2006年6月5日,星期一上午9:35全体起立,穿制服的法庭文书边喊边走出内庭,手里拿着一根白色的权杖。
法官紧随其后,穿着一袭飘逸的黑色长袍。
是位身材魁梧的黑人,双下巴,灰白鬈发,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黑色的双眼炯炯有神。
他迅速扫了一眼自己的领地,然后不慌不忙地爬上两级台阶,走向法官席。
他在席前站定,转身看着法庭。
法庭左边是美国国旗,右边是马萨诸塞州州旗,旗上都画着白头鹰。
这名法官以公平著称,法学功底深厚,但脾气不小。
在这个法庭上,他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此时,清晨强烈的阳光透过金属窗格,从百叶窗边缘照进来,从他的肩头倾泻下来,他整个人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中,像古典绘画中异教的神。
肃静,肃静,肃静,法庭文书是个男中音,带点波士顿口音。
波士顿萨福克最高法院现在开庭,与法庭有关者,请近前来,报上姓名,陈述冤情。
上帝保佑马萨诸塞州。
请坐!法庭文书的话引起席间一阵窃窃私语,就像体育赛事前奏完国歌之后总会有一阵骚动。
314号法庭,大家纷纷就坐。
法官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文件和水罐。
文书席上的职员高声叫道,佩欣斯·斯坦霍普遗属诉克雷格·博曼医生案现在开庭。
主审法官马文·戴维森。
法官镇定地打开眼镜盒,拿出无框老花镜,架在鼻尖上。
然后他从镜片上方扫了一眼原告席,说道:请双方辩护律师报上姓名,以便记录在案。
与法庭文书不同的是,他说话没有口音,而且声音更加低沉。
安东尼·法萨诺,法官大人,原告律师迅速答道,口音和法庭文书很像。
他从椅子上勉强站起来,像是肩上挑着一副重担。
不过大部分人叫我托尼。
他的手指向右边。
我代表原告,乔丹·斯坦霍普先生。
然后又指了指左边。
这是我的得力助手,蕾妮·莱尔夫女士。
说完他迅速落座,一副很害羞,不想成为众人注目焦点的样子。
戴维森法官的目光平移到被告席。
伦道夫·宾厄姆,法官大人,被告律师说道。
与原告律师不同的是,他语速缓慢,强调每一个音节,语言流畅。
我代表克雷格·博曼大夫。
我的助手是马克·卡文迪什先生。
我想你们已经准备好开庭了吧,戴维森法官说。
托尼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伦道夫却站了起来说,被告方曾提交过几份常规动议。
法官瞪了他一眼,表明他既不喜欢也不需要别人提醒他处理庭前动议。
他低下头,食指在舌尖蘸了一下,开始翻手里的文件。
他的动作显示他很恼火,似乎伦道夫的言辞唤醒了他对律师一贯的蔑视。
他清了清嗓子说,驳回撤案动议。
且法庭认为双方提交的证人和证物均非过分血腥或过分复杂,不影响陪审团理解,因此驳回防止偏见动议。
他抬起头,又瞪了伦道夫一眼,似乎在说我让你闹,然后将目光转向法庭文书。
召候选陪审员上庭!还有正事儿要干呢。
戴维森法官速战速决的作风是有名的。
话音刚落,旁听席上就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不过没持续多长时间。
办事员迅速从候选陪审员名单里抽出16个名字,随即由法庭文书到候选陪审员等待区将选定的人接来。
仅仅过了几分钟,那16个人就被引进法庭,宣誓一切如实陈述。
陪审员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且男女比例几乎相等。
尽管大部分是白人,但也有其他少数族裔。
大约四分之三的人穿着庄重得体,一半是商人。
其他人穿什么的都有,T恤、运动服、牛仔服、凉鞋,还有嘻哈风格的衣服。
有的衣服必须不时提一下,以免滑落。
几个有经验的候选陪审员自己带了报纸杂志,一个中年妇女甚至带了本精装书。
有人被法庭的气氛镇住了,有的则一脸不屑。
候选陪审员陆续走进陪审席落座。
戴维森法官做了简短发言,首先感谢候选陪审员履行公民义务,并告诉他们协助找出事实真相有多么重要。
接着他简要介绍了筛选程序,尽管他知道在陪审团办公室已经有人跟他们交代过这些了。
然后他开始问一系列问题,检验陪审员的公正性,希望剔除那些抱有特殊偏见的陪审员,以免影响原告或被告的利益。
他强调,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最终伸张正义。
正义,屁话!克雷格·博曼自言自语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坐姿。
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会这么紧张,双手不知不觉已经在膝盖上握成了拳。
他抬起手,放在桌子上,双臂支撑,上身前倾。
他张开手指,尽量伸展。
他穿着自己最保守的一件灰色套装,白衬衫,打领带。
这些都是坐在他右手边的律师伦道夫·宾厄姆特别叮嘱的。
律师还叮嘱克雷格尽量保持面部表情平和,尽管他知道在这么丢人的场合下很难做到平和。
他需要表现得高贵、恭敬(谁知道是什么意思)且谦逊,千万不能显得傲慢或者愤怒。
这点特别困难,因为他对整件事儿都特别愤怒。
律师还要求他吸引陪审员的注意力,看着他们的眼睛,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熟人和朋友。
克雷格扫了一眼候选陪审员,暗自好笑。
让这些人来决定他的命运,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的目光停在一个女陪审员的脸上。
这人看上去像是无家可归的人,金发打成绺,盖住她精灵般苍白的脸。
她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爱国者队的运动服,衣袖太长,以至于只能看到指尖。
她不停地将遮住脸的头发分开,扯到两边,以免挡住视线。
克雷格叹了口气。
过去的八个月简直是地狱。
去年秋天他拿到传票,就觉得这个案子很难办,事实比他预计得还要糟糕。
先是接二连三的质询,将他生活的各个方面翻了个遍。
质询已经够可怕的了,取证更糟。
克雷格身子往前探了探,以便更好地观察原告席上的托尼·法萨诺。
克雷格这辈子讨厌过几个人,可程度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就连托尼的长相和穿着他看着都觉得不顺眼。
这家伙老爱穿时髦的灰色套装,黑衬衫,黑领带,戴笨重的金首饰。
克雷格觉得托尼·法萨诺像个蹩脚的黑手党新丁。
这个俗人代表了当今一拨追着救护车跑,专打治疗失当官司的律师,把别人的灾难当作自己赚钱的机会,借机敲诈富裕但不愿意掏钱的保险公司。
更让克雷格厌恶的是,他的网站上还以此为卖点大肆宣传,根本不考虑这种官司可能会毁了一个医生的前途。
克雷格的目光移回到被告席,伦道夫正在关注陪审员宣誓仪式,他的侧影显出贵族气质。
伦道夫的鼻梁很挺,稍微有点鹰钩鼻,这部分有点像托尼,但效果完全不同。
托尼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从他深色浓密的眉毛下面透出来,鼻尖朝下,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假笑。
伦道夫则总是鼻尖朝前,或许还有点朝上,有人或许会觉得他看人的时候有点傲慢。
托尼的嘴唇很厚,说话的时候不时地用舌头舔着,保持湿润。
伦道夫的嘴唇则是一条细细的直线,几乎谈不上唇形。
他说话的时候,别人是看不到他舌头的。
简而言之,伦道夫代表了严谨老练的波士顿文人雅士;托尼年轻,精力旺盛,像是游乐场上的杂耍艺人或是恶棍。
这种对比一开始让克雷格很满意。
可现在看看候选陪审员,他不由得怀疑是否托尼的风格更容易引起共鸣,从而更有感召力。
这么一想,克雷格更紧张了。
让他紧张的还不止这些。
尽管伦道夫一再让他放心,可这案子进行得并不顺利。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马萨诸塞州法定仲裁机构实际上已经判定原告胜诉。
该机构在听过双方陈述之后,裁定有足够且经充分证实的证据表明存在医疗失职行为,因此法庭可以受理此案。
该裁决同时表明,原告乔丹·斯坦霍普无须提交保证金。
裁决下达那天,是克雷格开庭前最黑暗的一天,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自杀的念头,虽然别人都不知道。
伦道夫照例安慰他,让他别当真,别有了点小挫折就放弃。
可他怎么可能不当真呢?这裁决是法官、律师和医生同行联合下达的。
这些人可不是高中辍学生,或是愚蠢的蓝领工人;这些是专业人员。
这些人觉得他治疗失当,也就是说他的治疗方法不够专业,这对克雷格的荣誉感和尊严是致命的打击。
他这一辈子竭尽全力想做最好的医生,也成功了。
这一点医学院的成绩可以证明,在全国最好的医院做住院医生期间的评价可以证明,声誉卓著的医生邀请他加入自己的诊所也可以证明。
可现在,这些专业人士说他不称职。
他切实感到自己全部的价值和自尊瞬间崩塌,他的声誉岌岌可危。
除了仲裁机构的裁决,其他事情也让他觉得前景不容乐观。
从一开始,质询甚至还没有结束,伦道夫就一再建议他尽力与妻子亚历克西斯重归于好,并搬出城里的休闲公寓(伦道夫的说法),搬回纽顿,与家人同住。
伦道夫觉得陪审团也许不太能够接受克雷格近来这种放纵的新生活(他的说法)。
尽管克雷格觉得这么做要依赖家人,可他觉得伦道夫很有经验,因此完全按他的建议执行。
亚历克西斯同意让他回家,不过要睡在客房里,对此他很满意,也很感激。
她对克雷格表示宽容和支持,今天更是坐在旁听席上给他助阵。
克雷格下意识地转过身看着亚历克西斯的眼睛。
她是波士顿纪念医院的心理医生,穿着自然的职业装,白衬衫,蓝色对襟羊毛衫。
克雷格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她看到了,也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克雷格将注意力转回到陪审员筛选上。
一个衣着邋遢的会计想借口工作忙,逃避陪审义务,遭到法官的严厉斥责。
这个会计声称客户无法离开他一星期时间,因为法官根据证人名单(其中大多数是原告证人)推测庭审将持续一星期。
戴维森法官无情地指责他丧失公民良知,但还是放他走了,由另一名候补陪审员顶上,筛选继续进行。
亚历克西斯生性宽宏大量,使得过去八个月家中的气氛比较融洽。
克雷格认为这首先是因为她比较成熟,其次是因为她是心理医生。
克雷格知道,如果情况相反,他处在亚历克西斯的位置,家里的气氛很有可能会不堪忍受。
现在回头看,克雷格觉得他所谓的觉醒期其实是想变成另外一个人,很幼稚。
他命中注定要做个医生,这是上帝安排好了的,而不是做什么文人雅士。
4岁的时候,他母亲就给了他一套医生玩具。
他一直记得自己给母亲和哥哥打针时就表现出来一股早熟的认真劲儿。
他做临床医生的天赋那时候就表现出来了。
尽管在上大学和医学院头一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适合做基础医学研究。
后来他发现自己具有临床诊断的天赋,这一点也给他的上级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自己也很开心。
他从医学院毕业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做个临床医生,附带搞点研究,反过来则行不通。
虽然亚历克西斯和他的两个小女儿(11岁的梅根,10岁的克里斯蒂纳)原谅他也理解他,特蕾西则另当别论。
她今年15岁,本身就处在痛苦的青春期,她公开表示她一直无法原谅克雷格抛弃家庭六个月。
也许为了表示对父亲的不满,她有过几次叛逆行为,嗑药、过了熄灯时间不回家,甚至半夜从家里偷偷溜出去。
亚历克西斯很担心,但跟特蕾西谈了几次之后,她相信这孩子迟早会回头。
亚历克西斯叮嘱克雷格眼下不要干涉。
克雷格欣然从命,因为即使没有这场官司,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儿,更不用说他现在全部精力和情感都纠缠在自己的灾难中,根本无暇他顾。
戴维森法官又剔除了两名候选陪审员。
一个公开敌视保险公司,认为这帮人在刮国家的油水:行了,再见。
另一个人的表弟是以前克雷格在医院时的病人。
他听说克雷格是个非常好的医生。
另外几名候选陪审员之所以被剔除是因为律师开始使用无因回避权。
托尼剔除了一名衣冠楚楚的商人,伦道夫剔除了一名穿着夸张嘻哈服饰的黑人青年男子。
法庭又从备选陪审员中挑选了四名进行宣誓。
筛选继续进行。
不得不面对特蕾西的仇恨,对克雷格伤害很大。
可比起莲娜的态度,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她成了被抛弃的情妇,还要另找公寓搬出去住,因此报复心极重。
她的这种态度让办公室里鸡犬不宁,克雷格真是进退两难。
他不敢开除她。
治疗失当的官司还没处理完,他怕再惹出个性别歧视的官司来,因此只好尽力协调和莲娜的关系。
他无法理解莲娜自己为什么不辞职,因为她跟马琳以及达琳的矛盾早已公开了。
每天马琳和达琳都闹着要辞职,危机不断。
克雷格不能让她俩走,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们。
他现在被官司折腾得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十分脆弱,根本无法行医。
他觉得每个病人都有可能起诉他,因此无法集中思想。
从他接到传票那天起,他就一阵一阵地焦虑,这让他本来就很敏感的肠胃更加脆弱,造成胃部灼热和腹泻。
最严重的是失眠,他不得不开始服安眠药,这使他每天醒来时不是精神焕发,而是感觉有点迟钝。
总之,他现在是一团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没胃口,他健身减掉的体重没有反弹。
不过,他脸上灰黄色的赘肉又回来了,加上黑眼圈,眼窝凹陷,看起来比以前更糟了。
莲娜在办公室里的行为已经让克雷格不堪重负。
不仅如此,她还在官司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他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发现她出现在托尼·法萨诺的证人名单上。
等取证时,他才知道情况有多么糟糕。
这种经历对他来说非常痛苦,他充分体会到她有多么恨他。
不仅如此,她还挖苦他作为男人威力不够,让他觉得非常尴尬。
取证之前,克雷格向伦道夫坦白了他和莲娜婚外情的细节,好让伦道夫有精神准备,知道该问什么问题。
他也曾提过自己接到传票那天晚上,曾经很不负责地大谈他对死者的看法。
但有些事情他还是没跟伦道夫说。
不知道是因为仇恨,还是真的记性好,莲娜把克雷格那天晚上关于佩欣斯·斯坦霍普的言论几乎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包括他如何恨这个女人,称她疑病症患者,贱货,说她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莲娜说完之后,连一向对官司结果表示乐观的伦道夫都颇受打击。
那天,他和克雷格离开波士顿北区汉诺威大街法萨诺办公室的时候,伦道夫比以往更加沉默、严谨了。
这案子她是帮不到我了,是吧?克雷格问道,暗自祈祷自己的恐惧是不必要的。
我希望你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伦道夫回答。
你的那番言论已经让这场官司变成逆水行舟了。
你没有跟其他任何人说过类似的话吧?没有。
感谢上帝!当时他们钻进伦道夫的车,克雷格自认非常讨厌伦道夫居高临下的态度。
之后他逐渐意识到他其实是讨厌自己必须依赖律师。
克雷格遇事一向是自己处理,单枪匹马面对任何困难,现在这一切都变了。
他一个人应付不了了。
他需要伦道夫。
因此,在开庭前这八个月,他对辩护律师的印象时好时坏,受官司影响很大。
克雷格听到伦道夫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原来是托尼借助无因回避条款剔除了一个衣着整洁的养老院主管。
伦道夫纤长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黄色的记事本。
似乎是为了报复,伦道夫随即剔除了那个穿着超大运动服的无家可归者。
法庭又从备选陪审员中挑选了两名进行宣誓。
筛选继续进行。
克雷格靠近律师,小声地问如果他想去洗手间,应该怎么办。
他的焦虑已经影响到他过分敏感的膀胱了。
伦道夫告诉他没问题,尽管自己去就是了。
克雷格点点头,把椅子往后推。
他穿过审判区和旁听席之间的分隔栏,感觉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看,觉得特别尴尬。
他只跟亚历克西斯点了点头。
其他人,他尽量避免目光接触。
男洗手间式样很旧,充满了陈年的尿骚味。
几个没刮胡子的男人在水池边游荡,低声说着什么,看起来很可疑。
克雷格迅速进了一个隔间,以免跟他们接触。
洗手间臭气熏天,墙上满是涂鸦,马赛克地板年久失修,克雷格觉得这里跟他现在的生活很像。
他现在肠胃不稳定,在接下来的庭审过程中,他恐怕要经常光顾这里,尽管这里的环境令人沮丧。
他扯了一截厕纸,擦了擦坐便器。
他坐定之后,开始回想莲娜的证词。
尽管这可能是到目前为止对案情发展最不利的证词,但如果单纯从情感的角度来说,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要数托尼·法萨诺所请的专家以及他自己的证词。
令克雷格沮丧的是,托尼毫不费力地在当地找到很多专家愿意出庭作证,队伍颇为可观,还全都是他认识和尊敬的人,这些人也都认识他。
第一个作证的是当时在急诊室帮助他做人工呼吸的心脏科大夫,名叫玛德琳·玛蒂。
第二个证人是威廉·塔道夫大夫,纽顿纪念医院心脏科主任。
第三个,也是最让克雷格难过的是赫尔曼·布朗大夫,波士顿纪念医院心脏科主任兼哈佛医学院心脏病学系主任。
三人都证实心脏病突发后头几分钟对病人能否存活至关重要。
三人一致同意应立即将病人送往医院,这点是常识,此刻任何拖延都是不明智的。
三人都认为既然病人已经出现心肌梗死症状,这时出门诊是不可取的。
尽管如此,伦道夫还是让三人承认克雷格在看到病人之前,无法确定病情,做出诊断。
伦道夫还让三人中的两人承认在没有确定病情之前,克雷格愿意出门诊,精神可嘉。
两人这番证词均记录在案。
与克雷格不同,伦道夫对专家们的证词并不在意,处理起来十分冷静。
克雷格之所以在意是因为这些医生都是受人尊敬的同行。
克雷格觉得他们愿意做原告证人就是对他职业声誉的公开批评。
特别是赫尔曼·布朗大夫。
他是克雷格医学院的指导医师,也是他做住院医生期间的主治医生。
克雷格作学生的时候,曾经多次受到布朗大夫的赞扬,因此现在他的批评和谴责对克雷格的伤害特别大。
最糟糕的是,克雷格找不到当地同行愿意为他作证。
虽然专家的证词已经让克雷格非常苦恼,他自己的证词却更加使人不安。
他自己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烦人最痛苦的经历。
克雷格取证的过程被托尼·法萨诺拉成了两整天,像是参议员为了推迟议案表决故意发表冗长的演说。
伦道夫事先估计到克雷格可能会有困难,还对他进行了专门的训练。
他建议克雷格在听到问题后迟疑片刻再作答,以便他酌情提出反对。
回答前要仔细考虑问题可能涉及的方方面面,回答时要从容不迫,原告方没问的不要主动回答。
最重要的是,态度不能傲慢,不要与人争吵。
伦道夫能提供的建议也只有这么多了,因为他此前从来没有与托尼·法萨诺交过手。
托尼的专长是个人伤害案,这是他第一次经办治疗失当官司。
克雷格的取证过程在伦道夫州街50号的豪华办公室进行,窗外就是波士顿码头,景观极好。
一开始托尼的态度还算不错,尽管不是很讨人喜欢,但至少没什么敌意,就是一副游乐场上杂耍艺人的腔调。
他甚至还讲了几个与案子无关的笑话,也只把法庭书记员逗乐了。
但很快杂耍艺人的嘴脸就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恶棍。
他开始盯着克雷格工作和私生活中的细节穷追猛打,不停地攻击和指责,克雷格脆弱的防线开始瓦解。
伦道夫适时提出反对,在重要关头甚至提出休息,但托尼终于把克雷格逼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尽管知道不应该发火,但克雷格确实生气了,非常生气。
接下来,他违反了伦道夫所有的忠告,把他所有的建议都抛到了脑后。
最糟糕的一幕发生在第二天午饭后。
尽管伦道夫午饭时再次警告克雷格不要失去控制,克雷格也答应按他的建议去做。
但很快,在托尼接二连三荒谬的指责下,克雷格又一次掉入了相同的圈套。
等一下!克雷格怒喝道。
你听我说。
请,托尼回敬道。
我洗耳恭听。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确实犯过一些错误。
所有医生都一样。
可在佩欣斯·斯坦霍普这件事上我没错!绝对没错!是吗?托尼傲慢地问道。
你所说的‘错误’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伦道夫出来干预。
我不需要什么该死的休息,克雷格叫道。
我需要这个混蛋明白,哪怕就一秒钟,当医生是什么感觉:在第一线的战壕里,跟病人和疑病症患者打交道,是什么感觉。
可我们的目的不是教育法萨诺先生,伦道夫说。
他相信什么,跟案子没关系。
所谓错误,就是做了蠢事,克雷格不理伦道夫,上身前倾,把脸凑近托尼的脸,比如说筋疲力尽的时候偷工减料,或者因为要处理突发事件,忘了吩咐患者做必要的检查。
或者不让无法呼吸的危重病人去医院,而非要出什么该死的门诊,好赶去听音乐会?男洗手间的门重重地关上了,克雷格这才回到现实中。
他希望自己的小肠能平安无事地撑过今天上午。
他站起身,穿上西装,出去洗手。
他边洗边照镜子,被自己的形象吓了一跳。
他现在的形象比去健身馆锻炼前糟糕得多,而且现在庭审刚刚开始,他觉得最近形象也不大可能有什么改变。
一想到自己取证时灾难性的表现,他就觉得接下来的一星期将会很漫长,压力很大。
那次挫折之后,他根本不需要伦道夫告诉他自己的表现有多么糟糕。
伦道夫的态度倒是很和蔼,只是建议他庭审作证前需要更多训练。
那天离开伦道夫办公室前,克雷格把他拉到一边,看着他的眼睛。
有些事我要告诉你,他坚持要说。
就像我跟法萨诺说的那样,我犯过错误,尽管我真的已经竭尽全力做一个好医生。
可在佩欣斯·斯坦霍普这件事上我没有错,没有失职。
我知道,伦道夫说。
相信我,我能理解你的绝望和痛苦。
我保证,无论如何,我将竭尽全力说服陪审团。
克雷格回到法庭,重新落座。
筛选过程已经结束,陪审团已经就坐。
戴维森法官正在讲话,提醒陪审员关掉手机,并向他们解释下面将要进行的民事审判程序。
他告诉陪审员,此案的决定权完全在他们手上,也就是说,将由他们来裁定所有事实。
审判结束时,他将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根据适当的法律条款付给他们相应的报酬。
他再次感谢他们的服务。
然后他从眼镜片上方看着托尼·法萨诺。
原告准备好了吗?戴维森法官问。
刚才他告诉陪审员,庭审一开始将由原告方律师做开庭陈词。
等一下,法官大人,托尼说。
他侧过身跟助手莱尔夫女士耳语了几句。
她边听边点头,然后递给他一叠卡片。
趁这短暂的间隙,克雷格按照伦道夫建议的那样,开始吸引陪审员的注意力。
他依次看着每个陪审员,试图进行目光交流。
他一边这么做一边希望自己的表情不要泄露自己真实的想法。
在他看来,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配决定他的命运。
一个若无其事、肌肉发达的消防队员,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色T恤。
几个家庭主妇,经过刚才的阵仗,神情颇为激动。
一名退休教师,金发已经褪色,看起来像大家心目中的外婆。
一个超重的水管工助理,穿着牛仔裤和脏兮兮的T恤,一只脚搭在陪审席前方的栏杆上。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那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身穿棕褐色亚麻布上衣,前胸口袋里插着一块深红色方巾。
接下来是名一本正经的女护士,亚洲血统,两手叠放在膝头。
然后是两个勉强糊口的小商人,穿着涤纶西装,显然因为被人强迫履行陪审义务,一脸厌烦愤怒的表情。
另一个券商看起来经济情况要好得多。
他坐在后排,那名商人的正后方。
克雷格一个个陪审员打量过来,心中的绝望不断增加。
除了那名亚裔护士,没人愿意跟他目光交流,哪怕只是一下。
他不禁觉得,除了那名护士,其他人几乎不可能体会如今做一个医生是什么滋味。
当他认识到这一点,又想起自己在取证过程中的表现,加上莲娜将要发表的证词,以及原告专家证人的证词,打赢这场官司的希望充其量只能说是渺茫。
过去这八个月,他经历了焦虑、忧伤、无助以及失眠,脑中不断回放整件事的全过程。
现状确实令人沮丧,但相对于八个月的煎熬,这又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结局。
克雷格意识到,整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已经使他丧失了自信、正义感、自尊,甚至他对行医的热情。
他坐在那里,看着陪审员,心想,无论官司最后结果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是以前那个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