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虽然上午仍然允许大家自由活动,下棋打牌、吹牛闲聊,但下午队长便要求以班为单位,讨论这几天过节的心得。
除了感谢一下政府对服刑人员的关心,谈谈这几天亲属会见和打亲情电话的感想外,讨论的重要目的,其实是收心,把这几天的轻松快乐,转化为改造的动力。
中午吃饭前,回家探亲的孙志勇提前归队了。
一小时后,梁栋也提前返监。
梁栋毕竟是班长,回到班上时大家都讨好地上前问长问短,亲热寒暄。
刘川也客客气气和他打了招呼,就出门打水去了。
他打完水回到监号时,梁栋出乎意料地主动迎上前来,他从他床边的地上,拿起一只纸盒,那个纸盒是他从家里拎过来的,他用目光对刘川投以微笑,语气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善意与真诚。
刘川,这是我专门给你带的,希望你能喜欢。
刘川有点不知所措,脸上也挂出相应的微笑,双手却不知该不该接。
两人都尴尬了片刻,梁栋把盒子放到桌上,把盖子打开,伸进双手,从里面颤巍巍地,端出了一只陶盆,盆里挺拔着一棵翠绿的文竹。
那棵文竹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姿态苍劲,层次丰富,干挺叶秀,枝桠峥嵘,色泽也饱满得恰到好处,绝对是文竹中的上品,在一般花卉店里肯定难得一见。
刘川满目惊叹,不知该说些什么,语迟之际,梁栋的双手从那只百宝箱似的纸盒里,变魔术般地又捧出一只带盖的塑料水杯来。
在那只透明的水杯里,一条同样透明的玻璃鱼,从从容容地悬在半空,那双老成的眼睛,深情地看着刘川,仿佛前生有缘似的,至少那一刻刘川觉得,那只凝目看他的玻璃鱼,就是他的玻璃,是那条已经离开多日的玻璃,又回来了。
还有那棵文竹,长得茂茂盛盛的,又回来了。
玻璃又游回了墙边那只大海般的鱼缸,又游进了那簇飘逸的海草。
那是它的领地,它的居所,它回去了,仿佛一切全都恢复如常,仿佛一切从来没有发生。
只有那盆文竹,新桃换旧符地摆在那一排小桌上,摆在那一排花盆当中,显得绿意盎然,有几分扎眼。
刘川像过去一样,给玻璃喂食,给文竹浇水。
他给文竹浇水的时候,常常会忍不住恐慌——他的文竹还是过去的文竹吗,还是那个跑来看他,安慰他,每月给他寄钱让他花的文竹吗?她这样挺拔秀美,这样超凡脱俗,还能像过去那样,属于他,而且依赖他吗?刘川的账上已经存了一千二百多块钱了,在过去的一年当中,他收到的寄款共有一千五百元整。
包括他给季文竹买花的那三百四十五元在内,他一共花了七百多块,加上他在车间和超市干活挣的报酬,剩下的一千多块在他的刑期之内,恐怕是花不完的。
他想季文竹大概是估计到这个情况,在他的存款超过一千之后,就没再给他寄钱了。
一千二百元存款在三分监区,已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富翁大款。
大墙之内,不知有多少服刑的囚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无期也好,心里都会装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也许是他的爱人,也许是他的母亲,也许是他的女儿……他心里尚存的温情,尚存的良知,他对人间的向往,对内心的自慰,往往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就像刘川因为季文竹,因为他的奶奶,就像孙鹏因为他的老婆,因为他的女儿一样。
孙鹏,多狠的人,多狠的心肠,可他对他的老婆孩子,真的牵肠挂肚。
春节过后孙鹏的处遇等级由二级宽管升为一级宽管,终于得到了与老婆团聚的资格与机会。
自从分监区提前两周为他定好了日子,孙鹏就像掉了魂似的,一心只等着老婆过来鹊桥相会。
那两周孙鹏对周围所有人全都慈眉善目,客气万分。
这是孙鹏入监后第一次获准亲人团聚,第一次能和老婆孩子在团聚楼里共处三天。
三天也不短了,他很知足。
那种心情刘川能体会到的,虽然,刘川还从未有过和亲人团聚的经历。
刘川早就是一级宽管了,早就有资格进入团聚楼住上几天,但和谁住呢。
和奶奶?奶奶不能来。
和季文竹?季文竹和他没有任何法律关系。
退一万步说,就是政府允许他和季文竹团聚同居,季文竹一年到头山南海北的在外面拍戏,又到哪儿能找到她呢?刘川不能和亲人团聚,他就用几乎与孙鹏一样的兴奋与期待,关注着孙鹏即将到来的这份幸福。
这幸福的七十二小时能幻化出多少亲密的想象,尤其在它们将到未到的时候,就显得更加甜美。
刘川那几天没事就和孙鹏在一起闲聊,他们共同的话题,话题中最频繁出现的关键词,就是女人,孩子,还有团聚。
孙鹏也安慰刘川:你比我强,明年春节不出意外准能批你回家探亲,在外面一住六七天,那是什么滋味!再说,你的刑期比我也短,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彻底出去了。
要是今年明年再减点刑,你用不着两年,就该到刑释教育学习班去了。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在既定的团聚日期来到之前,孙鹏的老婆突然表示来不了啦,而刘川却意想不到地,在数日之后一个清晨,走出了这座深牢大狱。
孙鹏的老婆在亲情电话中告诉孙鹏,他们单位的领导给了她一个学习的机会,让她上深圳技校进修半年,半年回来就有了升职的资历,因此她已经把孩子托给了她和孙鹏两方的父母,让孩子轮流到两方老人家里去住。
这机会对她来说千载难逢,下周一就要随队启程。
下周一本来是孙鹏老婆来监狱团聚的日子,现在看来只能放弃。
孙鹏当然为老婆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沮丧,他盼望已久的亲人团聚,那一阵几乎成了他的精神支柱,这三个完整的日夜,于他也同样千载难逢。
但老婆要去深圳学习,事关今后的前程,前程不可耽误,孙鹏无话可说,他心里的滋味,一时难以说清。
而刘川的突然出监,还是为了秦水老范的案子。
秦水人民法院将在两周后首次开庭,公开审理范本才黑社会团伙一案。
该案在秦水影响巨大,群众关心、涉及的方面比较复杂,因此成了当地的一件大事,也备受媒体瞩目。
所以,经秦水公安局和检察院与北京有关方面多次联系,要求提押在北京女子监狱服刑的犯人单鹃,在北京天河监狱服刑的犯人刘川,以及在北京第二监狱服刑的犯人范小康,前往秦水,出庭作证。
范小康同时作为范本才黑社会组织的骨干成员,将与范本才并案受审。
根据秦水方面的要求,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决定,由全局惟一的遣送机构,天监遣送科负责押解,将单鹃、刘川和范小康押往秦水,时间也是定在下周周一,从北京启程。
监狱局周五正式下达了执行押解行动的命令,行动的代号为前进。
周六和周日,天监方面作了两天的准备。
因为押犯太少,时间太紧,联系去秦水的火车已不太现实。
所以天监决定用汽车押运。
恰巧周六天监遣送科几乎全员出动,押解二百六十三名犯人沿京广线分别送往豫、湘、鄂、粤四省,大约六天才能返回。
所以监狱长邓铁山便指示由一监区为主派人,承担前进押解任务。
反正一监区钟天水冯瑞龙等干部过去都是遣送科的老人,对长途押送犯人,那是再内行不过。
一监区经过研究,决定让冯瑞龙和庞建东参加此次任务,冯瑞龙有七年遣送工作的经验,庞建东是刘川的管号队长,而且年轻力壮。
因为此次押解的犯人中还有一个女犯,所以又借调了生活卫生科的干部郑小珂。
在这两男一女的三名犯人当中,刘川还是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而且仅剩两年余刑,应当比较稳定易管。
途中需要稍加留意的,其实就是范小康一人。
但三名押运干警,两名武警战士,外加两名司机,七名干警对付一个危险人物,力量当然足够。
周六周日,冯瑞龙和庞建东都在忙着准备这个任务——研究路线,准备要带的东西,联系中途干警休息的地方和犯人暂押的监狱等。
而刘川的周六周日则在常态下度过,除了去厨房帮了半天厨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背书。
离国际法的考试时间已经很近,好多必看的书他还没看。
他对周一将要启程的前进行动,和单鹃范小康一样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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