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3-30 06:28:22

……嗯……透在久违了的熟睡后的爽快感包围下,醒了过来。

累积起来的疲劳像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了。

没有中途惊醒,也没有做梦,这样的睡眠已经多少个月都没有过了呢。

头脑再没有钝重的疼痛,清醒得像早晨的空气一样。

可是下一个瞬间,透就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

他惊讶地打量着周围,窗户被质地很厚的窗帘覆盖着,看不到外面的景色。

阳光被遮断了,也没有开灯。

阴暗中的房间很陌生,从来没有见过。

这里是哪里呢。

为什么自己会睡在这里?不会是又发作而倒下了吧,然后有谁救了自己……?的确昨天的解剖拖得很长,弄到很晚的时候——反刍着记忆的透,忽然间睁圆了双眼。

他的记忆一下子苏醒了。

惊愕的透想要撑起身体,但他没有办到。

因为双手和双脚都被绑在了床上。

之所以没有一醒来就发现异状,是因为绳子很松地绑在衣服上面,几乎感不到什么疼痛。

而且还考虑到了翻身,绳子的长度也留出了一定的余地。

那是现实啊……透呆然地嘟囔。

在陌生的地方成了被囚之身,这种异常的状况告诉自己,刚才所回想起来的记忆并不是噩梦,也不是错觉。

自己出法医学教室的时候,有个埋伏在那里的男人用刃物挟持了自己押上车子,然后就被打失去了意识。

那的确是午夜零点左右的时候吧。

透愕然地想着,把视线投向房间的一角。

墙上挂着的时钟显示着一点三十分。

阳光从窗帘和窗子的缝隙之间泄露进来。

如果那个时钟没有错的话,现在就是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的下午。

自己昏迷了半天以上。

……总算醒过来了啊。

不意间,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透身体一抖。

跟你那纤细的外表不一样,你的神经可是真够粗的啊。

不管我是叫你还是摇你,你就是不起来。

因为你一直睡得像死了一样,我还以为是打你的时候出了岔子,担心得要死呢。

这个无奈地说着的男人,的确就是昨天夜里在大学里绑架了透的人物。

透忽然感到了一种熟悉感,睁大了眼睛。

产生这种熟悉感的,不是男人的脸而是声音。

他的长相是陌生的,但声音却在哪里听到过。

年纪应该在二十几岁吧。

很普通的上班族的感觉,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子。

他看起来不像是声优或者DJ,会觉得听过他的声音恐怕是自己搞错了。

身材普通,外表并不抢眼时髦,但也没有OTAKU似的不洁的感觉。

从容貌上来说,不是出众的英俊也不是丑男,就是很普通的人。

在面对着透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并没有任何漂移,态度也很沉着。

无论从表情还是口气上都看不出精神上存在着不安。

也就是说,这个哪里都有的平凡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并不是会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的类型。

当然,发生什么重大的事件逮捕嫌疑犯的时候,学校或者工作场所或者住在附近的人都会像约好了一样,异口同声地对媒体说:一点也没想到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啊。

如今可是个极其普通的人都会不为人知地在心中培育着黑暗、突然爆发出来做出了不得的行动的时代,也许用外表来判断人的确是不可能的吧。

你叫什么?……水城透。

不知道男人到底有什么目的,还是不要违逆他比较好,做了这样的判断后,透老实地回答。

哦,很漂亮的名字啊,和你很适合。

他微微笑了笑接近透,从正上方俯视着躺在床上的透的脸。

你感觉怎么样?……啊,毕竟是被绑架监禁起来了,不可能会好吧,我不是这个意思——请不用担心。

我之所以没有醒,是因为这段时间里都没能好好睡,所以借机睡得很熟而已。

不是你的错。

感觉好到不能再好,托你的福,我感到非常清爽。

一点也不像是用匕首顶着自己进行了绑架的犯人,男人很担心地询问着,透不知道为什么也给了他一个安慰他一样的回答。

被打昏过去,就这样睡熟了——利用这种异常事态一举解除了平时的睡眠不足,这神经的确是太粗了一点,透在内心苦笑。

真是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你够有胆的。

也许以解剖人类为工作的家伙都得有这种胆量吧。

他敬佩一样地说着,认真地看着透。

……我能问您一件事吗?为了不触怒男人,透慎重地请求着发言的许可。

既然已经当了人质,那么还是不要笨拙地触怒对方比较聪明吧。

不只是乱叫挣扎,随口乱说也可能会刺激到犯人的神经,为了人身安全一定要谨慎。

真是礼仪端正啊。

冷静到让我吓一跳的地步,我还以为你会一醒过来就会大叫大哭呢。

你这么沉着对我来说是一种帮助,可是你就不觉得害怕吗?男人很不可思议地问。

那当然是害怕的,也为以后会被怎么样而不安。

可是就是哭叫也不会改变现在这种状况,而且抵抗得不好,也许会被杀掉。

所以要拼命地压抑着自己不要陷入混乱。

……真厉害啊。

换了是我的话,一定难以忍受地闹起来了。

看来,透正直的回答让男人更加佩服了。

没关系,我不会发火伤害你,什么都可以问,我对你度量之大表示敬意,会尽我所能地回答你。

我很中意你。

谢谢你。

那么,首先,这里是哪里?透环视着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问道。

除了自己躺着的这张床和一张长方形的矮桌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大小在六叠左右,地板上的地板革和壁纸都又旧又脏,到处都是破口。

作为普通住宅的一个房间来说,未免太缺乏家具和物品了。

地址不能说,但是是我的家,是出租公寓的一间房。

这么说完之后,男人明白了透那惊讶的视线是什么意思。

他加上了一句:这个房间里没有东西,是我特意安排的,因为我觉得需要空间。

既然是公寓,那么隔壁就有其他的人了,也许大声叫起来他们就会发现异常,可是这样做了之后透也不会平安无事了吧。

而且要瞒过男人的眼睛与外部联系也非常困难,所以就算知道了在哪里也没有意义。

透也不再追问如今自己在什么地方,改变了话题。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先声明一件事,就是绑架我也拿不到钱的哦。

对方是前些日子看到发现金块的新闻,以为自己很有钱吗?透订正了这个误解。

那些金块已经声明都捐给慈善团体了,而且现在也还不是我的东西,赎金的话可是拿不出来。

可是透似乎是想错了的样子,男人做出吃惊的表情。

金块?慈善团体?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不需要什么钱。

所以说我不是要赎金,而是要你的手腕。

手腕?带着惊讶的表情,透看着被捆在床柱上的自己的双腕。

你是法医学者吧。

这里有一具希望你能解剖调查死因的遗体。

听到这个想也想不到的要求,即使是透也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请、请等一下。

我不是法医学者啊。

在吃惊之下,一时连自己订下的不违逆,不反驳的原则都忘掉了。

现在要隐瞒也没用了吧。

出教室的时候你不是还说是那里的人吗?我没有说谎。

我是学生,虽然能够出入教室,但是还没有充足的知识。

当然,我也没有资格。

学……生……?是的。

医学部大三学生。

如果你怀疑的话,请去大学的学生课问问好了。

或者检索一下今年八月份的报纸或者杂志,应该会有我的模样名字登在上面,还有真实年龄,因为我曾经被卷进事件里去过。

如果是有跳级制度的国家另说,在日本二十岁的人是不可能当上医生的。

怎么可能!那我——好不容易下了必死的觉悟……知道了透的身份,这次换男人呆住了。

可是现在也没有办法再改正,他以沉思的视线看向透:就算还不是法医,以医学学生也能做解剖了吧。

什么样的死因会造成什么样的身体变化,这样的基础应该也学过了吧?这个是多少……男人那带着悲怆感的坚持,让透为难地闭上了口。

那你就做解剖啊。

虽然没有手术刀,但菜刀匕首什么的我准备了很多种,也有锯子和秤。

这个房间里有厨房和浴室,你觉得哪里方便就用哪里。

你是说在这个家里做解剖?而且用家庭里的道具?透愕然地叫。

这实在是太脱离常规的话,简直听得人头晕。

其他有必要的就说。

只要是市面上有卖的我就买来。

这么说起来,你是戴眼镜的吧,可能是上车的时候掉了。

视力多少,没有眼镜也看得见吗?那基本上是平光镜,没关系的。

可是解剖……男人进一步逼向困惑着的透。

不正确也没有关系,细节不用去管。

我最想知道的,是最初就已经死了,还是后来才死的,只有这点而已。

听了男人的话,透最先联想到的,就是溺尸或者焦尸。

溺尸可能是将窒息死亡的尸体扔进了水中。

焦尸的话,可能是将人以别的手段杀死后,为了湮灭证据而纵火烧尸。

对此做出区别是司法解剖的时候最重要的判断之一。

被称为巨人貌、全身充满了腐败气体膨胀起来的溺尸,因为热度而发生肌肉挛缩、就像拳击手一样的斗士状姿势的黑炭一般的焦尸。

在尸检的场合的确是见过,可是要在这种极为普通的日常生活的场所里,与这种东西一对一地相处。

光是想象透就觉得想吐了。

平时是在解剖室里处理的,那里是为了这些而专门安排的场所,而且又是因为工作才要进行切割,有了这些准备,才能无论面对多么可怖的遗体都泰然处之的。

只要你不做出多余的事情来,我就不会对你不利。

而且死因一查出来,我马上平安地放你回去。

所以借我一下你的手腕吧。

……他在撒谎,透想。

自己知道他的模样,如果是做不了证的幼小的孩子也就罢了,自己能够协助搜查,他是不会让自己活着回去的。

解剖的尸体说不定就是这男人杀的。

即使不是他下的手,就从不能送到警察那里来看,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恶性事件的尸体吧。

他只是利用自己,用完了之后就一定会杀死自己的。

这样想着,透无言地瞪着男人。

你不相信我吗。

用匕首威胁我绑架我的人,能那么简单就相信吗。

那是因为走投无路……虽然对你很抱歉,但是是真的。

只要你老实听我的,我就不会伤害你。

本来我就不想增加自己的罪行。

等判明了死因,我就是被抓起来也无所谓。

啊……?透疑惑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绑架犯。

认真而率直的面孔。

拼命地诉说着的眼神。

从他的态度上,感不到任何凶暴残忍的气氛。

言语里也没有自相矛盾或者不明了的地方。

虽然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图,但不像是在妄想或者精神分裂。

那么,他真的会在达到目的后就解放自己了?可是——透还在困惑。

就算是法医学者,没有法庭发下的鉴定处分许可就解剖遗体的话,就会被问损坏遗体罪。

而连医生许可都没有的自己,如果擅自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因为是被胁迫的,情况可以酌量,可能还不至于弄到被起诉的地步。

但是将来要考资格的时候,这样的过去很难说不会引发出什么问题来。

最糟糕的情况下,很可能再也不能做医生了。

何况透更讨厌被罪犯胁迫、因为惜命而扭曲自己的自尊。

如果他强迫自己进行这种违法行为的话,如果要把自己这么努力学到的知识和技术用在坏的地方的话,那还不如一直拒绝到最后,让他干干净净地杀了自己比较好。

换了是对自己的性命没有半点执着的半年前的透的话,可能就毫不疑惑地选择了这条道吧。

可是……总之,能不能把详细的事情告诉我呢。

到底要不要帮你,听了之后再决定。

当然,如果你有任何不满的话,现在就请说‘我不能接受吧’,要杀要剐,我都没关系。

直直地看着男人的眼睛,透干脆地说道。

那下定了决心的清冽的眼神,让男人受到了压力一般地沉默了。

……明白了,我输给你了。

我会全都告诉你的。

在对峙了一阵之后,男人耸了耸肩,缓缓地开了口。

希望你解剖的,是我的孩子。

在我因为公司出差离开家的时候生下来的,等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死了。

希望你能调查他的死因。

那是说——你怀疑夫人生产的时候医院出了医疗事故吗?还是说……还是说,在怀疑自己的妻子故意杀死了孩子呢。

无法了解对方的真实意思,透不由问道。

不是这个意思。

因为根本就没有去过医院。

啊?不是在医院妇产科生的?那,那又是在哪里……透一时弄不懂男人的话,眉头皱了起来。

就在这里。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赶不上了。

阵痛来得很急,而之后马上就生了下来。

她在那时候只是孤身一人,连走到电话旁边去叫救护车都做不到。

他的肩头悔恨般地颤抖着。

接近预产期的话,我岳母就会过来这里;如果能再迟一点,我也就回来的,本来以为没有关系的,可是……!说到这里,透总算了解了情况。

也就是说,从阵痛到分娩的时间极端之短,很快孩子就生了出来,这是叫做坠落产的分娩。

听人说,帝都大学的附属医院也差不多五年会赶上一个等不到进医院,在出租车或者大门边就生下了孩子的产妇。

难产的确是很辛苦不说,可是顺产过了头也是很麻烦的。

知道不是泡胀的或者黑炭般的尸体,透还是先松了一大口气。

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吗?是的。

所以才连她也不知道时机吧。

而且是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帮助,一个人分娩的吧。

后来我听她说,她在途中就昏过去了。

然后等醒过来的时候,婴儿已经冰冷了。

透也露出了难过的表情,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很同情你们。

可是你既然希望我来解剖,也就是一直把遗体放在手边了吧。

为什么不马上送交警方呢。

仁美她——我妻子认定都是自己的错,陷入了混乱状态。

她说孩子会死掉都是因为自己太不小心的缘故……不知不觉间说出了妻子的名字,他慌忙改了口。

你妻子以为是自己害了孩子,才怕得不敢联络的,是这样吗。

她没有告诉我。

我知道孩子的死是在回家之后。

自责的仁美本来好几次要给我打电话的,但是她觉得我会发火,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口。

是觉得名字反正已经说出来了,再补救也没用了吧,他又一次提到了妻子的名字。

我很苦恼。

等我知道的时候,时间已经经过了好久了,我本想还是早点报警的,可是万一生下来的时候还活着,因为没有受到照顾才死去的话,仁美就要被追究责任了。

可是她的精神已经那个样子,要是再被问了杀人罪可怎么办。

我这么想着就……看着事到如今不知道如何是好、陷入了混乱的男人,透静静地对他讲: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杀人罪是根本不适用这个情况的。

所谓杀人罪,是在有杀意的基础上才成立的东西。

就算会被问罪,那也是遗弃保护责任致死的问题,而且就算仁美有什么过失,也首先会缓期执行。

日本的法庭基本上对‘母亲’是相当宽容的。

一般采取‘孩子去世最痛苦的就是母亲,只是如此就已经受到充分的处罚了’的想法。

就连家族强迫自杀时孩子死去,只有母亲活下来的情况也是,一样会被判缓刑。

当然,为了和新的男人恋爱而将孩子视作绊脚石进行虐待、热衷打小钢珠导致孩子死亡什么的,这样的愚蠢女人是例外。

然后,透看了看那个垂着头的男人,又看了看被捆着的自己。

话说回来,你又为什么会想到绑架一个‘法医学者’呢。

就算不是以赎金为目的的盈利绑架,但非法劫持监禁他人也是很重的罪行啊。

……我想,说不定会是死产。

如果是死产,在孩子生下来之前就死了的话,那就是没办法的事情,不是仁美的罪过了。

知道是死产的话,一直都责备着自己的仁美也多少会好过一点了吧……不能报警,而且也不能直接拜托医生解剖,拜托了他们也不会接受的。

想来想去,那就采取强行把医生带来,让他做鉴定的方法吧。

这想法未免也太短路了点吧。

为这给别人添麻烦的思考回路而苦恼着,透仰面看向天花板。

那么,假如我接受了这个解剖,结果判断是死产儿的话,你会去告诉警察吗?是的。

知道仁美没有责任的话,我就去对警察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

不管是绑架你的罪行,还是擅自解剖尸体的罪行,都由我来担负。

执行切开的是我,不是你。

所以要被问毁损尸体罪的是我。

根据刑法一九零条,会被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啊,没有前科的话,可能会给予缓刑吧。

不能给你造成麻烦。

就说是我做的好了!日本的警察和法医可没笨到这个程度。

只要看了切口,就会知道不是专业的人,但是有一定程度的经验的人干的了。

透向着说鲁莽话的男人苦笑一下,但马上表情又恢复严肃,正面直视着他。

那,如果是正常分娩的话呢……?就这样隐瞒下去。

男人立刻断言。

就算是缓刑,但有罪就是有罪。

接受裁判的时候就会暴露在很多很多的眼光里,受到各种各样的盘问。

我绝对不想让她受到这样的对待。

那么……把尸体埋到哪里,带着仁美到海外去。

虽然在我们离开日本之前会委屈你一阵子,但肯定会毫发无伤地放了你的。

我没有任何伤害你性命的意思。

不想让妻子被问罪,为了让她背负的重担能够轻一点,自己不惜犯下罪行,而且也不想隐瞒。

多么的自我牺牲精神啊,但是透却觉得有些不自然的成分。

他爱着自己的夫人,这一点自己已经很清楚了,可是即使如此,他的行为还是有过度的地方,似乎不能只用爱来解释。

抱歉我说些无聊的话。

你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一个人背负所有的事情,是不是因为有什么对不起夫人的地方呢。

这样一问,男人很尴尬地垂下了眼睛。

……仁美生产的时候,我说公司有事情出差去了。

其实不是出差,是因为社员旅行去了北海道。

今年宴会的干事轮到我当,无论如何也推辞不掉……因为是自己在游玩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所以觉得自我厌恶了是吗。

可是公司社员旅行也是公司的安排,属于你工作里的事情,那也没有办法啊。

不是的。

不只是这样而已。

宴会之后,我没有拒绝上司的邀请,那个……到风俗店里去了。

喝了酒,而且仁美怀孕,一直没有做过,就……这羞耻的开诚布公让透更加感谢起自己的淡泊来,他为男人这令人困扰的情欲而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你在以其他女人解除自己的欲求不满的时候,夫人却在为分娩而苦。

而且连医院都去不成,孩子也死去了。

你夫人认为都是自己的错,觉得很对不起你,所以无法报警也无法告诉你。

你回来知道了这些就感到了强烈的罪恶感——事情就是这样吧。

仁美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些精神不安定了。

一会儿编织着婴儿的袜子,一会儿又去买婴儿床的……这句话让透终于想起了一些东西。

是在和纯也去买新生活必要的家具的时候。

自己目击到了交换着异常的会话的一对男女,透没有看到对方的脸,但纯也说过男的看起来像是店员。

那个,你是不是在某室内用品店卖场工作的?为什么你会知道……!透说出店的名字时,男人的眼睛一下子惊愕地睁得老大。

我和朋友去买东西,偶然听到你和夫人在争论,不过没有看到长相。

我就说么,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的声音有些耳熟。

还有一点。

仁美夫人是不是史学科的学生呢。

专攻是日本史,毕业论文的对象是源赖朝。

……你到底是……这次男人是彻底地呆掉了。

我并不是什么魔术师或者超能力者。

其实前天去镰仓玩的时候,看到有个女性在很难说是普通的情况下在编织东西。

一起去的史学科的朋友说,记得在上课的时候看过怀孕的她,所以才知道是帝都大学的学生。

现在想起来,她那时就是因为精神受到打击而做出奇妙的举动吧。

是的。

我对历史知道得不多,可赖朝的子孙全部都是死于非命的吧。

那么这个人又会有怎么样的心情呢,我想这应该是她发泄的一种方法。

现在仁美在哪里……?我担心她有奇怪的想法,暂时拜托她的娘家照看她。

虽然还是我一直陪着她的好,但也不能辞掉工作啊。

看起来,自己从那时候起就已经与这对夫妇扯上了关系了。

虽然是件麻烦,但也算是一种缘分吧,透也放弃了。

就算人被给予了其他动物没有的理性与知性,人也会因为什么契机而恢复为感情动物的。

这个男人也是,平时他一定是很有教养与理性的社会人吧,但是为了妻子,就做出了这种愚蠢的行为来。

多半,每天发生的毫无预兆的事件,追究起来大半也都是单纯的、不为人知的感情的冲动而已。

没办法,一群笨蛋啊,透扭歪了脸。

不顾及他人,任性地生活下去的生物们。

没错,包括那个无法克制欲望,做出袭击自己的卑劣行为的男人,他也不例外。

不意间在眼前浮出的面容,更增加了透的不快感。

为什么在这种非常时刻,会想起那件事情呢。

描绘出这个情形的是大脑,即使闭上眼睛,也不会让那可厌的残像消失,但是明知没有用,透还是紧紧地闭住了眼。

前天夜里的记忆还像伸手可及一样鲜明,果然它是不会老实地沉落到忘却的深渊去的吧,真实到无法挥去的地步。

但是,在予以鄙视的同时,也发现这种人类的愚行——或者说无法控制地膨胀为愚行的强烈的思念,是如今的自己有些羡慕的。

怀念着那阳光一般的笑颜,他做给自己的料理,两个人一起走过的街道,一起看的电视……就连惹自己发脾气的无聊笑话也是。

日常没有在意过的一格一格光景,在自己处于非日常的状况中时,却无比地令人怀念。

虽然被做出了过分的事情,但自己并不真的生气,因为知道是自己把他逼迫到这个地步的。

回想过去,自己在他面前总是拉着一张脸。

喜怒哀乐四种感情里,有两种很早就被自己忘记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连好好地笑都做不到了呢。

(我希望你总是在笑的。

)(今天就不要做明天的预习了,不早点睡可不行,知道了吗?)(如果赶不上,你掉下去死掉了的话,我也跳下去。

)耳边响起的,是前辈深沉而温柔的声音。

脑海中苏醒的,是恩师充满慈爱的面容。

还有一定会为失踪了的自己而担心,忘记了寝食的搭档。

既然有人在等着自己,那么无论做什么,一定要回去。

被嗤笑也好,被轻蔑也好,就算要犯罪也是。

看起来,自己也已经堕落成一个愚蠢的人了。

……有事情要求你。

咦?能不能解开我手脚上的绳子。

不然我没法调查。

还有,可能的话请给我一点食物。

我从昨天晚上起就什么也没吃过。

解剖要花好几个小时,没有体力支持不下去。

透以事务性的口气淡淡地说着。

打开包裹着的毛巾,男人取出的婴儿尸体令人惊讶地保持着原形。

透和纯也在家具店听他们说话的时候婴儿就应该已经死了,那么已经经过了半个月以上的时间。

现在还是残暑季节,本来已经做好了尸体腐败准备的透觉得很惊异。

你是怎么保存的?放进冷藏库里,我买了很多干冰和冰,和那些一起放了进去。

……!听了男人的回答,透不禁用手捂住了嘴。

因为想到刚才他拿出来的食物也保存在同样的地方。

虽然很动摇,但已经吃了下去也没有办法。

拼命地让自己恢复镇定,首先调查尸体的外表,没有发现伤痕或者异常。

不过从脐带是不规则断裂的情况来看,似乎的确如男人所说一样是坠落产。

如果是正常的分娩的话,会是用剪刀或刀子切断的,切口会很整齐。

透向着那幼小的尸体合手默祷着,拿起了刀子。

不是自己用惯了的工具,加上婴儿的内脏每一件都很小,工作很困难。

而且透有着自己的责任。

那就是为了以后将这具遗体交到警察手中,让专家来调查,尽量不损伤所有的情报。

一个不注意切坏了尸体,让对方无从得知原本的状况的话,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了。

抛弃一切感情,把尸体的各个器官作为精巧的部件来对待。

尽可能郑重地不损坏一点地分解,看过后再组装成原本的样子。

现在透是被囚之身,什么力量也没有。

也无法控制解剖之后的这具遗体会被男人怎样处理。

如果被火化,或者分解后埋葬的话,他的顾虑与苦心就都白费了。

可是即使如此——即使是为了那失去的幼小的生命,也要尽如今自己能做到的努力去做,透下定了决心。

在解剖新生儿的时候,首先要调查这个婴儿是活着生下来的活产儿,还是死产儿。

请在脸盆中放上水拿过来。

透异常小心地切开肺根与肺间膜,摘出左右肺叶,指示男人。

等他按说的把脸盆拿过来,透将取出的肺放进了冷水里。

如果它浮起来的话,那么就是呼吸使肺中进入了空气,肺浮游试验是阳性,也就是说是活产儿了。

而如果是死产的话,因为从来没有呼吸过,肺中没有空气,进入水中就会沉下去。

婴儿的肺叶在水中漂浮了起来,透露出严峻的表情。

喂,这东西浮在水上又有什么意义呢?不明白实验意义的男人感到不快,粗着声音问道。

以后再向你详细说明,请你安静。

注意力一分散,手下得不准,会伤到你孩子的身体的。

被透冷冷地一说,男人闭上了嘴。

以认真的表情面对着遗体的透,浑身散发着一点也不像是二十岁学生的威严,正是这种气魄压倒了他吧。

就算再怎么低温保管,也不可能完全不腐败的。

也就是说……一边低声说着,透将肺的一小块切了下来,用手指压迫着。

死产儿也可能因为肺部腐败而产生气体,在这些气体的作用下浮在水上的。

用手指把腐败气体全部压出之后,透再把它放进水里。

可是即使如此,肺的碎片也不沉下去。

最初就是死产的话,那么谁也没有罪过,没有任何追究是杀人、过失致死、不可抗力的事故还是疾病的必要了。

透为了这对夫妇,希望是这个样子。

而且对透自己来说,如果没有进一步解剖下去的必要的话,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从肺浮游试验的结果来看,事情的展开没有那么轻松,似乎要考虑为活产儿了。

如果有显微镜的话,一下子就能查明了……缺乏平时理所当然地使用的机器,让透焦躁地咋着舌。

能做个肺组织的标本来观察的话,就能一目了然了吧。

呼吸过的活产儿的肺泡是张开的,而死产儿却不会。

可是,没有就是没有,也没有办法。

不能使用显微镜进行判断,透为了慎重起见,就做了胃肠浮游试验。

结果一样是阳性的。

只要呼吸过,胃肠中也会进入空气。

透叹了口气。

这个婴儿恐怕没有疑问地是活产儿了,既然是生下来后才死去的,不追究死因便不可能了。

血液暗红色,有流动性……为了不看漏任何线索,透慎重地进行着解剖。

通常来说,执刀医生的话会被助手记录下来,但对没有专业知识的男人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吧。

不能做备忘录,就在头脑中记录下来,透出声地说着。

肺部淤血属于静脉性淤血……肺胸膜和胸腺被膜下有溢血点……血的颜色是暗红色,但没有凝固。

内脏有淤血。

黏膜与皮肤上有毛细血管的血液流动停滞造成的微小出血。

这些正是窒息而死的三大征候。

可是实际上,这也是在心脏病发作等伴随呼吸困难症状而病死的情况出现的猝死特征。

因此并不能决定这就是窒息死亡,现在还无法判断是杀人还是事故。

透用尽了体力与精力,花了整整六个小时,调查了身体的各个部分,结果能够判明的主要内容是:*是男性活产婴儿。

*脐带不规则断裂。

*有窒息死的三大征候。

*外部所见,没有绳沟或者勒痕。

*颈部没有皮下或肌肉内部出血。

只有这样而已……把取出的脏器放回原处,缝合好遗体后,透为该如何说明是好而困惑着。

实在是太过不清晰了,或者说,各种可能性太多了。

可是又不能不按着顺序进行说明,透以沉重的口气开了口:我来进行说明吧。

首先,这个孩子如夫人所说的一样,是坠落产。

可是事情不像你所期待的那样,也就是说,他不是死产儿,是活着降生的。

之后因为什么原因而死亡了。

能够最有效地解除妻子内心重荷的可能性不存在了,男人低低地呻吟了起来。

接着,就是死因的问题了。

从没有绳索或者手绞颈的痕迹看起来,能够确定不是绞杀或者扼杀。

那、那当然了!又不是杀死的吧!可是,并不是完全没有窒息杀害的嫌疑。

面对激昂的男人,透仍然以无比冷静的口气宣告着事实。

扼住脖颈,用塑料袋裹住面部,根本没有做这种行动的必要。

在睡觉的时候母亲的乳房压迫了口鼻,被子盖得太深,只是这样而已,就会让生命力弱的新生儿窒息了。

要装成不幸的事故有很多的方法。

这种情况下,要判断是故意而为还是单纯的不幸事故,光凭解剖是不够的。

什么……仁美和我都不可能杀他的啊……!看着愕然的男人,透能够理解地点点头。

因为你根本不习惯坏事,所以没有切身的实际感觉吧。

唉?我说要帮你解剖,你就简单地解开了我的束缚。

而且还给了我武器随便选。

如果我把这把菜刀对着你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反击哦,也说不定会跑到阳台上大叫求助,你连这些都没有考虑到吧。

啊——似乎是刚刚发现到这一点,男人的脸僵硬了。

为这个没有计划性的笨绑架犯而苦笑一下,透继续说明下去:我只是在列举可能性而已。

而且如果相信你所说的话,就有‘坠落产后放置不管而死亡’的可能性。

放置不管而死亡——你是说仁美虐待他吗!不是这样,这种场合下的放置不管是一种不可抗力。

什么意思?独自分娩的母亲因为失血而一时丧失意识,那么不是就没有人可以照顾婴儿了吗。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死亡的。

刚生下来的婴儿如果就那样放着的话,会把进入口中的羊水吸进呼吸道,导致窒息死亡。

不说像她这样连处理都赶不上的坠落产,现在还在医院以外的场所一个人分娩,对透来说都是很难置信的事情。

可是从一开始就一个人生产的母亲现在还是常常会有的。

为了不为人知地处理掉不希望出生的孩子,在生下来后就把孩子抛弃在储物柜里,或者抛弃在冲水厕所里,造成悲惨的事件。

莫非是说,这不是仁美的责任了?是的。

从阵痛到分娩的时间很短,是极端的顺产,这不是本人能控制的。

而且因为是初次分娩,连自己是这种体质都不知道。

她当时完全失去了意识,当然不会有任何责任了。

见听了这些之后,男人露出了安心的表情,透便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这只是基于不是杀人也不是事故的‘窒息死亡’判断上的见解。

很抱歉,这个前提是无法特定的。

咦?男人表情很是惊讶,透说明了窒息死亡的代表特征与猝死是完全相同的问题。

所以也不能排除上病死的可能性。

内脏方面没有异常,但刚刚出生的婴儿是有可能遭遇‘婴幼儿猝死症候群(SIDS)’这种原因不明的病症的。

这个我听说过。

是趴着睡比较容易患上的病吧。

是的。

婴幼儿没有特别的原因就猝死的SIDS,多发生在出生六个月以下的男孩子身上。

有心脏机能或呼吸机能障碍的种种说法,但现在还不清楚。

日本的发生概率大概是一千人中零点三到三人左右,出生时体重不满三千公克、不满四十周降生的婴儿危险性更高。

但是这应该是在出生后两周到六个月间发生的,对于刚刚出生的孩子来说,未免有些太早了些。

SIDS的尸体解剖结果也包括暗红色的流动血、胸腺被膜与心包膜下出现溢血点这些窒息而死的共同点,要区分出来是很难的。

男人似乎在拼命地理解的样子,眉头之间皱起皱纹。

……就是说,是这个了?还是把怀疑的目光转向了透。

简单来说,就是‘解剖也不知道是窒息死亡还是病死,是窒息死亡的话,无法断定是杀人还是事故或过失’了吗?很遗憾是这样。

但是不能断定,也就无法问罪了。

虽然要证明完全清白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就是警察来了,也不会断罪吗……?大概如此。

啊,非正常死亡尸体没有立即交给警方,不能算是完全的无罪。

轻罪法中有‘不提交非正常死亡尸体’这一条,可能会处以拘留到罚款的处罚吧。

这么说着的透看向男人。

好不容易得到生命而生下来,但这个孩子没有见过母亲的面,连奶水也没吃到一口就去世了。

即使如此,他也的确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

能不能请你至少好好地埋葬他呢。

……如果你就这样偷偷地埋掉的话,就等于否定了这个孩子曾经活过的事情。

没有名字,也没有户籍,他的存在被彻底抹消了。

被自己的双亲做出这种事,那这孩子的灵魂要到哪里去才好?透静静地说服着这个垂下了视线的男人。

首先给他起个名字,去申请出生证明。

然后进行正式的验尸,请监察医生或者法医学教室的教授写下正式的验尸报告书。

不然的话,是无法获得埋葬的许可的。

透把手拍在低垂着头的男人肩上。

如果你报了警,好好地供养这个孩子的话,我就不问你的罪。

唉?也就是说这个绑架和监禁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刚才也说过,不递交非正常死亡尸体的罪行不重,损伤遗体的理由也有酌情考虑的余地。

专家看过,就知道不是你自己做的了。

我同情你,所以自己接受这个罪过也没什么。

而且就算是被胁迫,也是我听了所有情况后自己下的决断,那么自己就该负起责任来。

怎、怎么能——男人困惑得舌头都打了结。

这样的话,不是只有你会遭到坏事吗?你明明和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却不但被我绑架,还要承担罪行……!他顽固地摇着头。

开什么玩笑。

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本来我就想自己承担所有的罪的。

而且我是想赎对仁美的罪过,确定仁美不会有事就好了。

握住透的手,他低下了头。

谢谢你。

只是原谅我绑架你的事情就够了。

我会只说是拜托了认识的医生,其他的都会保密,死也不会说出你的事情。

真的。

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交点,所以就算他们调查我的周边,也不会查到你的名字的。

……这么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能请问你一下吗?男人犹豫了一下,立刻以冰释了一切般的笑脸回答:反正你都知道我在哪里工作了。

我叫交野,交野史生。

真抱歉关了你这么长时间,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了吧。

家人——透低声地重复着,交野歪了歪头。

啊,你是大学生,是一个人住宿舍的吗?……不,我和家人一起。

不是一个人的……你是被爱着长大的吧。

又冷静,又聪明,又温柔,所以才会连对素不相识又让你遭到这种事情的我都帮。

交野目眩般地仰视着温和地微笑着的透。

我送你到附近的车站去。

然后就直接去警察局。

那么,交野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说。

什么事情?出了公寓,走在通向车站的路上,透向交野回过头来。

刚才说过的SIDS有个比较奇怪的别名,你知道吗?不知道……与医学无缘的他是不可能会知道的,交野摇了摇头。

叫做‘奥狄恩的诅咒’。

奥狄恩是法语,德语中称为温蒂妮,都是水精灵的意思。

水精灵?交野露出讶异的表情。

精灵这种非科学的东西,为什么会与应该是最科学的医学扯上关系呢,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在一位法国作家的戏剧里,被丈夫的外遇激怒的水精灵以诅咒停止了他的呼吸。

这个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

SIDS,连原因也不知道地突然停止呼吸,就好像被超自然的存在诅咒了一样吧。

被外遇而激怒吗——他的话说不下去了。

啊,请您记住这个教训,今后谨慎自身吧。

恶作剧般地加上这样一句,透走进了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