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便衣警察 > 第五章

第五章

2025-03-30 06:28:38

丽,斜斜地飘洒,似剪不断的银丝,拖拉机的铁皮拖斗里已经被洗得精湿。

他觉得冷,缩成一团的身体微微地打抖,腕上的手铐冰凉沉重,尽管同车的犯人把自己的一块不大的绿色塑料布慷慨地匀了一半在他的肩上,他还是觉得贴身的衬衣已被雨水透入,凉丝丝地贴在腰间,不知棉被怎么样,坐在屁股下的被袱卷想必也早已湿了。

这部带拖斗的拖拉机下午三点从自新河农场的场部出发,已经在泥泞中蠕动了一个多小时了,一路的稀泥、坑洼几次使它险些抛锚,两个坐在驾驶台阳篷下的人却满不在乎地一路说笑,笑声在沙沙的细雨里显得格外响亮。

驾驶员是个年轻人,周志明始终没有从正面看清他的脸,坐在他并肩的那位三十多岁戴眼镜的人,倒是时时回过头来看一眼身后拖斗里的两个犯人,驾驶员有时叫他老常,有时叫他常文树,这大概就是他的名字吧。

周志明的身体凭了车身的剧烈颤动来回摇摆着。

延目远方,茫然跳去,在铲平的田野尽头,间错拔出几株形状古曲的树木,他叫不出那树的名字。

地平线上,一抹黛色山脊浮沉于雨雾空漾之中,他也辨不出那山的远近。

耳边嘎嘎啦啦的柴油机的响声和几乎被它淹没的籁籁的雨财交汇成一种单调而又有点儿苍凉的音响,从这音响中,他似乎能够想象出前方的目的地是怎样一种色调的世界,他将在那里度过十五个漫长的冬春,这本来应该是人的一生中最灿烂的年华,他真不知道能不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寄托和快乐。

雨线虽然是款款细细地飘来,他却感到像一片麻乱的鞭抽,他不想哭泣,生气枯竭的眼睛是干涸的,但是,从脸颊上流下来的雨丝却浑若一片泪水,仿佛一直滴到了心里。

嘿,快到了。

与他合披一张塑料布的犯人向前方张望着。

他大约四十来岁,干巴巴的脸盘上极不协调地鼓出一对肉肿的眼泡,剪光的脑袋上刚刚长出些毛茸茸的刺儿,还遮不住青虚虚的头皮,他是跟随那个常文树到场部一起去领一批铁锹和他这个新来的犯人的。

他用粗筋暴露的手指着远处,喂,看见那个砖窑了吗?是个报废的旧窑,现在的新窑还得往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在荒芜的旷野上,一座行将倒塌的土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地映入眼底,土窑的周围,取坯土留下的大坑已是一片泽国。

周志明把视线收回来,向自己的同伴瞥了一眼,问道:你在这儿很久了吗?那犯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六八年进来的,本来到今年七月份就满期了,可是木小心又犯了个错误,刚刚加了三年刑。

你呢,犯的什么错误?敌矛内矛?我?也没犯什么错误……他出语踌躇地说。

没犯错误?没犯错误到这儿干嘛来了,跟你说,往后可别这么说话。

老犯人善意地告诫着。

预审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得了。

老犯人戒备地往驾驶台膘了一眼,甭找那份不自在,你多少年呀?十五年。

畸,够重的,怪不得进了场还不摘铐呢。

你还不到二十岁 吧?二十多了。

二十多啦,啦,长得倒是副学生样,你看我才四十,可人家一看都以为五十多了呢。

我叫卞平甲,六班的,你叫什么?周志明。

他犹豫着,很想问问砖厂的情况,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好容易憋出了一句:到砖厂,几个人住一屋?几个?卞平甲笑了笑,二十几个!大通炕一排。

又说:看你这样儿,准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大概从来没受过委屈吧?我,我爸爸打过我。

他眨眨眼,很认真地辩白,声音不觉响了一点,冷木防坐在驾驶楼上的常文树扭过头来喝斥道:你们嚼咕什么?老实呆着行不行!卞平甲背对着驾驶楼,冲他挤了下眼,两个人不作声了。

小时候,父亲是打过他的,因为只打过这一次,所以印象特别深,那次他在邻居家玩儿,亲眼看见那家的保姆失手打碎了一件青花古瓷瓶,那保姆怕了,一口咬定是他打的。

主人心疼不已,父亲只好当众揍了他一顿屁股,又在家里关了一个星期天不让出门。

此时想起这件尿布时代的倒霉事,周志明心里倒油然生出一种非常温暖的感情。

雨停了,拖拉机离开大道,拐了两个弯,在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停下来。

这是个破损的篮球场,场地已经被横七竖八的车撤和凌乱的脚印弄得烂糟糟的,一个自制的篮球架歪歪吊吊地废置在一边。

不远,有一排低陋的平房,污浊的红砖墙显然经历了年深日久的风剥雨泡,留下坑坑点点的残蚀痕迹,不堪入目,门窗也是七拼八凑,破破烂烂,周志明没猜错,这该是砖厂的厂部了。

常文树打开他的手铐,指挥他和卞乎甲把领回来的几大捆铁锹从车上御下来,放在平房的房檐下,然后领他们走进了一间不大的屋子,指指一个满是尘土的条凳,说了一句:在这儿等着。

便又出去了。

他看了看抱在怀里的被袱卷,还好,湿的不大。

脚上沉甸甸的,他正想搓着两脚把鞋上的厚泥板搓下来,被卞平甲拉住了。

别,你把泥巴弄队长屋里,不是找不自在吗。

他笑笑又说:这儿有句顺口溜,‘自新河,三件宝,苍蝇、蚊子、泥粘脚。

’再没有哪儿比这儿的土更粘了,一下雨,门都出不去。

正说着,屋子背后不远的地方,摔然几声哨鸣,接着便听到一个人在高腔大嗓地讲话。

卞平甲说:今天下雨不出工,晚点名就提前了。

不一会儿,一阵乱哄哄的歌声传过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说是唱歌,不过是一种失谐的嘶叫,周志明的心尖直抖,不住地想: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胖的干部跟着常文树进了屋。

那人看了一眼周志明,用细绵绵的声音问常文树:就是他呀?就是他。

准备分到六班去。

嗅,那人指指卞平甲,你先把他带回去吧。

常文树领着卞平甲走了,屋里只留下周志明和那胖子。

从刚才他和常文树说话的口气上,周志明已经听出他显然是一位负责干部,便不由抬起眼打量了一下。

这个人矮矮的个头,相貌不老,肚子却已显眼地腆了出来,后颈上肥嘟嘟叠起的肉格,使他在转动脑袋时十分不灵便。

他泰然在屋里唯一的那把靠背椅上坐下,眼皮懒懒地抬起来,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砖厂。

还是什么?这儿仅仅是个砖厂吗?是监狱。

晤,知道就好。

你的罪行是严重的,性质是恶劣的,你也当过公安干部,我想你应该明白你的改造任务比别人更艰巨,唆!周志明没有同他争辩,争辩只能给自己带来麻烦,他不答话,却把眼睛垂了下去。

你还很年轻嘛,在这里只要服从政府管教,认真改过自新,在自新河里把丑恶的思想、丑恶的灵魂洗洗干净,是可以争取减刑的嘛,唆!又说了几句简单的、威德并重的训导,这位胖胖的领导便叫来一个人领他去监区。

监区就在厂部的背后,隔着一条斜坡路,用白围墙围起的一个长方形大院。

院里东西相对长长的两排监舍,朝南一面,在黑色院门的两侧,是几间队长办公室和值班室;朝北一面,是伙房,房顶上铁锈斑驳的烟筒里正喷吐着浑浊的灰烟。

进院门的时候,周志明并没有发现荷枪而立的岗哨,只有一个精精神神的老头子从门边亭子般的小房里探出头来,同领他的那个干部点头打了个招呼,便放他们进去了。

那干部拉开西边的一个监房的门,让志明进去,跟着冲里面喊了一声:田保善,给你们六班加个人,你给他安排一下铺位。

说完,门一关,走了。

他拎着行李卷,呆呆地站在屋门跟前的空地上,首先感到的是~股热烘烘的酸臭气味,因为光线很暗,他不得不用力睁大眼睛来打量这个今后长久的生存空间。

这是个二十多米的房间,沿着南北两面墙,用砖头搭起了两排齐膝高的木板铺,只给整个屋子留下一条窄得转不开腰的走道,木板铺上,大约有十几个犯人懒散地歪靠在各自的被子垛上,一个左颊上带着块可怕创痕的中年犯人用不正经的笑眼直盯着他,使他立时生出一种毛骨惊然的感觉。

哟前,来了个英俊小生。

那人一边从鼻孔里掏出些东西来在指尖上操着小团,一边押浪地笑着。

其他人都不作声,只拿眼睛浑身上下地打量他。

我睡在哪儿?他尽量低声下气地问。

墙角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郑三炮,你往墙里挪挪,回头叫杜卫东再挪这边一点儿,让他睡你们中间。

那个被称做郑三炮的,是个五短身材的犯人,很木情愿地把自己的被子往墙里推了两下,横起脸上的肉梭子骂:妈了个蛋,好木容易松快两天,又往咱们班塞人。

嘿嘿!你这是什么呀,是水还是尿?他指着志明褥子上的一大块水渍,厌恶地问。

是雨淋的。

志明赶快说,现在雨停了,我到外边晾晾去。

你凑合着睡吧。

墙角的哑嗓子说,不到星期四,外面不准晾东西。

周志明躬身上床,把被子卷打开来,塞在指定给自己的位置上,又默默地换着湿衣服,他能感觉到犯人们全用冷漠的目光望着他,不由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一个犯人打破沉默,用厚厚的鼻音最先说起话来:妈的,雨又停了,今年就没下过长雨。

犯人们的注意力于是从他身上转移开去,一个粗粗的声音接着说:还是去年那场黄梅雨过痛,足一个星期没出工。

一个老一些的犯人说:没出工是没出工,可也盖了一个星期绿毛被子,也不是好滋味,再说一出去就是一脚烂泥,洗都没法洗。

郑三炮叼起一根压扁的烟卷:你们城里人,不是说的,全是假干净,我在南州市最高级的澡塘子里洗过澡,那里面有个大池子,好嘛,那水,甭提多脏了,上面浮了一层白沫子,畸!你们没看见,要看见,非吐了不可。

你们城里人可不在乎,恨不能连脑瓜子都泡里头。

泡澡、泡澡嘛,不泡怎么行。

脸上带疤的犯人很在行地说。

你嫌脏,木会别下去,冲淋浴不就完了。

再不然,靠墙边还有好多洗脸池,你就在那儿洗嘛。

年长的犯人是一副很耐心的神情。

可不是吗,我就找了个洗脸池,在墙角那儿,就是太浅太矮,洗着不得劲儿,大洗脸地别人又都占着,就这个空着。

嘿!我拧开龙头刚洗没一会儿,过来一个人,不让我洗,说他要撒尿,我他妈洗澡碍你撒尿什么事了,这不是神经病吗?啊呀!年长的犯人突然悟出点儿味儿来,你是不是把小便池当洗脸地了?墙角的,这么矮,这么浅是不?那是小便用的!哈——犯人们粗野地齐声大笑起来。

能洗就成呗,臭讲究。

郑三炮讪讪嘟嚷着。

这时候,卞平甲同另一个年轻犯人端着两个饭盆从外面走进来,犯人们轰一下爬起来围上去,照盆里看了一下以后又慢慢地退下来,快快地骂:又是妈的臭萝卜。

那个打饭的小伙子把盛窝头的盆子往地上一辙,骂骂咧咧地在门槛上路着鞋上的泥巴,鬼地方,伙房门口都快拔不动脚了,我操……他突然发现了通铺上多出了一套被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又给我这儿挤一个?一个犯人咬着窝头说:田头儿叫他睡那儿的。

小伙子不吱声了,目光敌意地斜了周志明一眼,眼珠子忽然凝止不动了。

咦,你不是南州市公安局的吗?周志明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注视了一下,竭力在记忆里搜索着。

你不认识我了吗? 年轻犯人用筷子杯起一个窝头,在他脸前 阴阳怪气地晃着, 在十一广场观礼台底下,咱们见过面儿,还多亏 了你呀,要不,我还吃不上这份窝头呢。

全屋的人都不约而同停止了嘴里的咀嚼, 惊讶的、冷漠的、仇 视的和嘲弄的目光一齐投向他。

公安局的? 郑三地捧着菜碗,蹈跳着凑过来,真新鲜,怎么 到我们这儿来了。

便衣,年轻犯人恶狠狠地努努嘴,po哥,就是这小子抓进来的。

周志明一下子想起来,这年轻犯人就是他和马三耀在广场事件时抓住的那个小偷,叫杜卫东。

他直视着那张冷笑的面孔,皱眉说:你到这儿改造这么多天了,怎么还那么流里流气的?哟暗,像个公安局的啊,哈——犯人们怪笑起来,郑三炮嘴张得老大,几乎能看见那血红的嗓子眼儿。

墙角那个沙哑的声音威严地咬了一声:快吃饭吧,今儿咱们班倒泪水。

这句话使杜卫东没能发作,尴尬地哼笑两声走开了。

卞平甲递给他一碗煮萝卜,两个窝头。

他经过一天的路途颠簸,肚子早就瘪瘪的了,黄澄澄的窝头还是温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他刚进看守所那几天,每口窝头都得在嗓子眼儿里打几个滚儿才能咽下去,而现在他不但能大口吞咽,甚至已经能从中嚼出一种甜味来了。

他接过窝头,就着菜汤,坐在床沿上大口吃起来。

犯人们吃起饭来是很专注的,屋子里除了咕卿咕卿的嚼咽声和稀溜稀溜的喝汤声之外,再没有什么人说话了。

杜卫东最先吃完,把两只碗重重地擦在一起,巴卿两下嘴,说:操!没吃饱。

哎,林士杰,今儿又没干活,你吃得了俩吗?林士杰嘴里正嚼着,脸上的疤痕一上一下地运动着,见杜卫东要打他的主意,忙用手护住碗里剩下的一个窝头,一连气地声明着:怎么吃不了,怎么吃不了,我还不够呢!你和公安局那孩子不是老相识吗,还不让他匀一个?杜卫东的眼睛果然盯上了周志明碗里摆着的一个窝头,冷丁一筷子戳过去,窝头就插在了他的筷子头上,狠着劲咬一口,才冲志明笑着说:怎么样,咱们俩实行共产主义吧。

志明完全结弄愣了,好半天才悟过劲来,虽然被拿去的不过是一个窝头,但这种当众受辱的羞耻感甚至比拉他上万人大会上示众还要难以忍受。

他狠狠咬住腮帮子没发作,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发作,闹起来又会有什么后果,何况将来既要同这帮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关系就得设法搞好才行,否则何以自处呢?想到这一层,他索性顺水推舟地把人情送了过去。

你吃吧,我吃一个就够了。

对他的忍让,杜卫东显然没有估计到,仓淖中竟也稀里糊涂地点头啊了两声,算是领情了。

周志明看出周围的犯人都露出发呆的目光,他们原来大概是准备好了要大打出手的吧?他想起去年看到的一份公安局内部发的通报,那是马局长在市南分局搞整顿试点中调查的一桩老犯人压迫虐待新犯人的事件。

在市南分局的看守所里,新犯孝敬和服从老犯是条不成文的法规,这条习惯法是依靠老犯人集体的武力来维持的,很有点儿像李伯元在《活地狱)那部小说中所描写的清代监狱的弊恶。

所不同的,是以老压新的具体内容有所变化,现在当然不会有勒索孝敬钱和叫新犯睡在马桶边上的事了,但是抢饭扣饭,睡觉挨挤却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他记得当时看完了这份通报后,还就新犯人为什么不去找看守人员告状这个问题和大陈辩论过,干嘛受这份气?告他们嘛!他当时那种愤然不解的议论言犹在耳,现在竟也做为一个新犯人在体会屈服的滋味了。

你是用一个公安干部的心理状态来看问题的,犯人可不一样,就是那么个受制于人的地位,自我感觉和一般人就不同嘛,他们才不愿多惹什么事,都是抱了能忍且忍的宗旨。

现在看来,还是大陈说得实际。

屋角沙哑的嗓门又响起来:有水吗?怎么不打水去产’他这才注意地循声望去,在靠北墙墙角的被子垛上,歪斜地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和他苍老暗哑的声音正相反,他有一副骨骼宽大的脸盘和魁梧的身躯,又圆又小的眼睛深陷在隆起的眼眶骨里.眉毛既浓且乱,如两撇干草堆在额上,乍看上去像个精力极壮的大猩猩,只有眼角撤出来的鱼尾纹儿和开了顶的天堂才显示了他的实足年龄。

杜卫东懒懒地站起来,走到门边的水桶跟前,刚要拎起来,郑三炮用匙于跨栏敲着碗边,说:傻小子,今天你有接班人啦。

杜卫东先得了一下神,然后会意地看了志明一眼,脸上登时挂出老犯人的倔傲,用脚踢踢水桶,空荡荡的水桶发出唤序的响声。

嘿,打水去。

他冲志明发号施令。

志明没说什么就从铺板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提起水桶。

在哪儿打?他脸上像烧了火,他恨自己的卑屈和下践!出门,往北走。

伙房前面。

卞平甲走过来:我陪你去,我告诉你在哪儿。

一出门,卞平甲便热心地把院内的一些诸如厕所、水池一类的公用设施指点给他,又把日常监区里的一些规矩关照给他。

自从和卞平甲相处以后,他潜然觉得他和其他犯人不同,所以在无形中对他产生了一点地信赖感。

他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对卞平甲的每一句话都报以感激的表情。

这几间房子是放工具的。

卞平甲嘴不停地说着,这间也是。

怎么着,闹了半天你也是公安局的呀?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折进来的呢,他突然压低声音,是不是和十一广场事件那批人一回事产’他若明若暗地点点头,岔开话题,问道:那边那间小房是干什么的?带领的那间。

他把手指向大院墙角下的一扇隐蔽的小门。

那间呀,你想过去住两天吗?我还在里头住过一天哪。

什么?反省号。

你过去反省过,为什么?咳!那次才叫不值,我刚来头一天,晚上点名,于教导员把我的姓念错了,卞字念成了卡字,我没答到,他问我为什么不答到,我说我姓卞不姓卡,可于教导员愣说那字也能念卞也能念卡,说我是有意犯葛,就这么着,让我蹲了一天反省号,倒正好,省得我干活了。

咱们这儿都干什么活?做砖呀,咱们班是管往机器里运土的,你推过那种独轮车吗?可不好推呢。

周志明想了一下,你说的于教导员,是不是刚才胖胖的那个,说话细嗓门。

对对, 就是他, 他叫于中才,砖厂的第一把手,卞平甲又把声音放低,其实原来是六分场园林队的一个工人,前几年乱的那阵子,他一个人组成了一个战斗队,叫‘一棵松’战斗队,算出了点儿标新立异之名,后来就参加到全场大联筹里去了,出来就当了砖厂教导员。

那个常,常文树,他是干什么的?就刚才领咱们回来那个?他叫常松铭,咱们砖厂的文书。

文书?我还以为他叫常文树呢。

俩人沉默片刻,卞平甲看着他,叹口气,说:小伙子,十五年,够熬的。

咳,其实想开点儿,也没什么了,熬出去你还不到四十岁嘛。

四十岁……周志明不由打了个寒战。

——进了六月份,天气便明显地热起来,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路面像个大火炕似的直冒虚烟儿,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暑气还没有退尽。

严君骑车子出了机关大门,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坏极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恨不得马上扑进母亲的怀里哭一场。

公安部派来的311案调查组上个星期五到达了南州市, 一到,就被局里接进惹人注目的南州饭店住下,并且配上了一个颇为庞大的接待班子。

宴会、游览、和局长们的互拜,然后又是市委领导接见,日程安排得紧凑而又周到,耽搁到第四天,才下到五处来。

调查组到五处的当天,就召开了有关人员的会议,当众宣布了四条,这四条毫不留情地撕破了严君很久以来一直保留在自尊感上的那块神圣天地,她终于明白了,在她理想中纯而又纯的公安机关里,也有人人自危的时候。

第一条没什么,无非是说调查组下来的任务和宗旨:专案专查,不把潜入特务徐邦是脱逃的原因查个水落石出,誓不收兵云云;第二条,严君就有些不明白了,调查组是受部领导的委托而来,但调查工作却讲明是在南州市公安局党委的统一领导下进行。

党委是谁?是311案的负责人甘向前呀,这岂不等于说,甘向前领导着调查组来审查他自己吗?这样一来谁还敢说话?第三条也叫人不舒服,是希望大家认真回忆、大胆揭发、主动坦白、不准串联。

名曰希望,实则命令,口气是相当严厉的; 最叫她接受不了的是第四条:所有和311案有关的卷册、文件,甚至连个人的工作笔记本,一律交出封存,不许片纸遗漏,就跟防贼一样,仿佛他们这些侦察员当真都有涂改和销毁这些证据的危险似的,这算什么事呀!接下来, 就是开会,发动大家揭问题,摆看法。

参加会的,除了他们承办311案这个小组的成员外,连几个当时帮过忙或者知道点情况的干部,也被提拎来了。

纪处长垂着头,一言不发,调查组的人更是面孔僵硬,一脑门子官司,严君坐在墙角,心里真是委屈透了。

那个会的气氛,从一开始就是非常紧张的。

因为信是段科长写的,他当然要先说。

我的观点,信上已经写明了,导致这个案件失败的原因尽管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是我们自己判断指挥上的失当,这个失当,又是由一系列侦察工作的漏洞和审讯工作的错误造成的。

现在,人已经跑了,损失是没法儿挽回了,我写信的目的,不过是想引起各级领导的注意和警觉,侦察工作像这样子干下去,不打败仗才见鬼呢!那么你说该怎么干呢?甘向前横着插过来一句话,把严君吓了一跳,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儿,会才刚刚开始就像吵架似的,她不知道还怎么能开得下去。

侦察是一门科学。

段科长从容地环顾四座,声气并不见软,既是科学,就得用科学的态度来对待它。

科学的态度是不排斥一切有益的经验的。

说到这个案子,对徐邦呈,究竟该不该那么急着就抓起来,还有对‘三月计划’的认定,究竟有多少根据?大家可以摆出来,一块儿分析……你当初不也是一口赞成逮捕徐邦呈吗,记性何以会这么坏呀?甘局长声色俱厉,又打断了段科长的话。

对,我当初是赞成逮捕徐邦呈的,但那是出于侦察工作正常需要以外的其它原因。

这个问题以后是要讲的,我现在只讲明面上的毛病,比如像审讯上的毛病就很明显。

我不赞成把所有案卷材料匆忙封存起来,既然要彻底查原因,不如索性把审讯录音拿出来,叫在座的都听一听,看有没有我信上说的那些问题,指供啊,引供啊,这都是过去明文禁用的手段嘛。

我并不是为十七年翻案,可过去有些规章制度、工作经验,是在长期对敌斗争中总结积累起来的,如果一概看成是九分反动一分无用的东西,是不是太简单了?我{rJ对封建社会的文化遗产,还主张批判继承嘛……段兴玉同志!甘向前啥啥地敲起桌子来了,我提醒你注意,对旧公检法的那一套办案方针,我们的态度绝不是什么批判继承,而是彻底砸烂、彻底决裂!你不要越说越出格了!公安部的同志下来,是为了帮助我们查清罪犯逃脱的原因,局党委也是有信心查清的。

你今天借题发挥,执意要扯出这些早有历史结论的大是大非问题,想干什么?是不是想逼着局党委发动一场政治辩论!段科长大概完全没有料到甘向前会如此盛怒,怔了片刻,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了。

一屋子人大气不敢出,都把眼睛直勾勾地盯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上,连公安部的几个人也默默无言,脸上表情颇不自然。

甘向前的声音略略放低了一挡,接着说:我前些天就已经向有些同志吹过风了, 311案的问题恰恰反映了我们局的问题,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关键就在于我们能不能抓住要害。

当时我们是几十个人夹着徐邦呈上山的嘛,为什么还给他逃了?根子在哪里?我看就在于我们公安队伍的严重不纯,内部出了坏人,让周志明这样的异己分子混进侦察机关,还有不出错的!甘局长住了嘴,哗地打开扇子,呼啦呼啦地摇着,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

屋里长时间地沉默,好一会儿,公安部调查组那位领头儿的人才开口问道:纪处长说说吧,有什么意见,畅所欲言嘛。

纪真打开笔记本,看了看,合上,喝了口水,又下意识地打开来看看,语气格外迟疑:呢——, 我说说,我说说。

我拥护公安部和局党委关于调查311案的决定,呢——,311案的失败,我首先应当负责任,这个……对周志明的事嘛,我也要负责任,也要负责任,这个,侦察队伍中出了这样的败类,是我们全处的耻辱,全处的耻辱,特别是我,更应当认真吸取教训。

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声音略略放开了一点,语气似乎也渐渐顺畅些了,但是周志明在311案上是否有通敌纵敌的问题, 我看,我看……当然,也不排除,但要下结论,恐怕也不宜太草率,还要搞点扎实可靠的证据出来才好服众,最好别单单地以一事推一事。

呕,从形式逻辑上讲,在三大推理形式中,类比推理是最不可靠的一种,这个这个,我也是个人看法,不成熟…·话虽说得婉转,但与甘局长的意见相抵触,却是十分昭著的。

不过严君倒是觉得,纪处长的话,使会议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夸张了,大家似乎也都透了口气,因为他的话不仅转移了一下甘局长的雷霆之怒,而且在甘局长和段科长激烈的两端之间,起了一种缓冲的作用。

那个叫人心惊肉跳的会,当然没法儿议出什么结果来,自然也不会再开第二次了。

从星期二到今天又是整整的四天。

段科长天天被调查组叫到秘书科!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屋子里去谈话,无话可谈时也得在那儿呆着,在严君看来,简直是被变相地办了走读学习班了。

前天,甘局长在全处干部大会上宣布:因为纪处长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调查上,所以处里的日常工作暂时移交;昨天,纪处长就送来了一张请假条,告病不朝;今天早上,局里任命的新处长便走马上任了。

如果不算刚被降职发配到自新河劳改场去的马局长的话,纪处长便是全局唯一留在处长职位上的前朝遗老了,前后才三天,终于被换下了台,而且简单得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按说,她这样的普通侦察员,毕业不满两年的大学生,在处里,人事关系既不深,业务上也算不上骨干,本来是用木着为这些处科级头头儿们的起落荣枯操心费神的,可她偏偏老是觉得,这些变动都是和自己的命运、事业、生活息息相关的,纪处长被撤职还倒罢了,她怕的是段科长也呆不长,怕再冒出一个甘局长一类的人来当她的科长,如果整天在一个屋子里办公,横竖都不对劲儿的话,那该多么别扭啊!不过看上去,段科长反倒比她还要沉着似的,每天照样上班来,下班走;走道里迎面碰见了,照样和人点头打招呼;在食堂打饭时,该说该笑,没事儿人一样。

昨天,她、大陈、小陆,分别被调查组请去谈话了。

和她谈话的,除了两个调查组的人以外,还有一个市局来的人和他们五处政治处的一个干部,那间小屋子被坐得满满的。

她进去的时候,一看到摆在这些人面前的那张预备给她坐的空凳子,心里先就不舒服,她想起审讯徐邦呈的那间预审室来了。

来,坐吧,坐吧。

公安部的一位同志最先招呼她,口气倒还亲热,你叫什么名字呀?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有点反感,冷冷地答了一声:严君。

严君,严肃的严?严肃的严,君臣的君。

畸,严肃的皇帝,哈哈哈。

驴唇不对马嘴,真是拿肉麻当有趣。

她心里发笑,在凳子上坐下来,眼神漠然,一副很不合作的表情,有什么问题,问吧。

咳,没事,咱们随便扯扯,随便扯扯。

那人有些尴尬,先是漫无边际地胡绕了几句,然后很生硬地扯到正题上来了。

311这个案子,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不用顾虑,大胆说,啊。

这我可说不出来。

你个人总有个看法嘛,说错了不要紧。

这人的神态简直像是哄小孩似的,她心生厌恶,出言也就有点噎人。

我算老几?侦察方案都是领导定的,我能有什么看法?场面挺僵,冷了几分钟,一位公安部的人忍不住突然问:311专案组离开南州去边境的时候,周志明是不是让你给他寄过一封信?什么?她皱起疑惑的眉头,和这有什么关系?那人没回答,却接着问:信是寄到什么地方的,寄给谁的,你能回忆一下吗?周志明托她给施肖蔚寄信的事,她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可她却拧着脾气,非要反问:这和311案有什么关系?市局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用一种教训的口气说:严君同志,你今天的态度很不冷静,部里同志问你情况,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嘛,怎么这么费劲?她也瞪起眼来:那当然,你们不解释清楚,我私人的事凭什么告诉你们?什么,你私人的事?对方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话柄,周志明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他和别人通信,怎么成了你私人的事了,啊?据我们了解,周志明平常从来没有什么通信关系,偏偏在仙重山诱捕计划确定之后,临去边境之前,匆匆忙忙往外发信,难道不值得我们打一个问号,啊?稍停,对方又稍稍缓和了语气说:严君同志,我们相信你是有觉悟的,会积极配合我们调查的,周志明和什么人通信,究竟有没有问题,不查怎么能知道,你说对不对?她的心情已经十分败坏,口气也越来越烦躁,我忘了,早忘了那信是寄给谁的了!时间并不久嘛,怎么能忘了呢?三个月了,怎么就不能忘?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这简直是在顶牛抬杠了,严君咬了咬牙站起来,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

干什么?上厕所。

她并不需要上厕所,只是不能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纠缠,一出了那间小屋的门,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进厕所,又慢慢地洗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洗,然后再慢慢地走出来,听到旁边一个办公室里有打扑克的声音便走了进去。

四个男的,围着一张办公桌甩得正欢。

她看了一把,没走,又看了一把……畸,怎么着,严君也不怕浪费青春啦?哼,她冷笑一下,我没什么青春,无所谓浪费不浪费肝’一连看了四把,直到政治处的干部领着市局的那个人气急败坏地挨门找到这儿,才算结束。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市局的人脸红脖子粗,我们好几个人都在等你,你什么意思?严君恨得真想一扭身走开,可她却用了一种平静得近于戏德的口气,说:哟,又不是办我学习班,还不让人歇口气呀,我还以为你们早散了呢。

倒是市局的那位,先给气走了,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地叫:你们处长呢,你们处长呢?要找处长?找去吧,我一没辫子,二没把柄,怕谁!大陈和小陆也被谈了话。

虽然事前早做了不准串联的规定,但在办公室里没外人的时候,小陆还是忍不住要说。

哎,怎么跟你们谈的,问你们周志明的事没有?大陈没说话。

她没好气地说:周志明怎么啦,嗅,就因为有了胶卷的事,什么都想赖人家呀!听口气,他们好像还是有点什么根据似的。

小陆脸上略带着几分神秘,说:让我回忆周志明到边境以后都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别看咱们是干侦察的,当时还真没注意他,谁想到他是那么个人呀。

调查组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收买,想查查他的社会关系。

咱也不了解他都有什么社会关系,好像有个女朋友,是不是?我反正没见过。

大陈声音小小的,唉,咱们尽力给部里的同志回忆吧,回忆不出来也没办法。

况且调查组现在也并没有肯定周志明准有纵敌问题,咱们千万别把有影没踪的事和那种定不了否不掉的东西往外端,反而给部里的同志添乱。

刚才他们也问我当时山上的情况来着,他们怀疑周志明为什么早不开枪,偏等着徐邦呈跑了才开枪。

我也只能照实说呀,周志明当时还和徐邦呈打了两下呢,从开打到徐滚下去,总共几秒钟的事,根本就来不及出枪嘛,而且靠敌人的那面坡很陡,往前一蹿就能滚下去。

我还给他们画了一下。

他们好像挺失望的,可事儿就是这样子,我有什么办法。

部里要是说这样就属于纵敌了,那部里走吧,咱们服从。

那当然,那当然。

小陆连连点头。

看来,无论是大陈的巧妙敷衍还是小陆的稀里糊涂,都没有和调查组搞僵,这就使严君的顶撞更显得突出和孤立起来了。

她暗暗做好了挨整的准备,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心情最灰暗的时候。

报复果然来得快。

今天上午,政治处通知她两天之内到城东区公安分局报到,虽然她早就听说过处里要抽一个人长期支援分局加强一些信托商店的堵赃工作,但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想木到会轮上她去,这时候到分局去,显然会给人一种犯错误下放的印象。

她愣了半天,索性也横了心,去就去!就是叫她改行搞一辈子社会治安,反刑事犯罪,她也心甘情愿了!比起五处这块是非之地,分局,也许还算一块净土呢!严君想着想着,思绪不由地又移到了周志明身上。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那些卑鄙的家伙要把311案件的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 这不是落井下石,找替罪羊吗?唉,假如那个徐邦呈被打死了该有多好,周志明说他一共打了四枪,全局射击训练第八名的好成绩,总有一枪能中吧!二十仿佛是沐浴在一片柔和的阳光下,心情也不由得平静安详起来。

这是哪儿?身下,垫着软硬适度的垫子;脑袋,十分贴切而又十分舒服地嵌在同样软硬适度的托架上。

不,你用不着怀疑,用不着心跳,这儿不是漆黑的边境,而是世界的中心——巴黎,是巴黎最著名的医学院中的一间洁白的手术室,空气中浓重的来苏水的气味,可以证明这儿的确是洁白的手术室。

啊,人的一辈子,死里逃生的运气能有几回啊?徐先生,生硬的英文,牙还疼吗?他看不见问话人的脸,声音也那么陌生。

他的脑袋被箍着无法转动,只能笑一笑,用眼睛来摇摇头。

左面还有点发炎。

声音抬高了,显然是在和另一个人说话,果然j另一个声音接着说:不要紧。

他们是在说他的腮帮子,左边的腮帮子,已经三个月了,还在隐隐作疼。

真想不到那个外表秀气的小家伙竟还有那样一手闪电般迅猛的拳击,害得他到现在还只能用右边的牙吃饭。

他妈的!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搅得人心惊肉跳,这一定是动手术用的器具,刀子、钳子、镊子、纱布,一定摆了满满一盘子,像要宰牲口似的。

来苏水的味儿……,那锋利无比的刀,马上就要在他脸上割来割去,割得他面目全非!别怕!想点别的,想点别的,想点别的,想什么呢?想想他的童年,少年,青年?算了吧,实在是无聊得很。

现在想想,他简直是在一群信奉禁欲主义的清教徒中间长大的,那生活,刻板、枯燥、清苦,左右全是规矩,前后都有尺寸,不给他一点自由,不允许一点放纵,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乐趣。

他的乐趣是现在,现在他一切都有了,都尝到了,口福、眼福、女人,都体会过了,享尽一切人生情趣之后,还有冒险生涯的刺激。

至于说客居异国的那种心理上的失落感和孤独感,他倒不像有些人那么在乎,实际上也完全用不着那么封建,非得死守着故土死守着穷不可!他才没那个老地主的脑袋瓜子呢,不要说几百万人口的南州市,就是整个中国,在繁华的世界面前也不过是个山沟子。

他从那山沟里走出来,看到了触到了尝到了人欲横流的大于世界,将来即使老死他乡,也算不枉此生了。

无影灯是不是比刚才更亮了点儿?刺眼的灯光仿佛要把他的身体洞穿,不,你应该对自己坦白,你才不是个有福的人呢,不过是个靠玩儿命活着的可怜虫罢了。

……无边的疲倦啊,他全身的肌肉一点劲儿也没有,整个身子完全是瘫在手术台上的,连眼皮也沉重地耷拉下来了,灯光隔断,一片黑暗。

黑暗中他看见了,红色的晚霞,墨色的山谷,昏鸦安详地叫着,在红色和墨色的交融中盘旋起舞;远处有个古老的教堂,深沉的钟声把人的一颗心带向宁静的小城,带向牧歌式的田野……,霍夫曼就是用这样幽美的环境来抚慰他的神经创伤的,但马尔逊却坚持要他搬出这古堡式的山在别墅,换到简陋的据点里去住。

现在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那美丽的晚霞、山谷、钟声和田野,如果能永远那样逍遥那样安乐…,是的,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什么激烈的刺激了,他需要逍遥安乐!对一个间谍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的危险,而是九死~生之后立即让他接触安宁和舒适的生活,他的意志会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中毁于一旦/看来马尔逊说对了,那铁门重重的牢狱,那杀气腾腾的审讯室,那阴森恐怖的边境之夜,难道他会一朝忘却吗?这些年,霍夫曼对他的兽性的训练,已经使他的神经像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这次实习性的派遣,是他在数年训练之后第一次涉入真实的间谍生活的急流,虽说从入境到脱险才只有二十多天,可在他的感觉上,就如同一个死囚在断头台上等待那举起的钢刀落下来一样,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人啊,难道只需要二十几天,他的意志。

勇敢和对冒险生涯的那种天然喜好,就会变得枯萎如此吗?在霍夫曼为他安排的山庄别墅里,他也才只享受了五六天的公爵生活,难道对安乐和舒适的渴望竟会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连一直维系自己信念和胆气的那点狂热,也从此冷却,一蹑不振了吗?确实,马尔逊确实是高明的,人,受不了强烈的对比……霍夫曼只负责对他的训练,他的真正统治者和指挥者,是马尔逊。

如果单从外表上看,霍夫曼是个很富勉力的硬派男子,身材魁梧,面容冷酷,有一副典型的军人风度;而马尔逊却其貌不扬,干枯瘦小,头发稀疏,纵酒过度的鼻子又大得不成比例, 活脱一个摆摊 儿的小商人。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人,居然以间谍计谋的设计为擅 长,在世界谍报战的舞台上驰骋了大半辈子,而且名气之大,已经 使他成为D3情报局内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相形之下,霍夫曼不 过~介武夫罢了。

他不喜欢霍夫曼,尽管他的无线电收发报、跟踪反跟踪、射击。

游泳、登山、格斗等等技术, 都是出自霍夫曼的门下,可他很难设 想,一个间谍的献身热情在霍夫曼式的冷酷无情的统治下能够维 持多久。

霍夫曼曾经说过:间谍事业的神圣就在于没有任何道德原则的限制和约束,杀人、诈骗、造谣、色情,都得干。

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像读任经卿样安详平静。

霍夫曼还说过,他特别信奉中国的一句名言:无毒不丈夫!霍夫曼的毒,甚至能使跟他同舟共济的人都要提心吊胆,生怕遭了他的暗算。

马尔逊的为人却完全不同,任何间谍都愿意跟着这样的头儿干。

马尔逊的原则是:情报员第一,情报第二。

他最重视的不是情报,而是情报员本身的安全;在间谍斗争的指导思想和技巧运用上,马尔逊的见地也处处显示着霍夫曼所无法比拟的科学和老辣:霍夫曼要求情报员的活动一律遵守教程规范,而马尔逊却主张不必拘泥,甚至根本就不造成对情报员的过分训练,主张一任自然。

过去我们曾经在五角大楼内部很难得地安插了一个情报员,可是就因为这位英雄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使用反跟踪技术,结果引起联邦调查局人员的注意。

假如他每天下班都老老实实地走路,大概永远不会被‘山姆大叔’抓住的。

马尔逊总喜欢把这个雄辩的例子挂在嘴上。

在他这次潜入之前,马尔逊对他做了一次反审讯的考核,他的反应机敏,对答如流,使这位上司恼火异常,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任何一个有经验的保安人员马上就能看出训练的痕迹,你不是普通人,而是训练有素的间谍!他冲他发火儿,实际上的矛头却是指向霍夫曼。

霍夫曼当然不甘示弱,如果每个普通人都自然具备当间谍的条件,完全用不着训练的话,那还要我们干什么?马尔逊也不客气,当着他的面就和霍夫曼争吵起来,那么请问,什么是当间谍的条件?什么?连徐邦呈当时也不明白马尔逊何以拿这种常识性的问题来诸问霍夫曼。

当然,霍夫曼的脸马上涨得通红,间谍的条件,难道还用现在讨论吗?做一个间谍,要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健康强壮的体魄,忘我的献身精神,敏捷机智的反应力和应变力,通晓多种语言和职业,还有…··矽h表要平淡无奇。

霍夫曼想尽量说得全面些,而马尔逊却鄙夷地打断他,够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比你还要书生气,像这种纸上谈兵的条件我可以一口气举出三十条来!可现在是七十年代了,你这一套只有小说家才欣赏。

在现实世界中,詹姆斯·邦德007①是不存在的,任何类似的、无所不能的超人式间谍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在职业谍报人员的眼睛里,间谍的最高技巧就是自然,间谍的最好条件就是能够接近情报目标,如果一个间谍不能接近情报目标的话,那就是把所有优秀素质集于一身,也毫无用处!他不能不叹服马尔逊的坦率和实际,可他又不明白了,难道自己不是最好的间谍吗?他这次潜入南州市,尽管未能完成预定的任务,尽管他今后也并木会具备接近情报目标的条件,但他却成功地应用了马尔逊亲自为他设计的自我营救计划,奇迹般地死里逃生,这难道不是马尔逊的一份荣耀吗?不,马尔逊是器重他的,爱护他的,不然,何以会这么不惜工本地为他动这次手术呢?他尤其木能忘记的是,在为他压惊洗尘的酒宴上,马尔逊是那么热烈地拥抱他,亲吻他,你是D3的光荣!马尔逊说这话的表情是真心实意的,中国的先哲孟子说过:‘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俄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益增其所不能。

’马尔逊的汉学水平的确很深,背诵这段文绔绔的古训竟可以不打一点折扣,而他这个中国人都还不能尽解其意,实在惭愧,但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句话,显然是表露马尔逊对他的褒奖与赏识的,这不能木使他感激涕零了。

如果没有马尔逊这个精神上的靠山,他简直不知道自己的荣誉心和胆气还能不能重新凝聚和振作起来。

徐先生,不要紧张。

陌生人的声音又凑了下来。

紧接着,冰凉的酒精棉花触到了他的脸,柔和地移动着,他打了个哆喀,不,不要怕,这是洁白的手术室,那惊心动魄的一页的的确确已经翻过去了,下一页……下一页又该是什么?这是你的护照,这是你的履历,亲爱的徐,在手术之前的这些天,你得把自己的历史先熟悉一下,要背熟……颧骨一阵刺痛,给他打针了,是麻药。

整个脸慢慢地膨胀起来,而意识倒一点点迟钝下去。

啊,这是洁白的手术室,马尔逊,你在哪儿?不要抛开我,千万不要抛开我!你放心去吧,亲爱的徐,我的原则是:情报员第一,情报第二!一天活儿干下来,周志明就有点儿顶不住了。

精神上的过度紧张和体力上的超量支出使他在回到监舍以后头重脚轻,几乎连铺都爬不上去了。

这里从早上七点半钟开始干活。

第一天是一个姓丁的队长带队出工,队伍前后都有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押送,灰亮的三角枪刺上系着耀眼的小红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犯人们一到窑上,队长往办公室里一坐,解放军战士远远地拉开警戒线,工地上就是那个外表阴沉的老犯人田保善说了算。

他给周志明派推小车给制砖机送土的活儿。

周志明从来没推过这种独轮车,他望望搭在取坯土挖成的大坑上那狭长的木板车道,心里直发怵,低儒了一下,对田保善说:我,不会推这车,是不是先……田保善没等他说完,一扭脸走了,像全没听见一样。

郑三炮拿律糙腿端端那辆小车,在他耳边挪榆道:你当这是义务劳动呐?这是强迫改造!叫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不会学着点。

他没说话,硬着头皮去推那小车,和他搭组装上的是杜卫东,这小子一声不响地一通猛装,把小车的斗里装得满满的,拍得实实的,临了还冒尖加了两锹土,然后把下巴领往锹把子上一拄,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流氓!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鼓起全身的力气,两条长长的胳膊把住小车的铁把,一挺腹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只走了四五步,控制不住,车身一歪,从窄窄的木板道上翻了下去。

险些连他也一起翻下去。

犯人们都冷眼看着,没有人哗笑,也没有人过来帮忙。

他跳下木板,把小推车扶上来。

杜卫东二话没说,又给他装了个冒尖满,他使出全副力气来把握车子的平衡,走了七八步,重心一偏,仍旧翻了下去,这样一连翻了三车,杜卫东说话了。

装什么孙子,成心的是不是?他压住火儿,你装的土比别人多一倍,要不你推试试看。

郑三炮一脸蛮横地凑过来:喝,还当着你小子是便衣呢!头一天就窜秧子。

告诉你,这儿可不是你拔份的地方,叫你干你就得干,臭他妈便衣。

他看出来他们是在故意寻衅找碴子,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把车子恍地一扔,我找队长去。

丁队长来了,皱着眉头,先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田保善问:你们是不是给他装得太多了?不多。

田保善肯定地回答,刚才我看见了,装得不多。

丁队长把目光向其他犯人扫去,郑三炮恶人先告状:他是故意耍好捣蛋。

另外几个犯人也都众口一调,随声附和,丁队长把周志明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说:我可警告你周志明,你的态度要放老实些,这儿可不是让你摆架子养大爷的地方,劳动改造嘛,木吃苦还能改造好!周志明气急败坏,你相信他们,他们串通……好, 真要是他们串通了整你, 你再找我来。

丁队长又转脸对田保善说:他新来的,给他车里装少一点儿。

我可提醒你,对新犯人不能再来你那一套。

行啦,您放心。

田保善点头哈腰,然后挥挥手,大家散开干活儿吧,抓紧时间。

他陷喝着。

周志明没办法,又回到小车旁边,虽然他是败诉而归,但社卫东毕竟也收敛了些,第四车装得不是那么满了。

昨天下了透雨,今天换了毒花花的太阳,才六月天气,却燥热得出奇,还不到中午他就已经出了几身透汗,仿佛全身的水份都出空了似的。

小车的铁扶把晒得灼手,一身黑市眼也被烤得极烫极硬,可他又不敢脱下来,那样身上保险会一下子晒脱了皮。

中午饭是在工地上吃,他好象头一次尝到饿急了的滋味,还没容其他老犯人来抢,他的两个窝头就已经狼吞虎咽地下了肚。

菜汤是萝卜和茄子煮在一起的,说不清是股子什么怪味,他尽量不让它在嘴里多停留,囫囵吞下去,整整一下午就不停地打着这种菜汤味的臭呢。

晚饭是回监区吃,吃的是高梁米,这是种杂交高粱,嚼在嘴里又麻又涩,非得伸脖打噎不能咽下去。

刚刚放下碗筷,郑三炮踊跃过来,包斜着眼睛说:嘿!田头有令,今儿你倒温水。

他筋酸肉麻地从铺上爬起来,尽量把口气放得友好,问道:到 哪儿倒啊?卞平甲放下碗筷,凑过来:我跟你去一趟,我告诉你。

卞平甲带着他到伙房推了讨水桶车, 又陪他挨班去收批水,然 后再推到伙房后面的猪圈去倒。

卞平甲在前面推着车,他跟在后 面走,望着卞乎甲窄削的肩背,他直想大哭几声,把一腔感激之情有力地表达一下,好人啊,真碰上好人啦!他心里喊着。

在午饭后休息的时候,卞平甲凑过来同他闲聊,他这才知道了卞平甲的案由。

他原来是南州市第二医院的一个化验员,因会涂两笔仿宋,六七年在一次给单位写标语的时候,笔下一糊涂,竟把万寿无疆写成了无寿无疆,意思弄了个满拧,结果以书写反动标语罪判刑七年。

在刑期临满的前两个月,正赶上普及样板戏电影周,在看了《红灯记阳来讨论的时候,他说他最爱听狱警传,似狼降那段唱,还说李铁梅要是活到文化革命怕也要打成叛徒,奶奶和父亲都死在狱中,她一个人让敌人放出来,几十年后在毫无旁证的情况下如何说得清呢?这两段话被其他犯人汇报了,最后以恶毒攻击革命样板戏、影射咒骂无产阶级专政的罪名加刑四年,所以一直在监狱里呆到现在。

他们来到猪圈,把计水桶从车上抬下来,卞平甲见他很吃力的样子,叹了口气说:这一天,真够你受的,明天还行吗?周志明脸上露出一点地笑容,说:凑合吧。

这是给新犯人的下马威,杜卫东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给整服的,新犯人,都得当几天孙子辈儿的。

周志明默默把沿水桶往猪圈里倒,倒完,他问:田保善算干嘛的,好象老犯人也怕他。

他呀,是厂里的杂务。

杂务?就跟班长组长差不多,管教干部木在的时候,他负责。

那干嘛不叫班长组长,要叫杂务呢?‘勺巨人中间是不能分三六九等,不准封官挂长的,所以就叫杂务。

就跟前些年外面有的群众组织的头头不叫这个长那个长,而叫‘勤务员’一样。

卞平甲停了一下又说:他解放前是郑庄煤矿的大把头,坐了二十多年监狱,老狱油子了,你别惹他,郑三炮、林士杰都是他手下的。

郑三炮犯什么罪?他叫郑三波,郑三炮是外号,抢劫犯,混小子一个。

林士杰呢?杆儿犯。

啊,就是流氓强奸。

卞平甲说完,特又补充了一句:你提防他一点,这小子不正经。

田保善那么狂,队长们知道不知道?队长?两眼黑,知道个屁!这儿的干部不怎么样,从教导员那儿就没水平,连话都不会讲。

我在三分场渔业队那会儿,他还是全场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的哪。

有一次到三分场来给犯人讲话,讲什么来着,我想…,··反正稿子是别人给他写的,咳呀,他念都念不好,那个笑话大了。

他们推着倒空的浴水桶从猪圈往食堂走,西面天际,晚霞把云霞烧得一片通红,金灿灿的十分耀眼。

监房年久变黑的房顶被火烧云映上了一层绚艳的色彩,一眼望去,倒也有几分动人。

周志明站下来,向房顶上跳动着的光晕望着,卞平甲却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连人家那稿子上有个括弧,里面写着‘少举几个例子’,他都楞给念出来了,‘括弧,少举几个例子,抬弧完。

’当时下面全笑了,把他笑火了,问我们笑什么,大家都木敢吭声,那时候田保善我们都是三分场的,唯独他站起来了,他说大家是因为听见有人放了个屁才笑的。

田保善老狱油子明明是骂他哪,他不但没听出来,还训斥说:‘放屁有什么好笑的!田保善既然这么要他,怎么还叫他当杂务?咳,田保善什么人物啊,见风转舵快着哪,于教导员一当上砖厂的头儿,他立刻就糊上去了,舔屁股溜沟子这份儿拍,别提多露骨了。

教导员只要一到工地,自行车往办公室门口一支,他准过去给擦得错亮,结果还真给提了个杂务。

于教导员怎么不提防他一点儿呢?也就是于教导员吧,要是在三分场,他这一套谁吃呀,三分场文化革命前是劳改系统的红旗单位, 虽说现在不那么香了,可实际.L就是比这儿强。

丁队长就是从三分场调来的,在砖厂就吃不开,连犯人都看得出来。

卞平甲这一席话,使周志明在后来几天里心情格外沉重,他越来越明白地看到,在这个砖厂里,干部队伍涣散,牢头狱霸横行,管教力量薄弱,改造质量……当然更谈不上了。

十五年!他将要在这里度过十五个寒暑年头,前途茫茫,那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懊悔一天甚于一天地折磨着他。

那么急切地想使自己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强者,那么天真地想不辱没一个共产党员的坦白和责任,结果怎么样呢?连党员的称号也被剥夺了,而自己也并没有成为一个强者,说不定将来还会变得更加软弱和狠琐,他得服从田保善之流的支配,连社卫东,一个扒鸡摸狗的偷儿,也敢公然从他碗里抢饭吃,他还得赔笑脸,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来。

十五年!在这群历史的和社会的沉淀物的包围中,他也许会被这帮人淹了,溶解了!每天,他仍然很留意早上喇叭里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的新闻,农业战线一片大好,工交战线一片大好,教育战线一片大好,可在这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形势下,这个办了二十多年的大农场,为什么连一点荤腥都闻不着?为什么连段科长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硬汉,在一次偶尔听到群众中流传的总理遗言中周总理为老百姓的苦日子难过这话时也要掉眼泪?为什么性情耿直的江伯伯,谨慎持重的施伯伯,待人如兄长的安成,本来自己就是弱者还要同情弱者的萌萌,还有许许多多相识不相识的人们,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们,都要到十一广场,天安门前,去泼着命地闹事呢?难道那么多人都错了,都疯了吗?大家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替自己的国家着急,替自己的觉着急吗!他曝毁胶卷为什么?从根儿上说,难道不是为公安事业本身吗!可是,国家,党,现在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看不见老百姓的心呢?我没有做对不起国家对木起党的事,为什么要让我在这儿和田保善他们挤在一通炕上?他想不通!他肯定是冤枉的,可跟谁说去,谁承认!一次在窑上休息的时候,他和卞平甲去推开水,路边没人,他忍不住问:老卞,你说,外边那么乱,里边又这么糟糕,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什么?卞平甲没听明白似的。

你说咱们国家,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咳!卞平甲笑起来了,你这都是操的什么心哪!老卞,他犹豫了一下,你过去是党员吗?我?哪儿够啊。

我,我在外面是入了党的,你知道,我们搞公安的人就爱认真,我实在不愿意我们国家老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光我,你要是在外面就知道了,有多少人上了十一广场,还有北京的天安门!哎哎,咱别说这个了,咱别说这个了。

卞平甲胆战心惊地前后看看,你呀,将来非得跟我一样不可,吃亏就吃亏在这张嘴上。

你不是党员了,不是公安干部了,你是犯人,犯人说这个有什么用啊,弄不好罪上加罪。

他生气地叫了一声:我没罪!得得,说这没意思,没意思,这不是找不自在吗?卞平甲实在不愿意再谈下去了。

他也不再说了。

也许因为卞平甲关的时候太久了,对外间的民情已经十分隔膜,所以才没有他这种强烈的苦闷?可卞乎甲是因为写错了个字而蹲牢的,岂不是比他更委屈吗? 大概正像卞平 甲第一次见他时说的那样,他是从小就没有受过委屈,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委屈感的。

其实卞平甲并不深知他的身世,公允地说,他也是经历过一些委屈的,至少当过几年可教子女吧,而且父亲因那个环保姆推脱责任,也错打过他,还关了他一整天呢,可父亲是爱他的,非常非常爱他的。

想到这儿他心里突然轰一声亮起来了!是的是的,党是爱他的,公安队伍也是爱他的,但是,就像父亲也有受骗错打他的时候一样,党,有时也会被坏人蒙骗而一时委屈她的儿女们,而实际上,他仍然是一个党员,仍然是一个公安战士,不会永远被抛弃的。

他知道,这也许纯粹是自我安慰,甚至是自我欺骗,但是这么想着,心里便能好受一点,有时连脸上都能情不自禁地绽出一丝笑来。

繁重的体力劳动,每天都把他的精力全部榨去,使他无暇去做更深的思考。

杜卫东每天还是那么冷冷的、有意的在加大他体力的消耗。

他心里的火儿已经越积越旺,不过他明白,杜卫东并不是他的直接对头,他不过是一杆枪,使枪的是那个田保善,至于这个封建把头干嘛要这样和他过不去就不得而知了。

他私下里琢磨,也许是他没有像其他犯人那样俯就他;也许是他身上那点儿不和其他犯人同气合群的孤傲劲地刺激了他;也许仅仅是出于一种折磨新犯人的虐待狂的习性。

连着一个星期,他咬着牙干活,田保善越整他,他反倒越发狠地不愿屈服,不愿逆来顺受。

他的手掌心被小车的铁把磨得血肉模糊,有时累得几乎一松劲儿就能昏过去,但他仍然支撑着,支撑着,连他自己都惊奇,在他缺乏锻炼的筋骨里,何以能迸发出如此巨大的韧性和耐力来!人很快就瘦下来,瘦得脱了相,筋骨历历可数,手抚在上面,只能觉到隔着一层薄薄的皮。

伙食又差得要命,莱里没有一点油水。

这也难怪,这几年连南州市都见不到什么菜,更不要说这个主产粮食的劳改场了。

他最恨的是每一次到开饭的时候,田保善便以杂务的身份支派他出去干这干那,等回来,饭盆里常常只剩下一个窝头或者半碗高梁米了。

晚上睡觉也睡不好,郑三炮和杜卫东故意从两边挤他,翻个身都别扭,也亏了田保善安排这个铺位的苦心。

饥困交加之下,他常常虚得两眼发蓝,差木多每一车土都要经过拚命挣扎才能推上通向制砖机的小坡。

因为饿,吃饭吃得太急太猛,他的胃又开始捣乱,腹内常似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搅动,疼痛越来越多地耗去了他要用来干活的体力。

这一天上工,他照常歪歪扭扭地走到那辆小车前,田保善,突然拦住了他。

从今天起,你装土吧,杜卫东推车。

他警惕地看了一下那张阴险的老脸,放下了车子。

林土杰笑微微地把那张大疤脸挨近了他,嘴巴里一股子口臭味儿直窜他的鼻子:喂,小家伙,轮你报仇了。

嘻——杜卫东一睑丧气,蔫蔫地把车子推到周志明面前,等他装土。

他装了一平车,便直起了身子不装了。

从感情上讲,他倒是真想报复杜卫东一下子,出出前几日的恶气。

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想到自己到底是个共产党员、公安干部,不能随了他们的样子行事,连点正气也不要了。

杜卫东却完全是一副挨打的面孔,戒心十足地望望这一车平平松松的土,凝聚着警惕说:装不装啦?不装我可推了啊!推吧。

他态度随便地说。

杜卫东迟疑着把交叉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走到小车跟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一提把推走了。

郑三炮在一边直唱牙花子,嘿!你小子怎么那么蠢呐,他前几天怎么给你装的?还不趁机会整整兔崽子,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他不搭腔,杜卫东把空车推回来,他还是那么平平松松地装了一车。

田保善提着把铁锹,阴阴地踱过来,说:这车装得太少了吧?他一翻眼皮,答道:别人木都是装这么多吗?再多装,他顶得下一天的活儿吗?不信你来试试,我给你装。

田保善给噎得僵在那儿,也没法发作,只好咧咧嘴说:行,行,你还够仁义的。

郑三炮用铁锹在土块上打着拍子,哼哼呀呀地念道:面无四两肉,此人必难斗……周志明知道是在骂自己,装做没听见。

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他悄悄去问卞平甲,田保善今天怎么黑上杜卫东了?卞乎甲看看近处没人,轻声说:昨天社卫东倒批水,偷着捞计水桶里的剩菜吃,挨了田保善一顿狗屁毗,木服气,顶了两句。

吃剩菜有什么,好多人都吃,我看见林士杰倒批水的时候也吃过。

大概还因为一本《水浒传》的事,杜卫东前两天在图书馆借来看的,田保善要先看,他没给是怎么的,咳,别管他们,狗咬狗。

收工的队伍照例要比出工走得快,有人往天上看了一眼,头顶上压着一大块黑而厚的阴云,腾脏发亮的落日余晖沿着它那一直铺向天边的参差不齐的边缘倾泻下来,宛如给大地罩上一层薄纱。

队伍里传来三两句小声的猜测,听,有雷呢,雨不小。

下也下不长,明儿准晴,照样出工。

更多的人往天上观察了一阵,又低下头去走自己的路,下不长的雨比不下还要讨厌!刚刚跨进监区大院的门,犯人们突然霍地抬起头来,鼻子一齐拼命地抽动着,周志明也闻出来了,空气中飘溢着一股令人垂涎的大米饭的香味儿!他自从被捕以后,还从来没沾过一粒大米,这久违的香气对他那饥肠的诱惑,简直是不可抗拒的。

值目的犯人端饭去了,其他人都捧着自己的饭碗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屋子里没有了往日那种污秽的插科打挥的笑骂,寂静中能听见远远的地方滚动着沉闷的雷声,活像是预示着一场大战的将临。

偏偏这个时候,田保善说院子里有一堆垃圾得马上清,把社卫东硬给支派出去。

杜卫东刚走,饭就端回来了,熬豆角的菜盆里还夹杂着几块猪腔骨。

犯人们嗡地一声扑过去,眨眼间挤成一个人疙瘩,碗、匙、手一齐伸向饭菜盆子。

卞平甲一边往里挤,一边挥手招呼周志明,来呀来呀,要不你就吃不上!周志明下意识地往前挪动了两步,又站住了,他简直见木得这种场面,一阵酸呕从胃里急泛上来,把食欲破坏殆尽,心里头仿佛有一道深沟在拦阻他,沟的那面是一群野兽在争食,木能往前走了,再走,你就也成了野兽,站在这儿,你就是人!此刻,他觉得以前自己并本格外注意到的人的那种最基本的尊严竟是这么难能可贵。

他一只手叉在腰上,冷眼望着那一堆人团此,恨恨地想:吃不上就吃不上,不吃了!不过最后他还是吃上了,虽然半他,但总算尝到了大米饭的甜腻。

他发现,田保善、林士杰这些老犯人的确是有经验,头一碗都不盛满,只盛个七八成,然后守在饭盆边上闷声不响地大口吞咽,趁盆里还有剩的,用惊人的速度吃下去,再盛第二碗,这第二碗就像杜卫东给他装的那一车土似的,盛得满满的,用力压瓷实,然后端着菜,找个舒坦地方一坐,再细嚼慢咽地品味儿去。

周志明闷闷地站在屋门口,向南墙下的队长办公室望了一眼,一个念头突然在心里冲动了一下,干嘛不找队长谈一下?在我们的监狱里,歪风邪气这么盛行,这是合法的吗?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大步向队长办公室走去,心里坦荡荡的。

田保善他们能怎么着,大不了是再叫他推车,前一个星期他不是也照样挺过来了吗!走到值班队长的屋门前,他鼓鼓气地喊了一声:报告!进来。

他走进屋子,一个只有三十来岁的队长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报告队长,我有点儿想法,想谈一谈。

他充满希望的目光所接触到的,却是一张冷漠的面孔,我马上要交班儿了,呆会儿你跟丁队长谈吧。

那个队长说了一句便又埋头去洗自己的衣服。

他好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呆愣着没动窝。

你出去吧。

队长又抬起头,不耐烦地看着他。

从队长值班室出来,往回走了几步,他突然看见教导员于中才独自从监区外面踱进院来,犹豫了一下,他迎了上去。

有事吗?于中才嘴里嚼着什么,领下的肥肉一转一转地晃动着,纤细的嗓门变得混沌起来。

教导员,我想同你谈谈。

你说吧,什么事?黑云越压越低,雷声越滚越近,他迟疑了一下,觉得站在院子当中说话很不方便,但看看于中才那张等待的面容,只好说出来。

教导员,我觉得这儿的犯人中,歪风邪气很盛,有人成了牢头狱霸,蒙骗干部,欺压犯人……谁呀产’于中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田保善就是,这几天我算把他看透了。

你不简单呐,才这么几天就能把一个人看透吗?’他还没来得及悟出于中才话中的滋味儿,木知怎么那么巧,田保善远远地向他们跑过来。

报告教导员,田保善像个演员似的,声音捏得异常温驯,报告教导员,杜卫东要闹监。

想干什么?于中才问。

谁知道,可能是嫌今儿晚上的大米饭没吃饱,又吵又骂的。

少吃一点儿就要闹, 像什么话2于中才的脸沉下来,你们帮助帮助他,再闹,就找值班队长。

是是,田保善诺诺连声,临走,还斜愣愣地盯了周志明一眼。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于中才又对他问。

教导员,我想能不能以后找机会跟你详细汇报一下,像刚才大米饭的问题,实际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田保善他们……周志明,我告诉你,田保善坐了快三十年监狱了,改造得是有成绩的,你才来几天?咯,自己的罪恶又比较大,改造任务还是很重的,我劝你把主要精力放在自身的改恶从善上,这才是你到这儿来的主要任务,至于别人怎么样,自有政府管教,不是你操心的事,咛!这时候,常松铭跑过来,说是场部有人来了,于中才同他一起往监区外面走了。

周志明木头似的愣了一阵,心里像被刺了一刀那么难受,虽然穿这身黑皮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可于中才的这番话仍然狠狠地挫伤了他的自尊,让他觉得有口气梗在喉间怎么也咽不下去。

下雨了,雨点疏而大,干燥的土地上顷刻间印满了鸡蛋大的雨斑。

他心绪败坏地走到监房门口,屋子里乱吵吵的似乎有些异样,突然,一记惊天动地的响雷在头顶上炸开,几乎同时,一声惨叫从半开的屋门里爆发出来,又被什么东西闷住了,他吃惊地推开了屋门。

靠西墙的床板上,被褥狼藉不堪,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搏斗。

杜卫东被脸朝下按在床上,嘴里塞着一团枕巾,郑三炮和林上杰正用背包绳捆他,他们把他的手反绑在背后,拚命往上吊,几乎够到了后脖子,然后把绳子齐胸横绕两圈,两人各拽一条绳头,用脚蹬着他的身子,像捆背包似的用力一杀,杜卫东猛地弓起屁股,又扑地趴下去,嘴里暗暗地一阵挣扎。

田保善像个鬼判官似的,高高地在被垛上正襟危坐。

嘴里驾着:不捆你小子,你还要翻天呢!你服不服?郑三炮扯开杜卫东的口街,一声嘶破的惨嚎从他嘴里迸放出来。

服!服!田头,饶了我吧,哎呀!田头,田大爷……田保善板着脸,什么田头田大爷的,混叫什么,咱们都一样,都是犯人,你小子破坏监规,大伙不整整你?你说你该不该整!该该!放了我吧。

话没说完,嘴巴又被塞住了。

周志明眼睛冒火,全身都滚烫起来,胸中所有积恨一下子喷发了,嘴唇上像炸了一颗雷!放开他!你们都住手!他穿着鞋就跳上床,宽宽的肩膀猛一横,操开两个打手,伸手去解杜卫东身上的绳子。

郑三炮冷不防被他一操,一屁股坐在墙角里,恼羞成怒地跳起来,正想大打出手,被田保善叫住了。

算了算了,他的目光阴阴地在周志明充血变红的脸上停了片刻,又看看脚下的社卫东,说:教育教育他也就行了,我看他闹不起来了,解开就解开吧。

杜卫东嘴里的枕巾被拿了出来,从喉咙眼儿里透出一阵颤动的哭泣。

绳子解开了,可双臂仍旧僵僵地向后背着,麻木得动不了。

手腕子上被绳子勒出的血红的沟印深得近骨。

周志明俯下身想要扶他起来,刚一触及他的胳膊,他就哎地一声怪叫,声音惨疹得吓人。

杜卫东呻吟哀叫了一夜,第二天,两条胳膊仍旧动弹不了,皮下的淤血片片可见。

早上起床的哨声响过好一阵,他才挣扎着爬起来,用身体蹭着墙往起提裤子,周志明过去帮他穿好衣服,又扶他上厕所,帮他脱裤子,系裤子,他的手连饭碗也端不住,周志明又喂他吃饭,其他犯人冷眼旁观,谁也不说话。

吃过饭,周志明扯过毛巾给他擦嘴,他突然晃着脑袋呜呜地哭起来。

痛得厉害?周志明问。

呜——,不,我不是人,不是人!杜卫东晃着脑袋,声噎气断地哭着。

上工之前,丁队长被周志明找来,看了看杜卫东的胳膊,板着脸把田保善狠训了一顿,走了。

没一会儿又领着于中才回来,于中才又把社卫东的两条伤臂上下审视一番,目光凶狠地在每个犯人脸上环视了一圈,没说什么,只是叫厂里的三轮小东风把杜卫东送到总场医院去了。

捆伤了人,田保善没有受到任何制裁,照样神气活现地在工地上发号施令,故意做出满不当回事的样子。

周志明果然又重操!日业,推起了小车。

不过这次和他搭组的犯人没敢给他车上过量装载, 装多一点J[他也不客气地拿铁锹给铲下去。

跟这帮人不能太老实,不能摆出一副受欺负的架式来,该犯混也得犯混!他让自己像块烧红的铁疙瘩一样灼然不可侵犯!晚上,在厕所里,他见左右无人,便悄悄对卞平甲说:老卞,我要写材料告他们!告谁?告田保善。

我看你消停着吧,他们饱狗饿狗乱咬一通,你犯不着掺和进去。

这难道是我们共产党的监狱吗!简直成了他们为所欲为的小天下了,这是犯法,我非告不可!哼,告他也白搭,田保善当杂务是于教导员‘钦准’的,他还能自己扇自己嘴巴?我可以越级告,往总场告,往劳改局告,犯人是有这个权利的。

我们联名告怎么样,我负责写。

他用鼓励和期待的目光望着卞平甲,卞平甲的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总场也不行,你告到哪儿也不行,到时候还不是把你的状纸转回来请原单位解决。

去年来了位新场长在这儿搞整顿试点的时候,就想抓个犯人打犯人的典型,结果怎么着,典型没抓成,连那个整顿试点都给批流产了。

要我说,咱OJ一个犯人,身外之事少管,慢慢熬自己的刑期,熬到头走人。

卞平甲不肯和他联名,他没有生气,甚至觉得这事儿本来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要别人勉为其难。

卞平甲的规劝,他自然也听不进去,既然不屈服这个环境,不屈服这些个混蛋们,木使自己随波逐流地堕落下去,就不能仅仅像卞乎甲那样洁身自好。

他横了一条心非告不可,发下的一元五角零用钱全买了信纸和手电。

夜里,犯人们呼喀呼喀地睡着了,他路在闷热的被子里,在手电筒的微照之下,写起来,汗,把被子都湿了……他坚信,四两正理能压千斤邪!肥万云家的小屋里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听见笑声了,日子垂头丧气地过着,嚼不出一点儿快乐来。

一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人民大众开心之日,便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的一类广播时,一家人便相顾无言。

最近几天,在沉沉不起的气氛中又增添了些不安。

最让来凡不放心的是大女儿季虹。

941厂作为全市的重点单 位已开始了大清查,像季虹这类老走资派的子女即便什么事也没 有, 也是当然的涉嫌对象,何况她在广场事件中又是那么活跃呢。

前些日子,安成被停职办了学习班,谁能保险他不会为了保全自己 而牵连别人呢? 这几天,季虹每晚下班回到家,宋凡便先是紧张地观察着女儿的神态, 继而又忐忑地询问着她在厂里一天的吉凶,如 同惊弓之鸟一般。

即便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她和丈夫都被揪斗隔离的那阵子,似乎也不像现在这般惶惶木可终日,那会儿是群众运动,大轰大嗡,反正一切都是乱的,而现在却截然不同了,北京的天安门事件是中央定的性,十一广场上的闹事当然也得以此类推。

季虹若是真给查住,那就是正式的反革命了,木但她一辈子翻不过身来,做父母的也难躲一顶背后操纵教唆的帽子,真要那样,全家怕要永无宁日了。

昨天,季虹下班回来,总算带回一个叫人宽一口气的消息,安成从走读学习班毕业了,虽然尚未正式宣布恢复工作,但显然已经度过了审查关。

下班的时候,季虹在工厂门口碰见了他,他用难以察觉的动作颔首同她打了个招呼,似乎是暗示一切平安,她则把自己的心领神会连同潜意的感激全都安置在一个隐约的微笑里了。

安成这人很成熟,他当然不会乱说的。

宋凡捧着一只热水袋议论着,看了女儿一眼,又问:卢援朝一直没出什么事吧?他?哼,书呆子,一贯不关心政治,谁会怀疑他,再说,他只是去广场看了看,又没抄诗又没贴诗,他有什么事。

季虹说。

唉——,宋凡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好多天没来了,大概也是害怕了。

不过,这一段彼此还是少来往的好。

看江一明,就比较懂事,这些日子一直大门不出,避嫌嘛,省得人家背后说三道四,疑神疑鬼。

倒不是我们有什么事不可示人,就是犯不着让某些人捕风捉影地乱说。

哼!施季虹愤愤地哼出一口气,又跟前几年文化大革命似的,搞得人人自危。

批邓,转弯子,说人家邓小平是天安门事件的总后台,谁服呀!反正现在人们也皮了,叫批就批,哄事儿呗!宋凡一听到女儿这种大大咧咧的腔调就有点儿发急,小虹,你这张嘴呀,没深没钱的,以后非出事不可,人家准会以为这些都是你爸爸的观点。

施季虹瞥一眼低头默坐的父亲,不吱声了。

这些日子,施万云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默,心境十分抑郁,脾气也格外不好,整天不是垂着头便是板着脸。

当着孩子们的面,他对十一广场事件和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事件被镇压,没有表示出半点不满情绪,甚至还言不由衷地批评过季虹的牢骚怒骂。

你太偏激了。

他对女儿说,要是都像咱们那样真心悼念总理,当然是好事,可在天安门广场上又烧又打,性质就变了嘛,咱们十一广场上不是也有人乱来,要冲这儿冲那儿的么?坏人还是有的…,,干嘛要这么说呢?是为了怕季虹在外面胡说出什么出格的话,给她的激愤泼一点儿冷水呢,还是为了宽慰自己那颗被惶惑和疑虑弄得快要破碎的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常常陷入很深的孤独感中,觉得自己像个远离母亲、孤立无援的孩子,迷途的恐惧使他战栗得痛苦万分。

党啊,毛主席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老了,跟不上了吗二…,,宋凡这些天也常失眠,使她辗转反侧的倒并不是如同丈夫那样痛苦焦虑的思考。

她只是觉得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这些年政治生活的大波大折,自己的神经已经越来越虚弱,再不想折腾,也再担不起惊吓了。

她已经想好了,反正她所在的那个出版社是个撤销单位,人员还都闲着等分配,大概再等几年也不会有人来管,那时候她也就到了退休年龄,就可以像现在这样,和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享天伦、度晚年,这对任何人都算不得是一种奢想。

可眼下似乎又是一个不祥的关口,真是多灾多难。

现在就只能巴望着虹虹不出意外了,她常常自我宽解地往好处想,这股清查风也许就快平息了吧。

但是,萌萌,她一向没有去操心的小女儿,却突然提出一件事情来,把她,也把全家都震惊了。

这一天吃罢晚饭,萌萌把桌子收拾干净,洗罢了碗筷,站在她面前,扭捏了一下才说:妈,给我点儿钱行吗?她觉得诧异:你身上木是还有钱吗?我,想多要点儿。

小女儿吞吞吐吐的口气使她警惕起来。

你想买什么?萌萌的话自然也引起了父亲和姐姐的疑惑,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她。

我要去看志明。

萌萌的口气一下子变得果决起来。

看谁?宋凡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疯话!你到哪儿去看他。

我打听了,他现在在自新河农场呢,我要去看他。

萌萌的坚决几乎是不容置疑的。

你胡来!宋凡叫起来,她觉得萌萌的想法简直是匪夷所思。

施万云这一刻也觉得女儿的决定完全是荒唐的,禁不住插嘴说:自新河,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是劳改农场,是监狱。

再说离南州几百里远,偏僻极了,不是你想去就能去得了的嘛。

施肖萌自从那次参加了全市公审大会以后,这个强烈的愿望就占满了她的心。

她悄悄四处打听周志明的下落,去西夹道问过邻居,去派出所问过民警,连公安局的接待室她也去过了,结果一无所获。

直到昨天她木得不又使用了那个严君不让她打的电话,才算知道了他的确切行止。

家里的反对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她的脸上毫无退缩的意思。

我主意定了,非去。

爸爸,妈妈,你们给我一点儿钱就行,只要二十块。

不行!宋凡咬死了口,你凭什么去看他,你算他什么人?我身体不好你知道不知道?还要气死我吗!施肖萌的眼泪夺眶而出:妈,他和我什么关系,你问我?那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他的,你,你,现在人家一倒霉,你就这么绝情!施季虹觉得妹妹实在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脑子里还存着这么多浪漫得近乎荒诞的梦想,本来想讥讽几句,现在见她真的动了感情,便改用一种委婉的口气劝导说:萌萌,这不是绝情不绝情的事,周志明究竟犯了什么罪,你完全了解吗?我知道,我知道,包庇广场事件的反革命,那不过是明面上的罪名,其实详细内幕你也不了解,你忘了上次在咱们家他对广场事件的态度了吗?我估计一定是他干了别的坏事了,要不干嘛一判判了十五年?且不说你们原来就没确定关系,就是定了,为这么个全不托底的坏人,值得去殉情吗?好,好,别说了!施肖萌抹了把泪水,我不求你们!施万云皱着眉头,勉强劝说:萌萌!你冷静一点儿,这木是几个钱的事,是政治问题嘛。

你爸爸,你妈妈,是共产党员,我们不能允许你和一个反革命保持关系。

你想为了那点儿卿卿我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吗?施肖萌痛哭起来,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撕开了,父亲、母亲、姐姐…··在这一瞬间,亲人们的脸都变得那么疏远陌生、那么冰冷可怖,她抬起泪痕道道的面孔,盯住了父亲。

爸爸,你难道,难道一点儿不了解他吗?你不是说他是个有出息的青年吗?他现在是反革命,可你,你难道没当过反革命吗?他怎么没在政治上,在政治上嫌弃……我们?女儿的目光像是哀求,却又那么固执;满含着可怜的泪花,却又包蕴着一丝怨恨;声音抽噎断续,却如重锤砰砰地叩击着施万云的心,那常在不眠之夜袭来的惶惑又笼罩在他心头。

他垂下眼皮,避开女儿针刺一般的直视,好半天,才用几乎觉察不出来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好,你大了,你的终身,自己做主吧。

但是宋凡依然毫不让步,一连三天,天天盯着小女儿,连上街买菜都陪她一道去。

肖萌虽然一直闷闷不乐,少言寡语,但也再没重提去探监的念头,宋凡也稍稍松了口气,她想那天晚上孩子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心气平静下来也就完了。

到了第四天,她的腰疼病又来了一次小小的发作,悟着热水袋路在床上,只好让肖蔚一个人出来买菜。

肖萌随便买了点儿黄瓜、西红柿,便从神农街把口的菜市场出来,她并没有马上拐进自家的胡同。

站在路边踌躇少顷,过了街,乘上了一辆从南往北开的公共汽车,坐了三站路,在校场口下来,往东走了几十步,进了那家全市最大的信托商店。

在收购部的柜台前,她摘下腕子上的手表朝里递过去。

委托呀?一个年逾半百的老营业员看了看那表,又放在耳边听了听,说:这表可卖不了多少钱。

您看值多少钱就给多少吧,我急等用钱。

这表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有发票吗?老营业员从花边眼镜后面透过怀疑的目光。

这块半旧的上海表原来是姐姐的,姐姐参加工作以后,就更新了块梅花,这只上海便传到她的手上。

至于表是何时所买,发票是否还在,她都说不出。

老营业员想了想,招招手对她说:来,你跟我到里边来,商量商量值多少价。

她跟着他走进柜台后面的一间屋子,老营业员并没有跟她谈什么价钱,而是向一个中年人耳语几句,便扭身出去了。

中年人走过来,手里掂着那块表,表情严肃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我没工作。

她说。

你住什么地方?你们收不收?不收就拿来,又不是查户口,问住哪儿干什么?这表是你的吗?中年人不再绕圈子,直言不讳地问了一句,见她瞪大了委屈的眼睛,解释说:我们这儿有规定,委托表呀什么的,得凭买表的发票,没有发票就得开具单位证明或者街道办事处的证明,可你什么都没有……这是她头一次典当自己的东西,当然不明规矩,愣愣地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有几个人从屋外大声争辩着走进来,其中一个穿着民警制服的女同志突然跟她打起招呼来。

咦,施肖萌,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肖蔚也认出她来,大喜过望地叫道,严君!严君的一身警察制服爽挺可体,显出一副英武俊丽的体态。

她略带惊奇地问肖萌道:你是来卖东西的?中年人把表递给严君,说:她想卖这块表,可什么证明也没有。

严君拿过表看了看,随口问:怎么了,卖它干嘛?肖萌垂下头,对于严君,她从内心里是信赖的、感激的,甚至觉得严君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与之倾吐的人,只是眼下人杂,无法启口。

严君审视的目光在肖蔚脸上转了转,挽起她的胳膊,轻声说:走,咱们出去说。

严君对这里像是很熟,领着肖萌推开屋子的另一扇门,穿过一个不大的院并,在通向信托店后门的一条闻静的夹道里站住了。

出了什么事吗?严君的脸上并无多少表情。

我要去看他,家里不同意。

不用解释,严君完全明白这个意思了,她断然地摇了一下头:不,你别去,别干傻事。

严君的果断看上去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肖萌想笑一笑冲淡一下这种严肃的气氛,嘴角咧了咧,眼泪却先涌上来,她连忙把脸别向一边。

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去。

现在他是弱者,需要温暖,需要同情。

可你不想想,你又不是他的家属,你去了人家会让你见吗?就是家属去,也得先和劳改部门联系好了再去呀。

再说,你去了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说不定反而会给他带来烦恼,带来痛苦的。

肖萌摇着头,不让她说下去,不不,他需要我,我知道他现在需要我去看他,需要同情、需要安慰,他太倒霉了,太惨了!前面房子里,有人在高喊严君的名字,严君把手表塞在肖萌手里,说:你别想得那么容易了,自新河农场的情况,你完全不了解。

今天晚上七点半咱们在建国公园门口见面,正门。

我详细跟你讲,表,千万别卖了。

好,晚上七点半。

说完,她匆匆扭身朝前屋的喊声跑去。

施肖萌站在夹道里怔怔地发了阵呆,茫茫的心绪沉甸甸地堵在喉咙上。

她从后门走出去,坐车寻原路回到神农街。

这一天,做饭、收拾屋子、看书,她机械地、发痴地干着照例要干的事儿,而真正的思绪却陷入深深的访煌之中。

严君的意见同家里是一致的,但比起家里来,她的话似乎又格外有分量。

难道我真的是在干傻事吗?她开始怀疑自己了,我这到底是木是一时虚妄的冲动?我的决心真的那么牢固吗?在一个有十五年刑期的囚犯身上去寻觅无法实现的爱,去寄与菲薄的同情,对他有什么意义,对自己又何以为了结呢?这些,自己以前并没有认真地考虑和权衡呀!也许,严君是对的,家里是对的,而我……,我就是去了,就准能名正言顺地见到他吗?要是不去……?不不!公审大会的情景又浮现在她脑海里,周志明那被人揪住头发而仰起来示众的脸是那么苍白,那么憔伴,那么悲惨不忍一睹。

这张脸在她心里刺下了抹不掉的印迹,一想到这张脸,一股义无反顾的责任感便填满她的胸怀,他需要同情、需要怜悯,需要我,我得去!整整一下午,两种思想在她的脑子里此起彼落地翻覆着、摩擦着、斗争着,一会儿,她觉得应当实际些,一会儿,又觉得种种顾虑实在是一种市侩的计算。

一直到去建国公园赴约的时候,她依然是矛盾的、徘徊的,她无法预料如果严君再说出什么危言耸听的劝阻话来,她此行的决心会不会彻底崩溃掉。

她是找了个去同学家串门的借口才出来的,母亲用戒备的目光在她脸上审视了好久,总算没有拦她。

来到公园门口的时候,离约好的时间还早十分钟,她便站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等待着。

节气已经过了立夏,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晚上进公园消夏纳凉的人群纷至沓来,公园门前的空场上熙熙攘攘。

天色慢慢幽暗下来,远处电报大楼的大钟已经敲过了七点半的一记示响,钟楼的顶尖也被天边余下的一片黄昏薄暮的深紫,衬出一个近灰的轮廓,不一会儿,路灯亮了,青晃晃的光线水一般地泼在反光的马路上,有种阴森森的视感。

·她就着路灯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钟了,仍然不见严君的人影,她决定不再等下去了。

她离开公园大门,正要沿道西的马路走到公园汽车站去,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扭过身,只见严君穿一身便服,拎着一只颜色素淡的尼龙布兜,朝她跑来。

忙到现在,好不容易出来,车又不顺。

她微微喘着,并没有说什么抱歉的话。

她们顺着街往西走,都没有急于说话,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扩展着。

拐过街角,在路灯光照不及的暗影里,严君停下脚步,说话了:我,呆会儿还得去市西分局,你拿着这个。

她从尼龙兜里掏出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塞到肖萌手上来。

是钱!肖萌手指触在那硬挺光滑的纸面上,她看到手上握的,是三张十圆面值的簇新的人民币,木由慌乱起来。

不不,我不能拿你的钱,我自己有办法,我不要……她一迭声地把钱推回去。

严君根本不去理会她那伸过来的捏钱的手,用一种极为果断的口气说:我打听了,得坐慢车,每天早上七点二十从南州郊区站发车,中午就能到自新河了,然后还要换坐公共汽车。

来回路费十二、三块钱足够了,剩下的,你给他买些东西吧,他不抽烟,买点儿糖吧,别买太高级的,犯人有规定的食品标准,太高级了就不让他收了。

她顿了顿,声调有点发颤,你,多费心吧,…··,谢谢你!说完,扭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过了马路,一辆刚巧进站的无轨电车把她带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肖萌手里摸着那几张已经被捏得发烫的票子,木然站在马路边上。

从严君最后两句话的声音中,她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激动,而自己感情的波澜也似乎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牵动起来,决心和勇气终于重新凝结在一起,她毅然向车站走去。

但是,严君的某些细微的表情又使她困惑不解,她干嘛反要谢谢我呢?在公共汽车上,她这样想着。

二十三冷冷的站台上,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同刚才那辆小火车一样老旧的小小车站。

在一排简陋的砖房旁边,有些木栏杆向左右延伸,栏杆上早已胶满了狼藉不堪的灰垢,唯一新艳的,是贴在上面的用粉红纸写的一条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标语。

她提着一只木大的提包随着零落的乘客走出站台。

按严君的告诫,她没敢买什么高级食品,提包里只装了两包普通糖块,一包点心和几斤苹果,显得空晃晃的。

刨掉回去的车费,身上还剩下十几块钱,她木知道这些钱能不能被允许留给他。

出了车站,不知该怎么走,手搭凉棚,四外望去。

这里,除了几段被芜草蔽没的年深残毁的断墙之外,便全是光秃秃的庄稼地了。

收割后的麦田在暑气蒸烤下散发出异常干燥的气息。

远处的大道上,一辆大约是慈格太后年代的大鼻子汽车停在那儿,她盲目地随了人们向汽车站走去。

汽车的拉门前,站着一位身材矮胖的姑娘,脖子上挎着皮制的售票夹。

高声叫着:快点儿,跑两步,开车啦!准备上车的人跑起来,她也随着加快了脚步,到了车跟前,她对售票员问道:同志,去自新河农场,坐这车……上车吧。

胖姑娘不等她说完就挥挥手,这就是农场的环行班车。

这可真是辆老古董车了,柴油机引擎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开动起来,整个铁皮车身都在左摇右晃。

肖萌紧张地抓住一只座位的扶手,显得有点儿狼狈。

售票姑娘靠在油漆斑驳的拉门上,身体随了车子的晃动,倒溶合进一种特别的节奏感之中。

她老练的招呼着乘客买票,不住地同熟人谈笑风生地闲扯,肖萌好容易凑了个她低头数钱的机会,问道:同志,我是来看人的,请问该在哪儿下?那个人是哪个分场的?胖姑娘反问。

自新河农场……我知道,一下火车就算踩上自新河农场的地圈了,我问的是哪个分场,这儿有八个分场,还有几个工厂…,··我也不知道哪个分场,可能……那个人是干嘛的?噢,是犯人吧,胖姑娘恍然地说,你是不是来探视的?大概满车的人都把鄙视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了,她的背上像有无数小刺作怪,脸上烧起一片火来。

那售票姑娘倒是见惯了似的,毫不在意,给她打了张五分的车票递过来:要是不知道他在哪儿,就先到总场场部下车吧,到场部打听打听。

于是她在场部下了车,问了三个人,才辗转找到了狱政科的接待室,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干部接待了她。

你是周志明的什么人呀?她一边翻着卡片柜一边问她。

我是,他爱人。

她生怕关系远了不让见。

爱人?女干部抽出一张卡片看着,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没填呀。

扭过头来,又对她说:你这次来,事先跟砖厂联系好了?什么?我们这儿有没有给你发通知书,或者是他本人给你写了信叫你来?不,我不知道,没有。

她紧张起来。

没有?女干部放下手中的卡片,皱起眉毛,没通知怎么就来了。

你的介绍信哪,我看看。

我没带介绍信,我不知道要介绍信的。

那你的工作证哪,也行。

‘我没工作。

……户口本带了吗?她愣在那里。

女干部有些木耐烦了,关上了卡片柜子。

规定带的证明你都没带,那就不好办了。

这样吧,你先到招待所住下,能不能见,等我们跟砖厂联系了再说。

砖厂?女干部几次提到了砖厂,显然周志明就押在那儿。

施肖萌接过一张介绍住招待所的条子,走出了接待室。

她在招待所熬了三天,天天都去接待室询问结果,头一天得到的答复是:还没联系上。

第二天的答复是:正在研究。

到了第三天,接待室终于有了个能摸得着的说法,最迟明天做决定,你明天来吧。

明天,就是第四天了。

她失踪了四天,不敢想象家里头,特别是母亲该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明天一定要见上他,不能再拖了。

所以她第四天一大早就堵在接待室门口,堵上了那位第一天接待她的老太太。

老太太让她在屋子里坐下,先给她倒了杯开水,然后才慢慢开口问道:你到底是周志明的什么人?我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噢——,这样吧,你把通讯地址留下,先回去,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探视,我们给你发通知。

她脸色苍白地站起来,用全部力气克制着自己愤怒的眼泪,一句话也没说便往外走,把那老太太弄得愣住了,直到她跨出门槛才在身后说了一句:地址也不留了吗?她连头也没回,浑身发抖地走到大路口,这就是四天,足足等了四天所得到的答复!她恨得胸口发闷,觉得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可惜。

大路从脚下伸向远方,柏油路面在烈日下蒸着虚抖的热气。

在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司机把头理在扬起的前罩盖下,背上的衣服渍出一片汗渍,一个六十来岁的干部在旁边来回踱着步子。

她向他们走去。

同志,访问去砖厂怎么走?那个干部扬起一张瘦瘦的脸膛,很麻利地打量了一下她,用微哑的声音答道:往西,一直走,再往北,远得很哪。

你不是农场的孩子吧,到砖厂去做什么呀?找人。

你是从南州来的还是从哪儿来的?砖厂有你什么人呀?她没有回答,转身向西走去,心里头感到厌烦。

在这些公安干部眼睛里,好像谁都是坏人似的,都得接受他们刨根问底的盘问,她讨厌这些盘问,也害怕这些盘问,她虽然背着家里跑出来,像个冲撞了闺戒的姑娘不顾一切地去私奔,但她毕竟害怕被人查到底细而连累家里,只盼今天一切都平安无事吧。

加快脚步走了一段路,背上已是汗水津津,远远的,传来一阵汽车的马达声,越来越近,突然在她身后更然而止,显然是冲她来的。

她心惊肉跳地转过头,只见刚才那位给她指路的老头子从吉普车里探出身来,招呼她说:喂,小鬼,要不要我们给你捎个脚啊?我们也是去砖厂的。

她犹豫起来。

那人又笑着说:凭你这两条腿呀,怕要走到后晌去了,上车吧。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车。

不知道这老头儿还得问她什么,她低着头,不说话,车子又开动起来。

姓什么呀,小鬼?看,来了!姓史。

她灵机一动,话到口边把施音念成了史育,这样就算以后给查出来,也还可以圆。

砖厂有亲戚?有,是犯人。

她索性自己先说了。

嗅,叫什么?那人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向车窗外边。

叫周志明。

周志明?那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思索着说:是原来在市公安局工作的那个吗?她点了一下头。

老头儿显然有了点儿兴趣:你是她什么人呀?老头I[的表情没有半点儿恶意,但她仍然不愿多说话,未婚妻。

啊——,老头儿点点头,又把视线移向车外。

一路上他们没再说什么。

到了砖厂,老头儿领她找到了一个姓常的干部后才办他自己的事去了。

这个干部有三十多岁,一副阔边眼镜给他不怎么好看的脸上添了些文质彬彬的风度,他把她领进一间办公室里,问道:不是叫你回去等通知吗,场部没跟你说?施肖萌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哀求过别人,同志,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求求你让我见一面吧,哪怕一分钟半分钟也成,求求你。

她望着那人的脸,心里有点地急了。

那人扶扶眼镜,郑重其事地思考了一下,说:你先坐一会儿吧,我们研究研究。

那人走出了屋子,她满心焦急而又无可奈何地坐下来。

屋子里的摆设不多,办公桌、文具柜,都是那么简陋、陈旧,墙皮上暴起一块块白花花的硝渍,叫人看了挺恶心;房顶大概是被冬天里取暖的炉子熏的,乌黑一片,早已埋没了原来的本色。

四周围很静,静得让人害怕,空气中重压着透不过气来的闷热,有人从房前跑过,略步的脚步声沉重地砸在地上,在寂静中格外震耳。

屋子的门吱地响动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看时,却不见有人进来。

一会儿,有两个人在门外说起话来。

一个细得像女人一样的声音:马树峰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管,连犯人家属探视也得插一杠子,真他妈的……下面骂的脏话她没听懂。

另一个声音断断续续:……跟他一起坐车来的,可能认识……这是那个戴眼镜的干部。

细嗓刀又说:……认罪态度那么坏,就不该让他见,况且……越说越细,怎么也听不清。

戴眼镜的干部附和着说,马树峰既认识那女的,可能也认识周志明,要是让那女的见他,说不定她会把那份诬告材料直接捅到马场长那儿去。

而且昨天小丁也问我周志明是不是写了份材料,我问他干嘛,他又木说,哼,他对周志明倒是挺关心的……让他们桶去,我怕个什么,别说马树峰这么个挂名副场长,就是捅到陈政委那儿去,我也不怵。

他那份材料我昨天又看了一遍,通篇都是攻击性言论,过两天我还想在犯人中公布出来呢。

这家伙一来我就看出来了,那副公安干部的架子还端着那,典型的话L说乱动’,非好好杀杀他的气焰不可。

这一段话,细嗓门儿也把声量放大了,施肖萌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虽不很了解其中的原委,但却能明白无误地感觉到周志明似乎面临着某种危机,她心里害怕!戴眼镜的声音又低下去,……那你看……细嗓门儿赌气般地抬高声音,叫他见,革命的人道主义还要讲嘛。

你跟那女的交待一下,叫她也配合做做工作。

以后又静下来,施肖蔚抬起手腕,那块没有卖掉的手表啼啼嗡嗡响着,时针斜指在十一点的位置上,一阵烦躁袭来,背上像爬上了毛毛虫,她魂不守舍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往窗外张望。

‘攸,身后突然有人出了声,回头一看,戴眼镜的干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屋,他拉开桌子的抽屉,一边找着东西一边对她说:我们研究了,决定特殊照顾你一下,让你见,现在我先把情况和你介绍介绍。

哎,你坐吧,坐吧。

咂,周志明到这儿来,…·,来了一个月了,认罪态度一直没有端正,表现是不好的,这样下去有什么前途呢?一点儿没有。

你见了他,也可以从你的角度配合政府做做工作嘛,可以说说外面各条战线的大好形势,也可以好好劝劝他脱胎换骨,认罪服判,把自己改造成为一个新人嘛。

啊——他拿出一个挂着小木牌的钥匙,走吧,跟我来。

她跟他出了屋子,绕过这排平房,又穿过一条斜坡路,一个用电网高墙围绕起来的大院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们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打开了离大门不远的一扇低而窄的小门。

这是一间十几米见方的屋子,里面除了几张条凳和一张没涂漆的长形桌子外,一无所有。

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你先看看墙上贴的探视须知,——接见时间只有十分钟,你先把想说的话考虑好了,谈的时候不准涉及案情;不准说不利于犯人改造的话;不准使用外语、暗语;不准打手语,不准……,你自己看吧。

戴眼镜干部推开屋子的另一扇门走了,在这扇门一开一闭的刹那间,她看见了门外面的大院子,看见了那一排间隔整齐的黑铁门,一股心酸泛起,这就是他住的牢房吧产’那人一去不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

屋子的窗户都严严地关锁着,空间散发着一股霉腐的气味,闷热得几乎像个大蒸笼。

已经十二点了,她耐着性子等下去。

那扇门终于又开了,戴眼镜的干部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

她紧张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张皇地从凳子上站起了身子。

这就是他吗?他那种象牙般光滑明亮的肤色从脸庞上褪去了,双颊变得粗糙餐黑,满头泼墨般的软发也只剩下一层被晒干了油色的刺毛儿,还遮不住黄虚虚的头皮,那对深不见底的眼眸现在竟是这样憔悴。

疲惫和呆滞,从满是灰垢和汗渍的黑色囚衣领口伸出来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几根粗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触目惊心地境蜒在皮下,……这就是他吗?她满眶泪水憋不住了。

小周,我,我看你来了……只说了一句,喉咙便便咽住。

周志明并没有表现出她原来想象的那样激动和热烈,他只是在一见到她的瞬间发了傻,嘴唇微微张开,不知所措地喃喃着:你来啦,你来啦……她哭了。

从他的声音中,一切期待和牺牲都得到了满足和报偿。

她不顾危险来奔他,是因为要把自己弱小微薄的同情和怜悯给予他吗?不,她现在才明白,她来这儿不光是为了给予,同时也是为了追求,为了得到。

因为内心的感情已经无可否认,她自己是多么需要他,需要他的爱和抚慰,需要听到他的声音……她扑到他的胸膛上,双肩抽动,有百感而无一言。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泥土和汗酸的混杂气味,她的手触在他单薄的脊背上,那肩呷瘦得几乎快要从汗渍板结的黑布服里支棱出来了。

她盼着他能紧紧地拥抱她,但是他没有,却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砰砰砰!一阵恼怒的响声压过她的颓厮,戴眼镜干部用门锁在桌上用力敲着,以十分看不惯的神情干涉了。

哎哎哎,周志明可是个在押犯,这儿是监狱,不能那么随便啊,又搂又抱的成什么样子!坐下谈行不行,这不是预备凳子了吗,要说话抓紧时间,咛!她感到周志明的身子缓缓地往后退了退,她也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生怕由于自己的失当而致看守人员移怒于他,使他今后在狱中的处境更难。

他们隔着长桌坐下来,她说:志明,我很想你。

你……他很拘谨,直挺挺地坐着,你好吗?你爸爸妈妈,他们都好吗?他的声音轻得近于耳语。

他们都好,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你是不是很苦,很累……她恨不得把所有想要问的话都问了。

还有你姐姐呢,她怎么样?她和援朝他们都好吗?他仍然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声音问着。

志明,你快说说你自己吧,你在这儿怎么样,你身体怎么样?我挺好的。

你找到工作了吗?最近又去过知青办吗?我看如果·,··别说我了,快别说我了,她几乎是哀求地说着,我这么远跑来,我多想知道你的情况啊,你怎么这样瘦啊?全变了样儿了,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你以后可怎么办呀……她说不下去了。

我没什么,我没什么,你赶快回去吧。

他喃喃地、发呆地说。

那个常干事站在桌子旁,看看她,又看看周志明,突然插进来说:行了,到时间了,周志明,你出去吧。

周志明服从地站起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她墓然感到这一刹那的眼神是那么熟悉,一下子把她心中无数记忆都连接起来了。

同志,还不到十分钟,还不到啊,你让我们再说几句吧。

怎么不到?是按你的表还是按我的表?怎么得寸进尺呀,让你见一面本来就已经是破例照顾了。

周志明,你先出去。

周志明望着她,后退着路到通向院内的那个门边上,用背把门项开,却没有立即出去。

同志,求求你了,能不能再让我们谈五分钟,再谈五分钟…··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赖呀,咯?小萌!周志明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终于放大了声音!她的心酸酸的,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你回去吧,好好地生活,再别来了,一定不要再来了,就算最后听我这句话,你自己好好地生活吧。

他走了,声音留在屋子里,她双手捂住脸,双肩剧烈地抽动,泪水涌泉一般润湿了手掌,她用全部力气压抑着哭声,只能听到一阵尖细的鸣响在胸膛里滚动,如同遥远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