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季文竹走出刘家时天已黑了,街上华灯璀璨,车水马龙。
她站在街边,想想今晚又要一人吃饭,心里不免想念父母,也有点想念刘川。
一辆出租在她面前试探着放慢车速,她下意识地扬起手来,可直到她一只脚跨进了车子,也没想好今晚该到哪里去过。
她脑海里无序地划过一首半熟不熟的歌曲,忘了是谁唱的:寂寞的我,行走在孤独的旅途……青春的孤独多么难耐啊!那歌词让季文竹心酸起来,觉得自己离家北漂,个人奋斗,其中的甘苦,有谁清楚?她当然也不可能清楚,这时候的刘川,正坐在一辆拉煤的大卡车里,昼夜兼程行驶在黑暗的外省公路,开始了一个更为孤独的旅途。
在刘川跟随单成功隐居秦水的一周之后,老范来了。
他和儿子小康一起,带着些酒菜,来到单成功一家住的小院,七碟八碗地摆了一桌。
两家人围坐在一起,举杯互碰,边吃边聊。
主要是两个长辈聊他们的那些经年往事,老单的老婆和几个晚辈只是闷头听着,很少插嘴。
一瓶说不清真假的泸州老窖下去,老范的脸最先红了,他问单成功:老单,你这次出事,你自己说,我范本才够不够义气?老单说:当然了,你是大哥,我但凡有三长两短,就得靠你。
要不我当初怎么把老婆女儿都托给你了。
老范说:你老婆你女儿在我这里,我绝对一点不亏她们。
你给的那两万块钱,早就花没影了,你去问问她们,我啥时少她们一碗热乎饭了!单成功双手举杯:大哥,我就大恩不谢了,你容我缓过这口气来,我一定加倍回报。
我报不了,我儿子我女儿,接着报。
老范说:好啊,那我可就等着啦。
他和老单碰了杯,又碰了刘川和单鹃的杯,然后一仰而尽,喝罢笑笑:报不报的,不知道哪辈子的事呢,我这人做事凭交情,只问耕耘,不求收获。
倒是我现在有点难处,你要是不多心,我就跟你说说。
老单应了声噢,且听他往下分解。
老范也不绕弯,上来一句:我现在没钱了!冲我要饭吃的人太多,我养不住他们,他们怕是要造反了。
这年头不给吃饱了谁能跟你!老单马上做出深明大义的样子,说:那是那是,这我都懂。
你说吧,兄弟能帮你什么忙吗?要不然,我们带着孩子到别处走走,至少给你省几份口粮。
等你做大了,不在乎这点小钱了我们再回身投奔过来,你看怎样?老范摆手:哪的话,你现在往哪走,到处都在抓你,你可别大意了。
老单你是我兄弟,你老婆是我弟妹,我就是再苦,你俩的这口干粮,我省不下。
单鹃呢,跟我儿子感情不错,我儿子愿意养她,我管不着。
老单你现在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到处找活干去,你就在家藏着吧,现在出去不得。
我看你就别让你这干儿子整天这么闲着了,让他也出去挣点钱吧,年轻轻的,别总让别人养着。
老单看看刘川,刘川没有说话。
老单又看看老范,看他像是认真的,便说:好啊,你当大伯的就给他找个事干吧,他年轻,吃点苦没啥。
老范说:我这儿的事,都在小康手上呢,就让他跟着小康干吧。
小康并没去看刘川,他抬眼去扫单鹃。
单鹃张口刚想说句什么,却让单成功抢先挡了:好啊,小康比刘川大几岁,就算是刘川的大哥吧。
小康,刘川人生地不熟的,以后你费心多给他撑着点,省得让人欺负他。
从这顿饭的第二天开始,刘川就跟着小康到城外的小煤窑挨户收租去了。
单鹃大概从小康昨天的眼神里察觉出他对刘川的敌意,所以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出城,说是跟他们一路玩玩去。
刘川无所谓,小康当然也不反对,于是三个人就一起往城外去。
刘川这下算明白收租是怎么回事了,收租就是到处砸窑打架,否则租是收不上来的,所以去的人必须要多。
只要小康出马,前呼后拥的这一帮喽罗,总共不会少于十几个人马,而且多数看上去身强体壮,少数瘦小干枯的据说手段更狠,更是敢下手敢玩命的家伙。
头两个窑的租金收得还算顺利,窑主没多嗦就把现钱交了。
到第三个窑时窑主不在,只有几个挖煤的短工,个个脸上黑得只剩下两个眼睛窟窿。
窑主不在收不上钱,小康们除了撂下两句狠话,也别无他法。
小康他们挨个收钱,刘川就在一边跟着,既不插嘴,也不帮腔。
和窑主真正的冲突是在第四个窑口,小康和窑主吵了两句便下令动手,他的手下一哄而上一通暴打,连上来劝阻求饶的几个短工也没放过。
除了刘川和单鹃之外每个人都上手了,刘川从旁观察单鹃,发现她对这种暴力场面已经司空见惯,而且熟视无睹。
第一天他们又转了几个窑口,收了几户租金,打了两个窑主,还有两个窑主没有找到,只能留待以后再说。
回来的路上小康请大伙儿在小饭馆里吃饭,饭间挑衅地问刘川吃得香吗?刘川不明白他的意思,小心地应了声:还行吧。
小康用北京腔学着电视广告里的语言:你是吃嘛嘛香!刘川这回没答话,单鹃倒接了句:你请客,人家吃得香还不好吗?她问其他人:你们吃得香吗?大家都应景地说:香!香!小康冷冷地说:人家吃得香是人家干活累的,他今天干什么来了,逛景来了?单鹃说:你们打打杀杀的人家又不会。
小康说:吃饭会。
单鹃说:吃饭也得慢慢学啊,你一生下来就会吃饭?小康说:我们家狗就没学过,天生就会吃!单鹃说:狗是狗人是人,我到现在还不会吃饭呢!小康说:你一辈子不会吃饭都没事,我喂你。
他不会吃可就得饿死了,谁喂他呀。
单鹃说:我喂!小康说:你喂他?连你都是我喂的。
单鹃说:不愿意喂你就别喂。
小康和单鹃急一句慢一句地斗嘴,小康的手下悄悄看着他们,也悄悄地瞟瞟刘川,没人劝架,没人插嘴。
刘川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米饭,死活没有一点声音。
刘川后来跟我说过,他那时不恨小康,他恨的是景科长。
还有那位后来一直没怎么露面的林处长,是他们平白无故把他拖进了这个没完没了的案子。
要不是陷入这个任务至今无法脱身,他现在早就白天到万和公司发号施令,晚上听季文竹发号施令,轻轻松松地当老板,幸幸福福地谈朋友了。
他犯不着坐到这种肮脏的小饭馆里,和这帮地痞流氓吃一锅糙饭,还得听他们挖苦奚落,还不能跟他们急眼。
因为跟这种人急眼就得准备好跟他拼命,至少拼个头破血流,万一瞎一只眼或者破了面相,季文竹哪里还会要他?季文竹早就说过,她说刘川你除了这张让女孩喜欢的脸你还有什么本事呀。
其实季文竹喜欢他的脸让他挺高兴的,总比喜欢上他的钱好得多了。
再说,和小康翻脸打架肯定会影响他在秦水的生存,影响生存就势必影响这个任务,他虽然怨恨景科长但这个任务还得善始善终。
再说,按钟大的说法,他现在还是天河监狱的人,天监对他一直不错,钟大对他也一直不错,他不想让景科长他们找监狱领导投诉他去,他不想他们总把钟大搬出来做他的思想工作。
他估计这案子也不会拖得太久,再过些天如果还没动静,就是他拖得起景科长他们也拖不起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一切都忍,慢慢熬到结束的那天,熬到天河监狱给他公开平反恢复名誉让他光荣退役那天为止。
原来他还估计天河监狱为这事怎么着也得给他记个功或者至少给个嘉奖什么的,现在想想无所谓了。
他以后自己开公司办企业,要不要那张纸真的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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