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3-30 06:28:44

千年之交带来许多千年难遇的话题,最宏观的莫过于宇宙中九大行星的十字排列。

关于灭绝的猜想一直是人类一个永恒的恐惧,连最无畏的人也免不了偶尔思索一下世界的末日和死亡的七月,预言中的灭顶之灾使杞人忧天成了世纪末很常见的心情。

但若不是对吴长天的采访,林星至今也不一定知道,在中国的整个文化中,发达最早的,其实就是天文。

古人划分的三垣二十八宿,与现代天文学的经纬度,在概念上已极相类似。

不过中国人眼中的天体,一向与人间的神话相连,自始至终带着拟人化的色彩。

如果按照吴长天的说法,中国的人伦,反过来也引申了星辰之间的关系,大到国家,小到部族,再小到家庭,都要围绕一个中心,一个领袖,一个具体的个人,如群星之于北斗。

领袖巍然不动,只须发号施令,众人便会随了他的方向,斗转星移。

这个自然宇宙的规律已经万古不变,难道两千年最后的一个盛夏七月,真会飞来某颗触犯无奈的流星,让整个人类生死不明?如果说银河系里将要发生的异动,对于自然规律来说是一种偶然的话,那么此时林星眼前的这位吴长天,对于拥有十八万员工,八十万资产的著名的长天企业集团来说,依!日是一个必然稳定的中心。

从他这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打出的每一个电话,发出的每一道指令,都将有效地运转起成千上万的人力和成千上万的资金,如同一个神秘的三军枢纽,让林星一涉足便禁不住肃然起敬。

这间办公室是一个装有落地玻璃隔断的巨大的套间,外屋的电话声此起彼伏,有一个看上去极为精干的秘书班子在应付着这些声音,那激动人心的嘈杂只是在大玻璃门偶然开启有人走进来时才能传到里间。

里间则摆放了巨形的写字台和宽大的皮沙发,还有水晶般晶莹明亮的玻璃书柜,以及镶满雪白大理石的卫生间。

林星独自坐在长形沙发的一角,不免有几分渺小的感觉,而吴长天则被人伺候着,在卫生间进进出出,行色匆匆地梳头、打领带,同时回答她的提问。

这是林星第一次坐在这么气派和贵重的沙发里,以致她不得不随时注意着自己的姿势。

她和她的杂志社,大概都想不到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单独采访,就如此轻而易举地打进了长天集团总裁的办公室。

这当然得益于她的自信,她的自信来自于她有一张不仅青春而且相当耐看的脸。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因果关系,在大学里搞实习采访时她不止一次运用过自己的这个条件,无往不胜。

今天她自报家门不速而来,从这幢大楼的门卫开始,过五关斩六将地一路往里闯,终于踏进了这道高深莫测的门槛。

当外间的那几位秘书在简单盘问之后正要把林星请出去的瞬间,他出来了。

他很专注地在她脸上看了一眼,叫住了秘书。

他说:我只有五分钟。

她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于是,她就进入了这个泰坦尼克式的巨型企业的心脏。

那一组美式的大皮沙发里,有了她一个短暂的位置。

她本来是打算对整个儿长天企业集团做一次系列的采访,搞出一个全面反映长天集团创业发展过程的调查报告,以折射出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的时代变迁。

题材已经报到社里,尚未得到支持与否的答复。

在那些老资格记者的心目中,她报出的这个计划也许使她一下子成了一个好大喜功的典型,这一点从室主任的表情上,已经可以看出一二。

正是这个表情,才激将着她今天单枪匹马跑到长天集团北京分部的大楼里来撞一个运气。

能见到这位靠五千元起家终成巨富的传奇人物,对林星来说,其实是个意外。

尽管吴长天答应给她的时间只有区区的五分钟,但他进了里屋却没有半分钟空闲。

不断有秘书送来让他接听一些电话、请他批文件、帮他穿衣服、告诉他车已备好……林星在一边静静地观察,从报纸上她知道吴长天今年刚满五十周岁,但此时的疲惫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也许她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是容易把中年人看老的。

她坐在沙发里,并不急着插进去提问,直到吴长天在忙碌的间隙用目光示意,她才把一个临时确定的题目拿出来。

‘吴总,我很想知道,一个企业的领导者,比如说您,人们应该怎样描述您在企业中所处的位置呢?吴长天一边签着文件、打着领带,一边稳健地答问:你知道北斗七星吗?就在现代天文学所指的大小熊星座一带。

我们的老祖宗把北斗七星当做指引方向的座标,因为他们的方向最稳定,光芒最闪耀。

企业的领导者就应该是北斗,他的光芒应该能够笼罩他的部属,把他们聚拢在自己的周围。

访问什么是一个企业家的光芒呢?林星问。

‘你这算第二个问题了吧?吴长天以问做答。

不,还是第一个。

您刚刚说了光芒,我想知道是指什么。

是指领导者的知识和才能吗?’吴长天穿上西服,摇头:那不是主要的。

是权力吗?权力很容易遭到背叛。

那是什么?吴长天已经举步向门口走去,林星也不得不站起来追随,她期待着吴长天最后的回答不要太简单,可吴长天偏偏只答了三个字:是品德。

声音未落,人已出门,林星紧跟了几步,两人一同来到走廊上,身后簇拥着吴长天的几个部从。

吴长天用一丝笑容作为采访的结束,你满意了吗?他问。

可林星没有报以微笑,她把一个仓促间在头脑中闪过的问题仓促地问了出来,请问吴总,对云南红塔集团的话时健您怎么看呢,有人说话时健现象在中国企业家中有一定典型性,您认为呢?这个问题显然太唐突了,连林星自己都愣得停住了脚步。

吴长天也站下了,但刚才的笑容还自然地留在脸上。

身后的工作人员上前礼貌地替他摆脱:对不起,吴总还有急事……可这时吴长天用回答打断了他们。

他的回答是:我们说好只问一个问题的。

林星压住尴尬,说:对不起,您刚才,刚才 提到了品德这个词,所以……吴长无淡淡地笑一下,继续往楼下走,也终于继续了和林星的交谈:你看过《曾国唐家书》 没 有?他问。

林星如实说没有,他说:‘可以看看。

一个工作人员递上一支刚刚叫响的手持电话, 打断 他们的交谈。

吴长天在电话中不知和什么人讨论着一个林星完全听不懂的问题。

直到他们走出楼门,在上车前,吴长天才关掉电话,回身对林星说道:‘你知道过去盛粮食的一种量器叫斗吗,粮食要是 装得满出来了, 就要用一只小木片把它刮平,这个木片就叫做概。

人也是一样, 各种好处要是满出来 的话,就会有人来铲平依。

曾文正公日:天不概之人概之,天也是借人之手概之。

我是学了曾国落的办法——自概之。

所以我不会当话时健。

日后林星反复回想,在这次意外而短暂的采访中,吴长天的每一句话,都有些深意似的。

她按照大学心理学课程中关于人的性格分类的方法,回想着他的口气、气度、动作和表情,一会儿觉得他显然属于那种驱赶类型的人,具有高度的专断和高度的情感控制能力,与人交谈要的是结果,要求对方简洁,过度的解释和重复肯定会使他失去耐心。

可一会儿她又觉得他对采访者需求的同情和给予的满足,他的敏锐和洞悉对方心理的能力,又像一个亲切类型的人。

碰巧那天晚上她在她的男朋友刘文庆家里发现了一套束之高阁尘封已久的《曾国藩家书》,便拿来查看,在里边果然查到了吴长天所5!的那段高论:管子云:斗现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慨之。

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人手概之。

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洛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

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

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

林景有了些兴趣,于是往下继续领教曾文正公的自概之论,原来只有清、勤、谦三个字而已。

望文生义,不外是清廉、勤奋、待人谦恭。

看罢此论,林星竟从吴长天那只言片语的深意中,隐隐生出一丝敬意来。

看来舆论界对吴长天的诸如‘学者企业家、当代儒商、‘半部‘论语’治长天之类的溢美,并非全是吹捧之词。

林星把这部三卷本的《曾国藩家书》全部借了回去。

刘文庆当初买下此书不过是为了响应那一阵的时髦而已,并无开卷阅读的打算。

自他辞去那份国营小厂的公职,专门干起个体股票经纪人的行当以后,就冷淡了其他一切。

和股票经纪人相爱是一件很苦闷的事,因为你始终会觉得股票要比爱情来得更强大更刺激更戏剧性。

尽管刘文庆常常美其名日:我炒股也是为了你呀。

可说服不了林星,爱情本身是一种精神活动,谁能相信一个那么爱钱的人还会去爱别人。

对林星此论刘文庆总是报以冷笑:别忘了对咱们这种人来说,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生存都没有了,哪儿还有什么爱情?在现在这个社会上没有钱,哪儿还有生存!以前刘文庆的雄辩常常会使林星语塞, 但在采访了吴长天之后她有 了新的感慨:人家吴长无可算得上应有尽有了吧, 可人家还是把道德人品当做人生最大的财富。

每个 人都要生存,可生存也要讲境界! 刘文庆听罢面色 阴冷,看破尘缘地说自古以来认为道德价值千金而 富贵一钱不值的人,大都是已经富得流油的家伙!但是, 对于林星说到的吴长天,强烈的鄙夷并 不减低刘文庆对这位名人的关注。

按照目前西方学 界最流行的分类,林星觉得刘文庆属于典型的左脑 上区和右脑上区结合类型的人, 这种人既喜欢冒 险,又工于心计,对任何事都习惯于不带半点情感 色彩的冷酷分析, 对于自己喜爱的东西会陷入永无止境的追求。

当他听说林星居然和目前在市场上炙手可热的长天实业股的后台老板有过一次单独的交谈时,立即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兴趣,仔细询问了他们谈话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林星对长天北京分公司大楼内部环境气氛的描述,似乎也能成为推断长天实业股票底气和升值潜力的线索。

他说现在很多人都在观察长天实业的走势。

尽管其股价已经居高不下,但如果近期能发布一点利好的消息,估计还可破位上扬。

如果他们的董事会今年能用送股的方式来回报投资者,那股价的进一步观升就更加势在必行。

他最遗憾的就是在林星与吴长天的谈话中,哪怕是间接的只言片语,竟没能涉及到一点点这方面的内容;他哪儿会跟我谈这些。

林星觉得刘文庆简直有点走火火魔。

当然,林星也承认,从常理上说,无论你做什么,都应当执著其事。

但她一向反对像刘文庆这样过分的执著,有时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

男人做事通常只看重结果,所以过分的执著便成了男人的通病。

而女人则更重视过程,女人能够通过享受过程而得到满足,有时甚至干脆把过程就当做了目的。

自刘文庆迷上炒股之后,林星就和他辩论过不知多少次——人生的意义究竟在于追逐成功还是发掘快乐,人生的快乐究竟在于实现最终目的还是人生整个过程的美好。

一谈到这个问题刘文庆的脸上总是那种不屑一辩的样子,眼神和微笑都强调出明显的讥讽:这还用说吗,折腾了半天达不到目的还能有什么快乐?而林星则认为生命的真理无疑就在于生命过程的本身。

如果你活了八十岁,为了达到目的八十年都活得心情紧张生排死扛一点快乐没有,那么到死的一天目标即使实现了又有什么用?每次争论都没有胜方。

林星并不奢望说服他,因为她知道追逐成功就是男人的本性。

关于钱的争执也是两人之间的一个龈龄。

刘文庆从不避讳他对钱的观念:没有钱便没有一切,包括爱情。

刘文庆的说法让林星完全找不到她所需要的寄托。

她只能赞赏他的坦诚,一个直率的男人比一个虚伪的男人更完全。

刘文庆就算是表白他挣钱是为了她,也并非属于花言巧语,那只是在论述他的关于金钱与爱情的逻辑关系罢了。

其实林星的消费需求并不高,她爱吃点好的但并不上痛;她爱穿得漂亮但不非要名牌;出门能打个的最好,不着急时坐公共汽车也行;化妆品只用合资或国产的那种;和同学朋友聚会一般都是AA制。

她的衣食住行和零花钱都有保障。

她父母去世后, 北京姥姥家有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房一直由她使用,她把其中的 两间租给了艾丽和阿欣, 这两个哈尔滨女孩儿每个 月付给她的房租在她没毕业分到杂志社领上工资之 前,就足够她的一切开销了。

和她相比, 艾丽和阿欣属于更加大手大脚的女 孩儿。

她们在北京已经住了两三年,换着不同的公 司做着一些说有也无的工作,因为她们经常更换的 男朋友就是那些公司的老板, 你想她们还能没钱 么。

有钱的女人每天晚上都是在酒吧或夜总会消磨 时间的, 她们白天睡觉,晚上和各种各样的朋友去过夜生活,唱歌、跳舞、聊天、吃宵夜,常常要玩儿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或者更晚。

她们喜欢这种生活,一到夜幕阳就容光焕发。

林星也喜欢去酒吧或夜总会坐坐,但通常只能安排在周末,因为第二天可以晚起。

她最近比较喜欢去一个叫天堂的酒吧,那儿的装修特别别致,每一个角落无论明暗,都能有一些让您意外的装点:古老的曼陀罗,斑驳的铜号,以及翻拍了再用茶水做旧的老照片,和几张说不清年代的外国音乐海报,都恰到好处地避免了常见的做作,也不是俗套或似曾相识。

林星爱去那里还因为那里的音乐,虽不那么热烈,但能把忧伤二字演绎得出神入化。

林星不清楚散落在北京街头的这些年轻人聚会的酒吧里,有多少这种不入正流但很有修养的乐队。

天堂酒吧的乐队名叫天堂乐队,和酒吧一样用了这个阳光灿烂的名字。

可演奏时的舞台上却只有一束薄光幽幽的投射,钢琴和吉他配合着一只楚楚动听的萨克斯管,让每一支曲子都深刻得穿透灵魂。

吹萨克斯管的是乐队中年纪最小的一位,走近去看,你会发现那张脸孔标致得像是日本卡通片《灌篮高手》中的英俊少年流川枫。

这么小的年纪居然能把每支曲子都诠释得让你为之动情,令林星不由不倍感惊奇。

有一次她碰上艾丽和她新认识的一个很绅士的加拿大老头儿去天堂酒吧,两人语言不通,却混得厮熟。

艾丽见到林星便拉她充当翻译,因为老头儿一进酒吧便大侃音乐。

他很火神地听了那男孩的萨克斯管,曲毕很礼貌地鼓掌,鼓完掌却说:他们的演奏的水平很专业,但这是一支送葬曲,是不适宜在这种地方演奏的。

’艾丽马上跑过去把老外权威的批评告诉那位萨克斯少年,并且借了几分酒劲儿嘲笑了他们,弄得男孩和他的同伴面面相觑。

乐队的钢琴师马上走过来向外国老头儿请教,说我们只知道这支曲子的名字叫《天堂之约》,在学校里都是把它当练习曲的,它的出处和用途倒确实不知其详。

林景没有理会他们的探讨,她很喜欢这支曲子,喜欢它的深沉有致,它使她想到了某种心酸的情感和高尚的苦难,她几乎为它感动流泪。

后来再到天堂时,乐队已经换了,听说是因为酒吧的老板换了。

新的乐队用一种敲敲打打的浮躁,取代了原来深刻古老的爵士气氛。

音乐一变整个酒吧的感觉都变了,让人觉得没有了灵魂。

后来林星就不再去了。

也因为那时她突然不再有闲,在她采访了吴长天之后,社里理所当然地认可了她的选题计划。

她开始忙起来,每天要深入到长天集团在北京的各个企业和企业中的各个阶层,收集她所需要的各种素材。

这是她参加工作后事业上的第一个挑战,所以必须专心致志,没有机会再去泪吧。

而与那些具体务实的企业干部和职工们的接触,也使她立即感受到与酒吧和夜生活截然相反的另一种生存氛围,有了些回归主流的感觉。

她甚至还在长天集团北京公司所属的京天娱乐城体验了几天生活,分别体验了服务员、清洁工和收款员的责任与甘苦,并且在这里交了一些年组比她大得多的朋友,其中有不少是原来国有工业企业的下岗职工,他们几乎每个人对长天集团都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

在林星未来的调查报告中,长天大量吸纳下岗职工再就业的行为,也被列为吴长天的企业道德构建的一个实例。

在京天娱乐城她还有一个邂逅,就是遇见了那位不知去向的萨克斯少年。

有一阵他几乎天天来这里打台球,一言不发地和素不相识的客人靠输赢赌些小钱。

这小子的穿着打扮简单明快不事声张但相当讲究。

与林星印象中那些音乐人放浪形碳逍逼怪异的孩皮形象相去甚远。

但是看一个人光看外表是最靠不住的,凭着他用大量时间与一些看上去挺低档的社会青年赌台球这一点,也足以使林星对他的感觉大打折扣,那种失望甚至多少破坏了她对天堂酒吧,对那里深沉感人的音乐的美好的留恋。

后来还有令她更加大跌眼镜的事。

是日她正巧在保龄球厅替人值班,中午的盒饭是一位职工帮她领上来的。

就在她去洗手间洗匙子的片刻,放在门外领位台上的盒饭不翼而飞。

她正在疑惑,无意间发现在保龄球厅斜对面的台球室里,那吹萨克斯的男孩正捧着她的盒饭大嚼大咽,而且就在她余愣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何反应之际,她的午餐转眼已被吞食干净。

她大步走过去,将扔在记分牌下小桌上的空饭盒拣起,一边恶狠狠地塞进垃圾筒,一边冷冷地问他:吃好啦?啊。

男孩抬头看她,面不改色,口气上居然还有点爱搭不理。

香吗?男孩反倒疑惑地看着她,毫无羞耻地答:还行。

然后故意不再理她,目光移到挂在墙角的电视机上,去看那群魔乱舞的珊了。

要不是保龄球厅接班的人过来喊她,林星真想把这小子好好羞辱一下,你装什么傻呀!林星事后想想,这小子的脸皮倒是厚到了可爱的程度,他似乎没有一点歉疚和遮掩,居然大大方方,自然而然。

那天晚上林星下工时,艾丽因为单元门的钥匙锁在屋里所以跑到京天娱乐城来找她,两人就在娱乐城的餐厅里吃了一顿上海某。

饭罢还是艾丽请客,她们在娱乐城的歌舞厅里轻松地玩儿了一个晚上,直到有个半醉的客人将林星当成坐台的小姐上来纠缠,她才拉着文丽退场。

此时已是深夜,娱乐城的门前居然找不到一辆出租车,已经有几个人焦急地站到了马路的当中。

她们等了足有十分钟才拦到一部夏利,却又有一个男孩跑过来和她们抢。

林星一看,正是那吹萨克斯管的少年,不由怒从中来,吼了一声:嘿!你讲不讲理厂那男孩的无赖比中午抢饭来得更加自然,他说这么晚了能不能捎上我呀,先送你们还不行吗,今天这车我请客。

林星报复地想说不行,不料艾丽被他的恳切打动,抢先说当然行啦,没问题,上车吧。

男孩说声谢谢,竟然比林星她们还快地坐进了车子的前座。

车刚一开起来,男孩就仰着头睡着了,车开到林星家,艾丽推醒他,他擦着口水睡意朦胧地问多少钱呀?艾丽笑道:算了,钱我都付了。

林星一言不发地下车,男孩说再见她也没应。

艾丽下车就问林星:怎么认识的,他们乐队去哪儿了?林星说:你自己问他去。

她知道艾丽的男朋友全是年纪在三四张以上的大款,但艾丽内心真正喜欢的,还是这种又年轻又酷的帅哥类型,萨克斯少年的这张流川枫式的脸,当然对艾丽有着绝对的杀伤力。

林星的话音未落,那男孩就像是听见什么似的,已经开出十多米远的出租车又停下来,他下了车直冲她们跑回来。

艾丽兴奋地问他怎么啦?男孩说:借我一点钱行吗?说得艾丽都愣住了:你是谁呀我借你钱?男孩转而对林景说:你不是京天娱乐城的吗,我忘带钱了,有二十块就行。

明天就还你。

林星项面子掏了钱,她有张伍拾圆的票子,给了他。

她想这男孩准是让他周围的人,包括一些女孩子宠惯了,以致如此好意思。

其实漂亮男孩林星不是没见过,她知道男孩越漂亮越没信用。

果然,第二天那男孩就根本不在京天娱乐城露面了,第三天,林星就结束了在那儿的采访转到长天超市公司去了。

她一点不稀奇,——宠坏的男孩对用别人的钱肯定已经习以为常,当初他嘴里的那个借字,不过是个礼貌而已。

这事也仅仅让林星心里轻微地恶心了一下,然后压根就不再去想了。

关于长天集团系列报道的第一篇稿子,她已经搞出来交了上去。

心情上的疲劳顿时缓解了许多。

要不是和刘文庆的一场争吵,她几乎想买张火车票去吉海市玩儿上几天。

吉海不仅有著名的国家级森林公园和度假疗养的胜地,而且还是长天集团的发祥地。

她最近已经和刘文庆吵了两次架,都是在电话里。

那天刘文庆来电话约她晚上和他出去吃饭,倒不是因为他们有近两个星期没见过面,而是刘文庆这个晚上有一个重要的饭局。

是他的一个朋友做东,在阿伊鲍鱼酒家租了个单间,据说请的人都是些大公司的老板和文艺界的腕儿。

刘文庆不知托了什么门路,硬是挤进了这次高层次的聚会。

他在电话里的口气很急切:今天真的很重要,你知道谁来吗,长天实业开发公司的老总,他们也请了。

林星觉得很奇怪:爱谁来谁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去不就完了。

我最讨厌和一帮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刘文庆在电话的那一头不知是板着脸还是在笑:你不知道,他们说那开发公司的老总特别色,你要是去了,跟他聊聊长天实业股票的走势,他保证活多。

你问,我在旁边听,我能听出来。

他们长天实业董事会什么时候开,今年分红方案怎么定,他是直属公司的老总,肯定了解些内幕。

林星马上拒绝,不但拒绝,而且痛斥:你拿我当什么啦,当色情间谍吗!就是吃一顿饭,而且都是有层次的人,又不会干别的。

你干吗不到街上拉一个小姐夫,那些大饭店的门口,有的是。

这是什么话,我是带我女朋友去,名正言顺,你别闹了好不好。

人家又没请我,我自己去难受不难受呀。

刘文庆笑道:这种场合,漂亮女孩永远是最受欢迎的人,多多益善。

好!林星说:那我带一个排去。

行啊,只要好看。

刘文庆笑了一下,及时收住,说:别闹了别闹了,我这也不光为了我自己呀,挣了钱还不是为你。

‘好啊,既然这样,我宣布我从今以后决不再花你一分钱,你以后也别再说什么为了我。

刘文庆几乎是求情的口气:好好好,就算为我,好不好?今天晚上六点半,阿伊鲍鱼酒家,劳驾您老人家为我吃个鲍鱼,行吗?电话突然不通了,不知是他的手机没电了还是信号不好,林星还能断断续续听见刘文庆在那边大呼小叫:喂,喂喂,你听见吗,晚上六点半……她没有再把电话打过去,晚上她反正不打算去的。

刘文庆公然拿自己女朋友的脸盘去做生意场上的诱饵,这种行径林星怎么也不能接受。

她最初认识刘文庆时他还在那个空调机厂当工程师,她家空调坏了,他带工人来修。

后来又坏了,她呼他,他又来修。

一来二去,她对这位身材魁梧,精通技术,会谈人生的年轻人有了好感。

刘文庆那时候也热衷于赚钱,但只热在口头。

在林星的观念上,年轻人会赚钱是一种本事。

只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非但不是缺点,还是成就事业的动力。

但刘文庆现在的样子,好像有些让人讨厌了,林星在他那里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有好几次了,林星想试着跟他告吹,看看他做何反应。

她估计不出他会痛不欲生还是爱谁谁。

晚上五点钟从社里下了班,林星当然没去什么阿伊鲍鱼,而是直接骑车回了家,路上盘算着是随便在外面吃点什么还是回家自己下面。

权衡不定时已经到了家门口。

低头镇车时忽听有人在她身后叫:‘哎!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瘦瘦的萨克斯男孩。

她见到他不知为什么挺高兴,也许是因为她猜想他是专门来还钱的,这一来她对他的看法稍稍好了一点。

果然,男孩说:我还以为你是京天娱乐城的呢,结果一问,说你是个记者。

我欠你的车钱还没还呢。

林星说:咳,我都忘了。

虽然她并没有忘,但她觉得该这么说。

男孩把五十块钱递过来,问:要付利息吗?林星并不想马上结束谈话,于是说:那看你了。

男孩有些嘴笨似的,迟疑了一下才说:那,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顿饭吧。

说到吃饭,林里突然灵机一动:吃饭免了,求你帮忙办个事,行不行?男孩说:订。

林星欲言又止,笑笑,说:算了,说了你该生气了。

’男孩口虽拙,态度看得出是认真的:没事林星还是笑:‘真不生气?男孩说:真不生气。

林星说:你不会把我当疯子吧?男孩笑笑摇头。

林星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你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就算,反正我也无所谓。

男孩再次说:‘行。

林星说:‘你陪我吃顿饭去吧。

男孩说:我不就说要请你吃饭吗。

林星说:不用你请,有人请。

你陪我去,得装做是我的男朋友,行吗?林星看他一愣的样子,连忙用笑来松弛他:没把你吓着吧?男孩显然感到意外,但故意镇定地说:‘没有没有。

林星说:就一顿饭,你就吃你的,不用说什么,我说什么你应和一下,就行了。

男孩大概认为拒绝女孩子的这种请求是胆怯和小气的表现, 所以大方地说:行啊,没问题。

林星抬手看一下表,说:走!于是他们就站在了路口,抬着两支胳膊拦出租车。

林星问男孩:我叫林星,你叫什么?’男孩说:我叫吴晓,口天吴,拂晓的晓。

林星交待:吃饭的时候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咱们认识有一阵了,是你追我。

行吗?不委屈你吧?你今年多大了?吴晓说:二十二了。

二十二?林星歪头看他:看不出你比我还大一岁啊。

吴晓说:能告诉我为什么让我装你男朋友吗?林星笑一下:放心,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今天吃饭的人里,有个人想追我,我拉你去让他看看,气气他。

吴晓也笑笑:噢。

紧接着居然厚道地问:那会不会太伤害他?林景说:放心,不会出人命的。

两人在路边刚刚燃亮的路灯下,既仓促简短像串供似的统一了口径,又进行了政策交底和减轻思想负担的工作。

车很快来了,但路上很堵,他们赶到位于长安街东头的阿伊鲍鱼酒家时,那一桌主客已经喝过了第一轮酒。

刘文庆几乎顾不上抱怨她的姗姗来迟,便把眼睛盯上了吴晓,他谁呀?他第一句便这样低声地问她。

桌上有人叫:啊,小刘,这是你女朋友吧,来晚了要罚三杯!刘文庆才笑着为她介绍:噢,快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马总,是我的恩师。

这位是黄总,北京城搞证券的没有不知道黄总大名的。

这位是资主任,这是今天这桌上真正的政府领导……这是金总,我跟你说过的,金总是长天实业开发公司的老总……他把今天心目中的主角儿放到最后介绍,而且口气上也有些微妙的加强。

而那位马总,大概是今天的主人,热情地张罗服务员过来加座位加餐具,把林星的座位加在了刘文庆旁边,还一个劲儿地说:‘我跟小刘好多年了,到现在他才让我见他女朋友,厉害厉害。

林星也不知道他说的厉害是指什么。

她推着刘文庆叫他去那边坐,把吴晓拉到了刘文庆的座位上,和她挨着坐。

她半笑不笑地回应着那位马总:‘我和刘文庆是过去的事了,这位是我现在的朋友。

她公然向大家介绍吴晓,然后又说:不过刘文庆还不错,有这种吃饭之类的好事总还不忘了我。

大家都有点愣,有人偷偷看刘文庆,刘文庆脸上已经挂起青皮,但还笑着,他看出来林星今天是闹事来的。

林星也是其准了他不可能在今天这种场合下跟她吵,因为男人是绝不会为了男女私事而不顾自己的面子和事业的。

何况关于钱和爱情就为第一的问题,在刘文庆的观念上早有定论。

刘文庆平笑着举了杯,自我解嘲地对众人说:‘大家别理她,她就这脾气,我也没辙。

来,金总,我敬你……大家举杯喝酒,男人们对这类事不敏感,无所谓,大面儿过得去就行,桌面上又恢复了应有的气氛。

林星只是气气刘文庆,目的达到,也并不想撤泼,也就跟着喝酒。

对刘文庆爱搭不理,对其他人笑脸相迎,有问必答。

更多地,是给吴晓夹菜,两人频频碰杯自饮。

吴晓不会喝酒,但她还是和他碰杯,都是抿一口而且,做做样子,目的还是给刘文庆看。

吴晓一言不发,听别人说话,吃自己的菜。

既不像那天偷吃林景盒饭那般狼吞虎咽,也没有丝毫担娘局促。

林星以前是常被人拉到这种高级酒楼和大饭店里吃饭的。

在男人的饭局上,漂亮女人永远是一道不可缺少的风景。

但吴晓这种半大男孩显然没有这种机会,所以林景对他的从容不迫深感惊讶。

这小子吃饭的姿态居然很绅士,很讲规矩,而且并不刻意,一举一动都很自然。

真不知道他这点修养是与生俱来还是在什么地方练过。

这顿饭对林星来说,不知是胜利还是失败。

她后来甚至说不清她是把刘文庆气了,还是把自己气了。

因为刘文庆并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尴尬恼火以至一蹑不振,酒过三巡他竟像没事儿人那样轻松自如地进入主题。

他说金总正好您今天来了我还想问您呢,我手上压了不少长实的股票,不知道今年董事会的分红方案怎么定,有没有什么利好的消息透露透露,反正今天也没外人。

那金总喝得面色微红,反问说你们希望是什么方案?刘文庆说:长实股是多年的绩优胜,现在又是牛气冲天,当然是送股的方案好,哪怕是十送一呢。

我们现在主要担,心别定个现金分红的方案,那非跌不可,那我们还不如现在就抛了呢,现在还算是高位。

刘文庆说这话吸引了桌上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其他话题一时暂停,大家都看那位金总,不知他的嘴里含的究竟是利好还是利空。

但见酒酣耳热的金总微微一笑,目光并不去看刘文庆,却清楚地说了一句:你先留着D巴。

刘文庆是聪明人,不再多问,满面春风地哈喝敬酒。

看见刘文庆的目的达到,林里便觉得自己的目的近乎破产,原有的一丝快意,到散席时也荡然无存。

大家在阿伊鲍鱼酒家门口告别时,刘文庆甚至没有邀她同走,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就和那姓马的搭一辆车扬长而去。

倒是有其他人要用车送她,她谢了说不用。

一声声车门砰砰地关闭之后,一辆辆轿车鱼贯而走,似乎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只留下她和吴晓孤零零地站在路边。

吴晓说咱们叫出租吧,你回家吗?林星没搭话,情绪索然。

她说:你先叫车走吧。

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一辆红色夏利停下来,司机在车里看他们。

吴晓拉开车门,说:走吧,先送你回家。

她没动,挥挥手:你先走吧。

吴晓说:你没事吧?她说:没事,你走吧,今天谢谢你了,后会有期。

吴晓钻进车子,车开走了。

林星在路边发了好一阵儿呆,才慢慢向灯火阑珊的前方走去。

刘文庆分手时的表现让她在最后一刻痛感到自己实际上远远不是他的对手;让她想到她的失败不仅于今晚——她一向自以为谨慎呢,在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刘文庆是第一个让她信任的,他的智慧和胆识,他的强壮的外表,都表现出一种男子汉的坚实。

现在她明白了信任一个人事实上有多么危险,它会让你觉得受了愚弄,让你发现你的信任不过是基于一种幻想,你不过是拿信任这种精神需求去做了一次赌注。

而你偏偏是,一个注定要输的人。

与人之间的彻底信任往往是最难的,至少需要漫长的时间。

许多人因此终其一生也未能真正信任过任何人,尤其是那些显赫一时的成功者,总会有比常人更多的猜忌和多疑,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权势的悲哀。

单从这一点看,最值得长天集团总裁吴长天庆幸的,恰恰就是在他功成名就之后,仍然能够在自己周围的众多同事中,享受到互不设防的轻松和愉快。

也许是作为对他情义待人本性的回报,在他的企业王国里,多年以来,确实从未发生过任何一次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背叛与哗变。

从创业的角度上看,他确实是个成功者。

从二十年前他辞去吉海市环卫局科技处处长职务,承包了吉卫塑料制品厂的那一天开始,靠仅有的五千元流动资金,就把一个原来仅仅生产一种低质垃圾袋的百人小厂,变成了拥有几十家分支控股企业和近二十万名职工的泰坦尼克式的长天集团。

特别是在大前年集团的骨干企业长天实业股份公司成功上市之后,吴长天多年以来的宏图大略,基本上算是梦想成真。

当一个人的权力、名誉、地位和利益应有尽有的时候,他最害怕什么呢?那就是伴随而来的孤独。

好在吴长天在集团里的地位,虽然界得上推我独尊,但属下并非敬而远之。

他以自己二十年一贯的人品、信用、作风和善待所有职工的道德信条,赢得了集团内许许多多职工的崇拜和爱戴,以及比崇拜和爱戴更重要更难得的亲近。

他们对他的惟命是从,皆发自内心。

如果说吴长天是长天集团的一个精神领袖的话,他完全可以当之无愧,尽管他从未发动过任何形式上的送神运动。

下午,吴长天吩咐集团行政部经理李大功想办法把已经四五天没有回家的儿子吴晓找来。

虽然这是他的私事,但李大功调动了集团北京公司十几名干部、六七辆汽车,分成若干小组,几乎找遍了京城每一个可能找到吴晓的角落,电话也打了不下几十个。

每一个人都是认真的,认真得谈心诚意。

李大功从吉卫塑料制品厂的后勤组长开始,已经鞍前马后跟了吴长天二十年。

从吴长天的口气上,他当然听得出,这位很少操心家事的父亲与自己的独生儿子吴晓,一定是有要事相见。

整个下午吴长天一直呆在他的京西别墅的书房里,眉头不展,集团的副总裁郑百样已经来过电话,告诉他长天实业最后一名赶到北京的董事刚刚下了飞机,正在赶往长城饭店的路上,晚上的董事会可以按时召开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今晚的董事会要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到会的董事必须符合法定的人数。

否则,一切精心的策划都将因之延缓,而时机已经不容再缓。

中华人民共和国证券法已经公布,将在七月实施,那是被数百年前的预言家称之为死亡之门的七月。

他要在自己的上市股票中凑足做庄的筹码,就必须在三月之前完成打压。

吸进、拉高、派发的战役全程,而且不露人为的痕迹,因此时不我待,须早早发动,才能既坚决果断,又自然而然。

他知道此时郑百样正在分别和每一位已经到京的董事进行着紧张的会晤沟通,以便将他的计划先在私下里征求意见,吹风通气。

现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长天集团正处在历史上一个最关键的时期,而郑百样便是其中的一个。

作为当年吉卫塑料制品厂的党支部副书记,郑百祥也算是集团的一位创始者,多年来一直是吴长无核。

乙班底的主要成员。

吴长天的高明就高明在用人之道,他对部下和伙伴从不求全责备,每人都能因才适用。

譬如同样都是在部队当过兵的,郑百祥与李大功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李大功忠诚有余、智慧不足,敢拼敢闯、却失之匹夫之勇。

郑百祥则上过大学,喜欢看书,能言善论,但多少有点自私,为自己算计过多而为他人奉献太少,和李大功相比,义气上显然差了一些,这也是由文化的差异所致。

吴长天自己算是个知识分子,可不知怎么就相信那句民间的老话:‘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连这两类人物的社会交往,也明显地体现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规律。

郑百祥在吉塑当小干部的时代,就喜欢往记者、律师、作家这类社会精英堆地里扎;李大功如今当上了集团的行政部老总,还依然和不少‘弓!车卖荣者流酒肉来往,接触认识的人不免太杂。

你要是让他给你找两包白粉一把手枪来,他也保准能在第二天的一大早就送到你的办公桌上。

前两年就因为他喝醉了酒向别人妄自夸口,说自己黑道白道,路路皆熟,被人告状到吴长无处,被吴长天叫到家里,好一顿批评。

人到了什么层次就要说什么话,当了集团部室一级的干部还做如此低档的吹嘘,特别是一位长天企业的元老,总裁的近臣,很容易对吴长天本人的形象造成负面影响。

但吴长天有时又想,作为一个团体,毕竟也少不了要有一两个这种李逢式的人物。

郑百样固然有谋略可以代吴长天在军前运筹帷幄,而吴长天自己家里的事,吃苦受累或不宜与外人道的事,还非得这个一脑袋愚忠的李大功不可。

整整一个下午,吴长天始终沉着脸处理秘书送来的各种文件。

在看了房地产公司的月度报表之后,还打电话到沈阳,把正在工地上开现场办公会的公司经理叫来狠批了一通。

他很少这样在电话里发脾气的。

只是随后在与深圳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长约好的短暂会面中,他才有了十分钟交际场上常规的笑容。

那家建筑公司希望能在长天集团正在开发的一些工程项目中得到一点生意,已对集团有关部门做了不少公关工作。

自长天企业成立集团公司后,吴长天就从不与这种小客户直接见面了,但今天这个人是经了一位上层人物口气十分认真的介绍,所以在面子上,他不得不见。

但即便是在与深圳那位建筑商会面时,他脑子里所想的,依然是今晚的董事会。

长夫实业股份公司的董事会共有九名成员,除了他本人今晚因病缺席之外,八人中须拉到五票同意现金分红的方案,他的计划才有可能实现。

长天集团是长天实业的大股东,在董事会内拥有五席多数。

以吴长天的判断,除他本人之外,郑百祥今晚至少可以拉到六票。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分红方案公布后的三天内,成千上万希望落空的股民们就该看着长天实业的股价大幅下跌而温不成军了。

等长天集团自己的公司用低价通哈通路地吸足了筹码,他再以长天掌门人的身份出山拨乱反正,改分红为送股,将股价重新技高,打完由他自己发动的长天实业股战的最后一役,得一张末班的船票,带着他满的果实扬帆而去,也算是他对得起长天集团十八万弟兄了。

此后,一定金盆洗手,再不沾股市中的尔虞我诈。

他本来就对空手炒股这种事一直缺乏心理适应,太多的市场机谋与竞争的残忍,让他的良心总是负担着某种重压。

他还是老老实实搞他的实业,搞他的产品经营为好,这样活得比较轻松。

以他的处世哲学,他是极不忍心以强凌弱,让自己的双手沾上那么多无辜散户的鲜血的。

那些散户的悲剧就在于:他们总是打尽最后一颗子弹而壮烈牺牲,却并不知道自己是跟谁在打。

送走了深圳的客人,他请秘书为他重新泡了一杯浓浓的君山银针。

他看着林中浮藻般的银针压服着水的热气,显得厚重而又阴沉。

这种茶看上去身长叶厚,不易泡开,需要静心等候。

秘书又拖进一摄待批的文件,放在宽大的写字台上,他没有动。

秘书揣摩着他的脸色,小。

已翼翼地汇报了几个下午接到的电话,请示他如何答复。

他似听未听,答非所问他说:李大功要是回来,马上告诉我。

噢,李总还没有回来呢,可能还在和他们一起找吴晓吧。

秘书答道。

吴长天只问这一句话,便又沉默了,秘书不再等什么答复,退了出来。

吴长天看着窗外的夕阳,心里在想另一件事,这是比今晚的董事会还要重要得多的头等大事,是关系到他未来的全部安排,关系到他整个事业,也关系到……照他看来也是关系到整个长天集团未来命运的头等大事。

这件事就是:他的身份,长天集团的身份,他和长天集团,算是什么关系。

二十年前他接手吉卫塑料制品厂的时候,这家债务累累的小厂的净资产还是负数。

那时候的吉卫,是个谁都不要的死孩子,从财务概念看,已经是个事实上的破产企业,只是当时全国都还没有一家破产的实例操作而已。

是他吴长天把这个死孩子弄活,长成了今天的巨人。

在社会发展的今天,以实业立身的三大要素恰恰就是当今这个时代三种最吸队的东西:科技、资本和权力!只有这王者的紧密结合,才能产生伟大的业绩。

而过去一向被吴长天引为骄傲的,正是他自以为已经拥有了这种结合。

长天企业靠科技翻身,靠科技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

在而后的二十年中,集团迅速扩张起来的资本,几乎为吴长天想做的任何事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至于权力,难道他没有权力吗?在长天集团说吴长天没权纯粹是一种低级的幽默。

他的功劳、气魄、能力和为人,使他在自己的王国里,成了一个毛泽东式的领袖,拥有绝对的权威和崇拜。

当他的下属们学着当年林彪紧跟毛泽东的口气说:对吴总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时,当然就不是幽默,而是一种真诚的拥护了。

谁也没想到在长天企业二十年发展的今天,吴长天竟突然发觉他的权力,不过是眼前雄伟壮观的一片海市蜃楼,是随着太阳的升沉移动而忽大忽小或有或无的一片倒影罢了。

事情的起因要从八十年代的中期说起,在他以长天为名组建起长天企业的基础公司——长天实业总公司的时候,为了得到吉海经济开发区税收政策的优惠,他把长天实业挂靠在了开发区的财政局。

反正财政局每年只收些管理费,并不过问他的经营活动,也不过问他的人财物的调动,企业内一切行为均由他自己做主。

尽管长天企业下属的公司和工厂遍布北京、上海、广东和东北很多城市,但他顺理成章地把企业的总部注册在开发区之内,这些年所享受的政策优惠何止千万计。

现在,中央决定政府部门一律不能再附属企业,几周前开发区财政局突然跑来和他商量,准备把长天集团的关系转到开发区招商总公司去,当时他愣了半天竟没有说出话来。

长天是他的,政府没投一分钱,是他白手起家平地造楼,一天天拉址起来的,他不需要转到什么把商总公司去,他难道还得有个婆婆来管着他?得有个上级单位来任命他?过几年再安排他体面地退休?当他拿着那一点退休金走出他含辛茹苦亲手建立起来的王国并和它再也没有多大关系的时候,他是一个高尚的伟人,还是一个历史的傻瓜?是的,他和政府只是挂靠关系,长天企业的发展历程很清楚地说明了这几十亿的资产是如何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

但郑百祥说得没错,天下是我们打的,但打天下时我们都忘记了竖起自己的旗帜了。

我们自己搞来了贷款,找来了钱,但没有办理任何个人资本投入的手续。

所以在法律上,长天企业的每一块砖、每一台机器、每一分钱,都归国有。

而你,长天集团的创造者,终将面临一个上级单位来接收财产、考查干部、组织政治学习、进行各种监督。

你的每一分钱收入都要如实报告,每一平米住房都要丈量登记, 超过规定要照章退出;用 车、打电话都要实行公费包干的制度, 超支自理等等,等等。

但这些都不重要,也许你从接手 吉卫这个碱厂那一天起就从没打算过享受, 重要的 是,长天企业所有经营活动的决策从今以后都要集体讨论,逐级请示;你对企业干部的调配与任免、奖励与处罚,都要受到另一种规则的限制。

一切都不能再随机而变,不能迅速及时地自行决定。

你不能整天只想着经营和生产、销售和技术,而必须拿出一半以上的精力,做出各种紧跟形势的政治姿态,为自己制造各种思想和行为的面具;你必须阿谀上司,以便在与上级派来的党委书记和副职干部的争权夺利中占据上风;也必须拉拢党羽,以便在稽查大员的印象中拥有群众基础;你必须和每一位婆婆,那些一时都难以数清的主管部门——组织部门、宣传部门、计划部门、纪检部门、劳资部门,以及工会、妇联、共青团等等,广结善缘……总之,你已经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企业决策者和指挥者,而只不过是一个需要随时随地观察上级脸色的,惟命是从的,被任命的干部。

这一切结果都出自同一个原因,那就是,长天的资产,在法律上,不是你的。

吴长天是从这种体制中走出来的人,他已经很难再习惯它的特点和规则。

他想,如果他从此无权再决定什么的话,甚至还要和上级派来掺沙子的书记和副手在来来往往的内耗中消磨精力的话,那他就完了,长天集团也就完了。

他似乎必须马上行动,来捍卫自己的胜利果实。

开始,他策划了一个将集团进一步股份化的方案:除了将长天实业股份公司的执股权大批转售外,再把集团内其他几个骨干企业也对外招资纳股,办成由多家股东组成的有限责任公司,以增加这些公司的社会性色彩,摆脱什么招商总公司对长天集团的独家控制。

但这个方案操作起来十分复杂,而且需要时间。

而且,说到底仍然没有他个人的股份。

这些年他虽然拥有公司的一切权力,却从来没有在个人发财致富方面动过什么脑筋,他的清廉是上下公认的。

公司的财务、审计和各种人财物的收付往来,也完全是照章办事\从严控制、公平公开的。

像云南红塔集团的话时健那样穷凶极恶地中饱私囊,他想都没有想过。

一来,是他品性不齿于此;二来,也许是他没有想到某年某月某日会有一家国营的招商总公司从天而降,突然凌驾在他的头上,成了他的资产的法定主人。

现在存在他个人银行户头下的,仅仅是他的亡妻去世前卖掉她自己辛辛苦苦办的那家很不错的服装厂所得的八百多万块钱。

这钱在情理上说,应该属于他们的独生儿子吴晓,这是他母亲最后留给他的一份遗产。

吴长天本来以为这并不算是一笔大钱,他本来以为到他闭眼的时候,他留给儿子的,将是一个市值几十亿甚至上百亿的庞大家产。

他过去一直忧心忡忡的,是儿子突然在某一天不知怎么迷上了一只萨克斯管,从此听不进他的任何诱导和规劝,对学习企业管理失去了全部的兴趣,能不能子承父业几乎成了这几年父子之间争争吵吵的主要内容。

一年前吴晓在事先不征求意见也不通知的情况下,突然从工业大学退学参加了一支只能在酒吧里吹吹打打的小资产阶级格调的乐队,父子之间的冲突几乎到了沸点。

吴长天可以在企业界叱咤风云,指挥千军万马,惟独管不了自己的儿子,尤其是在他母亲病逝之后,他对儿子的心,就怎么也硬不起来了。

他曾经仔细梳理过自己的想法,他自认为自己并未有一丝封建农民的意识,非要给子孙留下什么金银财宝、田产屋舍才能闭眼。

他现在在各地住的几处房子,和公司的其他财产一样,都没有办理过向个人过户的手续,在职时可住,退休时要交。

他也从未给过儿子的乐队一分钱的帮助,——除了痛恨这个抢走了他儿子的乐队之外,他在观念上也不主张儿子在事业方面不劳而获,坐享父母的菏泽,因为那样对他的成长反而不利。

他现在想方设法避免使公司回到国有体制上去,也不光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公司里那几个多年跟着他风雨同舟的弟兄。

他不能让大家脱下干部装赤条条地下了海,闯过惊涛骇浪之后又赤条条地上岸穿回那身;日衣服,那样的话又何必死去活来地滚这一身水呢。

在他这次回北京以前,他在吉海特意把市委书记梅启良和他的夫人,一起约出来吃了一顿饭。

他和梅启良一家人都很熟,席间可以用闲话闲说的方式,从他今后的发展战略谈起,慢慢把话题绕到长天集团关系挂靠的问题上来。

梅启良是吉海市的老人,吴长天从环卫局辞职下海的时候,他是市工交党委的宣传部长,和吴长天的年龄、级别,都差不多。

对吴长天下海办厂以及后来长天企业在开发区财政局挂靠的大致过程,都还清楚。

这些年,长天集团在吉海是数一数二的利税大户,吴长天又与梅启良个人的私交不错,所以梅启良对长天集团在吉海的事情还是比较支持的。

那天在餐桌上谈到长天集团的归属,梅启良倒是非常开明的态度。

‘首先要听你的意见,’他对吴长天说:长天集团是你一手搞起来的,你觉得什么样的体制更适合它,你最有发言权。

梅启良的诚恳和通达,对吴长天的内心起到了一点撩拨的作用。

又仗着喝了几杯热酒,一向谨慎的吴长天不知怎么竟把一句还不到火候的话冲口而出:海书记你最清楚,长天集团是我一点一滴弄出来的,挂在财政局是当时国家计划经济体制的需要,现在怎么假戏真做就成了国有资产了呢,公司的账上可是没有国家一分钱的投资啊。

’话一出口,他马上后悔,因为梅启良面色暧昧,沉思着未开口,这使他的酒劲立刻退了下去。

他试图着往回收:当然,这么多年我把公司的老营扎在吉海,始终没动,也是因为市委、市政府给我这么大的支持,我得为吉海做点贡献。

海书记你是知道的,市里要我出钱出人,让我办什么事,我们长天公司什么时候没有道命?企业的资产无论属于什么性质,我吴长天对市委、对市政府,这个组织原则我还是坚定不移的。

梅启良这才点头:‘你是吉海的利税大户嘛,市委、市政府当然要支持你。

长天的总部不离开吉海是正确的,吉海给你的条件和政策,去别的地方你不一定拿得到。

至于说,长天的企业性质,历史过程,大家都知道,但是看法恐怕不会那么一致。

你们不靠政府投资,白手起家,艰苦创业,这个精神,这个历史,大家都承认。

但当时毕竟算是市环卫局下属单位,后来又挂在开发区财政局下面,算局属企业。

政府虽然没有资金投入,但当时给你们的政策,对你们的扶持,可是完全按国有企业对待的。

当然,从资金投入的角度,搞清楚长天集团有哪些资产应该算你有份,这当然也不是没有一定道理。

十五大以后,中央也提倡明确企业产权关系,提倡企业走股份制道路。

你吴长天如果能占长天集团的部分股份,这对调动你的积极性,对长天集团今后的发展,也有一定好处。

但是,认定股份是个复杂的问题,要有法律的依据。

总归这个事我个人意见不是不能讨论,啊,不是不能讨论。

对梅启良的这番若明若暗,左右逢源,既不失原则,又变通灵活的表态,吴长天翻来覆去,揣摩良久。

一会儿觉得山重水复,一会儿觉得柳暗花明;猛然一想似觉暗含机锋,细一分析又不得要领。

惟一给他留下一线光明的,是结尾那句连续说了两遍的不是不能讨论的话。

只有此言,为他的希望留下了一个相对实在的活日,虽然梅启良并没有明说这个可以讨论的空间,究竟有多大。

和梅启良吃过这顿饭以后,吴长天匆匆回到北京,人们以为他是为筹划长天实业股份公司的董事会而来,其实不然。

董事会的事他几乎全部交由郑百祥暗箱操作,他只在幕后对个别关键环节进行摇控。

这些天来除了刚刚和那位有点来头的深圳建筑商见了短短的一面之外,他一直闭门谢客。

今晚的董事会也称病不出。

他一天到晚只和集团的财务总监、法律部的主任和有时由他们带来的几位国务院有关部委的干部,关在他的书房里开小会。

既然梅启良表态长天集团的股权认定要有法律依据,他就不能不有所准备。

法律的、政策的、财务的、理论的、历史过程的依据,都要准备。

这件事在全集团除了几个参加研究的财务和法律干部之外,只有副总裁郑百祥和行政部经理李大功知情。

对郑百祥,吴长无私下里许给了他百分之十的股份。

李大功和其他几位长天的老人,尽管没有得到具体的许诺,但心里都清楚他吴长天的人品。

他与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不会亏了他们。

这件头等大事,存亡所系的大事,就在这个世纪最后的一个隆冬,在吴长天的小小的书房里,悄悄地启动了。

也许吴长天这种急迫的心态也是世纪末情绪的一种,他心里总是觉得一个时代的期限将近,很想在新世纪开篇之前把这等生前身后的大事一揽子了结。

知情的人中,只有李大功一个人不需要参加具体的研究和操作,他负责搞好这些人的生活食宿和车辆的安排,以及一切行政后勤的事务,包括今天用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去寻找吴长天的儿子吴晓。

吴晓是晚上快九点钟了才出现在他演出的那家酒吧的,李大功把他带回京西别墅时,几乎快要夜深人静。

吴长天从内心的最深处,是非常非常疼爱这个儿子的,其情之切甚至难以形诸言语。

他时常会在日理万机之时,不期然地想起他来。

儿子似乎成了他对家庭、对亡妻的爱心和怀念的惟一实实在在的对象,尽管父子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在日常生活中的距离也有点疏远。

儿子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床和屋子都很干净。

虽然吴长天从不让保姆替儿子收拾房间,但儿子的这间卧室和他自己的穿扮一样,总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这种生活上的讲究倒是和那些流行乐手的流行习惯相去甚远。

见父亲送来,他坐起了身子,还是那副永远长不大的表情。

吴长天想把儿子叫到客厅里去谈,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

他把儿子放在沙发上的乐器盒子往旁边挪了挪,就地坐了下来。

这几天还在搞你们那个乐队吗?他问。

啊。

儿子拿起床头柜上的一瓶矿泉水,仰着头喝。

拍MTV的事,找到资助了?‘正找呢。

吴长天沉默下去,不知后面的话该如何开口。

倒是儿子问:爸,你找我有什么事啊?和儿子说话,吴长天的口气照例是威严的,只是习惯而已,其实他面对儿子时的内心是充满慈爱的。

他问:最近你见到梅珊了吗,你去找过她吗?儿子反问:我去找她干吗?吴长天说:上次你和她,还有她妈妈,一起去香港旅游。

你们不是处得挺好吗。

怎么,现在不来往啦?儿子的目光有些疑惑,不是因为他问的这个问题,而是因为他问这个问题时脸上那异乎寻常的温和。

儿子说:来往过,不过很少。

吴长天点了点头,说:我这次离开吉海前,请梅珊的爸爸妈妈吃了一顿饭。

她妈妈跟我说梅珊报喜欢你,不知道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梅珊现在也到北京要和一家模特公司签约了,我看你们可以多接触接触嘛。

她妈妈很希望你在北京能够帮她照顾一下梅珊。

他的意思是明白无误的,但儿子不知是因为天真的本性还是故意装傻,无动于衷地答道:没问题,你跟他们说,梅珊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我一定会帮忙的。

吴长天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再把话说得更明白,他今天必须拿到儿子的一个明确的态度,他不得不露骨地追问了一句:‘梅珊……你对她印象到底怎么样啊,啊?儿子末即答言,他又说:在香港我就看出梅珊对你挺有好感。

她妈妈说,她这次一个人孤身到北京来考模特,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你。

这种事本来应该你妈妈来管,可现在,我是既要当爹又要当妈。

不能不为你操这个心。

’尽管后面这句话暗含了些伤感,但儿子听了依然是那种平静如水的目光,语言却是他嘴里从未有过的尖刻:爸爸,是不是杨白劳借了黄世仁的印子钱,得拿喜儿去顶债啊?丫I阿伊鲍鱼 与刘文庆较完劲儿之后,林景仅仅在心里别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神清气定,自我解脱了。

她马上就到二十一岁了,对一般女孩子来说,正好是个青黄不接的年龄。

她那些同学都是这样的:想装扮成熟又放弃不了幻想;渴望独立自主又实际上依赖他人;尝到了现实的平庸又期待着穷途奇遇……这时候的女孩子比男孩子更加摇摆不定。

但二十一岁的林星似乎早就定格了,她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既充满朝气又老练自持的成年人。

她的朝气表现在对任何想做的事都敢去做, 对任何去做的事都满怀信。

O,她的老练表现在对未来从不热衷细节的规划和具体的憧憬。

未来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天才晓得呢。

最重要的是把握现在的生活态度,并做好眼前的每件事情。

她的生活态度是坚强如铁和相信自己,而且还必须保留那么一点基本的道义;她拥有的优势是:习惯孤独。

因为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甚至没有一个日常有来有往的亲戚。

尽管许多同龄人还在拼命挣脱家长的管束,讨厌父母的关怀呢,但有和没有还是不同的,因为父母和家庭永远都会是你精神上一个潜在的支柱。

在大学里,同学和老师对林星都不错,她有数不清的朋友。

可朋友是什么?君子之交谈如水罢了,最后依依然要自己面对一切,这时候,孤独就成了你的财富。

经历和环境养成了她的这种理性心态,也让她在大学的全部课程里,对心理学一直情有独钟。

心理学不像宗教那样让人的灵魂盲目地净化或麻痹,而是使人的内心充满了科学思辨的光辉。

心理学对孤独的评价也是令人振奋的,比如它认为孤独的人往往专注于事业,这博得了林星极大的认同。

在这个时代里,像她一样埋头读书和塌实上班的漂亮女孩儿真是越来越少了。

和刘文庆一吵架,她更觉得只有工作着才是美丽的。

所以在阿伊鲍鱼吃完那顿饭的第二天,她就向社里主动请缨,买了去吉海的火车票。

虽然只买到了硬座,但她还是兴致勃勃整装待发。

按照计划,她将在吉海完成整个儿采访的材料框架,因为那里是长天集团的总部和它的发祥地。

从退守孤独转化为对事业的专注,既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又是典型的坏事变好事。

所以当第二天中午刘文庆又开始呼她的时候,她几乎分不清这对她来说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她没有回,呼了她一整天,她都忍着不回。

但忍着忍着就有些不忍了,到了傍晚刘文庆终于跑来敲响了她家的房门,她才意识到孤独也是很容易被瓦解的。

林星拉开门,她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她不知他的一个眼神是否就足以令她奔守。

刘文庆走进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先是自己给自己倒水喝,继而拉开冰箱在里边找着什么。

林星板着脸回身到桌前整理着台面,心里已经有点软,但她还是想等刘文庆先开口。

刘文庆关上冰箱门,砰的一声打开一罐可乐,说:你知道我今天干吗了吗?我今天到证券市场过了一回大户瘤,我下了二百万的单!尽管这是林星目前最厌烦的话题,但刘文庆的口气还是把她惊住了。

二百万?一百五十万是客户的,五十万是我自己的。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没把我也卖了吧。

瞧你说的,卖谁也不能卖你呀。

钱是我借的。

我妈给了我五万,我哥拿了八万,我嫂子他们家出了十万,再加上从几个朋友那儿凑了点儿。

我一个朋友正好要买车,我让他晚几天再买,再加上我自己的钱。

这是一个好机会,一般人都以为长天实业的股价已经这么高了,都不敢再收,我是摸准了消息下单子。

做服就是靠消息。

那帮小股民老是盯着哪个公司的业绩好,哪个股票的价位低。

那些大炒家光是琢磨哪个在家有实力,就知道闭着眼睛跟庄跑。

我呢,我是一不买公司,二不买在家,我买的是趋势广刘文庆踌躇满志之态,溢于言表。

林星冷笑:看来你昨天那顿饭没白吃。

说到吃饭刘文庆的得意更进了一步:长天实业开发公司的那位金总,我今天早上跟他通了电话,我本来想谢谢他,结果他还真踉我聊了会儿,还要请我吃饭呢。

刘文庆的神态简直有点小人得志的味道。

把林星与之交谈的兴趣搞得荡然无存。

她甚至有点后悔开门让他进来。

她满怀恶意地说:是吗,看来我还是离开你好,我一离开你,你就时来运转了。

对林星的态度,刘文庆以一种不与之计较的豁达笑了笑:你现在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坏了啊,老这么阴阳怪气干什么。

哎,我告诉你,明天晚上七点,在亚洲大酒店老船坞餐厅,金总说他去订一条船,让我带你一起去,就单请咱们俩。

这下林星明白那位金姓老总为何要请刘文庆吃饭了, 按这个进展速度说不定2天后就该单请她了。

她不知道刘文庆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徐。

她与他冷眼相对,狠狠地说:对不起,我明天要到吉海出差,恕不奉陪了。

‘出差?真的假的,你帮帮忙别闹了好不好。

你要看看我的火车票吗?刘文庆急了:我可以帮你把车票退了,你晚一天再走怕什么。

人家金总特别忙,平常很难抽出时间来。

而且我都答应人家了,和这种老总打交道,信用是很重要的……林星忍无可忍:你告诉那姓金的,那个什么狗屁金总,你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见刘文庆刚要开口,她又厉声打断他:不是你!说到男朋友,刘文庆的愤怒终于倾泻出来:对了,我还没问你呢,昨天你到底想干什么?啊!那小白脸是干什么的?啊!不会是你在街上现找的鸭’吧!话说得这么难听,争吵于是不可避免地升级。

刘文庆,你怎么说这么不要脸的话!我要脸,你给我险吗,你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给我留了一点脸面吗。

你带那么个小白脸去,大庭广众之下你们亲亲热热那德行,你要脸吗!林星全身发抖,竭力压制住自己,她只是拉开门。

刘文庆也克制住了,不再叫嚷。

他面色凶狠地走出去,走出去之前没有忘了说:我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想你都他妈干了些什么!林星在他身后用劲儿掉上门。

客厅里安静下来,艾丽和阿欣探头探脑,分别从自己的房间钻出来,做惊恐状地问道:怎么啦你们俩,他怎么对你那么厉害呀?林星当然无法和她们解释, 她重重地吐口气,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说:没事。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出去?今天没有约会吗?艾丽说:正要去呢,你们在客厅吵架,我们都不敢出来了。

林圣苦笑着挥了一下手,像是个抱歉的表示,又像是一种解嘲。

艾丽和阿欣一边行色匆匆地描眉画眼穿衣打扮,一边说着刘文庆的坏话,以示对这位房东的声援。

这时房门又响了,林星一听就知道又是刘文庆。

她咯咯咯地走回自己的卧房,砰的一声反锁了房门。

她甚至懒得去留意客厅里的动静,懒得去听艾丽阿欣怎样和刘文庆周旋。

好一会儿,有人在敲她卧室的房门,随后是艾丽的声音。

嘿,出来吧,林妹妹,这是另一个宝哥哥。

林星打开门,没想到,客厅里站着的,是那个衣着笔挺,干干净净的吹萨克斯管的男孩,吴晓。

你怎么来了?男孩不知该如何说似的:啊?‘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跟周围邻居打听来着。

‘噢,你有事吗?有点事。

林星把阿欣摊在沙发上的衣服卷起来扔给她,对吴晓示意,坐吧。

然后又去厨房给他倒水。

艾丽神秘兮兮地跟进来,小声调笑:‘嘿,你要真是对钱无所谓的话,这个可比刘文庆强多了,长得多精神啊,很配你的。

林星瞪眼:我跟刘文庆又不是图他有钱,再说他有什么钱呀!可艾丽的话又使她多了一个心——艾丽和阿欣马上就要出去玩了,如果这栋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吴晓两个人的话,在艾丽的狗脑子里,肯定会把他俩干柴烈火地胡想一气。

于是她索性不再为吴晓沏茶倒水,而是走到客厅,当着文丽和阿欣的面,对沙发上那位不速之客说道:我得出去吃晚饭,然后还要去见个朋友,你要有事的话咱们可以边走边谈。

她这么做至少可以避免艾丽的臭嘴,将来在刘文庆的面前搬弄是非。

于是她和吴晓先于艾丽和阿欣下了楼。

吴晓也没吃饭,他们就在街对面的一间小小的咖啡店里坐下来吃意大利面和汉堡包。

吴晓说昨天就是在这儿盯着她的楼门口等她的。

林星说是吗,为五十块钱不值得。

吴晓说五十块钱也没白送,还吃了一顿鲍鱼呢。

林星说否随什么,那是你帮我的忙。

你今天找我不是有事吗,怎么不说呀?吴晓突然脸涨红,说:我想请你也帮我个忙。

林星说:什么忙?吴晓说:我想请你也装一回我的女朋友。

林星吓了一跳!可随即她又笑了,没想到居然和一位素不相识的小伙子还有这样一种礼尚往来,既荒唐又好玩儿。

‘你也想气气你女朋友?她问。

不是,是我爸要给我介绍个女朋友。

我不太喜欢她,可我爸非让我和她接触接触不可。

你爸是干吗的?什么时代了还父母之命媒如之言,包办代替呀。

你不愿意谁还能强迫你。

’吴晓不言。

半天才说:我妈不在了,我爸的话我也不能老不听,我工作的事就和我爸闹翻过。

有半年他都没和我说话。

现在我也大了,也不想总和他吵架,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个女朋友了,而且感情还特别好……噢,我懂了。

林星打断他,冲他点点头。

看在昨天吴晓帮忙的面子上,她显然不能拒绝这个任务。

你说吧,需要我怎么着。

我爸不信,所以过两天我想带你去见见他。

‘没问题,我的表演水平不会比你差。

明天我要去吉海市出差,等我回来吧,你呼我就行。

吴晓有些意外地说:你要去吉海吗,我爸今天也去了吉海,那我们可以去吉海见他。

你是坐哪班飞机?林星也觉得巧,似乎事情的进程已有点接近于一个故事的结构了。

她说:我坐火车。

她说了她的车次,突然意识到旅途不免枯燥,找个人结伴同行不失为一件快事。

但她没想到吴晓竟是一付如此大方的口气:我最讨厌坐火车了,时间太长,我们还是坐飞机吧,我去搞飞机票。

为这事花这么多钱坐飞机,林景觉得似乎有点过于挥霍了,见一面做场戏至于如此破费吗?但是吴晓的态度看上去颇为认真,而且断断没有一点会不得或者不划算的意思。

林星想,既然这小子肯冒傻气替她出这张机票,而且自己也不算是无功受禄,何乐而不为呢。

林易过去是坐过两次飞机的,一次是小时候,一位在空军工作的叔叔带她坐过一次运输机。

那飞机又老又旧,飞起来沉浮不定,别人吐了她没吐。

飞机上的解放军叔叔都夸她,从此培养了她坐飞机的自信。

第二次是她大前年大学放假时,到宁夏银父母那里过春节,因为买不到回北京的火车票,怕耽误开学所以父母给她买了飞机票。

这是她第一次坐民用的客机,虽然是那种小飞机,但感觉还是挺过嘴。

那张机票她一直珍藏着,因为三个月后她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一同遇难,这张机票就成了他们生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个礼物。

在与吴晓达成结伴而行的协议之后,与上次林星请吴晓帮忙时一样,两人又开始设立攻守同盟。

吴晓说你一定要跟我爸说咱们俩认识很久了,而且你还得是特别爱我,一旦失恋准得自杀那种。

林星笑道:我可不爱你,你以为长得漂亮的男孩对女孩就一定有吸引力吗,那你错了。

吴晓说:这不是让你帮忙吗,帮忙帮到底。

林星说:那你就得把你们家的情况告诉我,免得我说漏了馅。

吴晓的表情像一个特务头子交待任务似的,严肃得有点滑稽:你就知道我妈已经病故了,我是靠我爸养大的。

我们老家就在吉海。

别的你一概不清楚。

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过去是我爸养我,现在我自己养自己。

林星问:你生在北京还是生在吉海?吴晓答:生在吉海。

我后来到北京工业大学上学,后来退学了。

林星没想到这小子还上过大学,万分惊讶:为什么退学了?吴晓平平常常地答道:因为我有别的爱好。

我爱好音乐。

林星点着头,两手做了个吹喇叭的动作,说:嗅,对了,我知道你是吹响器’的。

谁家办丧事,你去吹送葬曲。

这回吴晓脸上挂出几分惊讶:你怎么知道的?马上又释然:嗅,肯定是你同屋那女的告诉你的,她以前看过我演出。

林星故意贬低说:什么演出,别说得那么正经好不好,小心吓着我。

不就是在街上的酒吧吹吹吗。

喝酒的人听着你们的音乐聊天,也就是当个背景图个热闹罢了。

吴晓也不恼,还是用平平常常的神态说:世界上很多伟大的音乐家都在酒吧间演出过。

再说迷恋音乐的人并不在乎有没有知音。

林星没再争论,她只是觉得打击打击他挺好玩儿的。

她也知道他的萨克斯管吹得相当不错,那首《天堂之约》几乎赚到了她从不轻弹的眼泪。

吃完饭吴晓不像以前那么赖了,抢着付账,林星不让,坚持AA制。

当晚他们在那间咖啡厅分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林星就爬起来去退火车票,然后又赶回家收拾行李,又匆匆忙忙地给自己下了点面。

她和吴晓约好了中午十二点半他来接她。

十二点半吴晓准时来了,从这一刻开始,林星便发现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

首先是吴晓坐了一部宽大豪华崭新移亮的奔驰轿车来到她的楼下,随车而来的除司机外还有一位四十来岁西服革履看上去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汽车和静源里简陋破旧的居民楼相比,显得庞大得不可一世。

要不是吴晓打开车窗高声叫她,她绝不会想到这又黑又亮的车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满腹狐疑坐进车子,问吴晓这是谁的车,你真有办法。

吴晓说这是我爸他们单位的。

林星对前座上的那位中年男子笑笑,沾光似的连连道谢。

那人报以礼貌的微笑,说不用谢不用谢。

到了机场,林星看见那中年人跑在前面殷勤地替他们办了登机牌,然后交给吴晓,和颜悦色地交待几句与他告辞,不禁大惑不解,她拽拽吴晓问:他不一起走吗?吴晓反问:谁?林星指指那人背影,吴晓说:啊,他不走,他是来送咱们的。

林星再次吓了一跳,有这样体面的车和这样体面的人专程送行,就像他们是相当于哪一级干部似的。

而且,上了飞机林星才知道,他们坐的是头等舱。

他们为何能有如此的派头?头等舱的服务小姐极尽周到客气之能事,使林星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问吴晓,坐头等舱去吉海要花多少钱?吴晓说,管他呢,我爸爸他们公司和航空公司有机票合同,用不完的话过期作废,所以不坐白不坐。

吴晓的解释使林星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依然疑窦未消。

直到他们到达古海,一走下飞机就被一辆等候在停机坪边上的加长型卡迪莱克轿车直接接出机场,气宇轩昂地开往市区的时候,林星才不得不深信,这位曾经偷吃她的盒饭并向她讨借过区区五十元车钱的萨克斯少年,无疑是一个超级巨富的纨持子弟。

卡迪莱克穿过吉海繁华的市区,继续向夕阳黄昏的郊外开去,不久开进了一处茂密优美的森林。

林星看到大片成材的柏树环抱着一湾碧水幽潭,也环抱着几幢淡黄色的小楼。

楼前的空地上,停了不少豪华轿车,一群司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看到卡迪莱克在楼前具然而止使不约而同地引颈张望。

随车的工作人员为他们引路,走进小楼,走过了数不清几道门槛几条走廊几个拐弯,终于将他们领进一间如同五星饭店总统套房一样宽大奢华的套间,让他们稍事休息。

他们刚刚坐下就有服务小姐送上茶水和滚烫的毛巾。

吴晓显然对此处已极借熟,自己跑到卫生间里去洗脸梳头。

从那时林星就开始注意到吴晓的这个习惯,以前她仅仅知道他多数时间沉默寡言、不喜交际,却不知他竟如此注意打扮,不仅每次见他都是衣冠楚楚,而且一旦遇有镜子,必是左顾右盼。

因为报纸上说这些年从幼儿园到中小学教育的弊端之一就是使男孩都有点女性化,所以林星也不把吴晓的具美视为怪事。

吴晓在卫生间里磨蹭个没完,林星坐得无聊使信步从客厅走到门前的回廊,四面张望。

回顾外是满眼整齐鲜嫩的绿地,虽然时令来出四九,但仍绿得赏心悦目。

林星有心踏青一游,又不知此地有无不得入内的规定,只能叹为观止。

绿地周围,几幢形状相似的黄色小楼错落有致接道连肩,天上撤下的一层薄薄的暮雷,统一了小楼与草地的色调,并且将一种水彩画似的精致与娥娜,表现得恰到好处。

天地间与夕阳下悬浮着的清新空气,也是污染的北京所没有的,引得林星贪婪地大口呼吸。

正在心旷神情之际,忽闻身后回廊上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几个服务人员神态慌张地匆匆跑过。

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人声又起,一群干部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面目威严的领导从回廊的一端运途而来。

那人不断大声地批评着某人某事。

究竟何人何事林星不甚了了,但听得出大约是指责这里和那里都是一团糟糕。

郑总陪外宾马上就要到了,你们到现在也没有布置完。

外事无小事,我以前不知强调过多少遍了,结果还这么一大堆事没弄好……周围的人唯唯暗暗:对对,李总是强调过很多遍了,我们下午查得不细,查得不细……一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草地边上的林星,前呼后拥地围着那位头头,消失在回廊的另一个出口。

她退回到客厅,吴晓也终于梳洗完毕,容光焕发地从卫生间出来了。

林星笑道:大姑娘上轿呀?吴晓辩解:坐飞机可脏呢,你不洗洗?那位去机场接他们的人走进来,招呼他们去吃晚饭,他们就跟着他往餐厅走。

一路上林星从一些敞开的房门里,看到一间间气派非凡的会议厅、会客厅和宴会厅。

时值晚餐时分,几间宴会厅都已灯火辉煌,服务人员正——一布置着场面。

路过一个宽大的过厅时,林星看见这里所有的人皆忙碌着把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迎到里边去。

和那几位老外一路谈笑风生的,是一个学者模样的中国人,所有人见了都躬身让路并加问候,毕恭毕敬地称他为郑总。

林星和吴晓被领进一间小宴会厅,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

饭后他们被告之吴晓的父亲因公务缠身,今晚不能赶过来,见面只能明天再说。

林星马上对吴晓说:明天要是再见不到我可恕不奉陪了。

我还有采访任务呢。

吴晓一脸对不起的样子,说明天肯定能见着。

林星话虽如此说,心里却是打算了帮忙帮到底的。

这天晚上工作人员就安排他们在这楼里分别作息。

第二天早饭之后,有人备了车子,将他们从这里接走,沿着郊区公路走了二十多分钟。

在穿过几幢漂亮的乡间别墅之后,林星看到大片绿色的丘陵和林木,看到点缀其间的镜子一样的袖珍湖泊。

依据以前在画报上得到的印象,她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一座高尔夫球场。

汽车在草坪边上停下, 有人5;领着他们踏着青嫩的草地向球场腹地走去。

林星看见昨天在小楼里见到的那几位老外,正围在一位老板模样的中国人身后,看他操杆击球。

那一杆老鹰球看来打得不错,很高、很远。

老外们都语气夸张地报以喝彩。

一位工作人员走来在那老板耳边低语几句,那老板将球杆交给球憧,和老外们说了句什么使向林星他们走来。

吴晓叫了一声爸,林星正欲进入角色做羞涩状,忽然呢的一下愣了神,她惊讶地看到走到他们面前的这个人,原来就是长天集团的总裁吴长天!吴长天也是一怔,但只是瞬息之间,面目马上恢复了平和,问吴晓:这是你的朋友吗?吴晓说是啊。

吴长天伸出手与林星握了一下,表情说不清是冷淡还是严肃,他问:你不是因为吴晓才去采访我的吧?林景几乎不知该如何说明自己,如何描述整个事情的始末。

她甚至不知道此刻该怎么称呼吴长天,是叫叔叔还是叫吴总。

她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吴总,我不知道是您。

吴长天向近处一辆电瓶车走去,从上面取了矿你和他交朋友就是因为他有艺术天分吗?不是,我是觉得他挺像流川枫的。

什么?吴晓和他父亲几乎是同声疑问,他们都不知道流川枫是谁。

林星这么说多少有点调侃的性质,她不想把这种游戏玩儿得太过正经。

那是日本动画片里的人,一个打篮球的高中生,长得和吴晓一样,女孩子现在都迷上他了。

吴长天也许听不出林星口气中的游戏心理,但至少把她的回答当做了女孩儿的一种风趣。

他笑了一下,问:你了解吴晓都有什么缺点吗?呢——了解,有时有点幼稚吧。

呢,还有……他太爱打扮了,我觉得男孩子不应该太注重打扮自己。

对林星的回答,看不出吴长无脸上一丝认同与否的反应,他又问:‘你们两个,是你追他,还是他追你?林景本想说,没有谁追谁,都是互相的。

但一念之间,却转而说道:是他追我,从来都是男的追女的,女的可很少追男的。

她觉得这本来就是吴晓求她帮忙的事,她不能再扮演低人一等的角色,尤其是在吴长天这种大人物面前,犯不着自找卑微。

吴长天的问话至此告一段落。

而林星用这句话作为这场相亲的收尾,使她隐隐觉得占了上风,脸上也就有了几分轻松。

吴长天说:你们玩泉水喝,然后看一眼身后的林星和吴晓,又问:他没告诉你吗?林星努力克服着突如其来的尴尬,答道:没有,他只说他爸爸在一家公司工作,我确实不知道是您,我可以发誓!吴长天淡淡地说:噢,那倒是真巧。

最吃惊的倒是吴晓,他疑惑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林星,几乎不敢相信地问:你们认识吗?认识!吴长天很干脆地回答儿子。

这个场面对林景而言,似乎很难进退了。

吴长天是她采访的对象,也是她新近崇拜的人物,她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去充当一个骗子的角色。

但这场戏又必须继续演下去,因为她不可能中途退场,背叛自己同龄的朋友,背弃自己原来的承诺。

所以,当吴长天问她你和吴晓认识多久了的时候,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按原订的计划编造:两年了。

那时候你还在上大学吧?’她点头称是。

你对吴晓看法怎么样?吴晓马上抗议:爸,你问这个干什么,她对我的看法还能不好吗。

吴长天理也不理自己的儿子,眼睛只看着林星:你实事求是答。

林星已经镇定下来,她镇定如常时的口才是充满自信的,你说吴晓吗,他不爱说话,人挺不错,萨克斯管吹得很好,挺有艺术天分的……儿吧。

便离开他们向他的客人们走去,他也许没想到林星会大胆地在身后叫住他。

请等一等,吴总!吴长天站住,回身着她。

林星说:吴总,我这次到吉海来,其实主要是为了继续采访长天集团的企业的。

您能给我一些支持吗?吴长天问:你需要我做什么?林星说:如果您能对下面发个话,也许我会顺利些。

吴长天想都没想便答复道:我会派人派车陪你到下面企业去的。

你会顺利的。

这是林星此行的真正目的,能有如此安排,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她高兴得几乎忘记了身边的吴晓和自己此时的角色,兴高采烈地向吴长天连声致谢。

她的兴奋让吴长天再次停下脚步,侧身看她,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真的想谢我吗?林星笑道:当然,我真心实意。

吴长天点了一下头:会有机会的。

吴长天回到客人身边,既亲热又不失派头地用英文和那些洋人们大声说笑,然后一起坐上电瓶车,向球的落点开去。

林景和吴晓望着远去的车子,都呆呆的,站着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林星光松了口气,摊开两手对吴晓笑道:行了吧,我完成任务了。

吴晓冲她感激地笑笑,情绪却一点都不快乐,他闷闷地说:行,谢谢你了。

从这一天下午开始,林星就忙碌在她计划中的一系列采访工作里,不再理会吴晓了。

在整个长天集团,吴长天的每一道指令,都是神圣的,都会得到一丝不苟的贯彻执行。

当林星从高尔夫球场一回到小黄楼,马上就有一位集团总部的工作人员找到她,说是奉了总裁办公室的指令,负责陪同和协助她这几天在青海的采访,并且果然安排了一辆专车给她使用。

原本估计会困难重重的采访一下子变得极其顺利和轻易,几乎让林星觉得这实在是一种运气。

负责陪同她的,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名叫夏卫华,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岁。

他每天早上随车来小黄楼接上林星,然后按照她的要求,带她去想去的企业,帮她找想找的人。

在林星采访时他总是陪在一边默默地听着他们交谈,偶尔也插一两句话对某件事加以说明和补充。

后来和林星熟了,她谈话时他便偷闲躲在不远的地方背外语,准备着马上就要参加的什么考试。

中午,他会安排好林星的午饭,一般是采访到哪家企业就在哪家的食堂吃。

他比较健谈,吃饭时喜欢和林星聊天,谈企业的情况也谈社会新闻也谈自己。

他说他来长天集团已有六年,先在总务部后到人力资源部最近又调到创建精神文明办公室。

林星很奇怪在如此著名的大企业里工作的这位文质彬彬的年轻白领,竟然从来没有上过正规的大学,是到了长天集团之后才攻读了业大,现在又在补习英语。

而夏卫华对此毫无愧色,他说我们吴』总裁说过:日本的商界天皇,西武集团的老板提义明就用了很多学历不高的人,因为很多太有学问的人常常不愿意为了区区一点企业的利润而默默操劳一辈子。

干企业是很辛苦的。

夏卫华不无自豪地说:我们吴总裁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我们也一样。

我们这儿不执行劳动法,四十小时工作制在我们这儿行不通。

夏卫华的自豪也感染了林星,几天来她在这些企业中交谈过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对长天集团和这集团的领袖充满自豪。

每天的晚饭照例是回小黄楼吃的,那里就是长天集团的总部机关。

陪她吃饭的当然不再是这位精神文明办公室的夏卫华,而是她的‘男朋友吴晓。

晚饭时吴晓总是默默地听她讲述是日采访的所见所闻,有时也借文吝字地回答她提出的一些关于长天集团和他父亲的问题。

林星问他这几天都干些什么。

他说没事就睡觉。

林星说你没事干吗不回北京去,你们那个伟大的乐队缺了你行吗?林星一问这个吴晓就更加沉默,半天才反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去?林星说我早着呢我在这儿有正事。

吴晓说:那我等你办完事一起回去。

林星笑道那何必,你的事我都帮你办完了,你走你的,我忙我的,我可以自己坐火车回去。

吴晓压着声音说:你还得继续当我的女朋友!就这么匆匆忙忙见一面然后各走各的,别让我爸看出假来!林星眨着眼愣了半天,嘴里呆呆地嚼着米饭,她问:你这事,到底有完没完?吴晓天以为答,看上去他也说不出什么时候算完,‘你不是说帮忙帮到底吗。

林星笑一下,调侃道:咱们不是真谈上恋爱了巴?吴晓说:不是啊。

林星说:那就好,我可不想找你这样的啊。

这话让吴晓脸色不好看,他问:我这样的怎么啦?林星说:有钱人的孩子,我都不沾。

吴晓说:我又没钱,我爸又不给我钱,我是靠我自己。

林星做个鬼脸,表示不信:靠你自己能坐上头等舱还有卡迪莱克?吴晓说:那是我爸要见你。

你忘了以前我坐个夏利还是跟你借的钱。

林星不想和他争这个,于是换了个理由:我也不喜欢搞音乐的,搞音乐的人只爱音乐。

一个人要是过分迷恋一个东西就不懂得爱别人了。

吴晓说:世界上很多杰出的音乐家,都浪漫着呢,音乐和爱情是相通的。

你干吗对我们搞音乐的那么偏见。

林星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恋战:行行行,但愿你不同。

将来你要找个女孩子,一定要好好爱她,听见吗。

吴晓被她的态度激怒,撇嘴说:我也讨厌你们当记者的,你们都是油子,一点真感情也不露,谁要爱上你们才叫倒霉呢。

林星嘴不饶人地回击道:好好好,那太好了,咱们互相讨厌,正好谁也别理谁,好不好?吴晓真的生气了,板脸说了句:不理就不理。

站起来就走了。

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林星反倒不生气了,她和一切人都是如此,只要她一得胜,马上就会饶恕甚至同情对方。

她觉得吴晓生气的样子还挺可爱。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吴晓来了,也不主动和她说话。

她问:哟,还生气哪?吴晓说:谁生气啦。

面色缓和下来。

昨天的不快顿时冰释。

在出去采访的路上,夏卫华突然问林星:吴晓是你男朋友吧?林星反问:谁说的。

夏卫华说:‘我听总裁办的人说的。

林星笑笑:你觉得像吗?夏卫华笑笑:‘我觉得也不像。

林星本想解释,但夏卫华这样一说,她倒要问了:为什么不像?吴晓……怎么说呢,你们好像不太配吧。

是我配不上他?不是,不是,虽然人人都说他长得漂亮,又有个好爸爸。

可你没听说吗,自古出将入相的人物,子孙后代很少有特别出息的。

我们吴总那么能干,又有思想、又有修养,可他这个儿子好像有点不务正业。

我觉得现在像你这样的知识女性,不一定喜欢找这种男人。

那我应该找哪种男人?至少,很有共同语言吧,特别是找一个男人做你的终身伴侣,他总得有点事业吧。

‘他在北京搞音乐,不是也不错吗。

你说他吹的那个什么管子呀,咳,年轻人的一种爱好罢了。

我都工作了,还用业余时间上着大学呢,他放着大学不上,跑出去玩音乐……咳,人各有志吧。

林星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她只是说:‘不过吴晓这样的,还是挺招女的喜欢的。

’夏卫华说:你真是他女朋友呀?林星说:我是泛指。

你看过日本动画片《灌篮高手》吗?夏卫华说:没有,你还看卡通片呀。

林星说:对呀,外国很多成人都看动画片的。

像《狮子王太《埃及王子》、《花木兰》、《蚁哥正传》什么的,都是成人动画。

还有《灌篮高手》。

《灌篮高手》里有个叫流川枫的,长得和吴晓一样。

而且,小心眼,不爱说话,特爱睡觉,都和吴晓一样。

还有个一样,他们都对女孩子不屑一顾。

夏卫华对什么流川枫不感兴趣,讪讪地笑笑:看来你还真喜欢他。

林星搞不清楚他指的是吴晓还是指流川枫,便也模棱两可地说:你不知道,现在北京那些女中学生,就迷这样的。

你又不是女中学生。

林星愣一下,解释地一笑:我不是说我。

但是吴晓对她怎么想呢,林星一点也不知道。

她在吉海的采访进行了一个星期,吴晓也就无所事事地等了她一个星期。

除了每天早、晚和她一起吃吃饭,陪她偶尔去了一两次城里的迪斯科夜总会之外,两人白天几乎没有共处的机会。

她不知道吴晓留在这里陪她是为了继续做戏给他爸爸看还是真有兴趣,因为他太内向了,所以别人难以猜到他的心思。

林星想,如果他不是这种几近自闭的性格妨碍的话,身边恐怕早已倒下无数个痴情傻恋的女孩子了。

林星即将结束采访,准备离开吉海的前一天下午,陪同她的夏卫华突然接到总裁办公室的一个电话,询问林星此时在什么地方,并告之:集团总裁吴长天希望在她离开吉海之前,和她碰一个面。

于是,林星早早地结束了这天下午的访问,随夏卫华一起乘车返回集团总部。

当她走进吴长天的办公室时天已黄昏,暗下来的光线使屋子里的色调有几分厚重。

这屋子很大,外面还连着一个更大的会议室。

但装满和摆设都远不及林星在北京去过的那间办公室豪华。

好在宽大的落地窗可以让你看到开阔的草坪和远处的湖水,那湖水在斜阳夕照中呈现出让人心驰神往的光辉。

吴长天背向窗外,脸被阴影笼罩,而林星的全身却暴露在橘红色的落日余烬之中。

面对这位她越来越崇拜的企业家,她很想跟他说说这几天采访给她的感觉,她甚至想到不如趁此机会对长天集团这位掌门人再进行一次事先并未约定的追访。

可惜,吴长天对她的采访看上去并无兴趣,几乎一句没问,但他问了吴晓。

他问了她和吴晓这几天都去了哪里,问吴晓是不是带她去过吉海的那些耳熟能详的名胜古迹。

林星回答说没有,我白天出去采访吴晓在家睡觉我们几乎哪儿都没去。

吴长天在阴影里沉默着,突然问道:你们到底认识多久了?林星在残阳中微笑着,徐徐回答:两年了,上次我跟您说过的。

吴长天说:可我看你们不过是刚刚认识罢了。

你是记者,记者的职业个性就是刨根问底,你不可能相处两年了没有问清他的家庭。

我想你没有必要骗我。

林星的笑一时收束不及,有点张口结舌。

吴长天没有等待她的解释,他看上去根本不需要她的什么解释。

他接下去问道:上次你还说是他主动追你,恐怕也不完全是事实吧?林星不得不考虑如何退却了,‘这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确实没有追他,是他主动找的我,您想知 道这件事的过程吗?林星这一刻几乎打算彻底坦白了,继续瞒下去不仅肯定会遭到吴长天的反感,而且对吴晓的父子关系也未必有好处,毕竟这只是一场少年的游戏,应该适可而止。

可吴长天并没有重视她的这句话,他说:‘我并不想听你们认识的过程,我不过是对我的儿子比较了解罢了。

他很内向,对女孩子很少主动,包括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子。

他拉你来做他的女朋友并不是爱上你了,而是为了做给我看。

这个内幕你并不清楚。

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希望你能够诚实地回答。

林星看着吴长天,她的目光表示她已接受了这个要求。

于是吴长天问:你到底爱不爱他?林星不知该怎么妥善地陈清她和吴晓的来龙去脉而又不算是出卖朋友。

她出语迟疑地答道:我说过,不是我追他的,是他……吴长天打断她:假如他并不是真心追你,你会爱他吗?林星迟钝了一下,答:我想,不会吧。

连她自己都隐隐听出她语气中的犹豫,但吴长天看上去是满意的。

他的声音放得非常和缓,和缓得几乎是一种循循善诱:我很了解我这个儿子。

他喜欢的是音乐,对女孩子不那么感兴趣,他要是真的对一个女孩子感兴趣了,那也会让人受不了的。

因为他一旦迷上了什么就太认真,就会把别的东西都抛弃!这种性格已经害过他了。

我是说,他现在的这个年龄,这种性格上的毛病,还不适合去谈恋爱。

搞不好会害了他,也害了你。

你懂我的意思吗?如果从自己对男人的观念出发,林星是肯定不会找吴晓这种半大小伙子做男朋友的。

但从她内心的感受上,和吴晓几天的相处却有种从本体验过的轻松与和谐,既不用矜持也无须设防,与对刘文庆的感觉截然不同。

也许这恰恰是因为她没把他当做一个可以恋爱的对象所致。

吴长天的告诫适时地让她把这些盲目的感觉清理了一下,还有谁比父亲更了解自己的儿子呢。

于是她说:吴总,我懂你的意思。

可这件事确实是吴晓主动的,你最好去和他谈谈。

其实我也是刚刚参加工作,所以现在真的对恋爱没有兴趣。

她只说了她刚刚参加工作,却没有说她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

吴长天说:正因为我很可能不宜和他谈这种事,所以我今天才把你找来。

我看你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年轻人,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这个做家长的,我们看的比你们更远一些。

林星一时不知是被吴长天诚恳的语气所感,还是对吴长天的名气、地位和丰富人生经验的信任。

她开始为自己轻率地卷入这场玩笑而感到自责和后悔。

可转念间又突然想到:吴长天既然认为儿子还不适合去谈恋爱,为何还要给他介绍对象呢?他是不是只想让儿子与他指定的人相爱呢?如此一想,她心里又有一种被玩弄和受轻视的感觉,吴长天对儿子的拳拳之心立刻显得不无虚伪了。

她不再多想,担心多想会使刚刚建立起的那点个人崇拜为这些完全无法确定,或者确定了也难以评判的家庭私事而变得褪色。

而她和吴晓的这出游戏的收场,似平也没有了半点喜剧的成份,好像两个孩子玩儿得正热闹时突然被大人喝断一样无趣。

她情绪索然地说:‘吴总,我明天就回北京去,您可以告诉吴晓,叫他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这间办公室,冷淡得甚至遗忘了告别时应有的礼貌。

这间屋子留给她的最后印象,是地板上就要消失的一抹夕阳。

整整一顿晚饭她闷闷不语,反倒是习惯于沉默的吴晓,主动询问她的脸色。

她冷冷地对他答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你这个忙我算是帮完了。

以后最好别再拿这种事来烦我。

吴晓有些愣愣的,不知她的冷淡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呢?林星自己也不知道。

她原本是来玩闹一场的,并没想和吴晓谈什么恋爱,但吴长天这样严肃地、正式地、直言不讳地拒绝儿子的恋爱关系,倒让林星受了一回没被相中的屈辱。

漂亮女孩儿的自尊心都是不能刺伤的。

吴长天的话听时语重心长,听后则不能细想,一想她便说不出有多窝囊!所以她的不快才显得毫无来由。

第二天,夏卫华用那辆卡迪莱克接他们去了机场,一路上她也不和吴晓说话。

IM上飞机前她倒是感谢了夏卫华,因为有了他的协助才使吉海之行的正事办得这么圆满。

夏卫华给她留了自己的电话,并且表示了今后如到北京还能再见的愿望。

林星略加犹豫,但还是把自己的呼机号码写给了他。

当然两个人直留电话的举动是在吴晓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

回到北京有车来机场接他们。

林星坚决不坐吴晓的车,至此吴晓对林星从昨晚就开始的别扭采取了坚决追问的态度,并且挥手放走了那辆来接他们的奔驰。

他坚决追问,林星坚决不说。

林星排队等出租车他就跟在她后面,林星上了一辆出租他也往上挤,跟着她一路板着脸到了家。

林星下了车,抢先付了车费,然后对吴晓说:再见吧。

便转身上楼,吴晓一声不响地跟了上来,一直跟到了她的客厅,皱着眉大声地问她:‘你说清楚好不好,我到底怎么惹你了?林星自己给自己倒水喝。

喝完才开口,她问:咱们不是真谈恋爱吧?吴晓说:你要愿意谈也行啊。

林星说:你爸不是给你找了个对象吗。

想跟你谈恋爱的太多了,我才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呢。

你是不是要多几个人追你才过痛?吴晓说:我不是说了我不喜欢我爸介绍的吗。

林易问:长相不合你的口味?吴晓说:长得还行,有点娇气。

林星说:这女孩儿到底是何方的仙女啊,弄得你爸那么重视?吴晓说:‘提我们吉海市市委书记的女儿。

原来是市委书记的千金,林星心里一暗,皱了眉:你爸怎么这么势利!吴晓看见林星脸上的鄙夷,似乎想替父亲解释:我爸可能也是为了他们公司……林星说:对,你爸一手拉起来的公司,它是你爸的一切,也是你未来的一切。

你爸做得对,你还是乖乖听他的话,离开这儿去找那个市委书记的女儿吧。

真的,我是说心里话,你爸真是为你考虑长远利益。

再说,你们俩本来就是互相利用逢场作戏。

吴晓低了头。

他坐在沙发上低头无语,林星看着都觉得有点可怜。

他哺哺地说:可我不爱她。

林星知道他此时的心清大概糟糕透顶,便闭了自己那张连讽刺带挖苦的嘴。

可她不得不告诉吴晓:你知道吗,你爸在我心目中是个英雄,我不想介入你们家的私事.一谈私事就人人都俗不可耐了。

我不想毁了你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吴晓抬头,说:所以你觉得还不如毁了我!林星说:‘这事原来就和我没关系,现在也和我没关系。

你这么大了你自己还处理不了自己的事?这句话大概刺伤了吴晓,他站起来,眼睛有点红,生气了要走,对,和你没关系,是我死赖着你来着。

他拉开门,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气呼呼地拿走了放在沙发上的背包。

林星想叫住他,却没有开口。

吴晓走了,林星听着楼梯上那愤愤然的脚步声转眼消失,心里也有些空空的感觉。

说心里话,她是挺喜欢挺喜欢吴晓的,她以前没以为自己能喜欢上这个吹萨克斯管的男孩。

他最早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无依无靠无人教育的漂泊少年,但很乖。

对钱和势利都是远远的、可有可无的样子,这样的人现在可是很少很少了。

还有他那种流川枫式的酷和沉默;还有,年轻一辈音乐人大概很少像他这样不带一点朋克式的逍遥,他的衣冠楚楚在音乐青年中反而成了一种独特。

也许这些都微妙地暗合了林星的心意,而这心意是她以前不自知的。

她一向认为自己只会喜欢那种才华毕露的强人或者斯文一派的知识分子呢。

她没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方面,还能和吴晓这样简单的人产生一种甜美的协调。

也许这恰恰是因为吴晓在她的生活现实中是一个有明显距离感的另类。

她现实的朋友中,每一个人都擅长于掩饰、客套、伪装、迎合、标榜、炫耀和虚情假意。

林星一直认为这原本就是一个面具的时代。

但吴晓毕竟是她的一个偶然遭遇,他毕竟不是她一直在心里为自己描绘的那种男人。

而且,还有一个因素值得警惕,她此时突然喜欢吴晓很可能是因为他与刘文庆的反差。

在厌恶了刘文庆的势利、心计和噪谋不休之后,她很容易被一种单纯、本真和沉默寡言所吸引,而这些也许并不一定是她从今往后永远都会喜爱的东西。

所以她应该继续像她前几天所做的那样,和吴晓保持距离。

此外,她也很认同吴长天对自己儿子的那个评价——他是一个过于痴迷的人,一旦喜欢上某个女人,就会像喜欢上他的萨克斯管那样,把别的一切统统抛弃。

这不是林星对待生活的原则。

她很清楚跟上这种冲动的男人也许可以拥有一段毕生难忘的激情,但几乎肯定也会把未来的生活弄得死去活来、一塌糊涂。

吴晓走了。

第二、第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没再回来。

自然而然地,林星的心也就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想这不过是一场无意间邂逅的梦幻。

流光溢彩的黑夜一旦过去,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文丽和阿欣也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在一个晚上她们不知从哪个夜总会里给林星打来电话,咯咯咯地笑着说林星你知道我们在这儿看见谁了,看见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儿了,他现在正在这儿吹呢。

林星知道她们说谁,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他了!她把那个他字说得很刻薄,很不屑。

艾丽说你不是说特喜欢他吹的那首《天堂之约》 吗, 怎么又不承认啦!林星从声音上断定艾丽醉了,只说了句:我喜欢《天堂之约》又不是喜欢他!便挂了电话。

此时她正一个人躲在屋里写那篇关于长天集团改革开放之路的报告文学,已经连续几天足不出户、茶饭无定。

她不打算让那个吴晓再搅进自己的生活,她不想再去琢磨他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默。

听到这个消息她甚至还有了几分轻松,庆幸吴晓又回到了他的音乐中。

她想文丽的电话就算是传达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新闻吧,听听也就是听听。

她继续全身心地投入了她的写作,要不是某一天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她几乎都不知道门外已是几度晨昏。

敲门的人是刘文庆。

刘文庆站在楼道的黑暗中,从客厅里射出的灯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脸上,那脸上无可救药的颓废让人看了触目心惊!林星忘了多少天没有见到他了,她想不到刘文庆也会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死灰的面孔、满脸的胡茬、那不知穿了多少天没洗的外套,还有一身的酒气…··她吓得几乎不敢让他进屋。

但是他一步就进来了,还没容林星说话就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还没容林星说话他已泪流满面。

这是刘文庆吗?她傻傻地站着,不知该跑开还是该上去扶他。

这是她过去的恋人吗?是那个曾经满怀自信、足智多谋、内心强大的刘文庆吗?无论如何,刘文庆长脆不起的凄惨给了林星片刻的感动。

看来男人的无情仅仅是一种表象,刘文庆失恋的样子竟然比女人还要可怜。

林星想,就算是刘文庆把她甩了她也不会让自己弄出这种狼狈不堪的表情。

所以心理学关于男人比女人实际上脆弱的说法完全经得起实证。

看清了男人的脆弱也就意识到自己的坚强,林星宽宏大度地伸出手去,想要扶起刘文庆。

她问:你怎么了?刘文庆没有起来,他仰脸看她,眼里充满了哀求:林星,你救救我成吗,救救我成吗?林星心里突然有点害怕,她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刘文庆说:林星,我完了,我输光了!我的钱、我妈的、我哥哥的、我嫂子的、我哥们儿的钱,全套进去了。

他们都要把我吃了,我真的没路可生啦 l林景这才听明白了,悄悄柔软了片刻的记忆,一下子又变得僵硬起来。

她什么都明白了,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长天实业,已经狂跌三天了,今天还在往下跌。

我下了二百多万的单,一眨眼一大半都没了。

你知道的,这些钱都是我借的,都是我借的广长天公司那个姓金的,没跟你说吗,你不是跟他挺不错吗?林星的语气里,已经多半是嘲讽。

但精神近于崩溃的刘文庆,对什么话都听不出好赖了。

金总也持了不少长天的股,他也被套住了,他也觉得他们的董事会全疯了。

不光否了送股配股的计划,几个大股东又一齐大量抛出套现。

再跌下去长天集团就该垮了,长天实业可是长天集团的命根子。

可人家金总又不急着套现,人家把股票放在那儿等着以后慢慢升,我可不行啊,我的钱都是借的,我不能等啊。

林景,你不是认识吴长天吗,你能不能去找找他,你帮我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周他的股能不能见底呀,他还打算不打算站出来护盘了。

林星,我只有这一周的时间了,大伙儿都限我这一周内还钱呢。

你就问问他,我到底抛不抛,我已经没了一半的钱,我不能再亏下去了。

林景的牙根都冷透了,她相信自己是最后一次地觉悟到钱这东西的强大无比,它可以让你对最熟悉、最亲密的人都不敢相认。

她也最后一次觉悟到,是和刘文庆彻底分手的时候了,必须义无反顾!她想到这里几乎要哭出来。

不是留恋,但这毕竟是她的初恋!虽说她并没有失去什么,她和他最多只发展到亲吻和搂抱,还没有让他真正得手过一次,但她觉得自己将因此而永远失去了一种感觉,一种对爱、对男人的感觉。

她的情绪因此而愤怒起来,她怒不可遏!她想打他一个耳光,但没有抬手,她不习惯那样。

她只是喊了一声:‘你出去!可刘文庆没有出去,他甚至爬起来想要抱她,她把他用力推开。

她哆嗦着穿上外衣,你不走我走!刘文庆冲上来,往下扯她的衣服,酒气冲天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哀求:林星,林星,你不要走,你听我说,你…··称他妈见死不救吗!林星用力甩开他,衣冠不整地夺门而出。

刘文庆追出来,他们在楼梯上发生厮打。

刘文庆吼叫:你给我回来!她一声不响但拼尽全力地想要挣脱。

楼道里没有灯,有一两家邻居打开门缝向外张望,但没有人敢走出门来见义勇为。

林星一脚踏空,身体失重,顺着楼梯摔了下去。

在她的后背触地的刹那她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只听见很大的一个响声,便一无所知了。

再睁开眼时,她看到刘文庆正在摇她,见她醒来,才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在楼梯上,说:你没事吧。

你说你非得跟我打什么呀你,差点没摔死。

林星的肢体感觉在一点点地恢复。

黑暗中她看不清刘文庆的脸,也许他吓坏了,也许是担心林星会跳起来责骂,所以便先发制人地喋喋不休:我算是认识你了林星,我真想不到你那么自私,还真见死不救,他妈的要真摔死你也是报应。

我对你这么好,我这一年多也没少为你花钱……林星流着泪,拼命地想爬起来。

她本不想哭可泪水还是自己往下流。

她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缓地往楼下走,刘文庆没跟过来,但嘴巴上的歇斯底里并未停止:嘿,林星,从今以后我还不求你了,我明天就把那些烂股抛出去,我不陪他们玩儿了,不就是那么点钱吗,我刘文庆顶得住!你告诉那吴长天,他那鸡巴集团垮了我们都不买他的股了,让他去死巴!林星把那些带着酒气的诅咒抛在身后,她终于走出楼门,仰脸看到满天星斗。

风刮得比往常猛烈。

她挣扎着往前走,像逃命似的盼着离刘文庆越远越好。

她走过那间和吴晓订定攻守同盟的咖啡店,窗里的灯光在她眼里一片模糊。

她想进去,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往上顶,尽管她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也没吃但还是吐了。

吐了一肚子的苦水。

这一吐把她吐得精疲力尽,她靠最后一点力量推门进去,跌跌撞撞地扑在门边的一张咖啡桌上,脸贴着冰凉的塑料桌布,再也无力抬起。

一个服务员过来问了一句什么,又喊来了老板。

老板见她是个熟脸,问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替她叫谁来。

她的肠胃抽搐得难以名状,四肢和后背疼痛无比,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她的脑子清清楚楚但想不起能够叫谁来。

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同学毕了业都不来往, 同事刚认识还不熟悉。

文丽 和阿欣这会儿也不知在哪里灯红酒绿。

在这个人口密集的大都市里,她其实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

她 的年轻和事业心常常让她忽略了孤独这个生命中的现实,甚至以孤独为荣。

但此时,孤独却显示出它能给你的那种深刻的包围、重压和不动声色的杀伤。

她勉强地抬起头,她真不想让这些陌生人围着。

她哆咦着在自己身上寻找电话本,并且在那电话本上找到一个墨迹新鲜的号码,然后指给咖啡店的老板看。

老板看着电话本,做着核实:‘吴晓,对吗?记不清多久,也许很快,也许很慢,咖啡店老板才又踱回来,把电话本还给她,说:他马上就过来。

他马上就过来。

这句话让林星的身体忽地暖了一下。

四肢凭空有了一丝力气,呼吸也渐渐顺畅起来。

老板看看她的脸色,问。

喝点什么吗?她才猛省电话费可能是免了,可坐在这儿是要收钱的。

于是,她要了一杯热红茶,等着吴晓来。

她也不知道等他来干什么,可还是那样聚精会神地等着他。

吴晓终于来了,又高又瘦的身子带着一阵风破门而入。

林星站起来,腿一软几乎又摔倒。

吴晓一把抱住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么自然地用温暖的怀抱支撑着她虚弱的身体,还用自己的脸去试她额头上的热度。

这是林星第一次接触他的肌肤,此前他们连握手的经历都未曾有过。

她一直的印象吴晓是一个瘦弱的豆芽菜,但贴近之后才发觉他的双肩是那么结实和宽阔。

他说:你发烧啦,得去医院。

她没有反对,一声不响地让他替自己付了茶钱,又乖乖地被他拥在怀里走出咖啡店。

地搂着她在风中等出租车的样子,在路人眼里无疑是一道热恋的风景。

林星从小到大,似乎从未进过正规的医院。

医院的夜门诊部里此时已经人满为患,嘈杂的气氛和古怪的气味都使她感到紧张和不适。

吴晓扶着她经过了楼上楼下一连串的诊断和化验之后,终于在一间治疗室里的输液床上为她找到了一个可以躺下来的位置。

虽然这间小屋子同样人来人往不得安静,但也许有某种镇定的药液混进盐水注入了她的血管,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昏昏睡去。

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手臂上的输液管不知何时已经拔掉。

屋里屋外所有的人都尽行散去,整个医院静得没有了声息。

吴晓背着晨光站在她的床前,她这才发现这里连一条凳子都没有。

难道他站了一夜吗?她心里充满歉意。

她冲他微笑,问他:我是不是伤着哪了?吴晓俯下身,压着粗粗的嗓子告诉她:得等几天化验结果出来了才知道呢,不过估计没什么大事。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吴晓送她回到了家里,她胃里毫无食欲但没有反对吴晓帮她去厨房煮面。

她说没想到你还会做饭呢。

吴晓说我们乐队住在一起都是自己做饭,我挺喜欢做饭的。

躺在床上看着一个男人为自己进进出出地忙碌感觉真好,让人的心境一下子安宁下来。

而且吴晓做的面非常好吃,清清爽爽,简简单单,但非常好吃。

林星没有胃口但还是吃了一半,并且把场都喝了。

吃完之后她觉得有了力气,把枕头垫高坐在床上,她冲吴晓笑,她说吴晓你今后要是娶个老婆,你老婆一定是最享福的。

吴晓忙着收拾碗筷,他没有笑,只是很当真地点了下头说:绝对。

坐在床上,林星无意中瞥见了摆在床头柜上的那份关于长天集团的即将杀青的稿子,眼前的吴晓使她想到了一个困惑已久的疑问:吴晓,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告诉我。

吴晓正在低头扫地,他抬起头问:什么?林星说:我想知道你对你爸的看法,你是他从小带大的,我想知道你怎么看他。

吴晓停下手中的扫帚,问:这是采访吗?林星想了一下,摇头:不,是闲聊,朋友之间的闲聊。

吴晓又低头扫地,像是不知从何说起似的,我觉得他没什么,很多人怕他,崇拜他,我想他可能挺有能力吧。

林星问:你有这么杰出的父亲,感到骄傲吗?吴晓点头,但马上又说:不过他是他我是我。

林星问:照你看,你爸是怎么成功的呢?吴晓有点茫然:‘艰苦奋斗吧林星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在现在这种社会大环境中,你爸发了那么大的财,把企业搞得那么大,恐怕也少不了偷税漏税、行贿受贿吧?吴晓求答,他站直了身子看她,说: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

林星连忙解释:不不,我只是想了解,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成功的企业是不是都因为他们恰巧有一个能干的好人来领导,而亏损的企业,是不是都被蛀虫威笨蛋把持着。

吴晓问:这就是你这次采访的主题吗?林星笑笑,先是点头,继而摇头,‘不是不是,她说:我是在写长天集团改革开放二十年的报道而已,可你爸这个人特别让我感兴趣。

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会有和我一样的好奇。

当他们看到一个企业家成功了,看到他在激烈的竞争中浴血奋战最后登上了胜利的高地,他们倒并不一定想知道他究竟取得了什么丰功伟绩,但他们都想知道,这个英雄仅仅凭着自己的奋斗、智慧和真诚,就能拥有这一切吗?他不需要狡诈吗,不需要残忍吗,不需要欺骗和伪装吗,不需要说假话吗?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这并不是我采访的主题,而是我内心想要窥探的秘密。

我想知道,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如果出了一个英雄,那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