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半钟,周志明才回到了家。
和萌萌家住的神农街头条一样,他家住的化龙巷——西夹道,在南州市里也是条僻陋的小胡同,自从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天改名叫立新巷以后,就更没有多少人知道它了。
周志明把自行车推进小院的时候,对门王大爷家里的日光灯还亮着,听见他的声音,郑大妈推门出来了。
才回来呀?她问。
他一看就猜出郑大妈是找他有话说。
果然,还没容他搭腔,郑大妈就接着说道:‘刚才,吃饭的时候,你们单位的那姑娘又来了。
我们单位的?就是模样地挺不错的那个高个儿,叫什么来着?瞧我这脑子。
他明白她说的是严君,便问了一句:她说什么来的?没有,我让她上家坐一会儿,她没坐,走啦。
听见他们说话,大福子披着衣服也出来了,神神秘秘地冲他说道:志明,你们公安局的现在是不是又该忙了?据说往十一广场送花圈的不少呢。
他让大福子没头没脑插的这一杠子给弄笑了,送花圈,和我们什么相干?不是说不让送吗,我们厂就不让送,你说这叫什么事呀!谁说不让送。
他推开自己家的门,这门平常是不领的,郑大妈和淑萍每天都要进来帮他收拾收拾屋子。
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过两天清明节,我还去呢。
郑大妈的神情倒是挂上了几分郑重,志明,你兴许还没听传达吧?广场那儿,可是有坏人破坏呢,转移批邓大方向。
周志明还没回答,大福子倒先数落开了。
妈,您又听传达了是不?得了得了,人家志明是公安干部,人家听剩下的,才轮到您呐。
哎,志明,回头要去咱们一块去啊。
瞧瞧,衣服也不穿好,感冒我可不管你。
郑大妈也把话岔开了。
看着郑大妈和大福子回去了,周志明关好门。
他懒得去开灯,四肢松懈地倒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游目四睹,眼睛很快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甚至能很轻易地看清靠门边的桌子上放着的那个乳白色的牛奶瓶子。
自从去年巷子口的奶站刚一恢复订奶业务,父亲就给他订上了奶,其实喝到现在也未见得补了多少力气,每天还得排队去取,麻烦得很。
他几次要停,父亲都执意不从,幸好淑萍从农村病退回来在家闲着,取奶的差事便由她代劳了。
在桌子的上方,挂着他的一张放大照片,是他六岁那年照的。
黑暗中早已看不清照片背景上那爬满紫藤的小楼了,那就是他过去的家,南州大学校园内一座庭径幽朴的院落,环境虽不豪华,却充满了诗一般的浪漫。
小院里种了各色各样的花,阳光斜射进来,满目缤纷。
这小院是他儿时的乐园和天国。
从小,他就是被这种优越的生活娇宠惯了的,以致那个翻天覆地的时代优地一声来到眼前的时候,他便像个不请水性的孩子被一下子抛进汹涌的大海那样无以自援。
父亲第一次被强迫敲着锣游校时,那张惨白的脸给他带来的刺激,几乎是他的年龄所难以承受的。
那几年人下人的日子完全改变了他,到现在他都习惯地不敢大笑、大叱大喜、大怒,无论高兴还是生气,都不敢撒开来干,都要瞻前顾后,看着周围的脸色,留着充分的余地。
也许小时候受了刺激和压抑的人,都会落下这种夹着尾巴做人的后遗症吧。
他从那张照片上移开眼睛,往黑暗中看看,叫了声:白白。
不一会儿,下面急急奉辛响了几下,白白用它尖尖的小爪子勾着床单上床了,径直地走到他的胸脯上,漫不经心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趴下了,舒服自得地打着小呼喀。
他和父亲都喜欢猫,原来因为白天家里没人才一直没养。
去年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一开始,父亲在学校里实际上被夺了职,等于在家赋闲了,这才下了决心,索性彻底闲情逸致,养!猫是他跟父亲一起去一个熟人家里挑的,他喜欢白毛的,而父亲却看上了那只纯黑的,争了半天,还是父亲让了步,他们把白白抱了回来。
父亲还开玩笑说:黑猫白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
父亲也喜欢白白。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着该去洗把脸,铺床睡觉,可身子却懒得动弹。
他想想刚才大福子的话,心头忽然有点发热。
大福子是向来不通政治的,现在居然也在关心着十一广场上的事态,在施、王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中,竟蕴存着同样的感情与爱憎,细想起来,的确是激动人心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谁不爱总理呢。
郑大妈是邻近几个院子的联合向阳院主任,常在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走动。
难道街道上已经传达了什么精神了吗?可细琢磨一下,他又觉得不会。
因为对广场上那些花圈,除了在市公安局办公室编的(社情动态)里被褒贬含混地提过几句外,还没有见诸任何正式的和权威的文件,局里的头头们也都未曾做过任何公开的明确的评价。
看来,郑大妈的所谓传达,即便不是空穴来风,也不过是夸张之辞罢了,老太太自从当上向阳院主任以后,小题大作,已属常事,难怪大福子都要噎她了。
然而这件事的本身,恐怕也难以称其为小题。
大福子是准备去广场的,萌萌、季虹、安成他们也是准备去广场的,过几天就是清明节,带着不谋而合的默契到广场去扫墓的人谁知有多少?这一股股细细的暗流到那时会不会聚为澎湃的洪水?市里的头头和中央那些人该怎么想?会不会像郑大妈听到的传达那样,把这些统统看做是破坏批邓运动?他突然觉得答案似乎明摆着,那些个头头们一定会这么想的,连徐邦呈,甘局长木是也认为是外国特务机关派进来破坏批邓运动的吗?徐邦呈潜入南州市的任务到底是什么,虽然现在局、处两级都没有对以往的结论做出更动和说明,但周志明却觉得这实际上是一个并没有真正解开的谜。
头两次审讯,他是参加了的,徐邦呈两次撒谎撒得都不高明。
特别是头一次的供述,低劣得简直无法自圆。
谁能相信,像他这样一个非法越境,而且已经深入到南州这样的腹地城市来的特务,仅仅是为了泛泛搜集沿途所见的一般性情报、搞几份不公开发行的地方报纸呢?不要说周志明自己,就连头一次参加大案审讯的陆振羽和小严,也能一眼识破其诈!周志明这几天倒是常常在琢磨从徐邦呈身边缴获的那几件东西——伪装成素描本的密写纸、伪装成去痛片的密写药、藏在钢笔里的密码、印在民用氯化乙烯胶纸里的盲发电台收听时刻表,还有那三千一百三十一块陆角四分钱人民币,这些东西都是准备派做什么用途呢?如果三月计划是假的,那么缝在手提包夹层中的那张地形图和伪装成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的信号机这两件直接用于三月计划的物证,又该作何解释呢?第二次审讯是在大部分物证都已检验出来以后进行的,按照段科长的布置,审讯中他们没有做记录,录音机也是藏在审讯台后面的。
因为对一个尚未缴械的特务来说,录音机和记录员都会使他变得小心翼翼,说话增加斟酌。
这对审讯自然不利。
然而,尽管那次审讯的气氛经过这样刻意淡化,可段科长的发问却仍然是咄咄逼人的。
审讯台的台面上,摆着密写纸、密写药、密码和那卷已被拆开的氯化乙烯胶纸,还有钱,在全部缴获的特工用具中,只有信号机和那张神秘的地形图因为还没有检验分析出结果而没有拿出来。
徐邦呈被带进来了,没等许可就一屁股坐在屋子当中为受审者预备的方凳上。
那是周志明第二次见到他,看上去约莫三十五。
六岁,有点虚胖,泪囊已微微肿起,下巴颌上的肉也开始松垂。
他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只是用眼睛往审讯席上扫了一下。
周志明隐隐觉得,那目光是老辣的,他对徐邦呈原有的那个愚蠢的印象,似乎就是在那一刹那间开始动摇的。
段科长向徐邦呈指指摆在桌面上的物证,开门见山说:你还坚持原来的供述吗?徐邦呈脸上飘过一阵慌张。
不过志明觉得,这慌张多少有点儿做作。
徐邦呈微微欠起身,挨个把那些物证仔细看过,好像是在辨认一堆不相识的东西。
然后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却不说话。
搜集沿途所见,找几份木公开发行的报纸,恐怕用不着这些装备吧?徐邦呈的头似点非点地动了一下。
你真正的任务是什么?徐邦呈眨眨眼睛,仍然沉默。
段科长的声调依然是徐缓的,但徐缓中却暗藏着尖锐的锋芒,徐邦呈,我劝你别拖着,时间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而对你,则是性命攸关的,你不要耽误了挽救自己的机会。
好,我再问一遍,你的任务是什么?周志明当时确是没有想到,徐邦呈竟出人意料地小声说出两个字来:接头。
段科长毫不动色,问:和什么人接头,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接头?接头人是谁我不清楚。
地点在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旁边有个储蓄所,就在那个门口,时间是三月十五日晚上七点钟,有个人戴眼镜,左手三个指头拿一份红旗杂志,这就是同我接头的人。
接头的暗语是,我问他:‘北京有橄榄树吗?’他答:‘不,只有冬青和剑兰。
’如果十三号没接上,就再顺延一天。
你的派遣单位是哪里?D3情报总局。
他们叫我和那人接上头以后,一切听他的指挥,这些东西,徐邦呈的手向桌上指了一下,就是我们今后和总局联系的工具。
具体怎么联系,我也不清楚,一切由我那位领导人安排。
就这些?我只知道这些。
你不去北京接头,到南州来干什么?我在边境没有买到去北京的火车票,就先到南州中转一下。
因为是十三号接头,我原来是准备今天从这儿去北京的。
段兴玉沉默了片刻,最后问:你对这两次的供述,还有什么需要更正的吗?徐邦呈断然摇头,没有。
这就是第二次审讯的结果,看上去比第一次要像样儿多了,似乎并非全无可信之处,难怪小陆在那天晚上的分析会上,会那样激烈地立主出击呢。
小陆一向是不甘寂寞的人,凡事都喜欢先出头,那天更是抢先发言。
他本来从不抽烟的,那天却助兴般地点起一支大前门来,可见他的确是来了情绪。
总的来说,他把吸进嘴里的烟全喷出来,总的来说,我认为,今天的口供是可信的。
说不定,我们要是派个人冒名顶替去接头,还能打到潜特组织的内部去呢。
可以肯定那个人不认识徐邦呈,要不然,就不会使用接头标记和暗语了。
他视察了一下别人的反应,又说:也许,我的想法太大胆了,有点儿冒险,不过侦察工作本身就是一种冒险活动。
倒是出语惊人,周志明看得出来,连严君也有点儿来精神了。
你认为口供可信的理由呢?段科长却淡淡地问。
小陆又连吸了两口烟,显然是在仓促现想,第一,口供基本符合情理,接头地点说得也对,王府井那儿是有个储蓄所,我在北京见过的。
第二,……第二,这个……严君有什么看法?段科长转而问严君。
严君略加思索,尽量从容地说:从缴获物品的用途上看,和他这次交代的任务倒是相符的,不过这里也可能有真有假……段兴玉又把目光移向大陈。
大陈翻来覆去地翻着那几页审讯记录,摇着头说:不可信,我看全不可信。
周志明当然也看得出来,徐邦呈的某些说法是不可信的。
比如,那张地形图是干什么用的,徐邦呈就没有交待清楚,再如,徐邦呈并不具备潜伏的条件,为什么却负有长期潜伏的任务呢?现代间谍战中对情报员的使用讲究量力而行,一般很少强人所难,所以徐邦呈在这方面交待的可信性是不大的。
不过大陈对口供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词色比他估计的还要干脆,这倒也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于是问:全不可信,为什么?大陈从座位上站起来,挥着手说:就算北京有个潜特吧,可是把徐邦呈这种人派给他有什么用处呢?一没合法户口,二没公开职业,根本不具备潜伏条件,这是一;从间谍工作的常识来看,接头时,应当由身份高的一方处于主动地位,以便能视现场情况自由进退。
既然去接头的那个人是徐邦呈的领导人,为什么要安排那个人持有识别标志呢?这样一来,被领导者岂不是比领导者更安全了吗?这是二;《红旗杂志》是发行量很大的刊物,用它来作识别标志很容易被偶然的巧合破坏,这也不合常理。
敌人是不会这样疏忽的,这是三;还有,那个地形图我琢磨了一下午,大陈把图取出展开,指点着说:图的上方有一条贯穿的曲线,曲线以南画得比较详细复杂,以北,除了几个简单标志外什么也没有。
看来,有点儿像边境地区的方位图,木管怎么说,这张图和北京接头这个任务之间是看不出什么联系的。
大陈讲的是有道理的,段科长也点头补充道:接头的标志肯定是有问题的,据我看,接头暗语也不对,这种类型的暗语早在二次大战前就被淘汰了。
在现代间谍战中,使用暗语必须符合周围环境和人物身份,而且得选择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问答句。
像他们这样,跑到王府井去谈什么剑兰、徽榄树这类风马牛不相及的疯话,木要说被我们碰上,就是一般人听见,也要奇怪。
还有一点,他第一次所供的姓名和在国内时的历史都是假造的,我们当时没有戳穿他。
如果他今天是老实交待的话,那就应该把假姓名和假历史一并更正过来,可他没有更正,仅从这一点上看,其它口供的真实性就值得怀疑。
不过……段科长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我倒是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昨天我一见到这个人,从开头几句话中,就感觉到此人不是个等闲之辈。
他在答对时,用词很恰当,很准确。
这说明他有相当的文化修养,从他的举止和我们缴获的特务器材的用途看,他也像个受过正规训练的骨干特务。
可他的这两次供述却如此荒诞不经,漏洞百出,这和他的实际水平之间距离太大,这不能木说是个很矛盾的现象……段科长最后的这几句分析,的确是很精彩的。
周志明现在躺在床上,在事过境迁之后再来回味这段推理,仍然要佩服段科长的细心和敏锐。
但是这段推理后面应当引出的结论,他却一直没能揣摩透。
段科长那天还没把话说完,就被甘局长和纪处长的突然到来打断了。
也许因为甘局长是第一次临幸他们的小办公室,所以大家都感到有点意外。
当纪处长说明了甘局长的来愈之后,周志明也弄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挠头。
他还从来没有跟局长一起搞案子的经历呢。
甘局长这么晚专门赶到这儿来,是准备明天亲自参加这个案件的审讯工作的。
纪处长说,甘局长进城以前就搞过审讯工作,应该说是老经验啦。
啊,啊,甘向前坐下来,摆摆手,老经验靠不住,还要靠毛主席的革命审讯路线嘛。
我接触审讯工作还是在东北剿匪那阵子。
过去审土匪也好,现在审特务也好,总不外那么几条嘛,政策攻心啊,指明出路啊,分化瓦解啊。
甘向前停了一下,又说:这个案件,市委亦得同志很重视,点名要我亲自动手,当然,你们这两天的审讯,成绩还是主要的。
木过,目前还没有把敌人的气焰打下去,审讯录音我粗粗听了一下,我个人认为,这个人根本没有向我们缴械。
市委亦得同志对这个案件的工作有很重要的指示,要求我们把审讯室变为大批国际反动派的战场,把大批判贯彻始终,首先要让他低头认罪,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使审讯顺利进行下去。
甘局长讲话的时候,大家都一声不响,只有纪真哼呀啊呀地随声应酬着。
甘局长说完,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物证检验的情况,就走了。
周志明还等着听段科长刚才那段分析的下文呢,谁知道段科长却闷闷地说了句:散会吧。
科长还没说完呐,他禁不住问道,下一步咱们怎么搞啊?怎么搞,陈全有站起来,戴上帽子,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听甘局长的呗。
周志明看看段科长,又看看纪真,他们都沉着脸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大陈的说法。
小陆、小严也锁抽屉戴帽子准备回家了。
在那一刻,周志明的嘴里是切切然地嚼出一股子难言的苦味儿的。
他一向看重的那个职业荣誉感仿佛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甘局长一来,也木和大家认真研究研究,只凭着粗粗听了一下审讯录音,就不客商量地把审讯方略确定了,既不征求一下纪处长和段科长的意见,也不问问他们这些侦察员的看法,仿佛他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干部全不过是拉磨的驴,只能听喝!这倒真是应了小陆在湘西时对他说的那句话了:什么叫好侦察员?别叫领导腻歪,就是好侦察员!周志明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纪真和段兴玉仍旧默然坐在椅子上没动窝。
他反手带上门,才听见他们在屋里说起话来,纪真的声音低沉不清,段科长则显得激动些,声音里带着点暴躁。
……审讯室又不是批判会,审讯的目的是搞清问题,又不是辩论是非,这怎么叫单纯军事观点呢?……段科长在科里同志的面前,从不这样动容,大概,也只有在纪处长这个老上级面前,他才会如此直抒胸臆吧。
因为甘局长主持的审讯,是从局秘书处带了个顺手的干部去的(也是个没搞过侦察的),而他们五处这个承办案件的小组只须出一个做记录的。
所以第二天上午,段科长和大陈便带上那张神秘地图的复制件, 乘飞机在边境地区的H市去了,他们想在那一带公安机关的帮助下,解开这张地图的谜。
严君从一上班就埋头桌前,把前两次审讯的录音誊写在审讯记录纸上,周志明自己,则开始着手整理那些个物证,把它们登记、 剪贴起来,所有物证检定 分析书也都装订成册。
小陆平时最怵这类烦琐枯燥的工作, 他经 过拼命要求,终于被段兴玉同意派去给甘局长的审讯做记录,一大 早就被甘局长的汽车接走了。
那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小陆回来了,周志明从他的脸色上,看出审讯仍旧不顺利。
这小子, 装疯卖傻,迟早是挨枪子儿的货。
小陆咕略咕路喝 下一大杯凉开水,抹了把嘴,说:审到最后,连甘局长都给惹火地了。
下一步怎么办,甘局长没说么?周志明忧心仲仲地问道。
接着审呗,非把小子敲开木可。
甘局长刚才到技术处去了,好像是那个熊猫牌半导体查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
他停了一下,又说:看来,甘局长怀疑他的潜入任务可能和批邓运动有关。
和批邓运动有关?严君很是不以为然了,人家管你批邓不批邓啊,不可能/周志明却并没有大往心里去,因为甘局长只审了一天,一切都只不过主观分析而已,何况他们当头儿的,满脑袋都是批邓,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难免要往那方面去琢磨,就连现在十一广场上那几个小小不然的花圈,他们也要疑神疑鬼,好像天下的人全都是为了破坏批邓才活着似的。
晚上,小陆回家去了,严君自告奋勇陪他加了一个小班,他们刚刚把那个印在胶纸里的盲发电台收听时刻表抄在格纸上,就被组真从办公室里轰回家去了。
那些天,查店、审讯、开会,连轴转,按说是够累的,可他晚上却睡不着,从盲发电台收听时刻表上看,距第一个收听时间——三月二十一日夜间零点十五分,只有八天了,如果八天之内案情仍无突破,就是收到了特务机关给徐邦呈的什么指示,他们也没法动作。
那可就真不知道这案子将如何了了,他想弄不好也就是不了了之了。
可是他完全估计错了。
第二天段科长和大陈那方面虽然仍旧没有什么消息,可甘局长的审讯却出现了谁也没有料到的进展,到中午,小陆带回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他全供了!他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宣布,好家伙,果然是条大鲨鱼。
他和严君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小陆,小陆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接着说:技术处把那个小收音机给查出来了。
那是用咱们熊猫牌半导体改装的小型信号机,可以发射和收接信号,有效范围一公里,他到王府井接头,要这玩意干什么。
今天我们一上去,先把这玩意跟那张图往他眼前一摆,这小子立时就傻眼了,甘局长把桌子一拍,几句硬话往他头上一压,这小子就坚持不住了。
嘿,我发现甘局长还是挺有气势的。
到底怎么回事?严君忍木住打断他的话。
小陆冲她笑笑,赶快说:外国特务机关派他来,是为了执行一个庞大的计划。
他的任务是先进来摸摸情况,躺躺路子,看看边境地区需要什么证件,买火车票要什么手续等等。
其实这些特务机关原来也知道,只不过是为了慎重看看有没有变化。
在三月二十五日,他要返回边境,就是那地图上画的那个地方,那地方叫仙童山,山的本身就是国界线,在那儿接应一支特遣小分队进来,分散到几个大城市去搜集情报,同时散发一些伪造的我内部文件,破坏批邓运动。
整个计划的代号叫‘三月行动’,他本人的代号是‘1127’,敌人规定他入境后冒用一个外侨的名义给使馆写封密写信,汇报他执行任务的情况,然后再用盲发电台把指示传达给他,这封信他还没来得及写呢。
看来,下一步咱们要有大戏唱了。
小陆不停气地说着,脸上的兴奋是不能掩饰的。
下午, 小陆又去看守所了,审讯还在继续。
傍晚的时候,段科长也从H市打来专线长途,证实了那张图正是仙童山的方位图。
真是一天之内,风云突变!晚上下班的时候,小陆没有回来。
吃过晚饭,纪处长接了一个电话便立即坐车到市委去了,临走匆匆跑来叫他们给哈尔滨挂长途催段兴玉和大陈回来。
从处长的脸色上,他和严君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事态的紧迫。
果然,当天夜里十点钟纪真从市委汇报回来,就决定了他和小陆的湘西之行。
三月计划是一个如此之大的行动,为万全计,纪处长认为必须去湘西把徐邦呈的老底查实··二…白白突然站起来了,用力甩了甩脑袋,把他的思绪打断,它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一只小肉爪竟然踩到他的脸上来了,冰凉,倒是让人挺舒服,他没动。
随着一阵细小的呼喀声,白白那不但冰凉而且湿乎乎的小鼻子也触到了他的鼻尖上。
不行,这家伙给脸上鼻梁,竟然要在他的脸上打坐了。
他抓住它的腰,把它放到床下去了。
他的思路岔开去,对了,明天还要去萌萌家,给施伯伯讲讲湘西。
讲什么呢?那可是施伯伯阔别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呀。
五人花板低垂着,呈银灰色,薄薄地贴着层暗光,不知是寒月清辉还是郊大妈家里那盏二十五瓦目光灯的折射,使人更加感到周围的压抑和狭小。
周志明家的这间屋子,原来是个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间,在他们搬来以前,就被人在当中打起条隔断墙,成了里外套间。
二十多平米,照着两口人的标准,平均居住面积是不算窄的,可自从打湘西回来,他就常常感到周围空间的拥挤和色彩的单调,常常要情不自禁地向往起那青山秀水的天地了。
他从小没离开过城市,就是出差,也不外是北京、天津、上海。
广州一类的繁华去处,和南州大同小异。
应该说,湘西,是第一个用大自然的雄浑和优美给他以奏陶的地方。
他和小陆是下午三点多钟乘飞机飞抵长沙的,傍晚又乘上了长沙至怀化的火车向西而行。
虽说那时候春节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火车上的拥挤风潮却还在持续。
挤在探亲期满的职工、士兵和度完寒假的学生中间颠簸了一夜,真是精疲力尽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又在怀化改乘长途汽车,不到中午,汽车便已经攀援在湘西婉蜒而潮润的公路上了。
日夜兼程的疲倦被藏怀的一点好奇和向往淹没了,这就是湘西吗?一个交通不便、荒野偏僻的地方;一个汉人、苗人、土家人杂居的地方;一个缺少文化、土地贫瘠而又多匪的地方,古老而神秘,混和着原始的野蛮和自然的优美……这就是周志明过去对湘西的近于荒唐的认识,一个从未到过湘西的人在一本又黄又旧且失佚了篇首的书中得来的认识。
一条与公路平行的无名小河在脚下京回,浅薄的河水清澈见底,在卵石细沙间无声流过。
隔着雾蒙蒙的车窗远眺,山外有山,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的崇山峻岭中,蔓延着长年凝绿的大杉树。
时有几幢接瓦连椽的房屋隐傍在山林的转折处,宛如画家点上的几笔极巧的跳色。
刚刚从色彩单调,严然一派冬日景致的南州来到这郁郁葱葱、积蓝堆翠的南方山区,虽然坐在车里头,却恍若觉到一股暖融融的春风扑在脸上,引人到一种陶醉的意境中。
他记得那时候党胡思乱想起来了,将来要是有机会,一定得和萌萌一起来这儿好好优游一番,没想到萌萌的老家竟是这样一个宜于谈情说爱的美地方。
不知是不是也因为美景的诱惑,陆振羽也发起了情思,扯扯他的衣服,故作随意地说:哎,你帮我参谋参谋,严君这人到底怎么样?不错呀,他笑笑,你们现在到什么时态了?是‘进行时’呢,还是‘过去时’呢?哦,这个……小陆尴尴尬尬地说,‘将来时’吧。
怎么,你还没跟她谈?谈是谈了……她怎么个意思产’含含糊糊,谁知道。
她不同意?我没跟她明着提,不过意思是到了。
她好像,咳——,她开始说现在对这种事不考虑,后来又说她早有了,真真假假的。
啊,他笑了,可能你的功夫还没到家吧。
哎,以后有机会,你再帮我说说怎么样?我发觉她还挺听你的。
行,我试试。
他嘴上答应着,旋而又后悔起来,这种事照理该由老同志去说的,老同志面子大,至少应该大陈……他们坐了四个小时的汽车,到了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吉首。
吉首是个只有四万人口的小城,依山傍水,充满了江南市井的诱人风采。
吉首公安局就坐落在临河不远的一条大街上。
接待他们的是个年轻的土家族干部,还是个大学生。
戴着一副白架子眼镜,活泼热情。
在他的帮助下,他们很顺利地查到了徐邦呈的档案。
真是,我们以为这家伙早死了,搞了半天还活着!我算算,从六五年到现在,乖乖的,整整十一年了。
年轻的土家人说一口富于韵味的湘西话。
正在摘抄档案的小陆扬起脸说:十一年前你们没有找到尸首,怎么就断定他死了呢?周志明把目光从档案材料上移向主人,他觉得小陆这话问得有点儿生硬,容易被对方误解为指责,可那年轻人似乎一点儿没有在意,反而爽朗地笑起来。
他是因为犯错误开除工职的嘛,所以原来以为他太想不开了。
我们这儿的人要想死方便得很呀,连根上吊绳都可以不买的,山上有的是洞洞,谁也不晓得有好多深,没人下去过。
要自杀往里一跳,连个声响也不会有。
解放前还有这样的风俗迷信,没出嫁的姑娘要是得了什么病,常常会被族亲们说成是让洞神看上了,把她扔下洞去,叫做落洞,听说过么?小陆放下笔,我以前倒听说过湖南的地主把女的沉潭处死,还没听说什么落洞的。
被沉潭的女人大都是因为犯了闺戒,落洞的女子却不同,多数是自愿的,还真以为给洞神爱上了,落洞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脸上红红的,含笑去死。
湘西这地方过去愚昧落后,神怪观念是很强大的。
解放后当然没有这种事了,但本地人也都晓得这洞洞的厉害,要想死也都还是这么个死法。
上山去,随便找个洞子一跳,尸首是没法子寻找的。
我想十一年前这家伙一失踪,人们便是这样想当然地以为他死了吧。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才把材料抄完。
在招待所里吃了晚饭,就急急忙忙跑到长途汽车站,买了第二天一早回怀化的汽车票,因为他们必须赶在第一次收听盲发电台的时间之前回去,所以不能在这里耽搁。
买了车票,他们在河边那些小村子里转了转,等拐上大街,陆振羽突然指着对面一座红砖楼房,笑着说:你看,真舍得下功夫,搞成永久性的了。
他顺指看去,那房子的墙壁上,用隆起的砖砌成了一条万寿 无疆的标语,笑笑, 没说话。
小陆又说:我们家原来有个邻居,在 南州市第二医院工作,他们医院有个技术员, 前些年因为不小心把 万寿无疆的万字写成无字,意思弄了个满拧,结果让市西分局抓 了,判了七年,真是不值。
判七年? 他惊讶地咋了一下舌头,太过分了,写错一个字批 判一通不就完了吗。
那哪儿完得了啊,小陆说,一直桶到刘亦得那儿去了。
刘 书记一句话:严肃处理!市西局赶紧把他给抓了,按现行反革命判 了七年。
反革命?哼。
我看市西分局也未必相信他真是反革命。
现在总这么干也不是个事儿。
全凭领导一句话,叫抓谁就抓谁。
陆振羽见他一脸不平的样子,笑了,说:你这个人呀,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认真,迟早要吃亏的。
咱们当小兵的,还不是拉磨的驴,听哈唤!服从上级是应当的,可也得服从真理,服从党的原则,上级讲的又不都是真理。
哎哟,哎哟,大道理嘿、你怎么忘了这句话呢:侦察员只有理智,没有感情。
荒唐!你哪儿听来的?好了,好了,不跟你争了,没意思。
反正到了工作上,还是上面说了算,下面只管干。
再说,领导毕竟站得高些,情况看得全面些,水平也跟fiR们不一样。
就拿这次来说吧, 对311,我听说处里。
科里原来的意见是不捕,可局里叫捕,你能不捕吗?现在看来,还真是捕对了,要不然,三月二十五日的歼灭战还不得耽误了。
那是另一回事。
他也觉得词穷了。
这就是他这些天来一直不能忘置的那次论战。
其实他自己也是明白的,他不是外行人,城西分局那些同志的心理,他是不难体会和揣摩的。
就说他们自己的这个311案吧,对甘局长的某些做法,大家不是没有意见,可却没有谁吭过一声,他提过一次意见,还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口的,没得到任何结果自木必说,在领导的脑子里,说不定还留下了个港越的印象。
那是从湘西回来的那天,大陈同他们寒暄刚过,就宣布说:有件事要和你们说一下,段科长现在不管这个案子了,以后所有情况我们直接向纪处长汇报。
为什么?他觉得诧异,段科长病了?调到处里的追谣办当副主任去了,算是临时帮忙。
他脑门上拧起一股疑惑,眼下这么大案子,这不是釜底抽薪吗?还是陆振羽脑袋转得快,轻轻笑了一下,说:段科长这个人,怎么说呢,能力强,水平高,可就是有点儿……哼,和你是一个毛病,太认真了点儿,其实何苦呢?周志明也隐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有点忍不住了,愤愤不平地直着脖子说:这算什么,侦察员对工作就该像医生对病人那样,不认真一点儿还得了吗!他转向大陈问道:你不能跟处里提提吗?你是组长嘛。
咳,大陈息事宁人地摆摆手,算了吧,段科长对甘局长搞案子的某些作法有意见,我看现在调走了倒舒坦,眼不见为净啦。
周志明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对把段兴玉从案子上拉下来这件事着实是不痛快的,这不痛快的心情一半是出于对甘局长这种跋扈作风的厌恶,另一半则是因为他格外喜欢和段科长在一起搞案子的缘故。
当然,论起经验和水平来,纪处长应该是比段科长略胜一筹的。
但是对他们这些年轻干部来说,段科长却另有一番独到的勉力,因为他在工作中能和你展开平等的讨论,能很耐心、很郑重地听任何没有经验的侦察员发表自己的意见,能使大家都自动地把一切心思扑在案件上,愿意和敢于大胆地去怀疑,去假设,去建立自己的责任心,而不是被动地去完成领导的意图,附和领导的。
判断。
也许正是因为这点儿不痛快,他那天才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胆儿,在向纪真汇报完湘西之行以后,他竟然鼓起勇气提起了科长调走这件事情来了。
处长,我有个意见。
他一紧张,把想好的一大堆拐弯抹角的绕词都给忘了,竟然直通通地说了出来:这时候干嘛把我们科长撤下来呢?大陈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局面弄得有点儿张惶无措。
纪真倒是很平静,但还是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追谣办现在也很需要人。
稍停顿了一瞬,又补上一句:对科里领导的工作安排,你不要乱插嘴。
一句话,把他弄得满脸通红,也不敢再接什么话了。
一出了处长办公室的门,还没等大陈说什么,小陆倒先嘿嘿地笑了两声,挪渝地说:我说什么来着,你还非去碰一鼻子灰,真有种。
离预定出发到边境的日子只有两天了。
徐邦呈以南州市一个外侨的名义向使馆写的信也发出去了,信的明文不外是一套侨民向使馆要钱要补助之类的常见内容,信中的密写是: 经H市、南州、天津、北京,一切顺利,计划可行。
后面署了徐邦呈的代号1127。
看起来,已是万事俱备,下一步只看特务机关在盲发电台中如何答复了。
在他们临出发的那天,一直很少在科里露面的段兴玉突然到他们组的办公室来转了转。
小陈想跟他说几句这次行动的一些安排,他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他冲他们笑了笑,又说:反正你们机灵点儿就行了,在边界捕特,不比在南州市里,得多注意注意地形。
段科长讲这话的口气看上去很随便,可在周志明听来,却感到有种语重心长的意味。
下午,去火车站的汽车已经等在楼下,他跑到处长办公室去叫纪真,走到门口就听见段科长和纪处长在屋里卿卿咕咕地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什么,但似乎感觉到他们是在谈这个案子。
段科长和纪处长的私交之深,是他早就了然的,大约他们之间是无话不可以谈的吧。
他正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他们两个人一起走了出来,纪真身披军棉大衣,手里拎着个鼓鼓的大皮包,一副行装齐备的样子,看见他便说:到点了,走吧。
他跟在纪处长后面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了看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段科长,段科长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只说了一句:祝你们马到成功!他深深地点了点头,他辨不出科长的脸上这会儿是没有表情还是表情复杂,只觉得他的宽大的手掌里有一层冰凉的汗水……,他忘不了当时那个情形,不知为什么,那时他突然觉得心里没底,虽然纪处长也和他们同吉。
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办公室设在五楼图书室的那三间屋子里。
追谣办的主任是处里一位副处长挂名的,三个副主任都是科级干部。
段兴玉虽然是最后一个走马上任的,但因为他在全处科长之中约定俗成的头牌地位,所以一来就挂了个第一副主任的衔,办公室的人还自动给他安排了个单间。
离开了311案, 他的生理节奏似乎也一下子松懈下来了。
早上,珊栅而来,晚上,早早离去,从来木加班,也不让下面的干部加班。
最近他爱人出差到上海去了,他得顾着给上中学的儿子弄饭,所以还免不了常常借口去局里看看什么的,一溜溜到菜市场去,随后就从那儿直接溜回家了。
上行下效,追谣办的人于是也全都吊儿郎当起来,反正大家乐得轻松。
段兴玉表面上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松闲劲儿,而骨子里,却浸着股心酸。
人当盛年,壮心不已,连古人都说,士不可一日无事,可他这么多年就没有干多少正经事。
长期不能务正业,而且还得做出这么种逍遥自得的样子来自我抚慰,孰能没有一点心酸呢? 虽说从砸烂公检法以后, 公安基础工作毁坏殆尽,发现敌情线索的能力低得可怜, 侦察单位无事可做,也是自然。
可没想到这次311案一立,他才紧张了几天,就又脱了手,成了有闲阶级。
他不知道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泡过去了。
也许,他真该变得圆滑些,或者沉默些,不那么锋芒毕露,让甘向前觉得他棘手,也让老纪替他捏着把汗。
跟着甘局长搞案子,如果只能在违心的附就和沉默之间进行选择的话,那沉默也许更好些。
311案一开始, 就是叫人不痛快的。
外线处行动迟缓,险些贻误战机,可人家是在开批邓大会,你还不能说一句二话;夜里城南分局在为民旅馆发现徐邦呈之后,急等着局领导快拿主意,可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局里才通知他和纪真去开会研究。
他是带了一肚子气去的。
参加那个会的人不多,除了他和纪真之外,就只有马局长、甘副局长和局秘书处一个做记录的干部。
可那间会议室里的空气却很坏,像长年没有打开过窗户似的,茶几上的油漆味儿,沙发套子的悟味儿,以及不断浓厚起来的烟草味儿,给人一种窒息感。
会开了整整一上午。
马树峰和甘向前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相决木下,说完之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谁也不肯让步。
段兴玉这些年本来已经习惯于忍耐这种慢吞吞的会议了,和许多人一样,开会常常成为他打吨养神的好机会。
然而他那一天的心情却不同,分局和外线的同志正在为民旅馆’沙腼盯着,情况每分钟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而决策者们却还在这暖烘烘的沙发里喷云吐雾,临阵不决。
他望望局长马树峰紧皱的眉头,又望望副局长甘向前冷漠得毫无表情的脸,心里交织着一股焦急和恼忿。
我看,是不是可以决定了?最后还是马树峰用苍哑的声音打破了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说:我的意见是暂时不捕。
这个人是哪里派来的,潜入的任务是什么,是单线,还是复线?这一切情况目前都不清楚,都需要通过一系列侦察活动来发现,来搞清楚。
马树峰说完,用被皱纹包围着的眼睛向其他人环视了一圈,最后当然还是要把目光落在甘向前的身上。
也许,刚才我还没有把意思说明白。
甘向前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粗大的喉结在紧扣着风纪扣的衣领里滚动了一下,慢吞吞地却是坚定地说: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今天研究这个案件,我的意见是不能简单就事论事的,应当首先考虑到当前阶级斗争的总的动向。
当前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是全市,也是全党、全国的中心工作,这个斗争和国际上的阶级斗争必然是互相联系,互相呼应的。
国际反动势力不甘心他们在中国代理人的灭亡,必然要千方百计地进行破坏活动。
所以,我们看待今天这个案件,不能不以当前阶级斗争这个总纲为出发点来安排工作。
因此,我建议对这个潜特,应该立即逮捕,迅速而有效地制止敌人可能的破坏活动。
马树峰的眉头皱得更紧,动作烦躁地点起一支烟,从会一开始,他几乎是一支接一支的吸烟,他明显地控制着自己的声调,竭力平静地说:这几年,我们也抓到了一两个特务,但总是刚一发现就迫不及待地抓起来,缺乏必要的侦察过程。
没有侦察过程的反间谍工作当然又痛快又省事,可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呢?敌人的情报意图是什么,使用什么活动手法,联系人是谁?往往搞不清楚。
问题不能这么看吧?这几年,我们局在对敌斗争上的成绩还是很大的嘛,怎么能说什么也没得到呢?甘向前针锋相对的口气使气氛变得更加僵持起来。
我承认,搞公安我是新手,但是反特工作就是抓特务,就像我们过去打仗是为了消灭敌人一样,这个浅显道理是小孩子都懂得的。
敌人派多少特务,我们就抓多少特务,抓一个就少一个,既打击和震慑了敌人,也维护和发展了大好形势,这难道不是很大的胜利么产’马树峰消瘦的脸上浮起一丝若隐若现的苦笑。
他偏过头对纪真说:不要光是我们两个人开会嘛,老纪,你也谈谈看法。
纪真从一开会就没怎么说话,这完全不是他过去的习惯,等马树峰间到了头上,才勉为其难地向两位局长望望,迟疑着说:呕——如果从侦察工作的角度上看,目前还是以不捕为宜,对这个人确实需要观察一下。
但是……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斟酌着下面的话。
但是刚才甘代表的意见,呢,我想,也是很重要的。
如果这个人真是个搞破坏的‘行动手’,在我们市里搞点儿什么乱子,这个风险还是有的。
要是由此影响了当前的运动,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究竟捕不捕,我还有点吃不准。
从马树峰的脸色上,段兴玉已经看出他对纪真一反常态的模棱两可是不满的。
马树峰又把脸转向自己,带着疲倦的神情问道:小段的看法呢?你是在第一线作战的,说说你的看法吧。
段兴玉记得,他当时一点没有犹豫,用不容误解的口吻说道:我看还是捕起来好。
马树峰脸上微微现出了惊讶的表情,这是段兴玉不难预料的。
从道理上讲,他当然赞同马树峰的主张。
马树峰是建国以来第一代侦察工作的专家,而这会上论及的问题在侦察工作中又实在属于初等常识, ABC,可这年头就这样,许许多多本来属于常识的问题却不断地被人们争论不休。
反特工作就是抓特务,这在包括小孩子在内的外行人眼里的确是想之当然的定义,其实真正的反特工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在现代反间谍战中,反间部门的主要任务,是设法了解敌方的情报要求和行动意图,掌握敌人的活动手法,控制敌特组织及其阴谋活动,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一个抓一个的做法是最笨的,也是最要命的做法。
常常除了一个活尸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就比如说徐邦呈吧,他到南州市里来到底是什么任务?没有侦察过程就很不容易搞得清楚。
可段兴玉也懂得,当一个简单的问题又被人们重新郑重地提出来加以讨论的时候,问题就不再是简单的了。
这几年,他虽然很少和局领导打交道,但由于局里上下熟人遍布,所以对领导们之间的关系也常有预闻的机会。
他知道,马树峰虽然在去年官复原职后,名义上是局里的第一把手,可事无巨细,要是没有甘向前这位军代表的赞同和默许,都是绝难行通的。
甘向前和市委第一书记刘亦得之间保持着极为密切的热线联系,就是在局常委会上已经形成决议的事,他到刘亦得那里一前咕,照样可以推翻。
一向,段兴玉把一切从实效出发做为工作上的第一信条,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们拉开架子争论下去,而且有实权而又不怎么内行的甘副局长偏偏又分管侦察工作,如果不把徐邦呈捕起来,那么下一步工作还是要由他来抓。
可想而知,他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干部还不定要碰上多少叫人左右为难的命令呢,弄不好,这个案子就真要鸡飞蛋打了。
所以,段兴玉当时的主导思想就是,先捕起来再说。
马树峰闷闷地抽了两口烟,对他说:捕,光是这么一句话么?说说你的理由嘛。
段兴工早就想好了,不慌不忙地说道:捕起来,通过审讯,或许还可以得到些东西,如果不捕,那就全得靠外线跟踪来控制了。
外线处现在新手多,这几年没上过什么要紧的案子,技术上粗得很,不是暴露了自己就是丢了敌人。
所以我觉得这个案子全靠他们靠不住,没跟两个小时就给你暴露了,还不是照样丧失跟踪观察的意义?万一再给丢了梢,那就……谁丢了梢谁负责嘛。
马树峰有些发火地说:现在虽然不主张搞管卡压,但工作不能不负责任,要是总这样……他大概习惯地想说软、懒、散,幸好顿住了没把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说出口:要是总这样马虎,还怎么搞侦察呢?屋里没有人响应他的激动,段兴玉也没有说下去。
现在工作上普遍没个章程,丢了梢拿个别侦察员是问也不合理,况且外线工作受场所、气候、光照条件、技术水平和敌人测梢甩梢的能力等多种因素的限制,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丢梢漏梢的现象也难免有所发生,而且从那一两天外线处的表现看,段兴玉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靠他们不行!表面上,他那次是赞成甘向前的,可甘向前却没有对他有丝毫满意。
在那次会议以后,几次点着名地批他:我可不赞成你把我们外线处的大好形势说得一无是处。
事实,什么叫事实?恐怕是我们衡量事实好坏的眼光不同、标准不同吧。
甘向前后面的这句话,任何一个文革前参加公安工作的老公安人员都不难揣摩出其中的锋芒。
他们是被砸烂的旧公安局培养出来的人,也许的确是习惯拿过去的眼光来看现在的事物吧。
而在这方面,甘副局长向来是敏感的,并且是不留情面的。
他一个科长算什么,在那天的会上,当着马、纪这两位文革前旧市局当权派的面,甘向前也同样是咄咄逼人的。
是的,对革命工作当然要负责,我同意,可问题就在于,要是真的丢了梢,给革命工作带来了损失,我看,究竟该由谁来负这个责呀?恐怕不能光叫下面的同志负责吧!我们可不要再走旧市局的老路,重蹈‘通敌纵敌’的覆辙啦!一讨论工作就扯到旧市局的老帐上去,就像小孩儿打架似的,一打急了就要寻对手的痛处驾一通,马局长也只有铁青着脸,不能再说一句话了。
会,一直僵到中午,最后还是甘向前跑到隔壁一间办公室,给市委第一书记刘亦得拨了个电话,讨来了圣旨,像小学生背书似的给他们宣读了两遍,才算结束了这个木愉快的僵持。
刘书记的指示,当然是支持甘副局长的,总共十六个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迅速取胜,保卫批邓!这两年自从样板戏(杜鹃山)的台词用了韵白之后,连领导们作指示也动不动就押韵了。
捕了徐邦呈,审讯工作不久也由甘副局长全盘接管,而在审讯方略的确定上,马局长被架空不能插手;纪真也只是有心无口,妥否都不敢说话的;段兴玉自己当然就更显得其人微言轻了。
一夜之间,他从这个案件的主管科长变成了无事一身轻的闲人, 简直有些百无聊赖了,他只好给自己安排了个差事,同大陈一起到H市去查那张地形图。
等他们从H市赶回来,徐邦呈差不多已经审结了,他只能从担任记录的小陆嘴里,知道一点审讯的情况。
小陆是带着明显的敬佩口气,向他叙述徐邦呈被突破的过程的。
甘局长还真是老经验,三绕两绕就把那小子给绕过去了,逼得他没话说了。
怎么绕的呢?一条一条给他摆呀,第一,你不可能是到王府井和什么人接头,接头要信号机干什么用?要地形图干什么用?第二,你不可能是速进速出,速进速出用不着带那么多东西、那么多钱;第三,你也不可能是长期潜伏,长期潜伏这点东西这点钱又太少了;第四,你有大学文化程度,所以肯定受过专门训练,绝不是负有一般性的任务,这么不惜工本地潜入进来,肯定有重大政治目的,当前我们国家的反右斗争也触动了国际反动势力的痛处,他们不会无动于衷。
甘副局长后来干脆跟这小子讲明了,政治阴谋不交待清楚,别想蒙混过关!段兴玉几乎要拍桌子叫出声儿来了:这是典型的引供,是审讯的大忌!但是他控制住了,依然平静地问:甘副局长还怎么问的?反正是一条一条把这小子想钻的空子都给他堵死,甘副局长说,他们过去审土匪就创造了这条经验,否定全部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是事实。
他叫小陆把审讯录音拿出来,一盘一盘地听完了。
他跑到纪真办公室里来了。
老纪,甘副局长那么提问题可是违反审讯工作原则的,没掌握多少证据就把人家一条一条都定死,非逼着人家往咱们预想的路子上走,这容易出错啊!咱们得跟甘副局长提提呀。
纪真沉吟了半晌,反声问他:怎么,你认为徐邦呈的口供有诈?有诈我不敢说,这么审是不对的,容易出毛病。
纪真似乎斟酌了一会儿词句,待了片刻,才缓缓地说:副局长亲自审的,我们怎么好去挑眼呢。
甘副局长半路出家搞公安,审讯方法上有毛病,也在所难免嘛。
可这话我们不好说,说了,又是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了。
我看,咱们还是‘为尊者讳’吧。
好在徐邦呈这次的口供大部分还可信,地形图也对上了。
说到这儿,纪真把声音轻轻压低了些,仙童山接头还是可以姑且一信的,至于那个特遣小分队的任务是不是破坏批邓,就难说了。
我想也可能是这家伙怕掉脑袋,立功心切,因而故意投我们所疑,以便引起我们对他的重视吧,我和他接触了两次,他现在的保命思想还是很明显的。
小分队的具体任务,暂不必急着搞得那么清,我心里有数就行。
纪真虽然如此说,可段兴玉还是不放心,小分队的任务没搞清倒还犹可,万一徐邦呈还留了其它一手儿呢,不能不防。
于是在第二天部署下一步工作的小会上,段兴玉抢先发了个言,提出了下一步工作的一整套方案,总的思想是,诱捕敌特小分队的这张弓,不能拉得太满了,满了不容易收回来,特别是对考察徐邦呈,多方验证口供的工作设计,他讲得很具体。
你甘向前不是不懂吗,那好,我都一条一条地先给你参谋出来,然后你再决策,省得你先说出一通外行话,下面干部既不好执行,你也窘于收回成命;另一方面,段兴玉也是想用这个办法来防备可能有的隐患,预备好退路。
审讯结果已然如此,不可能推倒重新再来,仙童山的诱捕计划,也不可能再做太大的修订,就像一只即将出海远航的小船,张了帆,拔了错,已成离弦之势了,段兴玉也只能这样搞些贴贴补补的措施,尽量促使不致搁浅和倾覆吧。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话里话外大概免不了流露了一些对审讯结果不放心的倾向来,甘向前虽然没说什么,可态度上十分冷淡。
散了会,纪真把他给叫去了。
兴玉,你说话说得太多了!纪真有点气急败坏,用手指头档档敲着桌子,咱们是!日市局的老人,一举手一投足人家都要看看是木是老一套,你怎么还敢张口闭口过去怎么个搞法,以前怎么个经验呢?甘副局长今天是客气,他要是给你翻翻砸烂公检法的老帐,你有什么话说广他一声不响,心情极度败坏,他没想到现在搞案子这么复杂,这么掣肘,这么叫人讨厌!哼,我们现在倒像是‘留用人员’①了,他冷冷地说,好了,我以后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了。
那倒也用不着,反正少说为佳吧。
纪真的情绪也不高。
可是到了晚上快下班的时候,纪真又把他给叫去了。
我考虑了一下,你那毛病,也是难改呀,回头要真跟副局长冲突起来,我就不好为你说话了。
我看干脆,你上追谣办帮帮忙得了。
放心,这案子有我呢,出不了大差池。
纪真的口气是不容商量的,他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这时候也只能拿得起放得下了。
他笑笑,说:为什么偏让我去追谣办?还不如去分房办、公用家具折价办呢,反正处里现在各种办公室一大堆,都要人去。
那些个地方,矛盾太多,你一个业务干部犯不着搅进去,搞一身纠纷。
就这样,他成了追逐办的第一副主任。
回想起来,纪真和他的交情是在解放前就建立的。
那时候,他们同在南州市那所最大的教会大学里读书。
纪真是高年级学生,地下党员,后来因遭到国民党特务的通缉,离开了学校,还在他的家里避宿过一个多月,可以算得上生死之交了。
那时的纪真,在他①解放初期对留在我公安机关工作的一部分国民党旧警察的称谓。
眼里是个何等了得的英雄!南州解放了,党从大学生中挑选了一批骨干加入到公安机关,段兴玉恰好分配到纪真所在的五处。
在五十年代反美蒋特务的斗争中,他们这一对上下级之间的友谊和默契,至今还能引起段兴玉的无限感忆和怀念。
那时候的纪真就如同那个年代一样,是那么富于朝气,那么精神抖擞,好像完全不知疲倦和发愁。
六①年当上五处的第一把手以后,谁都认为他是一个在事业上极有前途的接班干部。
文化大革命头几年,纪真虽说也戴过高帽,也住过牛棚,尝了几天牛鬼蛇神、打翻在地的滋味,但是在七二年就随着老局长马树峰官复原职了。
尽管这几年总是处在业务上的骨干力量,政治上的统战对象这样一个难堪境地,但是他的复出,在砸烂公检法以后,市局各业务处的第一把手全被军代表和造反派垄断的局面下,就像宋朝南人做了宰相、清代汉人入了一品一样,毕竟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
然而最熟悉纪真的他,却早就看出纪真出山以后这几年,的确在慢慢地变,圆滑了,没有棱角了,无论干什么,总要瞻前顾后一番。
有时甚至谨慎得连对他这个生死之交也不敢敞开心扉了。
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今年春节他在纪真家喝酒的那次,当他和纪真的爱人说起江青去小靳庄的事时,纪真突然冒了一句,唉,可惜杨开慧同志死得太早了。
这一句话,引得他和纪真的爱人、孩子都放胆地发起不合时宜的议论来了。
他觉得那是这许多年来唯一一次大家在一起都敢说心里话的聚会,所以心里特别痛快。
可是纪真,大概是悔于酒后吐真言吧,事后几次在他面前言不由衷、拐弯抹角地说了些补救的话,显然是怕他在外面多嘴,这使他感慨系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倒不是因为自己不被纪真信任,而是因为他看到了纪真内心里孤独得已经没有一个可以坦诚告白的知己了,人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更可悲的吗?对十一广场烈士纪念碑下的那几个花圈,他也向纪真问过看法,纪真是一副故作轻描淡写的神情,清明节快到了,送花圈很正常嘛。
他当然不相信,凭纪真这样一个老侦察员的敏锐眼光,还能看不出这是党内斗争表面化、群众化的一个迹象,纪真不过是意会而不明言罢了。
但这件事毕竟又使段兴玉心里稍稍温暖了一些,因为他深知纪真性格的本质,并不是惯于模棱两可的,纪真一向干脆、喜欢一针见血,现在既然故意把花圈的实质掩盖为正常现象,并无焦忧痛恶之慨,也就足见其内心的倾向了。
今天上午,他们追谣办公室的一个去北京出差的同志回来了,跟他汇报完工作后,顺带讲了讲北京的情况。
看来,北京也有不少人在酝酿着清明节搞点活动。
南京的事态未平,各地已先不稳,南州的形势会怎么发展呢?唉,这个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啊,真到了老百姓要上大街说话的劫数了吗!可近一天没有说话了。
这是施万云近几年才形成的习惯。
在南州旧市委的领导干部中,他一向被认为是位出色的演说家。
在文革前的十七年中,做检察长就做了十三年,作为检察长,重要审判常常免不了要亲自出庭支持公诉,亲自参加法庭辩论,没有一副好的口才是不行的。
他的出名的雄辩,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那几年,在批斗会上常同革命群众激烈舌战,调侃之势不减。
以后,当然是低头认罪了。
再以后,下放到了农场。
直到七三年打农场回来在家这么一住,他才真正的变成了半个哑巴,连相随了几十年的宋凡也常常要为他的沉默而发慌。
快吃晚饭的时候,江一明来了,手里提着一包松花蛋,一定又是他那个在部队工作的儿子给他带来的,这玩意在南州的市场上差不多绝迹快十年了,的确是稀罕之物。
江一明倒是有个不甘寂寞的嘴巴,三十年代他们同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他这个学工科的,倒比自己这个学法学的还要健谈,不管和什么对象谈论什么问题,一概滔滔而来。
当时曾因此得了一个洋名字:巴尼僚斯,取的是汉文把你聊死的谐音。
几十年了,学生时期的往事早被岁月的泥沙埋掉,可江一明那乐天达观的性格和爱发议论的毛病, 却如同根性一般地保留下来。
也许,这些年他作为941厂的头号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比自己这个全市政法系统的头号走资派所受到的冲击,到底要小些吧。
怎么样?又听到什么小道消息了吗产’江一明把松花蛋往桌上一放,第一句话便这样问。
施万云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记得刚从农场回到南州市的时候,江一明是头一个找到这间聊遮风雨的小屋来看他的,好在他们不属于一个系统,只以老同学的关系相来往,倒也不会过于招嫌。
江一明呢,老伴在文革初就惊病交加去世了,儿女们又都在外地,老头子一个人鳏寡孤独,就常到他这儿走动走动,吃吃便饭,也常常带来些松花蛋这类的精贵食品和一些来路复杂的小道消息。
坐吧,他对江一明说了一句,指了指旁边的小沙发。
这一对小沙发还是他从原来的住处扫地出门以后,市委一个管仓库的老工人,从他原来的一堆家具中拣出来悄悄还给他的。
这几年,他和宋凡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对小沙发上度过的。
沙发的外表已经破旧不堪,很寒接,不知里面的簧是不是歪倒了,坐上去有一种凹凸不平的感觉。
江一明没有坐,指指里屋的门帘,宋凡和孩子们不在?季虹今天休息,和援朝一起出去了,萌萌在外边小厨房做饭,她妈妈刚也去了,你来时没看见?啊,没有。
江一明话音没落,宋凡和萌萌端着菜走进屋来。
哟,一明怎么这么有口福,知道我们今天打牙祭?宋凡的脸上露出些难得的笑容。
有什么好东西?姜汁肘子,我妈的手艺。
萌萌掀开沾满油污的大砂锅盖子,一股很好闻的热气飘满整个房间。
江一明活泼地眨动着疑问的眼睛,啊,你们准是约了什么客了吧。
老施这几年可是个苦行僧哟。
没外人,一会儿就是援朝来,这肘子就是他搞来的。
还有萌萌的那个小朋友,也来。
哈,我今天是沾了孩子们的光了。
江一明的笑声,使施万云的胸中倏然热了一下。
季虹今年二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对于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来说,有时难免会成为一种苦恼。
在这几年的沉默中,他常常在内心深处觉得对不起孩子,特别是对虹虹, 更有种沉重的负疚感。
他还能很清楚的记得,文化大革命’炯炯0开始的时候,虹虹是怎样果断而又自然地投入到那股狂热的潮流中去,和她那班年轻的同学一样,整天兴奋到了一种虚脱的状态。
大串联!一句话,就像风一般地走了。
可是当她披满征尘地回来,看到的却是一个被抄得七零八落的家。
在他和宋凡都被关进隔离班以后,她就被扒走了红袖章,从光辉浪漫的顶尖跌进暗淡痛苦的渊底。
摆在她面前的最大生活题目,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也养活妹妹。
不容易呀,那时候是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萌萌才只有十二岁,完全不能自立,就靠虹虹给人家洗衣服、带孩子、拣大字报纸卖钱苟以活命。
虹虹是什么都干了,一个只有十八岁的、靠保姆带大的女孩子,实在是不容易的。
啊,那时她还来隔离班看过他,给他带来了一小瓶盐炒辣椒呐。
有八年了,他一想起来便禁不住热泪盈眶。
作为父亲,他是有负于孩子的,至今也无力补救和挽回。
他看到虹虹现在有时候爱无端地发脾气,有时思想偏激得失去节制,而这一切又常是发端于对个人不幸的怨尤,他却难以表示一点儿稍微严厉的责备。
小时候感情不快乐的人,难免会变得古怪和脆弱。
孩子是受了刺激受了委曲的,是难怪的。
江一明倒是很喜欢这两个孩子,虹虹能到941厂做仓库保管员,他是帮了很大忙的。
而且像卢援朝这样的年轻人,在941厂那种大型企业中做外文资料翻译工作,身价和眼光都是不低的,要不是一明的一力保媒,爱上虹虹这样一个父亲还被挂着的姑娘,恐怕也是要大费踌躇的。
现在,他们这一对儿看来是成了,总算了却了他和宋凡的一桩心事。
萌萌暂时还小,还不到着急的时候,可来凡说得也有道理,早一点儿找好找,有机会也不要耽误。
是的,他已经连累孩子们了,怎么会再耽误她们呢?宋凡这话是几个月以前说的,她当时就留意了那个用自行车撞伤萌萌的男孩子。
萌萌对那男孩儿的好感是著于言表的,现在竟已经发展到有点离不开他了。
没想到,萌萌这么个温慢的性子,竟然会陷到一个一见钟情的浪漫故事里去。
不过那男孩子倒确是有一副迷人的外表,他是公安局的干部,政治上会十分可靠。
可是,一个公安人员大凡也不愿意在自己清白的社会关系中半路掺进一点儿喂瞟,弄得将来填个登记表都要皱眉头的。
何况萌萌至今还没有工作,这些情况,在两相爱极时自可不顾,日久天长了,人家会不会心生嫌弃呢?虹虹回来了,他的思绪中断下来。
卢援朝今天戴了副不很深的眼镜,显得老气些。
两年多了,他一直搞不清他和虹虹是同岁还是比她大一岁。
作为一个在文革初走进外语学院大门的挂牌大学生, 这十年来要不是靠自学,怕是连ABC都念不准呢。
个人有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卢援朝看来是个不大关心政治的人,对当前的运动没兴趣倒还犹可,可居然连马克思主义的来源和组成部分这样基本的知识都不知道,虽说现在不少工人家庭出身的青年都这样,但毕竟也不是个优点吧。
周志明是最后一个到的,这孩子每次都先要向他和宋凡问候几句礼貌的套话,为此常惹得虹虹背后讥笑,说他沾了一身市民俗气。
其实,这也是虹虹的古怪之一端吧。
大家围着桌子入了座。
这张又大又难看的旧桌子,几乎占去这间屋子五分之一的空间。
桌上很丰富,除了姜计肘子、松花蛋之外,还有肉片土豆、鸡蛋韭菜、肉炒胡萝卜丝。
透过从砂锅里升上去的片片热气,他的目光从大家笑意融融的脸上扫过,那个悲凉的叹息又在心中滚动了一下。
唉,妻子、儿女、小康之家、蛰居生活,如此了却残生,也算是种‘善终’了吧。
萌萌,有酒吗?这么好的菜不喝一点儿岂不太可惜了。
江一明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
还有一瓶啤酒,我姐姐喝的。
拿出来,啤酒也行。
除了他之外,每个人的面前添了一个斟着鲜黄酒汁的小杯子。
江一明端起杯子,先冲他说了一句:万云还是不破戒么?又对孩子们说:来,祝你们,啊,早一点儿……哈哈。
大家端起杯子来,笑着正要喝,宋凡说:你们也不祝视江伯伯么?萌萌把杯子往前一伸:祝江伯伯身体健康。
虹虹也伸过杯子: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连来凡都跟着笑起来。
江一明停住笑,用手在刚刚白起来的胡子上抹了抹,说:这句话现在倒成了绝响了,再听起来,真觉得好笑,可当初天天喊的时候,八亿人有几个不是诚心诚意?八亿人啊!的确,一明的话是不错的,可施万云听了总觉得不舒服,好像有点儿什么不对劲儿。
哪儿不对劲儿呢?……也许是自己太过正统了吧。
他把目光又移到孩子们身上,虹虹就是在吃饭的时候,也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别看她当了几年黑五类,可干部子弟那种优越感仍然是根深蒂固的,声音动作,都还是那么张扬,这使得坐在她身边的卢援朝更显出沉默寡言来。
他搞不清像卢援朝这种一帆风顺的青年,何以总是这么一副心事重重、老气横秋的神情。
萌萌呢,每当周志明一来,就照例要拘谨些,老实些,庄重些,当然,那是一种乐滋滋的拘谨、老实、庄重。
而周志明似乎比她还要老实,端坐着,腼腼腆腆、巴巴结结的,‘菜也不多吃。
施万云不由用手指指砂锅,对那小伙子说:来, 你不要客气,这都是我家里人,这位是我三十年代的老同学,941厂的总工程师,你们见过面的。
见过。
江一明用他那种老知识分子特有的礼貌微欠了一下身。
见过好几次了。
小伙子也慌忙欠了一下身。
你和他也早就熟悉了吧,施万云又指指卢援朝,说,肖萌姐姐的朋友,也在941厂工作。
卢援朝难得地笑了一下,那天,他撞了小萌,我正在那儿呢,我还差点儿跟他吵起来。
卢援朝是个典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对任何纠纷都是退避三舍的,施万云想象不出来他会在外边和谁吵架,果然,虹虹跳出来揭他的底了。
你这书呆子也会吵架吗?她的插话又引起一片笑声。
真的,真到了外面,他还不如我能吵呢。
我现在最能吵架,看什么都不顺眼,都想吵一通才解气。
爸爸干了一辈子革命,到现在连个房子都不给解决,真是……看,她又扯到这儿来了,施万云唯恐她又要借题发挥,来一通牢骚,忙把话引开,他对那小伙子问:听说你去了湘西?对湘西感觉怎么样?很好,那地方风景特别美。
湘西的确很美,五十年代我去过一次。
江一明很快抢去了这个话题,那是种朴实的,天然去雕饰的美。
之所以名不见经传,我看是由于偏处一隅,不为外人所知的缘故。
哎,你不要客气,吃菜呀。
他也像主人似的招呼周志明。
来,卢援朝在周志明碗里夹了一些鸡蛋韭菜,他今天仿佛格外活跃了些,笑着对周志明说:你是搞公安的,多吃一些韭菜有助于提高逻辑思维的能力。
哦?江一明笑道,这是什么奇谈怪论?前几天我在厂资料室看了本外国杂志,上面有篇文章介绍了挪威学者阿拉弗·林德里特列姆关于蔬菜对人的某些影响的研究情况。
这位学者认为,胡萝卜和菠菜容易引起忧郁;土豆使人安宁,还有…·还有什么,你说说我适合多吃什么?虹虹挑衅般地问。
你应该多吃葛营,可惜现在没有。
葛芭可以帮助提高音乐才能。
虹虹现在还常练声么?江一明问。
宋凡替女儿说道:有时候到公园去练练,家里没法儿大声练,左右邻居要骂的。
要我说,练了半天有什么用呢?上星期市歌剧院一个熟人给她听了听嗓子,说不错。
可不错又能怎么样,现在的事还不就是这样,你就是比郭兰英唱得好,没门路照样进不了歌剧院。
哎,虹虹,那天刘老师听了唱怎么说来着?说我嗓音条件不错,中音区尤其好,高音部分毛病多些。
年轻人嘛,有兴趣你就让她练,多一手本领没坏处。
依我看,虹虹将来是会有出息的,萌萌也会有出息的。
现在的年轻人呀,老宋,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啦,爱学习的真是不多。
一个民族的文化水平是这个民族最稳定、最有连续性的物质力量。
年轻人如果总像现在这么不刻苦,国家就无望了。
唉——江一明抖抖胡子,又说:可惜现在总有那么几个人,想要重演秦始皇和中世纪欧洲神学家们的惨烈,偌大的中国竟找不到几本书。
知识是人类发展的记录,怎么扼杀得了呢?前两天我们邻居家的小孩子,不知从哪找来本旧杂志,啊呀,残篇断页,破得不成样子了,可我看他读起来还是那么吮吸有声,真是个悲壮的画面……施万云不无担心地看了一眼周志明,他对这位来自公安局的小伙子毕竟是不甚知底的,那小伙子也专注地在听,还不时地点着头,但他还是打断了江一明的长篇大论,以免他再说出什么危言耸听的话来。
爱学习好嘛,你们江伯伯就是个钻学问的人,不仅在航空机械方面是国内一流的专家,而且旁通别类。
一明,最近还有兴做诗么?唉,老啦,江郎才尽啦。
江一明说了一句,把脸转向几个年轻人,我年轻的时候几乎什么书都看,追求博览,可每每不能竞学,差不多成了半吊子杂家,及至上了大学,才专攻了工科。
写诗嘛,业余爱好,不过是兴之所至,随口胡诌几句罢了。
萌萌最近又看了什么好诗么?看了一本(普希金诗集》,写得真好。
你喜欢看些什么书呀?江一明又向周志明问。
中国的古典文学比较喜欢一些,(红楼梦》、(水游》……晚清四大谴责小说看过么?看过(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和(孽海花)没看过,搞不到书呀。
诗词读一些么?不大读,我不懂诗。
诗词在我国古典文学的长河中是一条主要的流脉,喜欢古典文学就一定要读诗词。
毛主席对古典诗词是极为精通的,他自己也工习韵文,戎马控他之中仍不废吟咏……一明,快吃吧,肘子一凉就不好吃啦。
这回是宋凡打断了他的话。
好好,我差不多饱了。
晚饭吃完,已经是八点多钟了。
施万云本来还打算好好向周志明问问湘西的变化,没想到江一明嘴里冷丁冒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来。
你们知道么,又有人往十一广场送花圈了!谁送的?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畸,可不是一两个,比原来足足多了三倍,我刚坐公共汽车从那儿路过,只是远远地看了那么一眼。
施万云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没有人干涉么?他首先问这个。
江一明尚未答话,季虹先抢着说:这干涉什么?送花圈悼念总理,一不偷二不抢的。
江一明跟着笑道:还是虹虹干脆,还有两天就是清明节了嘛,送花圈祭奠烈士,既是人之常情,又是革命传统,何罪之有?万云,你是搞法律的,你说说着?法律?施万云本来想说:法律还管什么用啊。
但他只是挥了一下手。
江一明又把话锋移向周志明,你是搞公安的,你们公安局是什么看法?总不至于说送花圈的都得抓起来吧?施万云注意到,小伙子支吾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他呀, 一个小警察,他有什么看法管什么用。
虹虹是一副轻 蔑的口气,他们还不是听上面的,上面说好,他们就笑脸,上面说坏,他们就瞪眼,就这么回事。
施万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埋怨虹虹伤人太过,尤其是对妹妹的朋友’,怎么能没有一点做姐姐的宽让呢。
果然,萌萌出来袒护了。
我和志明约好了,清明节那天我们一起到广场去的。
江一明又跟下去说:是嘛,警察也是人啊,也有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凡事也总要有自己的看法嘛,对吧?他向那小伙子问道。
施万云看到周志明像个小学生似的机械地点头答是,样子单纯可感。
也许这孩子对江一明话中的内涵尚不能洞然领悟,也许他的年龄还不能使他有太深的思考,看上去他的确还是个孩子。
可是,这些年,年轻人能保持一种单纯的思想,也就算难能可贵了。
已经是九点半钟了,周志明起身向大家告辞。
施万云没有忘记约他再来谈那个没有谈成的湘西。
萌萌当然要送他几步。
越两个孩子不在,宋凡便赶快把话题引到萌萌的事情上来了。
一明,你看这男孩子怎么样?季虹又是抢在了江一明的前头,说:小孩儿嘛,形象倒不错,我就怕有点小市民习气,将来咱们家可受不了。
江一明倒是很认真了,问:小市民习气,何以见得呢?他开始来看萌萌伤的时候,每次都提着点水果点心之类的礼品来,那些小市民家庭就喜欢这样。
再说,干警察的,我总有点不喜欢,这些人头脑大概都简单得很。
听他说他爸爸是南大的老党委书记。
宋凡说明道:周耘田,一明听说过么?听说过,不熟。
这孩子看着还老实,我倒没觉出什么小市民来,老宋,万云,和萌萌我看未必不般配,何不玉成他们?我可以做这个月老啊。
这种事,又不好一厢情愿,小周还没有正式和我们提过。
宋凡叹了口气,又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愿意,你看,现在我和他爸爸这个样子……她看了一眼卢援朝,没再说下去。
施季虹却一下子听出母亲的潜台词,大声说道:你们怎么啦,又没问题,有什么配不上别人的。
在外面只要有人问我,我就说爸爸是老革命,怎么着,理直气壮!那些小市民,小业主家庭,那些头头脑脑暴发户的孩子,我还看不上呢!江一明想起了什么,对施万云说:马树峰不是又回公安局了么,你们过去那么熟,何不让他帮你做这个媒?至少可以帮你了解了解这小伙子的表现嘛。
施万云沉默少顷,闷闷地说:人家是身在其位的人,不去麻烦了吧。
孩子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做主拿主意。
他们有他们的眼光,再说萌萌和他也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他们也许早就心照不宣了。
我看,成与不成,顺其自然吧。
又聊了一会儿,江一明和援朝也走了。
施万云有点儿倦,进了里屋,躺在床上。
萌萌回来了,在外屋跟她妈妈、姐姐一问一答地说着话。
又是在说那个男孩子。
他闭上眼睛,耳朵却留意着外屋的声音。
宋凡说了句什么,引得萌萌笑起来,他很久没有听到萌萌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了,这充满了希望和幻想的笑声绘满屋子带来甜滋滋的幸福气氛。
唉,孩子们……应该是幸福的,应该是幸福的。
现在是几点钟了?对面,一向晚睡的王大爷家早已灯熄人静,可周志明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拼命想睡,却心神不宁,头直痛。
你看,我可替你圆场了,到时候你要不敢去,我姐姐可有话说我了。
萌萌虽然语调桥镇,听起来却反有一种温柔的,可怜巴巴的情态。
可不知为什么他竟冒了股无名火:你老以为我是害怕似的,我怕什么?是的,其实他怕什么?他不过是替萌萌一家人担心罢了。
现在他决定清明节跟他们一起去广场,下了班就去,堵一堵季虹那张尖刻的嘴。
他原来是打算一个人去的,去了就回,在那方尖碑下的松墙上,插上两朵花,一朵是他自己的,一朵是父亲的,花他都准备好了。
他已经做了七年的侦察员,光凭职业上的荣誉感也不能再容忍这种嘲笑和小觑。
他绝不是个胆小怕事之徒,不是!如果萌萌知道他有过夜伏仙童山的那种非凡经历的话,他敢说她会惊奇地叫出声来。
哦,仙童山!那个永远也忘不掉的地方,那里寄托着他的骄傲,也铭刻了他的耻辱。
他呆呆地睁着眼睛,再也没有一丝睡意、枕头下面的手表声噎隆地敲着他的耳膜,这声音…··二这声音多像官发电台那呆板的呼啦声,呆板,却又惊心动魄,从遥远而诡秘的一个指挥中心里发出,击透深送的空间……哦,那个看起来多么宁静平常的夜啊。
在技术处那间宽大的监听室里,墙壁上嵌着硕大无朋的监听仪。
一缕缕黑色的和红色的导线沿着天花板的边缘,将满房间各种各样的小仪器连接一体,就像一个威严的母亲,统率着她众多的子孙。
从广惠的夜空中传来的南满跳啃的电波声,充满了这个房间,而周志明那时候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心跳,重鼓一般的心跳!发报员是个老手,纪处长那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能听出来的。
手法熟练,肯定而又明快,一定是个老手。
他们全不做声,默默注视着技术处的译电员在纸上刷刷地写着字。
片刻,译电员摘下耳机,把根据缴获来的密码译出的盲发电报交给了纪处长。
纪处长看了,一句话没有说,转而递给了陈全有,陈全有的面孔上也看不出任何吉凶或主的征兆,把看过的电稿又交到他的手里,然后向纪处长轻声问道:要不要打电话通知甘副局长?纪真看看表,等天亮再打吧。
周志明手里捏着这封简短的电稿,心悠悠地悬着,屏住呼吸把 它看下来。
1127,来信收悉,小分队整装待发,三月二十五日与你会合,预祝成功。
E.他也一言木发地把电文转给陆振羽, 可那颗怦怦跳的心几乎 激动得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小陆看了电报,又转给小严,他的脸上通红通红的:可等到了,他妈的!以后,一切都按照预定的方案按部就班地进行了。
早上,甘副局长和局秘书处的一个同志乘飞机直飞H市。
下午,他们带着徐邦呈乘上了这辆北去的特快列车。
在软席卧铺车厢的尽头,他们包下了两间包厢。
他、大陈跟徐邦呈住一间,处长和小陆住另一间。
大陈上车没一会儿就爬到上铺去睡觉,天黑后才醒来换他去睡,他们的晚饭由小陆打回到车厢里来吃。
自从徐邦呈供认了三月行动,并且要求戴罪立功之后,他们对待他就开始完全区别于初审阶段,让他从看守所搬到了一个舒适的据点里住下。
但在看管上,仍然是外松内紧,虽说在火车上一般是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可是这个案子既已发展到这样的规模上,责任所系,毕竟不能掉以轻心。
下铺,徐邦呈打着匀淡的微鼾,和火车的眼当声搅在一起,如同一曲交响乐中的两个独立音部,音量不同知互不淹没,融于同一个整齐不紊的节拍中。
而上铺的周志明却早已没有这种平静的心情了。
尽管这次激动人心的远征已经把每一步都安排在既定的时间表里,可他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剩余的路程。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昏昏晕晕地睡了一会儿。
吃过早饭, 列车开进被初春的浓雾封锁着的H市。
他们下车后没有停留,和当地省公安局的两个同志接上了头,便一同改乘一列省内的短途火车继续往北走。
这列老旧的火车就像铁道游击队时代的文物,不要说软卧车厢,连硬卧车厢也没有,乘客大都是沿线的本地人,拥挤在木板条式的简陋座位上。
当地省局的两位同志一直把他们领到车尾巴上挂的一节专供列车员休息的车厢里。
他看出车上的两个乘警很紧张,不知道省局的同志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在整个八小时的旅途中,他们始终在这节车厢的门口警戒着。
那个地方的天要比南州黑得早。
傍黑时分,列车在临靠边境的一个小站停下来。
当地县公安局的两辆吉普车把他们从站台一直接到一个偏僻的小招待所里,招待所是专门腾出来给他们做指挥部的。
一进门,徐邦呈由几个人带去休息了,他们则被一直领到了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
房间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
甘副局长和那位秘书处的干部也在这儿,有几个军人正围在桌子上的一张大地图前指指点点地对他们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都直起了腰。
好啊,你们是正点到达,路上没出什么事吧?甘副局长说。
还算顺利。
纪处长轻松地答道。
那个家伙的情况怎么样?情绪不错,立功心切啊。
甘副局长笑了,说:他也是想从这次行动中捞到争取从宽处理的本钱嘛。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省公安局叶处长,这位是7411部队的朱团长,这是万参谋长,这是县公安局的侯局长。
他—一把屋里的人介绍给纪真,然后又说:我们正在研究明天晚上的具体行动,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坐下来一块儿听听。
大家都坐下来,周志明记得当时屋里凳子不多,他是和小陆挤着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的,只听那个朱团长先说:地形情况就是刚才介绍的那样,仙重山并不高,也不陡,从南坡看,实际是个慢坡,靠敌人那一面的北坡也只有个三四十度的斜度,问题是我们部队的隐蔽位置,看看放在哪里比较合适,山上树草不多,不适宜隐蔽太多的人。
部队的位置嘛,研究研究吧,甘向前慢慢地说了一句,转而向纪真问道:老纪的意见呢?纪真走到地图前看了看,思索着说:在边界上搞这种诱捕行动,我们也没有经验,但我看有两条是必须注意的,一是不能过早暴露,二是速战速决,不然很可能搞得功败垂成。
我看,敌人那边原定过来十个人,我们这边有十八到二十个人就足够了。
我们派两三个侦察干部跟徐邦呈突前一点儿和敌人联系,是不是请部队再挑选十八名战土埋伏在稍后一点儿的地方,另外,为了防备敌人组织反扑,在距接头地点一百米左右的山腰上,还应当预伏至少一个连的兵力。
纪真停下来,甘向前环顾左右,问道:大家看怎么样?没有人发表异议,朱团长说:差不多,就这么干吧,我负责选十八个棒小伙子,保管叫敌人一个也跑不了。
好吧,甘局长看看表,兵力安排就先这么定下来。
今天晚了,他们又是刚刚下火车,早点儿散会休息吧,老朱,明天领我们到仙童山先看看实际地形吧,也好做到心中有数嘛。
老纪,明天一早咱们留~个同志和县公安局的人一块儿看守徐邦呈,其他的同志都去看看地形,准备得充分,点儿,吼【提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朱团长他们几个部队干部先走了。
县公安局的同志给他们安排好住房后,甘局长又去看了看徐邦呈,然后回到大房间里一起吃了招待所准备的夜餐。
大家正准备回屋休息,纪真突然把甘向前叫住了。
甘副局长,明天……怎么?明天是不是带徐邦呈一起去看看地形,既然他是这出戏的主角,不妨也听听他的意见,也许,对我们有参考价值。
听他的意见?甘向前大概觉得意外。
周志明他们和省局的几个同志都还没有走,默不作声地坐在桌前听他们两个说话。
周志明还能很清楚地记起纪真当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词色,他显然是斟酌再三才把话说出口的。
这并不牵涉到立场问题,纪真解释着,搞这种逆用案件总需要灵活的策略,我们明天叫他一起去,跟他一起研究研究行动的细节,这在他心里会产生一种安定感,可以促使他更加真心向我。
他不是立功心切吗,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一点,发挥出他的能动性来嘛。
周志明听出来,利用这个词,显然不是纪处长内心准确的意思,他明白,纪处长之所以用这个词,完全是为了适合甘副局长的口味。
果然,甘副局长似乎被说动了,略略点点头。
好吧,明天可以带他一起去,不过咱们得明确,参加这个案子工作的同志都得明确,目前徐邦呈还是敌我矛盾,至于今后怎么处理,也要看他这次的立功表现,不要搞到最后,仗是打胜了,可在方法上又走了十七年的老路子,当然,我们目前还没有这个问题,不过大家要警惕呢。
纪真连连点头,对、对。
天已经很晚了,大家各自回到房间里睡下,周志明和大陈睡在一间屋子,那次他可是睡得快,还没有来得及听见大陈的鼾声,他便被极度的困乏卷入到睡乡中去了……周志明翻了个身,他不愿意再想下去,强迫自己合上双眼,将脑中的千头万绪驱散……日晨, 严君手里摸着一卷粉红色的大字报纸, 走进办公室往大陈桌上一放:咱们科里的大字报,这星期该你们组出了,处运动办分配的题目是……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儿,是‘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意在否定党的领导’,哎,要求明天就得贴出来啊。
陆振羽抢先声明道:上次咱们组的那张是我写的,这次该轮到组长了,这题目还木错,比上次给我的那个题目好写多了。
你那也算?抄成大字报才一篇半。
严君愣愣地抢白了一句。
陆振羽在科里本来是条从不肯吃亏的汉子,但因为对严君有那层意思,所以才格外俱让。
吃吃地轻声辩解道:字不在多少,一篇半也是批了。
严君和陆振羽在南州大学外语系是同班同学,去年年初毕业后又一同分到五处工作,因为多年厮熟,所以说起话来毫不避讳场合和深浅,其实细究起来,他们的经历和性格却是极不相同的。
陆振羽的父亲是南州市警备区的副政委,他从小生活在警备区大院中,是个典型的从家门进校门,从学校门进机关门的三门干部,虽然已经二十五、六岁了,涉世却极浅。
而且除了打扑克,敲三家儿外,几乎没有别的爱好。
而严君恰恰相反,对于打扑克的反感,绝不亚于代人写大字报。
每每看见小陆和人凑三家儿开甩,便要骂一句浪费青春!比起小陆来,严君的阅历确是深得多,她虽说生长在北京,又是书香门第,但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跟弟弟一起随了当教授的父亲和当医生的母亲迁徙到河南农村落了户,当了四年小农民。
十六岁被招工进了县里的农机厂,十七岁又被厂里推荐上了大学。
去年她父亲也被调回了原来的大学执教,虽说在这场运动中似乎又有点儿狼狈,但一家人总算是搬回了北京。
在一般臭老九的子女中,严君的命运是相当令人羡慕的,可比起更加一帆风顺的陆振羽来说,毕竟是经过几番坎坷,见过一些世面了。
陈全有面有难色地挠挠头,对严君拖了抱拳,说:帮帮忙怎么样?这种应景文章你路数熟,一挥即就……这种事,我可不管。
严君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运动办’那帮人本来就瞧我不顺眼,老嫌我写得太温。
大陈苦皱着脸,转而,向坐在对面的周志明说:真不巧,我老婆今天身体木舒服,呆会儿我还得早回去,可这,明天就得贴出来,你是快手,代劳一下如何?见志明一犹豫,他顺手把大字报纸和两张《人民日报》一齐推过来,好写,报纸上都有嘛,你写个头尾就行了。
勉为其难,勉为其难,来,这个做润笔。
他掏出半盒大前门,放在大字报纸上。
志明想推却,我又不抽烟……那我买糖。
严君撇撇嘴,你真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看着志明老实。
大陈挥着手,往外轰严君,这是我们组的内部事务……大陈走了,小陆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大字报纸面前发呆。
写下运动办规定好的那个题目后,便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
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可311案件的工作,不正是由外行领导着内行干的吗……堵在他脑子里的,还是那个案件。
他的思绪似乎还流连在那个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天一夜中……那天早上,他们都穿上了军装,然后……然后怎么样呢?啊,对,他们分坐了四辆吉普车去看了地形。
他恍他真的又走进了那个晓色初开的大草甸子,那荒寒、平坦、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给他这个从小在城市的拥挤中长大的人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完全不同于在湘西的青山绿水间所经历过的那种感受。
而跟他坐在一辆车里的万参谋长却指指车窗外,用不无歉意的口吻说:我们这儿太荒凉,四周空空,几十里地见不到一个人影,真是一点儿可看的风景也没有。
他笑笑,四周空空本身就是一种奇景啊。
大陈撇撇嘴,你这是新鲜,住长了就知道单调了。
汽车开得很快,强劲的寒风鼓在风挡玻璃上,轰轰作响。
约莫走了一个小时的样子,他看到一线透道的山坡从地平线上爬了出来。
那就是仙童山。
万参谋长从前座上回过头来,别看这座山不起眼,还有木少神仙鬼怪的传说呢。
是吗,可它并木算高哇。
’次陈伸着头往前看看,我看顶多百十米。
志明笑笑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嘛。
万参谋长解释着:高是不高呀。
之所以小有名气,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它是一条国界线吧。
啊,仙童山!他脑子里至今还清晰地保留着第一次看到仙童山时的印象,他清晰地记得山上那青灰色的岩土和点缀在其间的一簇簇不知名的乌黑的矮灌。
他们远远地下了车,在山坡附近逗留观察了近一个小时。
按照指北针的方位,很容易便能看到山顶上那株孤零零的标的树。
他的心情有点起伏难平了——这就是接头的那棵树?…··吵p行不能领导内行。
可纪处长并不是外行,哪怕是已经到了仙童山的脚下,他也并没有放弃对徐邦呈的考察。
看着甘副局长陪着朱团长他们往前走着,他拉住徐邦呈,小声问:是这棵树吗?徐邦呈十分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接头地点就在它的北面一点。
‘你事前到边界来看过这棵树吗?木,我是在照片和沙盘上熟悉它的。
计划上的接头时间是几点?连周志明自己当时都感到奇怪,接头时间是徐邦呈早就供认的,纪真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徐邦呈也迷惑地眨着眼睛,半天才说:夜里十一点到零点。
这……夜里十一点到零点,天已经全黑了,你能看得见这棵树吗?纪真略加掩饰的怀疑目光停在了徐邦呈的脸上。
徐邦呈笑了笑:我也向他们提出过这个问题。
可他们说这棵树的方位是经过精确校准的,周围一、二里地只有这一棵树,只要按照指北外走,一定会找到的。
如果有月亮,还可以看到树的透空剪影。
他们的确就是这样跟我交待的。
据我看,这棵树也确实不算难找。
纪真看看他,又看看那棵树,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在仙童山行动中,虽然决策者是甘副局长,但具体事务全得靠纪处长一人操持。
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出发,人员怎么配备,通讯如何联络,等等琐碎细节,都要—一安排部署。
甚至连预订火车的车皮,以便潜特一俟捕获,就可以迅速直接地送走这一类后勤杂项,也是事必躬亲。
等纪处长全都忙完了,才终于在吃晚饭以前,把大陈、小陆和他叫在一起,开始交待他们几个人晚上各自的具体任务了。
任务是在甘副局长的屋子里交待的。
屋里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我、陈全有,还有小周,我们三个上去,我和朱团长负责具体指挥,陈全有和小周带徐邦呈近敌联系。
小陆我看就留在这儿,甘副局长有什么要办的事,你给办一办。
纪处长神情有点疲倦,可说话依然声气从容。
我……小陆蹑儒着,我想,能不能叫我也上去?纪真摆了摆手,指挥部这儿也需要留个咱们的人,不然,甘副局长有事总叫兄弟单位的同志办也不大方便。
况且,这次上去要求徒手对徒手,尽量避免使用武器,争取全部活捉,小陈、小周他OJ两个都学过格斗技术,上去比较合适。
捕人主要是依靠部队,我们人去多了也没有用,你还是留在这儿吧。
看来小陆是很泄气的,从甘副局长的屋里出来,他就发开牢骚了。
妈的,这一趟算白跑了。
你在指挥部,跟甘副局长坐镇指挥,比我们带劲儿。
周志明想宽慰他。
得了,别得了便宜卖乖了,反正你算抄上了,这一仗下来,咱们处这些年轻的当中,谁也比不上你的资格了。
小陆嫉妒地瞧着他。
他不置可否的一笑,随手从兜里翻出特意带来的巧克力,扔给小陆一块,塞住你的嘴。
又扔了几块给大陈,嘱咐了一句:等吃完晚饭再吃。
大陈笑道:你怎么跟小孩儿似的,走哪都带着糖。
他脸上红了,大陈又触了他的痛处,想了想,他解释说:其实我一点也不爱吃糖。
吃巧克力是为了提高身体热量,增加动力,运动员比赛前都吃它,不信你吃几块,到时候打起来准有劲儿!现在吃了,晚上就有劲啦,真是瞎扯,哪有那么快的。
‘称外行吧,巧克力只需要一次酵解就可以补充到血液里去,快得很。
‘算了吧,苦不苦甜不甜的。
大陈有力地伸展开手臂,做了两下扩胸运动。
在外线队有人就老是吃这个,我从来不吃,可要是真跟你和小陆这样一肚子巧克力的人较量起来,哼……怎么样?凭我这身块儿,压也把你们压死了。
小陆要去了大陈那几块巧克力,一边嚼,一边嘟嚷着走了。
在小陆的眼睛里,他是一个幸运儿,是令人嫉妒的。
既然干了侦察这一行,谁不愿意和敌人面对面地干一仗呢?谁不想见识见识那刀光剑影的惊险场面呢?对于和平时期的侦察员来说,这种机会怕更是太难得了吧。
但是当周志明知道了自己终于就要前敌临阵以后,却有些坐不稳,立不安了。
那是一种又兴奋又紧张的心情,确切地说,是一种带着兴奋的紧张心情。
我能行吗……他仿佛从来没这样心虚过,甚至开始神经质地疑心他的手枪会木会有毛病,总觉得手表的发条似乎没上紧……,表面上他很平静,而暗地里却不住地给自己壮胆打气,不能丢脸!不能丢脸!干吧,拼吧,就当是来死的,来牺牲的!论体力,你并不一定就比那些个特务们差,像徐邦呈这类的,你完全可以打得过,多吃点巧克力,拼吧!慢慢的,他的兴奋的紧张终于变成紧张的兴奋。
下午五点二十分准时开了饭,粉条土豆烧大肉,大米饭,用省局叶处长的话说,这在此地就算得上吃筵席了。
吃过饭,一切准备就绪,天色还没有黑。
招待所小楼前的院子里停了两辆吉普车。
朱团长大衣敞着怀,腰间的皮带上挎了一支小枪,仪态威武地站在车前,甘副局长、纪处长和他说着话,他不时地大笑,声音洪亮。
其他人都站在一边,周志朗看见大陈和县公安局的一位干部领着徐邦呈从楼里走出来,徐邦呈看到满院子的人,表情谨慎地迈着步子,甘向前走过去和他说了句什么,他露出点儿笑容点了一下头,便钻进车子里去了,纪真看了看表,对甘向前说道:甘副局长,我们出发吧?好,到了前边,要多和朱团长他们商量,要注意和部队搞好关系,啊。
甘向前握了纪真的手,又握了朱团长的手.人们都默然地上来同他们握手,周志明直感到自己的手心被握得滚热。
周围沉浸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甘向前用昂扬有力的语气大声对他们说道:我们等着你们,全国人民都在看着你们,相信你们一定取得此战的全胜!好,出发吧/这几句慷慨激昂、大壮行色的战前动员,使周志明热血沸腾,那一刻,他对甘向前的印象也一下子好起来了。
他跟着大陈敏捷地跳上车子,神态和动作都充满着英雄感。
如果父亲也能看到那个激动人心的出征场面,大概从此也会对他刮目相看了;如果萌萌看到……啊,他那时候是多么希望萌萌也能分享到他心中的骄傲啊!汽车开出了院子,扬起的灰尘遮没了一只只高举着的送行的手臂。
他们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便进入了莽苍的荒草甸子。
黄昏薄暮的太阳正在西面的地平线上慢慢下沉,远远的,一只形单影只的狼在芜草上匆匆逸去。
再往前走,仙重山在暮色苍茫中弓起了自己的黛色的脊梁。
车子减慢了速度,轻轻地向前滑行,在离山两公里远的地方熄火停下来。
他们下了车,他看见前面不远也停着几辆吉普车和几辆卡车,再前面一点儿,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土,大约足有二百来众,几只体格壮大的军犬安静地伏卧在队列的一端,这画面幕然打进他的脑海,他似乎此时才在内心里真正感受到战斗之前的那种沉重的慌乱,心跳不由加快起来。
诚然,他已经经历了不少案件,但那不过是在熟悉的城市环境中一种绝对安全的冒险,有的案件甚至就是在办公室里破的,像这样真刀真枪的战斗则是梦也没梦见过的事情。
以前常听人说,新兵头一次上阵没有木害怕的,这一论断大约也要在自己身上经验了吧。
他暗暗地难为情。
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向他们跑过来,为首的一个是万参谋长,他们跑近了,跟在万参谋长身边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军人跨前一步,立正行礼,低声有力地说道:报告首长,部队在休息待命。
经朱团长介绍,他们知道这人姓王,是这个加强连的连长。
他们一行人向部队走去。
战士们抱着枪安静地望着他们,万参谋长和王连长耳语几句,王连长跑到队列前,轻声喊道:第一线的,起立!坐在前排的一批战士刷地应声站起来,动作干脆麻利。
万参谋长对纪真说:这是我们选出来的‘十八勇士’,都是最出色的战士。
纪真和十八个战士—一握了手。
然后趁朱团长和万参谋长检查部队的时候,把陈全有和他叫到一边。
这是那天纪真对他们做的最后的嘱咐。
上去以后,你们注意不要突前太远,不能叫徐邦呈使用信号机,打起来以后,你们俩木要恋战,迅速带徐邦呈退下来,那十八个人足够了。
另外,我呆会儿跟朱团长再商量一下,再抽二十个人放在离你们三十米外的地方,做为二梯队,打响后也上去,以多胜少,速战速决。
你们的任务就是接上头,然后,保护徐安全撤下来。
大陈把头一点,明白了。
纪真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志明,你也算是个老侦察员了,别慌。
他也使劲点了一下头。
纪真又移步向徐邦呈走去,很轻松地对他笑一笑,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紧张?天色越来越暗,徐邦呈的睑完全罩在阴影里,只给天边弥留的淡淡一线青光镀上了一圈模糊的轮廓。
有点儿,有点儿紧张,他似乎并不想隐讳,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不要紧。
用不着紧张。
你看,我们的力量占绝对优势,预先设伏,以逸待劳,这一仗是稳操胜券的。
你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上去以后,你听他们两个人指挥,敌人过来,你就按咱们定好的那样和他们接话,打起来以后,他们两个会领你安全撤下来的。
您放心,徐邦呈把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来理了埋头发,说,紧张归紧张,可我比你们更期待这次行动的成功,因为这对我毕竟是获得新生的唯一机会。
天完全黑了,部队开始悄然向山前运动,枯草斑驳的地上,只有一片夸夸惠庭的脚步声。
山,越来越近,黑黝黝的宛如一条卧龙的睡影。
春寒料峭的夜风,刺刺地直钻脖子,可周志明当时却丝毫不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要涌出来了。
他已经辨不清,到底是兴奋,还是紧张。
到了山前,先派了两个战士上山去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动静,十八个打头阵的战士精神抖擞,一律短武器,已经单独排好了队列。
纪真同朱团长说了句什么,转过身在陈全有和他的脸上扫了一眼,短促地挥了下手:上吧!他们夹在十八个战土中间,小心翼翼地向山顶那颗独立的标的树爬上去,大约用了二十分钟,便进入了预伏的地点。
大陈猫着腰,挥了一下手,让战士们散开隐蔽起来,然后和他带着徐邦呈突前十来米伏在两簇相间几米远的矮灌后面,因为他隐蔽的灌丛比陈全有的大些,所以徐邦呈就和他趴在了一起。
透过矮灌密集的枯枝,他睁大眼睛朝下望去,北坡要比南坡陡得多,同样布满一丛丛坟包似的矮灌。
在幽幽的暗月下,只能看出一个个黑乎乎的外廓。
山下,更是一望如墨;四周,笼罩着宁静,只有风,飒飒的风声增加着氛围中的恐怖。
头两个小时,夜光表的指针就像被胶拖住了似的,很不情愿地往前磨蹭着,可到了最后一小时,却骤然加了速,离接头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尽管山下黑糊糊的仍旧不见一丝动静,可他的心却无法控制地狂跳起来。
咯咯咯!他听到胸膛里那急促的响声在沉重地叩击大地!那时候,他才真算承认父亲并没有委屈他,他的确胆小,没用,上木了台盘,他实在恨自己了!终于,绿色的指针指在了二十三时,他按下了信号机的按纽,短短长短,他的手指直哆喷。
头一遍的长短节奏大概不那么准确,他连着发了三次信号,然后把信号机靠近耳边听着。
沙——,除了一片沙沙的噪音什么也没有,他侧脸对不远的大陈望去,大陈也正在看他,他摇摇头。
短短长短,他又按了一遍,等了半天仍旧没有回音,他紧绷的神经有点儿松懈下来,一股强烈的怀疑占满了心头。
徐邦呈该不会和我们开了一个‘买空卖空’的大玩笑吧?突然,信号机嘟地响了一下,一阵令人晕眩的心跳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嘟——嘟——嘟嘟,强烈的回答讯号连续而准确地叫出了预定的节奏。
山下不远的地方,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光点儿,闪了一下就熄灭了,两秒钟后又再次出现,他看见大陈的手电筒也亮了,和对方一明一灭地呼应起来。
就是那一瞬间,一生的悔恨就是在那一瞬间铸成了。
他为什么偏偏就忘记了防备着徐邦呈呢,为什么要那么紧张,以致于脑子里只剩下了一根弦,只等着和从黑暗中上来的那群越境特务开打呢?当他的后脑勺突然被轰地猛击了一下的时候,他差一点蒙过去,在徐邦呈打完他之后一跃而起,向前鼠窜的刹那间,他大概只是凭了一股下意识的反应,才不顾一切地横扑出去,抱住徐邦呈的双腿的。
他用力太猛了,徐邦呈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个人又争着跳起来,他趁徐邦呈重心未稳,猛一个直冲拳打过去,可这一拳又太慌了,虽然打在他的脸上,却仿佛很虚飘,徐邦呈竟乘势向后一倒,顺着北坡飞快地滚了下去。
他这才拚命抽出手枪,向下连击了四枪!枪声在寂静的山野里震耳欲聋!那一切都不过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过去的。
等到大陈扑过来,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他全身的血管几乎要炸开了。
怎么回事!大陈已经不是平时的大陈了,他像一头怒吼的狮子!跑了,他跑了!他觉得胸口喘得说不出话来。
碎然,周围天地间刷地亮起来,如同白昼一般,山下,不知多少部探照灯一齐射向山顶,他们的眼前一片雪白,往北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北面山下喧声大作,许多人在粗声叫喊。
紧接着,一片密集的自动步枪子弹带着虚飘的哨音,高高地掠过头顶,枪声中混杂着疯狂的狗吠!他们这边的几条军犬也嘶叫起来,十八个战土蜂拥上来,陈全有挥着手,喊道:往下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