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3-30 06:28:44

林星并不是第一次喝酒,但从未像今天这样醉过。

酒吧里那一直不停的摇滚,将一种幼稚而又做作的疯狂,强加于人地灌满每个角落,惟独林星充耳不闻。

在色彩万般的视野中,那张涂脂抹粉的嫩脸占据了中心的位置。

她的记忆尚未彻底混饨,听得见自己还能准确地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艾丽?嘻——艾丽笑眯眯地,在她身边坐下来,‘你怎么也喝酒啦?她环顾左右,问:你一个人来的?还和吴晓在一起吗,是不是早就分手啦!在艾丽看来,一男一女互相厮守怎么能超过半年呢。

女人天生善变,男人本性无情。

激情相恋本来就只存在于瞬间,非要强求永恒才小儿科呢。

这一点文丽一直想得很通:能把瞬间变成永恒的,只有童话。

林景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文丽,她半醉半醒地,恍如隔世。

她吃力地在脑子里搜寻着关于艾丽的那些线索:你到哪儿去了?你不是……去外地了吗?文丽说:对呀,我去了趟上海,不行。

人生地不熟,赚钱还是北京容易。

再说,我也不喜欢上海人,没劲儿。

上海男人一个个的全都小里小气的,给钱也不大方。

艾丽脸上的油彩,在林星眼里已经糊涂一片,像是一个戴了五彩面具的鬼扭。

林星疑是梦中,可彼此的对话,却都清晰无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你干吗到上海去,是不是我公公让你去的,他给了你钱让你去的?你公公?艾丽半懂不懂:你是说吴晓的爸爸?林景口齿不灵地,笑道:对了,我和吴晓结婚了,还没告诉你呢。

艾丽半信不信,但并不妨碍她用一种无比羡慕的表情表示祝贺:哇!行啊你,我早就说过,就是吴晓不这么漂亮,你跟他也不吃亏的。

林星歪斜着身子拉住她,不服气地逼问:你不就是说,我高攀他了吗!我有病,所以我配不上他,是不是?艾丽的惊羡倒像是真心实意的:不是不是。

我是说,你将来就是中国最富的女人了,我告诉你,他爸爸可不是一般的有钱!林星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真醉了,她继续着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追问:他给了你多少钱,你说,到底给了你多少钱?艾丽看她,答非所问:‘哎,你今天可是真喝多了,你生这种病医生让你喝酒吗?林景抓住艾丽的肩膀不松手,怕她跑了似的,你说,阿欣是怎么死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去告你们!艾丽把她的手拉下来,翻着眼睛说:你告我,那不是等于告吴晓的爸爸吗。

你不是说你和吴晓都结婚了吗,那不等于是告你公公了吗!你没事吧/听到吴晓、听到结婚、听到公公,听到这些看起来幸福实则悲伤的字眼,林星哭了,哭出了声。

周围人都看她们,那眼神既同情又漠然,既有点好奇又不无鄙夷。

像她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喝醉了在酒吧里痛哭流涕,不是被男人甩了又是什么!艾丽在一边劝她:别哭了别哭了。

你今天喝了多少呀?人家刘文庆又破财又失恋,赔了夫人又折兵,花钱买醉还有个由头,你一个刚结婚的新娘子,又找了那么有财有势的婆家,没事偷着乐去吧,你哭哪门子呀。

林星越哭越止不住了,她想把肚子里的委屈全倒出来,可脑子乱成一片,不知该怎么说。

不,他让我当他的儿媳妇纯粹是利用我!他让我进吴家的门,同意吴晓娶我,给我钱,给我治病,接我去吃饭,让我出国,全都是为了利用我、全都是交易!要不是怕我去告他们,他们才不会要我/艾丽拍着她的后背,一面让她把硬咽顺到肚子里去,一面推心置腹谆谆劝慰:得了吧,我都不告,你告什么呀。

再说,告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一告不是全没了。

再说,吴晓能同意吗。

你要是真想跟他一辈子,你还怎么告?假不健呀你!’林星没办法反驳艾丽,她们之间很难有什么争 论,因为她们完全不是一路人。

在艾丽看来, 只要 物质上得到了满足,还有什么能让人心烦的事呢。

连林星有时候都觉得, 还是像艾丽这种活法比较简 单,吃饱了不饿,睡足了不困,多么容易快乐。

这年头对精神和道义太讲究的人,早就不合潮流了。

她现在既是吴家的媳妇,那么用吴家的钱去治病。

去透析、去打蛋白血清,全都理所当然;她为吴家 遮丑说好话, 也理所当然。

要是媳妇把自己的公公 告上法庭,反而还会成为人们的笑柄呢。

再说,告 完了她的病怎么办?没有公公的钱她就得死!她不。

m死,死就是再生。

可再生之后还能碰上 她的爱人吴晓吗,吴晓还会爱她吗?想到这里她怎 能不泪流满面,怎能不留恋此生!艾丽扶着她, 走出酒吧,为她叫了出租车。

她 说你别再喝了,回家去吧。

我不能送你, 免得让吴 晓看见了告诉他爸,我是答应了他爸离开北京的。

我反正也不回你那儿住了,我另外找了个地方。

房 租你也不用退我了。

有事你就呼我,啊。

出租车把林星拉回了家。

她醉悠悠地进了胡 同,整条胡同静无一人,只有她踉跟跄跄的脚步。

进了家门,她先在卫生间里吐了个够,抬头看镜中.的脸,枯槁如鬼。

摇摇晃晃,走出卫生间,头痛欲 裂,但她还是想起来去翻自己的手包,翻了半天翻 出了那张名片,是那老警察留给她的名片,上面除 了姓名、电话、呼机、手机之外,还有头衔,什么刑警队副队长之类。

她这时脑子清醒多了,思想也镇静多了。

她把那张名片又收回到包里,要帖地放在包里的夹袋内,以防弄丢。

她想,她必须得等吴晓回来。

他是她的丈夫,是这个家的男人,是她的主心骨,她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应当和他商量了再说。

整整一夜她没有合眼,没有一点困倦。

她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等吴晓回来。

一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阿欣为什么会死,刘文庆为什么会死。

他们和吴长天,本是不同的阶层,有着天壤之隔,没有利害冲突。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仇恨纠葛!她躺在床上,看着天一点点亮了,她没有起来,将近一整天都这样躺在床上。

房间里的阳光一点点地移动,在下午日斜之时,她从床上爬起来为自己煮了半碗面条。

她并没有胃口,只是觉得要维持住体力,不吃不行。

她的注意力始终被门外楼梯上的脚步声牵动着,有很多脚步很像是吴晓的,却没在门前停留便匆匆而过。

每当听到楼上楼下别人的家门开关的声音,她就经历一次心情的绝望,直到另外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她才会凝聚起新的期待。

这样的煎熬周而复始,直到天黑。

吴晓是很晚报晚才回到家的。

当听到他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时,林星嘈地从床上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冲到门前。

吴晓刚把门打开,她就扑上去抱住D他。

她真想在他怀里好好哭一场啊,但她忍住,她不想在他刚一回来就哭哭啼啼。

也因为她近来隐隐察觉吴晓对她的眼泪好像有点烦了,他当初爱上她就是因为她的坚强和看上去那么老练成熟。

吴晓也抱了她,用还没有胡须的嘴,亲了她苍白的双颊。

粗声问:想不想我?林星不去回答,只是用双臂紧紧地搂他,用力感受他胸口上的跳动,她需要用这样的方法来确认他们共同的存在,和他们这个家的存在。

两人抱了半天,吴晓说:我胜死了,我得先洗个澡。

’林星松开他,跑去为他准备毛巾和香皂。

他们搬到这儿以后还没买热水器呢。

林星一般是去单位洗,吴晓洗澡则上他的哥们儿家,夏天到了他才在家里洗。

年轻男人的肌肉是不怕冷水的。

吴晓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本来想先回一趟我家,先把澡洗了再回来,后来一想,那就太晚了。

林星接着他的脏衣服,没有作声。

她知道京西别墅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冲浪浴缸,是德国进口的。

在那儿洗澡还有各种各样的浴液香波浴盐浴泡和香水,还有又厚又软取之不尽的长毛浴巾。

虽然是盛夏,但洗冷水澡仍然需要一鼓作气。

吴晓很快就短裤赤背地从卫生间里出来,皮肤被冷水激得发红,他快速地用于毛巾擦着头发,他擦头的动作也表现出一个青春男子的虎虎生气。

林星觉得到了应当开口的时候了。

吴晓,你累吗?她问。

有点,我们昨天就没怎么睡。

我昨天也没睡。

为什么,你这个病可不能失眠熬夜。

我一直在等你,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又是什么事,是不是昨天医生又说什么啦?我让你打蛋白血清你打了吗产刘文庆,昨天死了。

刘文庆,死了?他死了,是让人杀死的!吴晓可能觉到了某种寒意,他套上一件汗衫,吃惊地皱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他,还有艾丽阿欣她们,他们是不是揽到黑社会里去了?他死的时候,我在,我是亲眼看着他被人杀死的。

什么,你亲眼看见的?你看见凶手啦?林景点头:‘我看见了。

在哪儿杀的,你怎么会看见的?到底真的假的?吴晓惊讶得无以复加。

林星真不知该怎样描述昨天下午那个杀人的现场。

她的脸禁不住有些哆佩,那楼梯上点点滴滴的鲜血,那比想像不知恐怖多少倍的子弹出膛的声音,还有刘文庆在楼梯上抽去了筋骨的翻滚……全都历历在目。

她说:我看见他了,他杀了刘文庆,他又要杀我……她终于哭出来了,把欠压在胸膛里的所有的恐惧、厌恶,统统喷发出来。

吴晓上来抱住了她。

你怎么啦,你慢慢说,凶手抓住没有?林星摇头,她哭得声噎气短,只剩下摇头。

吴晓没再追问下去,他去卫生间替她拧了湿毛巾,让她擦泪,等她彻底平静下来,才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杀了刘文庆?你和刘文庆在干什么?因为什么事要杀你们?林星竭力让自己的喘息平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因为刘文庆知道阿欣是怎么死的!他怎么知道阿欣是怎么死的?是艾丽告诉他的。

艾丽跑了,所以他们就杀了他。

他们是谁?你说的他们是谁?林景看着吴晓,她的心都在抖,声音几乎变了调:是李大功和……和你爸爸!吴晓看了她半天,他笑一下,声音却是哭腔:你,你是不是受刺激了,林星,你说什么呀。

林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让吴晓看看里面那只粗大的金戒指,她急得声音都尖细起来:吴晓,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是李大功杀了刘文庆,因为刘文庆知道,阿欣是你爸他们害死的!吴晓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不知是哭,是笑,还是生气:我早跟你说了,刘文庆的话你干吗这么相信!他赌输了,破产了,喝醉了,他说的话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你也不想想,艾丽是什么人,阿欣是什么人,她们的话有几句是真的!我爸和这些人认都不认识!林星,我求你别老这么很他好吗,他已经向你低头了!你干吗还这么不能接受他!依的报复。

O干吗这么强广吴晓的声音越说越高,林星也抬高了声音,他们谁也不管这已经是夜深人静:刘文庆就死在我的面前,我是亲眼看见的!我亲眼看见李大功打了他三枪他从楼梯上滚下去,我亲眼看见的!要不是我藏起来他也会杀了我!吴晓,你知道吗,他也会杀了我!他要是知道我看见他了他还会来杀我的!’也许吴晓从她的表情上看到,她说的不是疯话,他仓皇地退了一步,本能地抵抗:李大功为什么要杀他?就算是李大功杀了他,和我爸又有什么关系!林星让自己把声音放低,她刚刚意识到他们的争吵会被左邻右舍隔墙听去,她放低声音说:昨天晚上,你爸叫我去吃饭,他和我说了很多话。

他在暗示我,让我别学刘文庆。

他说刘文庆死是因为他不守规矩,如果我也不守规矩,我也一样得死!这就是你爸说的,就在昨天晚上,就在颐和园的一条船上,你爸亲口对我说的!吴晓傻呆呆地,不知所措,他愣了半天还是一个劲地摇头:这太可笑了,太不可思议了,我绝对不信…··林星看得出,他是信了,只是心里害怕它是真的,他害怕这是真的!她颤抖着说:吴晓。

你知道吗,有些事我们都不愿意相信,它不是我们所能想像得出来的,特别是,特别是发生在我们最亲密的人身上。

可你仔细想想,艾丽跑了,阿欣死了,你爸找我要我做伪证,他因为这个才突然承认我了,才要出钱给我治病。

刘文庆知道了阿欣的事,李大功就去杀了他。

你自己想想吴晓,难道这些事都是我编造出来的?吴晓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捂着眼睛,他抽抽噎嘻地哭起来:不,不,不,他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林星使住了嘴,地跪在他面前抱住了他的双腿。

她想安慰他可不知该说什么话。

终于,吴晓静下来了,深深地吸着气,良久,才说了句:真是疯了!林景抱住他, 她又难过,又害m,她觉得他们两个人像在一个孤岛上,四面汪洋,无路可走。

吴晓闷声问她:你打算怎么办?你和谁说了吗?林星说:‘没有,我一直等你回来要和你商量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是两条人命的事,我们瞒不住的!吴晓说:我明天就去问我爸,看是不是你说的这么回事。

我得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林星说:你去问他,他会承认吗?吴晓说:那至少也应该听听他怎么说吧。

也许他是无辜的,我们不能光靠分析下结论!林星说:吴晓,明天,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见你爸。

要么,他去自首;要么,他把我杀了;要么,我们就得去告他,没有别的路了!吴晓面色惨白:他是我爸爸,现在也是你爸爸,怎么调查他是公安局的事。

可我们是他的孩子,我们哪能告他去呀!林星说:那我们也得劝他去自首啊,自首是可以从轻处罚的。

吴晓说:既然你知道,这是两条人命的事,你让他去自首不就是让他去死吗?吴晓的话让林星心惊肉跳,她不得不直截了当地问:吴晓,这是两条人命的事,你是想让我……替他隐瞒吗?吴晓不敢看她,他回避了她惊愕的目光,说:如果,他是你亲生的爸爸,是最爱你,你也最爱他的爸爸,你会怎么样?你会告他,还是帮他?林星说:我应该帮他,可是人生在世,总得有个是非吧。

你知道吗,我过去特别崇拜你爸,我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人格伟大的企业家。

他同意不同意咱们俩的事都没什么,他该伟大还伟大。

可现在,现在他杀人啊,这种事你让我怎么帮他!我知道中国人最讲人情了,人情大于一切,可你让我和你爸这样的人在一起,让我们成一家…··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我心里真的没法接受。

如果我们明明知道他杀了人还替他瞒着,那我们这一辈子,这一辈子心里头怎么过呀/林星把自己的立场说得很明白了,吴晓听着,低头沉默。

林星说:吴晓你说话呀。

他不说话,双手抱着头,就是沉默。

林星说:明天我们去找他,劝他去自首。

如果你想替你爸瞒着的话,那就让他把我杀了吧,这就算我做媳妇的对得起他了。

她问吴晓:‘这样行吗?吴晓不答。

她说:吴晓你很我吗?D吴晓不答。

D她说:吴晓你干吗不说话,你恨我你就说出来!吴晓不答。

林星哭了,捂着脸抽泣着走进卧室。

她听到身后门声响动,回头看时,吴晓已经跑出门去。

她喊了声:吴晓,你去哪儿!回答她的只有楼梯上混乱的脚步。

她顾不得穿鞋就追出去,追到街上看见吴晓在前边大步走,她小跑着跟在他身后问:吴晓,你要去哪儿?吴晓不理她,闷着头往前走。

林星身体摇晃着,她已经心力交瘁,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她扶着墙站住,然后慢慢地蹲下来,她难受得泣不成声:吴晓…·吴晓站住了,回过头看她,他看到她坐在墙根的地上,脚上连双袜子都没穿。

他走过去,把她拉起来。

她哭着说:‘偷要上哪儿啊……他一言不发地把她背在背上,走回了家。

到了家他把林星放在床上,用湿毛巾帮她擦着满是灰土的赤脚。

林星一把抱住他,怕他再跑似 的,紧紧地搂着,不放手。

这时,吴晓终于开了 口。

明天,我们一起,去找我爸。

夜已很深, 他们躺在床上,背对着背,谁也不 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林星一天一夜没有睡觉,昏沉 沉地,无法抗拒睡廉压来。

她仿佛只会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忘记拉上窗帘的窗户上已经透进了清薄 的晨光, 陕膜脱俄的,雾一样。

这时她发现, 薄雾 倾泻的床上,已经没有了吴晓。

她冲外边喊:吴晓!回声依稀。

她的。

0怦怦跳着,赤脚跑到客厅,又跑过卫生间和厨房,他们小小的家其实一目了然,吴晓已经不见了踪影。

吴长天来说,这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从颐和园出来,他先让车子送林星回了家。

他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黑暗无灯的楼门口,才给李大功打了电话,让他把梅启良送到党校后,马上赶到京西别墅去。

昆明湖赏月是他三天以前就和梅启良约好的。

他之所以临时决定叫上林星,就是想让梅启良见见自己的这位儿媳妇。

无论他喜欢不喜欢这个媳妇,他都必须尽快让她进入自己的社交圈子,如果所有人对她都毫无认识的话,今后万一她真的做了自己的证人,岂不成了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物。

在约梅启良赏月的电话里,吴长天佯做顺便地,说了公安局来了解阿欣情况的事。

由于他的轻描淡写,梅启良果然并未重视,而且在电话里还主动谈到了长天集团产权界定的问题。

说材料他已经看了,其中还存在不少缺憾,在他向市里其他领导就此事沟通看法之前,恐怕还须再做些修改。

吴长天略略连声地答应着,说等在颐和园见面之后,再细谈。

他心里暗想,梅启良对此事的态度之所以变得如此主动用心,也许正是因为阿欣这件丑闻的压力所致。

中国人之间说到底还是一种交互式的关系,原则和规则人人都能说会道,每个地方每个单位也都是一套一套,但真正做起事来,帮不帮忙还是要看相互的关系,一切依情形办,因人因事而异。

你给我一块肉。

我就还你一袋米,自古以然。

他吴长天在梅启良仕途的关键时刻,替他顶了招妓陪舞这个雷,用意是尽在不言中的,岂可大思不谢!梅启良应当清楚吴长天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他在产权界定这件事上能够投桃报李。

约过梅启良之后,吴长天自己也没想到,就在这三天之内,情势急转直下。

就像身上的一个生了很久的脓包似的,突然以他未能预见,而且无法控制的速度烂出了头。

那个敲诈者的再次出现,一下子将他们逼上了虎背。

即便如此,他本来也只是计划用五百万元的现金这样一个巨大的诱饵,引蛇出洞。

如果能摸清那个家伙的真实面目,就不怕他没完没了地再生事端。

因为如此巨额的敲诈勒索,也是重罪!掌握了他的面目吴长天也就握有了一份主动:要么你我相安无事,要么大家同归于尽。

但他万没想到他的忠臣李大功,在成功地引出敲诈者并跟踪到他的住址之后,竟用一支不知道从何时何处弄来的手枪,擅自做主把那个贪心不足的家伙灭了口。

这一下麻烦大了,整件事情的性质由此发生了变化。

从法律上说,阿欣之死死于疏忽,属于一种过失。

而敲诈者之死则死于谋杀,完全是一种故意。

他到现在才认识到自己用人失察,竟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李大功实在是匹夫之勇,不足以谋大事!更为可笑的是,李大功杀了敲诈者之后,并没有马上回来向他报告,而是先驱车去了白塔寺,烧了三大把香,拜了一大堆佛,捐了五百块钱,还求了一支上上签。

也许李大功这种人拜完佛心里就能好过些、踏实些了,就以为可以平安无事了。

看来迷信足以阻断一个人的理智。

李大功从白塔寺回来让吴长天痛骂之后,仍然执迷不悟,居然还让吴长天也去找个庙拜拜佛,求个太平,真是无知透顶!李大功劝他信佛已非止一两回了,可吴长天想,你杀了人,烧几位香,磕几个头,捐几枚大洋,就想得到佛的原谅和保佑,以这么小的代价,求那么大的报酬,佛祖如果有灵,会这么便宜吗?无论善恶曲直,只要拜拜佛,给佛塞点钱财,佛就有求必应,那这样的怫也会有神力吗?吴长天并不迷信佛教,在他以往的认识上,大凡宗教的宗旨和用意,只是劝人为善,净化心灵罢了。

如果你坚持积德行善,就有资格盼着善有善报;如果你真能净化超脱,身在乱世也就处乱不乱了。

所以,烧不烧香、磕不磕头,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心诚则灵,守善则近怫。

像他们这些人,离怫都远着呢!李大功的鲁莽和愚昧,彻底激怒了吴长天,他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气恼。

这件事,几乎每一步都是李大功走僵的,几乎每一步都要他出来为李大功一一善后。

现在,他终于去杀人了。

杀人,何以善其后呢?李大功在白塔寺求到的那支上上签,让他有恃无恐地竟然反过来安慰吴长天,放心吧吴总,我进去出来都没有人碰见,我保证没留下任何痕迹。

再说,公安局怎么也不能往咱们身上想啊。

晚上,登上了昆明湖的龙舟,眼中是宁静的湖山月色,耳边是船舷击出的单调水声。

微风送爽,带出几分思古之幽情。

吴长天心神略定,提醒自己不要风声鹤映,乱了阵脚。

他怎么想得到在饭后的船头,他的那位刚刚过门的儿媳,他为应付今后不测而特地设下的这个证人,竟会成为李大功持枪杀人的一个活生生的幸存者和目击者!他几乎记不清当时他对林星都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隐讳地做了些威胁和暗示吧。

她当然是听明白了。

可吴长天自己在精神上,却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从颐和园回到京西别墅,他把从党校回来的李大功叫到自己的书房,发着满腔的恶气,告诉他天网恢恢。

他让李大功赶快想办法,赶快把事态控制住,他也知道,李大功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莫不是还要把他的儿媳妇也灭了口不成!李大功手足无措,无以为答,张惶地说:要不要叫郑总来?这事我事先问过郑总的,郑总说让我看着办。

吴长天吓了一跳。

心里有点痛恨郑百祥,也更加认识到郑百祥和他确实不是一路人。

他板着脸摇头。

天已经很晚了,如果郑百祥半夜三更匆匆忙忙赶过来让保姆看见,搞不好将来又是一个不利的旁证。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让李大功明天一大早约上郑百祥,他们三人另找地方出去谈。

第二天早上,他们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谈了眼下的局面。

谁都明白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杀了敲诈者,本以为灭了这个活口,不料又出了个新的目击者。

好像一个随身的影子,总也甩不掉似的。

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林星的表现上。

这一点郑百祥和李大功的信心要大大高于吴长天自己。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你的儿媳妇了,从感情到理智,从亲情观念到现实利益,她会出去乱说吗?会大义灭亲地检举吗?应该不至于这样吧。

但吴长天无法肯定地回答他们,他对林星始终有种不祥的预感,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就隐隐觉得她像一颗横冲直撞的小香星似的,终有一天会撞到庞然大物的地球上同归于尽。

三个人商量了半天,为慎重起见,还是决定让李大功马上出国旅游,先躲一躲,看看林星有何动静再说。

只要李大功安全,吴长天就不致被兜出来。

郑百祥也就更安全了,因为林星和他,毕竟从未有过任何正面的接触。

有了这样的安排,吴长天依然没有踏实的感觉。

夜里睡在床上,一直不能合眼。

按照他的习惯,还是先把事情想到最坏的一步,然后脑子里有头没尾地设计了无数个应对的方案和可以采取的措施。

但相对于可能出现的局面,都有点隔靴挠痒、杯水车薪之感。

凌晨四点,电话响了,响很尖锐震耳凶险万端。

他心跳着,接了,电话那边是儿子的声音。

他问:吴晓,怎么这么晚打电话?问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儿子的声音很哑,哭过似的。

他说:爸,我要找你。

吴长天说:好,我去接你,你在哪儿?平时这个时间,吴长天还在梦中,所以他从未留意过夏季的天会亮得这么早。

当他驱车赶到长安街西侧的中国银行新厦时,还不到凌晨五点钟。

儿子和林星就住在这附近的一条古老的小街里。

这里没有人。

他穿过用楼体构成的凯旋门似的大门洞,进入到中国银行那四面是楼的中庭广场。

还未冒出地平线的阳光是暗灰色的,作为黑夜的过渡与白昼的引子,正在缓慢地由深变浅。

儿子已经来了。

这围城一样的中庭广场除了儿子孤零零的身影外,没有一点人迹和声音,就像一个太空时代的壮观的废墟。

他向儿子走过去,儿子站着没动。

他迎着儿子目不转睛地注视,感觉这几步路特别的漫长。

终于和儿子近在阳尺,父子二人都未开口,互相凝视就已心照不宣。

‘围城之外,长安街头,早行的汽车高速驶过,车轮的长啸震撼着心魄,那声音使吴长天仿佛置身于一个科幻的时空隧道,著然回到虽然贫穷但心平气和的二十年前。

回首往昔他备感温暖,他看到了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儿子从J。

就敦厚、内向、老实。

他的声音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才变得如此成熟和粗重,像调慢了速度的留声机发出的沉闷的低吟:爸,您杀过人吗?吴长天摇着头说:我没有。

儿子沉默下去,再问:爸,您爱我吗?吴长天眼睛有点湿润:我爱你,儿子。

如果我杀了人,犯了罪,您会怎么办?会把我藏起来吗,会帮我逃跑吗,还是把我送到公安局去,大义灭亲?’吴长天同样沉默良久,才平静地回答儿子:我会劝你,让你自己到公安局去,去自首。

然后,我会永远永远的…··伪作祝福。

他看到,儿子眼中泪光一闪。

他反问:你呢儿子,如果爸爸有这种事,你怎么处置?儿子的嘴哆噱着,声音也有点便咽:如果能把你藏起来,我会把你藏起来的;如果能逃跑,我会帮助你赶快逃跑,逃到远远的,没人的地方去…··伽果,这些都不可能的话,我会劝你,让你自己到公安局去,誊…·伯首。

然后,然后我永远永远的,祝福你!吴长天的胜有些扭曲,但没让眼泪落下去。

他上前把儿子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想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又想嘱咐儿子几句;还想给儿子留下一个祝福……但都未开口,一切语言在此时都显得极其多余。

他松开儿子,然后就转了身,往围城外面走去。

他听到儿子在身后说了句:爸,我想帮你。

’这是儿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脸上终于热泪横流,让他无法回头。

他一步一步走到长安街上,长安街的黎明是壮观的,没有行人也很少车辆,他好像第一次体会到长安街空旷时原来是如此的宽广。

很多常见的事物当你换一个场合从另一个角度审视它时,才会发现它的原貌和本质。

他的汽车静静地停在路边,在整个城市都未苏醒的时候,不会有人来管。

他钻进汽车,用车载电话分完u拨通了李大功和郑百样的家,约定了见面的地方。

然后,他发动汽车,驶往他们的相约之地。

他想听听音乐,试着打开车上的录音机,果然有一盘磁带在里面。

那是儿子不久前送给他的一盘磁带,里边有儿子自己录进去的一首萨克斯曲,名叫《天堂之约》。

那曲子开头一段的旋律就是那么流畅动听,把人对天堂的想像和期望描述得既平易又高尚。

那充满了终极关怀的安宁和平静,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诗意的境界。

他想,儿子真是个好孩子,他应该,也一定能够抵达那个境界!天晓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天色尚未大白。

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关门,竭力不发出一点声响。

在穿过客厅往卧室走的时候,才发现晨光中林星的剪影。

林星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和吴晓的目光相碰,又看着他眼神回避一句话不说地,低头走进了卧室。

林星跟了进来,她小心地问:你上哪儿去了?吴晓坐在床上,头也不抬地说:睡不着,出去走走。

林星知道这时候是不宜话多的,她和他一样,心里都乱得没了方寸。

她尽力地,保持了面上的平静,到厨房去做早饭,一边做一边屏息听着卧室的动静。

当她把简单的早饭摆在桌上,走进卧室想招呼吴晓过来吃的时候,吴晓还一动不动地闷头坐在床沿上呢。

那个样子让林星的心都疼碎了。

她走过去跪下来,抱住吴晓的双腿,说:吴晓,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心里和你是一样的。

可咱们家你是男的,你得带着我把这一关闯过去。

你别这样了,我们得坚强一点!吴晓不抬头,林星看不见他眼中的泪光。

她使劲儿揉搓着他的手,好半天他才像是渐渐有了知觉似的,手指动动,透出一丝微薄的力量,和林星的双手感应了片刻,然后,他抽出胳膊站起来,走到客厅的餐桌前坐下。

林星连忙过来帮他盛上粥。

粥是她现用高压锅煮出来的,很香。

他们面对面坐着,默默地、机械地,喝着碗里的粥,粥烂得恰到好处,但谁也没有半点胃口。

喝了粥,桌上的面包谁都没动。

林星收了碗筷,看着在餐桌前枯坐的吴晓,试探着问:咱们去吗?吴晓依然沉默着,站起来穿衣穿鞋。

他们锁好门,下了楼,走出了胡同。

城市的街头刚刚迎来了清晨的第一波喧闹。

他们登上一辆红色的夏利,加入到越来越拥挤的汽车的川流。

四十分钟后,他们在京西别墅的门口下了车。

别墅的大门圆然紧闭,院墙里鸦雀无声。

林星看一眼吴晓,上前按铃。

开门的照旧还是那个保姆,睡眼惺松地对吴晓说,你爸爸不知道是昨天半夜还是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上午可能直接回公司了吧。

你们进来吃早饭吗?吴晓和林星都没有进去。

他们又搭车前往长天集团北京公司的大楼,到达时刚刚过了上班的钟点。

在吴长天办公室的门外,一位秘书告诉他们,吴总刚刚来了电话,说是今天不舒服,要找医生看看病,不一定来了。

吴总生病你们不知道吗?没跟你们说吗?秘书竟然反问他们。

林星听罢,转脸去看吴晓,吴晓面无表情。

两人默默地下了楼,站在楼门口,茫然不知去向。

一辆汽车驶来,在楼前停住,车上下来两个人,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其中一个突然叫了林星一声,林星定神一看,心里有点发慌,她没想到在这儿会遭遇上那一老一少两个便衣。

哟,你们在这儿。

老便衣堵住他们说:这是吴晓吧,正好,我们正想找你们呢。

林星和吴晓,全都束手就擒地看着他们。

便衣警察们找来公司的工作人员,打开了一间空着的会议室。

就在这间会议室里,老警察问,小警察记,开始了对林星吴晓二人的问话。

老警察先问林星:前天在通天湖度假村被杀的刘文庆,跟你是很不错的朋友吧,他被杀那天之前你们见过面吗?林星点头:‘见过。

什么时候?林星刚一回答小警察就开口插问,他的插问大概是为了保证记录的详细。

林星看了他一眼,答:好像,大前天,大前天见过。

小警察低头记,老警察继续问:你们为什么见面?碰上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说了,说了几句……阿欣和艾丽的事。

说什么事了?说艾丽敲诈别人的钱来着。

敲诈谁的钱了?林星被这个问题将住了,她看吴晓,吴晓回避了她的注视。

当着吴晓的面,她怎能说出是敲诈他的爸爸!而且她和吴晓是谈好的,他们要先劝他爸爸自己主动去自首的,在此之前她怎么能够说出他!在一边记录的小警察见她卡住了,用圆珠笔点着小本子上墨迹未干的字句,引导启发:在大前天,刘文庆见到你,说阿欣和艾丽的事,说艾丽敲诈了什么人的钱,紧接着第二天,刘文庆就死了。

所以,他跟你说的这些话就很重要了,很可能和他的死有直接的关系。

他到底说文丽敲诈谁的钱了?林星张着嘴,张了半天,终于说:他没说谁,我,我记不太清了。

小警察不满地说:‘不可能吧,大前天的事,你会记不清吗。

那你前天上通天湖别墅干什么去了?林星几乎像是在接受审问了,但她不敢抗拒,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无抗拒的权利。

……是,是刘文庆打电话叫我去的。

‘你前天还对我们说是你主动找他的,你说想找他问问艾丽和阿欣的情况,现在怎么又说是他打电话叫你去的,到底有真话没有?你是个大学生,又是记者,你应该知道,知情不举和做伪证都是违法的。

林星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不是惧怕小警察的严厉,而是心里有说不出的矛盾和委屈。

小警察的口气还算是悠着的,他只说了知情不举和做伪证是违法,没说是犯罪。

林星知道,那是属于犯罪的!这两条都可以让她走进监狱!可她仍然坚持想着她和吴晓的约定——在没有劝说他爸爸去自首之前,她不能说出吴长天这个名字。

这时吴晓站出来说话了,虽是出于丈夫保护妻子的立场,但口气却和小孩打架一样粗硬:‘你们别通她了好不好,她昨天差点没死,你们让她安静一下不行吗广他的矛头是直冲着小警察的,他的态度显然激起了小警察的反感,张嘴刚要说什么,被老警察摆手止住了。

老警察和颜悦色地对林景说:好,你先冷静一下,再好好想想。

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有耐心等你慢慢想。

可话又得说回来,你也不能总是光为自己想吧,也得为别人想想吧。

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要是再死人,你就那么心安理得呀,人命不是玩儿的!谈话实际上只开了个头,并没穷追猛打就结束了。

两位便衣警察站起来,率先离开会议室,上楼不知道找谁去了。

林星身子沉重,差点无力从过软的椅子上站起来。

吴晓过来, 双手放在她的肩上,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想扶她起来。

林星说:吴晓,得赶快找到你爸爸。

吴晓没有说话,她用目光逼着他说话,他就说了句:咱们走吧。

他们走出大楼,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他们去哪儿,林星无以为答。

吴晓说:去友谊医院。

她这才想起今天又到了她做透析的日子了。

他们去了医院。

吴晓替她交了单子,又替她买了一针蛋白血清,直到她在透析床上躺好,他才离开。

林星叫他:吴晓,你能陪我吗?她心里特别害怕,特别孤独,她不想和吴晓分开,不想一个人躺在这间既拥挤又有血腥味儿的屋子里。

但吴晓只是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门声说:做完以后呼我。

吴晓走了。

医生来了。

医生看了她的脸色,指示护土为她量了血压,问她为什么这次血压又高了。

她说可能这几天没休息好,睡不着觉吧。

医生批评她,得了这个病还不好好休息,睡眠很重要的。

医生在她的血液里加进蛋白血清的同时,又加了一种镇定安眠的药物,让林星很快便昏昏沉沉地进入温柔乡中。

她梦见了宽广无垠的沙滩;梦见沙滩上炫目的阳光;梦见海天一色;梦见一只搁浅的小舟…··她和吴晓在蓝天碧浪里追波逐流,吴晓的爸爸坐在太阳伞下悠然地喝着啤酒。

水中游着一群群无色透明的小鱼,天上画着一行行缓缓移动的白骛。

林星躺在浅及脚面的海水里,素面朝天,心情平静,让无边无际没有一点杂质的蔚蓝,把自己的视线充满。

这是她最美好也最清晰的一个梦,清晰得让她几乎错以为真。

醒来时看到这狭小的透析室,以及身边那几位满脸晦暗的病友,她那飘远的心情才砰一声掉到了地上,一下子糟糕透顶。

午后她走出医院,天上阴沉欲雨,闷热难当。

她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正要呼吴晓,自己的BP机倒先响了。

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姓名和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回了这个电话,可一听声音她马上又后悔了,原来就是那位早上刚刚见过一面的老警察。

老警察说:咱们再见个面好吗,我们想和你单独见个面。

她明知故问:有什么事啊?老警察说:还是那个事呀,我看你早上当着你爱人好像有些话不好说,是吧。

她想拖延:过两天行吗,我现在在医院治病呢。

老警察说:‘响可别故意躲我们,我们也不想拿着传票来传讯你,那样就不好啦。

你在哪个医院我们去接你。

她不清楚再拒绝会有什么后果,在这个案件中,毕竟她知道一切!可她也不能让他们到友谊医院的门口来接她,说不定呆会儿吴晓就回来啦。

于是她说:我离前门挺近的,咱们在那儿见面吧。

他们说定了一个具体的,谁都好找的接头地点。

十分钟后,就在那个地点,林星上了他们的车子。

这时天开始下雨,雨带来了一丝凉意,但林星的胸口仍然透不出气来。

她感觉自己这样鬼鬼祟祟地上了警察的车子,就像是背着吴晓加入了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车子刚一开动,老警察就指示小警察:别回队里了,附近找个派出所吧。

’小警察打着方向盘,说:那就上中山公园得了,近。

车子在红绿灯路口往左一转,过了急风骤雨中更加壮观的天安门城楼,就开到红墙黄瓦的中山公园了。

他们没买票就进了大门,公园的派出所就在保卫和平大牌坊右侧的林前路上。

林星止步不前,说:就在外边谈吧,我不想去派出所。

’小警察说: 这不是下着雨吗,外面怎么谈。

老警察却 答应了:行行行,那咱们往这边走。

他们就随了老警察,转而往左拐,拐到造这如画的游廊上, 顺着游廊走到了并不很远的水树。

从 这里还能看到零星游人正在远处的大屋檐下谈笑避 雨, 更远处还有几只小花伞在雨中缓缓移动,点缀出夏天的几许生机。

便衣们让林星坐在美人靠的绿色围栏里,下面就是一潭浮萍的幽绿。

雨打荷叶赶走了游人俗闹的喧嚣,沉寂的蛙声不禁乘势而起。

蛙声使这里有了些远离城市的感觉,也使雨中的水村真的成了个可以静心私晤的一隅。

林星坐着,他们站着,依然由老警察主问:你想得怎么样了,打算什么时候跟我们谈呀?林星半天答不出话来,她半天才说出一句:谈什么?老警察目光平静:艾丽敲诈了谁?林星说:这也是我想问刘文庆的。

老警察换了个问题:那么关于那个凶手,你还能回忆出什么来吗?林星犹豫了半天,终于说:……大戒指,他戴了一个很大的金戒指。

老警察说:刘文庆在死的那天早上给他哥哥去了个电话,他跟他哥哥说他和一个亿万富翁狂赌了一把,结果他赢了。

他告诉他哥哥他很快就会把欠他的钱都还上。

他跟你说过同样的话吗?林星无路可退,只有点头:说过。

我想你一定知道那个赌输了的富翁是谁吧。

’林星沉默,低头看那一池碧水,看风起萍未。

然后她摇了摇头,躲避着老警察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说:‘不老普察看了她半天,叹了口气,说:林星啊,你才二十岁吧,我比你多活将近三十年了。

我得跟你说这么一句话:私心,谁都有,什么事儿对自己有利,什么事儿对自己没利,人人都会考虑。

可这个考虑不是没个边儿,不是怎么对自己有利就一定得怎么做。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对是非原则不那么看重了,你们最看重自己的感觉,一切跟着感觉走。

不过感觉这玩意儿人和人可太不一样了,同一件事儿你感觉这样他感觉那样,完全因人而异。

可对——个社会、一个人来说,做事情总得有个标准吧,我不知道在你的感觉里,还有没有道义和良心这几个字儿。

如果没有,那这几句话算我白说了。

老警察的这番话,语重心长也罢,训斥教育也罢,林星只能默然听着,她心里的委屈和不平没法解释和申诉。

她恨那老警察刺中了她的痛处,她确实已经沦为一个丧失良知的人了。

她想,这一切都是为了吴晓,她深深地爱着的吴晓啊!她感觉到老警察的目光依然烧在她的脸上,她仓惶抵挡地说:让我再想想吧,你不是说你们有耐心吗。

小警察又插话: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老警察还是宽宏大量地点了点头,说:‘好,我们可以再给你一点时间。

可是有句话我也得告诉你:你就是最后什么都不说,这个案子也一样破得了。

这么跟你说吧,这对我们来说不算是个特别复杂难办的案子。

实在不行的话,等这案子破了我们再来找你,我们把你瞒着的那点事跟你说,不过那时候咱们就还得说说你做错了什么,该承担点什么法律责任的事啦,啊!老警察撂下这句话,带着他的小搭档走了。

他的话并不掩饰他的生气和威胁,却也说得相当实在。

’雨越下越大,水树下的荷塘里发出一片急促的响声,就像是林星心中剧烈的喘息。

她坐在原地没有动,直到看不见那两位警察的影子了才走。

她没有再呼吴晓,自己冒雨回了家。

家里空空的。

她早知道吴晓不会在家的,但回到家见不到他仍然感到空茫和失落。

从早上到现在她只有半碗稀饭进肚,让雨水湿透的身上饥寒交迫。

她一边流泪一边换衣服,一边到厨房里找东西吃,吃早上剩下的面包。

吃着吃着她终于出声地哭了出来,她哭着说:吴晓你快回来吧,吴晓你在哪儿啊!她实在忍受不了再独自承受这一切了,一切责任,一切义务,一切情分,一切秘密。

她需要吴晓帮她可吴晓不在,他在的时候也是沉默不语。

他的沉默是她心头最大的压力,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让她不敢大声地说出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她吞咽不下那干硬的面包,再次跑出了家门,跑进了雨里。

她跑到街口的公用电话,拼命地呼吴晓,呼他百遍他一遍不回。

她又拼命地打他的手机,手机里有个女的,字正腔圆地总说不在服务区不在服务区。

她站在公用电话亭窄窄的遗檐下,看眼前大雨如注,像是孤立无援地站在一片汪洋中。

当她再次拿起电话时,拨的竟是那位老警察的手机。

很快,电话里传来老警察镇定的声音:喂,请问你是哪位?林星呼吸紧张,她拿着话筒,几乎不能控制声音的痉挛。

你们,你们去抓李大功吧,刘文庆是他杀的,你们去抓他吧!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蹲下来痛哭失声,她对着天地间白茫茫的雨幕,发出撕心裂肺的求告:原谅我,吴晓…··22d林星吴晓和那两位便衣苦察在长天集团北京总部的会议室里僵持不下的时候,吴长天\郑百祥和李大功三个人正在贵宾楼饭店顶层的露天茶座里,开始了一顿寡然无味的早餐。

从这里不仅可以俯瞰到车流滚滚的长安大道,整个天安门和紫禁城的金砖碧瓦,也在早晨的阴霞中尽收眼底。

可此时谁都无心顾及几百年来北京城中这一片最为写意的壮观,摆在面前的早餐虽然精美细腴但也味同嚼蜡。

吴长天的声音,在斜风雨意里既清晰又苍凉,并且惊人地保留了一如既往的镇定和冷静。

大功,这件事瞒不住了,林星已经告诉了吴晓,她是不会替我们瞒下去的。

李大功像听见丧钟一样呆若木鸡。

郑百样低头狠狠地吸着香烟,青青的烟气在他嘴边惊慌失措地迅速散去,在天空中不留一丝痕迹。

他抬头问:大功,昨天说让你赶快找一家旅行社报名出国去,你找了吗?李大功的声音已经抽空了底气,虚虚地发着颤:还没呢,我还没跟我那口子说呢,她出差要今天才回来。

郑百祥大概没想到李大功会糊涂到这个地步,不由得带着些恼怒地抬高了声音:你还等什么!这事儿现在怎么能和你家里说!李大功惊煌地转过睑来,求助似的去看吴长天,吴长天沉默着未置一词。

郑百祥也把脸转向吴长天,说:老吴,林星和吴晓说这件事,我看很正常,吴晓毕竟是她的爱人嘛,关键要看吴晓的态度怎么样!吴长天不知怎样来说他的吴晓,怎样来说今天清晨父子之间的灵魂相见。

吴晓,吴晓是个感情化的孩子。

可林星不同,我们谁都不了解她。

目击者是林星,但郑百样执意认定问题的关键在于吴晓。

只要吴晓还认你这个父亲,林星就不会乱讲。

吴长天不想再和他们争辩,他也同意李大功必须赶快走。

他不能把全部的侥幸,都放在那个刚刚建立,说有也无的公媳之情上。

人命大于天,人情薄如纸,这毕竟是开枪杀人,不是一般的事情。

如果说他还确实不太了解这个刚过门的儿媳妇的话,那他是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在这种事情上,沉默寡言的儿子很可能压不住能言善辩的林星。

李大功完全没有了主意。

越没主意的人问的问题就越简单幼稚:‘总裁,到旅行社办出国手续,再快也得十天半个月吧,还来得及吗?吴长天说:你先把名报上,然后你离开北京,到外地去等。

跟集团里任何人都别说你要出去,只说家里有事请一段假就行。

你出去旅游这件事最好连你太太也不要说。

’郑百祥说:大功,你放心,你先去外地等两天,我看事情没那么严重。

郑百样尽管催促李大功赶快走掉,但他并没像吴长天那样把局面估计得过于悲观。

在这餐早饭上,他更多地是说那些安慰李大功的话,以鼓舞和稳定他的情绪。

用完了早餐,从十楼的观景茶座出来,乘电梯一直下到饭店的底层。

三个人用眼神互相告别,出了门各奔西东。

吴长天没有去公司,也没有回京西别墅,他驱车上了昌平,去了长天集团在那里的研究所。

一路上想来想去,不放心的还是林星的那张嘴。

他想不加索性自己也请几天假,独自出去转转,调整一下心情,也好隔岸静观这边的动静。

于是他一到了研究所马上给儿子吴晓打了个电话。

他在电话里对儿子说:吴晓,你帮爸爸一个忙好不好。

吴晓说:好。

吴长天又说:你去帮爸爸买一张去广州的飞机票,要今天的,多晚都行。

买好了票你直接给我打电话, 别跟公司里的秘书说。

你还有钱吗?儿子答:‘有。

’吴长天说:‘好,谢谢你。

吴晓说:嗯。

儿子在电话里的声音,让吴长天非常感动。

挂掉电话,他心里稍稍松弛了一点,和研究所几个领导谈事情时,竟没人看得出他的心事重重。

倒是所里那几位领导,对他的不速而来,有几分紧张,还以为所里出了什么事情。

中午,天下起了大雨,他就留在研究所里吃了饭,饭后驾车从大雨滂论的京昌高速公路慢慢地开回来。

雨虽大,但高速路上仍然拥挤了许许多多拉煤的大卡车,在雨中横冲直撞。

吴长天有很长时间没自己开车了,又加上心神不定,一路上险情不断。

他想,假如突然有一辆卡车把他撞死在今日,说不定倒保全了他的一世英名。

下午,他回到集团北京公司的大楼里。

刚刚离开了半天,他办公桌上的文件就已堆积如山。

秘书又进来把一大堆需要请示的问题一件一件往他脑子里塞,他摆摆手打断地,说:我今天不舒服,这些事明天再说吧。

秘书翻着自己的记事本,说:吴总,有两笔、钱付不付是今天必须要定的,财务部的孙总会计师从今天早上就等着您呢,一笔是……吴长天抬头皱眉,说:明天再说吧!秘书看出他的烦躁和不满,立即闭了嘴,一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接下来,像往常一样,电话不断,他都没接。

都由秘书在外面接了,都做主管他——一挡掉。

快五点钟的时候,秘书再次走进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说:吴总,您儿子来了两次电话,我都说您出去了。

他让我告诉您,您让他办的那件事,已经办好了。

吴长天愣了半天,突然大发雷霆:你怎么不情示我就说我不在!赶快给我接过来!秘书面色通红,吓得话都不放回了:‘……已经,已经控掉了。

吴长天努力压住这股无名恶火,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声说了句:算了。

秘书还畏缩在原地,不知进退。

吴长天看他一眼,缓和了态度说:就这样吧。

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可秘书抖抖索索地,又开了口:呕——,北京公司贺总和他们保卫处的手处长在外边,说有急事要见您,您见吗?吴长天情绪败坏地说:有什么事你问问他们D巴。

秘书点头刚要走,吴长天猛省地叫住他:是保卫处长?你叫他们进来。

他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听到保卫处长和有急事这几个字,吴长天本能地感觉到有点凶多吉少。

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办公室的门被秘书打开,看着北京公司的贺总带着那位其貌不扬的保卫处处长走了进来。

他故作镇定,问:老贺,什么事?贺总说:吴总,刚才北京公安局来了几个人,找我们保卫处,说集团行政部的老李出了点事,要找他,问我们老李在不在,又问他的家庭住址。

保卫处刚刚接待完他们,于处长跟我汇报,我说这事儿得马上银总裁汇报啊。

吴长天的心跳几乎都停了,……老李,是李大功吗?贺总说:是啊。

我了解了一下,总裁办的人说老李家里有点事,昨天就请假了,今天也没来。

吴长天几乎发不出常态的声音:公安局怎么说的,说李大功出了什么事?贺总看于处长,于处长汇报道:听口气有个刑事案件牵涉到他了,好像说有个目击者指认,具体怎么回事公安局也没详细说,我们也不便问。

我想会不会是搞错了。

贺总说:不好说,老李认识社会上的人挺杂的,弄不好是别人有什么事,让人家给扯上了。

吴长天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气来,得以再问:公安局的人,走了?于处长说:走了,我们把李大功的住址告诉他们了。

人家是正式带了手续来的,我们不配合也不行。

公安局让我们保卫处出一个人跟着,我估计是抓他的时候要按一下他的家,让咱们的人当个现场见证。

刑事诉讼法里面有这个规定的。

吴长天整个后背都已被汗水湿透,他犹豫了半天才敢问:‘什么时候抓?于处长说:不知道,我们处的小王已经跟着走了,我估计现在就去了吧。

吴长天目瞪口呆。

贺总说:这事儿,人家公安局有手续,人家要采取什么措施咱们还真不能干涉。

也不能多问,让咱们提供情况提供见证人咱们都得提供。

这法律上的事咱们还就得按法律办。

北京公司这位贺总的观点,当然是为了向总裁说明他们保卫处对这事的处理方法是正确的,并无不妥之处。

谁都知道李大功在集团部室级干部中的地位及与吴长天的关系,所以不得不解释如上。

吴长天使劲地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说:就这样吧,这事有什么进展你们再报吧。

结束谈话的意思表达得很急迫。

贺总和于处长连忙站起来,告退了出去。

他们一走,吴长天马上进了他办公室的卫生间,用卫生间里的电话,直接拨了李大功在北京的家。

很巧,正是李大功接的电话。

吴长天说:大功,家里有别人吗?李大功说没有啊。

吴长天说:‘你现在赶快离开家,公安局的人已经往你那儿去了,你赶快走。

你最好今天晚上到远郊找个地方去住一晚。

我们明天早上再见面。

见面之前,互相别打电话。

他不容李大功详细问,就仓促地说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那地点也在北京的远郊, 是一片干涸多年的大河滩。

过去吴长天、郑百祥和李大功都去四B里练过车的。

那里的荒凉和开阔让他印象深刻。

他挂掉了电话,匆忙收拾了一下办公桌,然后面色尽量平静地,穿过外间秘书们的屋子,走了出去。

一位秘书突然追了出来,吓了吴长天一跳,他停下来,紧张地看他。

秘书说:吴总,要给您叫车吗?他松了口气,摆了摆手说:不用,,他一个人下了楼。

没用司机,还是自己开车,离开了长天集团的北京公司。

天依然下着雨,已经很小很小,不知是大雨的间歇还是转晴的前夕。

他想,那位目击者既然能说出李大功,很快也会说出他。

在颐和园的那条船上,她显然已经看破了他和李大功在这件事情上的关系,所以她才没把凶手向他告发。

如果做最坏的估计一一他必须做最坏的估计:也许正有另一队警察马上就要赶到他的办公室和京西别墅去,去捉拿他,那么他现在开着车走在街上,已经属于负案在逃了。

现在,在他们三人中,只有郑百样是相对安全的,还没有人能指认和怀疑上他。

但吴长天还是用车载电话拨通了郑百祥,简短地,用近于暗语的表达,告诉他李大功已经东窗事发。

郑百祥此时还在参加一个会议,在电话里沉默着没说一句话,吴长天也辨不清他这是镇定还是吓傻了。

从整件事情的始末过程来看,局势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郑百样才是真正的始作诵者。

他在电话里没有多说,车载电话不方便也不保密。

他和郑百祥约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约了一切话等见面后再谈。

然后,他给儿子打了电话。

儿子的手机关着,【上百——海老爱情小说 I他又呼他。

他把车子往香山的方向开,接近四和国【时l!子回申。

活了.他门儿子能不能到香山来一趟,【砒相m仙——而_【儿子答应了,说马上过来。

【他到了香山,雨果然停了,但天还未晴。

他先I辛万里天夺一地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那种善男信I古.牢部渴望找个如来观音什么的拜一拜。

也许人 AlldeMatat的吐住就丢望有个依赖和寄托.至少我1个对象来倾诉几句。

他提醒自己拜佛时一定要全心1今育.要虎城.也许正因为自己是个六根不净的【人.所以今天才这样身陷吉姆。

I和其他庙不同,碧云寺门前看不到实耷的小【贩。

走近山门,看到一个扫地的老人,一问,才知【道碧云寺已经关门下班。

他心里立即笼罩了一层不【祥和劳然。

有种被罪贬而且被拒之门外的失殆感,D不知是自己已不可救赎,还是根本就投石怫绕。

【他的心情极复暗淡.开车至香山饭店。

用信用J卡开了一个房间,然后把房间号呼在了儿子的BPB。

二机上。

一、。

一。

儿子到得很快。

见了儿子他又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究竟为什么叫他来。

也许仅仅是想再见见他吧,他是他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在他这二十多年的事业奋斗中,妻子和儿子都离他很远,他和他们的亲密远远不及那些和他朝夕相处的同事。

但是,当一个人穷途末路厄运临头的时候,让你戚戚然想起来的,让你感到温暖贴心的,还是你的亲人!他和儿子,似乎都受不了客房里的狭小和问气,他们走出来,沿着潮湿的山路向上盘旋。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没有,太多的语言。

吴长天没对儿子说起自己和李大功的这件杀身之祸,他只言片语地,说了些吴晓小时候的往事、趣事,一些现在说来很亲切的事,以及吴晓妈妈的一些旧闻。

儿子只是听,沉默不语。

绕了一圈又回到饭店门口,路灯已经燃亮。

他本来计划留儿子一起吃饭的,这也许是父子间最后的晚餐,但心情的低落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和儿子告别:你回去吧,不要对林星说我在这儿。

她已经带公安局去抓李大功了。

他看到了儿子眼睛里的震惊和难堪,他又说:你回去吧。

爸爸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会知道的,如果爸爸让你丢了脸,那爸爸…··响你道歉。

吴长天的声音几乎要便咽,他连忙转身向饭店的大门走去。

他不想让儿子看到他失魂落魄的这份凄惨,在儿子的心目中,父亲一直是个名将其实的英雄。

儿子叫住了他,递过来一个信封。

他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张机票:北京至广州。

啊,他想起来了,他本来计划去广州的。

他冲儿子笑了一下,他有意要求自己对儿子笑的。

他说:你还记得那个大河滩吗?你小的时候我带你去过好多次的那个大河滩,我在那儿学开车的,你记得吗?儿子点头,记得。

他说:再求你一件事好吗,你明天早上七点钟到那儿去,找我。

我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儿子点头:好。

他说了这话,听到了儿子的应带.心里突然安静下来,轻松多了。

好像又有一个新计划,一个新目标,心里不那么茫然无措了。

他冲儿子挥挥手,然后转身。

晚上,他没有吃饭。

坐在没有开灯的客房里,吸烟,想过去的事情,漫无边际。

夜里他居然还模棱两可地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杂乱无章的短梦。

醒来时记着那梦的个别场面,梦的情节却模糊不清了。

天微微放亮的时候,他离开了饭店,驾车驶离了雨后溪水深深,满坡郁郁葱葱的香山。

他驱车向北,一直向北,驶入北京远郊的阳关大道。

在一个没有路标的岔口,拐进了一条伤痕累累的小路。

太阳尚未升起的时候,到达了一个废弃不用的堤坝。

他下了车,眺望着坝下荒涸的滩涂,视线中没有一个人,也看不见远处的村庄。

他迎着东方,等待着清晨日出的那一片壮丽的红晕。

朝阳尚未现身,废提一端的晨雾中,出现了一辆宽大的奔驰轿车,在吴长天的注视下颠簸起伏地开过来,一直升到他的眼前。

吴长天拉开车的后门,坐了上去。

车里只有李大功一人。

李大功回过头来,满目期待地叫了一声:吴总!吴长天不想看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说了句:等一下老郑。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在车里,谁也不说话,等着郑百祥的到来。

十分钟后,郑百祥驾驶着一辆银灰色的本田颠簸着来了。

他们默默地看着他停好车,上了他们这辆奔驰的前座。

这时,太阳终于在他们的前方跳出了地平线,红通通的光芒把吴长天的脸辉映得绚烂无比。

但郑百祥和李大功的面孔则暗得分不清眉目,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转过身来盯住了后座上的吴长天,脸上因此笼罩了一片深深的阴影。

吴长天的声音,在四野的寂静和清晨的荒凉中,显得既孤单又空灵:事情就这样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语句僵滞,说不下去。

李大功和郑百样目光紧张地盯着吴长天,似乎在等待那句都已知道结果的直判。

但吴长天没有再说。

郑百祥咽着气问:老吴,她毕竟是你的儿媳妇,怎么会这么无情?吴长天冷冷地说:我早说过,我们中国人的本性,凡事首先都是为自己考虑的。

这毕竟是杀人抵命的事,她凭什么要为我们担着!郑百样面色阴骛,自顾沉思,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还是靠自己吧,得自己给自己找条路了。

’李大功六神无主:‘对,吴总、郑总,你们赶快想条路吧,要不咱们可没时间啦。

吴长天说:‘我已经纯了我的儿子,让他陪着我,去自首。

这是惟~的路。

李大功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吴长天这句话的含义和后果,傻傻地问:那,我怎么办?吴长天看他,大功,你也一样,只有这一条路。

李大功愣了半天,愣了半天终于哆咦起来:’’‘吴总,我可是……死罪!吴长天低头叹息了一声:依不去自首,那就快点走吧,换个名字换个地方,重新做人。

可你又能走到哪儿去呢?郑百祥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但仍未放弃挣扎:吴总!事情还没到这一步,我们好好想想办法,还来得及的!那天让林星看见的,只有大功一个人,对你她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我们可以想办法把大功弄出国去。

只要公安局抓不到大功,咱们的事就不致于暴露。

出国?吴长天摇头:可能吗?根本来不及了。

郑百样以一种在吴长天面前从未有过的放肆,大声反驳说:‘来不及可以让大功先躲起来,咱们慢慢再想办法,你一去自首,不是一切都完了吗!吴长天严肃地盯住郑百样,他不想再受他摆布!他主意已定:百祥,我们别再自作聪明了。

这件事一步一步走到现在,都是因为我们自作聪明,结果反被聪明所误了!’郑百样面色但冷,阴骛地沉默下来。

也许在李大功看来,郑百祥的沉默预示了事情已无可救药。

于是他哭了起来:郑总,你给我想个办法吧,你办法多。

吴总,郑总,我李大功跟你们二十年了……郑百祥皱着眉,几乎也要哭出来了,他的语言已经注入了怨恨:老吴,你去自首不是把我们都害了吗!我害你们?吴长天连摇头的心情都没有了。

如果把这件事从头说起,究竟谁害了谁呢?他不想辩论。

他和他们是二十年的战友,福祸共担的朋友,他对他们没有怨恨。

无论是活路还是死路,都是他自己的双脚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

他只是想好了自己下一步要走的道路,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

也许他要坐很多年牢,但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和现在一样,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

他坚信那时候,他的儿子吴晓,会一样地爱他!李大功哭得悲悲切切, 他的精神看上去已经濒于崩溃, 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我不能去自首,我不能去自首,我不能去自首……郑百样发了半天愣,突然说:大功,别哭了,我来想办法!你愿不愿意听我的?李大功流着泪点头。

现在谁出主意,他都会点头的。

郑百祥说:‘你首先要躲一阵,你的论带了吗?先把它处理掉,这是能证明你死罪的惟一物证。

李大功收住了哭泣,郑百祥的话像打了一针强心剂,让他颤巍巍地镇静了片刻,手忙脚乱从右边的车斗里,拉出一只黑色的皮包,又从皮包里慌慌张张地,取出了那只凶器。

火红的朝阳猛烈地照射在枪身上,使得吴长天竟看不清它原来的本色。

郑百样接了这个罪证,检查了一下枪里的弹夹,哗啦哗啦地拉动着枪检,显示了过去当兵时的那份利落。

出人意料地,他突然把枪抬起来,一下子顶住了李大功的头部,随即砰的一声,钩动了扳机。

李大功头部剧烈地摆动了一下,整个身子顷刻间歪下来。

吴长天看见了左侧的车窗上,喷溅了一摊浓浆一样的血花。

他刹那间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几乎不能相信文质彬彬的郑百样会有这样的果断和无情。

他的心被那砰然炸响的枪声震得失去了知觉。

但头脑还清醒着,他清醒地看到郑百祥又将那粗粗的枪口指向了自己。

他面目平静,他知道一切求告都是多余的。

他们这些人,全都无可救赎!郑百样真是聪明绝顶,他在刚才那样慌乱的情况下还能迅速地把事情想得如此透彻:在通天湖杀人事件中,林星所能告发的,只是李大功和他吴长天,如果他们自取灭亡——凶手杀了主谋者然后自杀一一一一M B这桩凶案岂不是可以圆满告破了吗! 没有人会再追究到郑百祥的头上。

这些吴长天也想过,但他的下意识里,还冷藏着多年以前积存下的那一点道德,所以他注定就不能有郑百祥这样迅速和残酷的决断。

人和人真是不同的。

他依然不想再憎恨准,不想憎恨一切人。

在等候死亡的短短的瞬间,他脑子里飞速闪过的,是二十年漫长的光阴,是从那个破败的小厂一起走出来的每一个伙伴,每一个不眠之夜,每一个疲惫不堪和激动人心的时刻,每一个记忆犹新的场面和面孔,他们组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他微微地笑了,他仿佛又听到了儿子吹奏出的美妙的《天堂之约》,那深沉宁静的旋律给了他最后所要的归宿和告解,而郑百样变形的咦叨还在企图破坏他此刻想要留恋的一切:老吴,是你说的,咱们中国人的本性,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我对不起你了。

这就是吴长天人生五十年,所听到的最后的语言!接下来他的眼前火星一问,额头上像被重锤用力地敲了一下,世界顿时一片黑暗。

没有痛感。

这个清晨正是一九九九年七月的最后一天,人类并未如预言般地毁灭。

太阳照!日在这条黄土毕露的河谷里,朝气勃勃地升起来,并且投给吴长天最后的一瞥。

23王巨整一天,吴晓没有回家,雨停之后,林量几次站在街口去等他。

她急于告诉他公安局那两位便衣警察对她说的那些话,在中山公园的荷花水谢,他们对她说的关于人的良知和法律责任的那些话。

她不知道告发了李大功是不是就等于告发了吴长天;她不知道她这样做吴晓是不是会生气的。

吴晚的沉默始终让她心是在喉,她猜不出他是自己悄悄找他爸爸去了还是有意躲着不肯回家。

吴晓很晚报晚没有回来,半夜里林星错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

她惊摸地发现,吴晓不知何时肯定回来过,原来放在床上的那件上衣外套已然不见了。

她跑出去呼他,他不回。

他们从相爱到结婚有半年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吴晓早就天经地义地成为一个亲密无间的整体,可到今天才发觉自己并没有真正地了解他!那吴晓了解她吗?她给他乐队的哥们儿打电话,问他们吴晓在哪儿。

乐队的哥们儿说不知道,昨天吴晓就没来。

从林景的语气上他们肯定知道她和吴晓之间发生了不快,他们问林星怎么啦,你们是不是吵架啦?林星说不是不是我有个急事要找他。

她真想到大街上去找他,可到哪儿去找呢?北京城这么大!而且,她不敢再离开家了,怕吴晓万一再回来,再阴差阳错地走了两岔。

果然,到中午吴晓回来了,像一宿没睡似的,脸上很脏,双目赤红。

他一进屋林星就感觉有点不大对头,她从未见过吴晓有如此难看的脸色:不笑、不怒、不言、不语,像是要哭,却没有眼泪。

她0碎地问:吴晓,你这一天一夜上哪儿去了,我真的急坏了。

’吴晓站在窗前,背对着她,她问了半天他才出声。

他的声音不知怎么变了形,他的语言犹如一个疯人混乱的自吃,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林星全身颤栗!我去找我爸了。

昨天下大雨……我爸约我今天早上到大河滩去,去找他,他说今天要我陪他去一个地方。

··。

··那大河滩,我小时常跟我爸去玩儿的,他总爱在那儿开车……在那儿开车最开阔了。

我就去了。

大河滩上的太阳特别特别的,漂亮。

我爸已经在那儿了,我看见了他的车,就停在那儿,那儿除了太阳什么都没有,只有两辆车,早就停在那儿了。

我去找我爸,我说爸你在这儿吗……吴晓抽泣起来,抽泣得几乎说不下去了:他在,他在车子里……他叫我去的,他本来说叫我陪他去一个地方的。

他肯定不想死,要不然他不会,不会不跟我说再见的……吴晓双手掩面,压抑着汹涌的泪水。

林圣吓坏了,她隐隐听懂了他的吃语。

那一刻她恐惧得全身麻木,她觉得她和吴晓,他们的家,已经走上一个即将崩塌的悬崖。

她隐隐听懂了可她还是要问:吴晓,你说什么?你说你爸怎么了?吴晓泣不成声,林星上去拖他,他躲开了。

他哭着说:你为什么要害他!林星也哭了,吴晓,我没有,我没有害他,你可不能这样说呀……透过眼泪,林星仿佛看见,在她和吴晓之间,正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地缝。

她同时听到,地缝裂开时发出的空空的声音。

她的身心,恐惧到极点。

那声音越来越大,把她从麻木中震醒,她听出原来是有人敲门。

他们都忍了哭泣,在敲门声中木然地站着。

还是林景首先擦干了眼泪,手脚迟钝地把门打开。

她还没有反应出是怎么回事,屋里已经过来了好几位从未见过面的持枪的警察。

警察对着满脸是泪的吴晓问:你叫吴晓吗?吴晓不答,直瞪瞪地看他们。

警察也不再问,宣布道:现在你被拘留了!林星一阵嗡嗡的耳鸣,几乎站不稳脚跟,为什么,你们为什么拘留他?他怎么啦,他犯了什么法?她被警察挡在角落里,她看见他们在桌子上展开了一张小小的拘留证,让吴晓签字按手印。

她惊呆地问吴晓:吴晓,你到底怎么啦?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吴晓没有理她,弯下身子机械地签字画押。

她挣扎着扑上去想阻止他:吴晓,你不能随便签啊!晋察拽住她,冲她喝道:哎哎,我们是在执行公务,请你配合一下,妨碍公务是犯罪,知道吗!她眼睁睁地,看着警察们带走了吴晓。

她要跟他一起走,但被警察拦住了。

她问警察:你们要把他带到哪儿去呀?没人回答她。

看着吴晓被他们押上汽车,她下意识地叫他:吴晓!吴晓没有回头,也没有给她留下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

警察的车开走了。

围观的人都瞪着眼看她,她在数不清多少道目光的尾随下,跑到电话亭给那个老便衣打电话。

老便衣听了她语无伦次的求救之后,平静地说:你来一趟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她当街叫了车,去找老便衣。

老便衣上班的地方她是去过的,那地方和司机一说都知道。

在一间接待室里,她见到了老便衣和他的年轻搭档。

他们的神态和以前一模一样,老的和蔼可亲,小的不苟言笑。

老便衣先说:你做得很对。

看来我的话没有白说。

他拿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金戒指,给林星辨认,‘提这个吗?林星点头。

他便微笑着说:谢谢你啦。

林星对这位老便衣寄予了无限期望,她急不可待地想把情况告诉他:吴晓给一群曾家抓走啦,您知道吗?您能告诉我干吗要抓他吗?就因为他是吴长天的儿子?他天天和我住在一起,他爸爸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的。

她的话立即被那位小警察记在纸上,她看见了可是她不怕!老警察心平气和地问:我问你啊,他爸爸和李大功涉嫌杀人的事儿,吴晓到底知道不知道?林星说: 他不知道,后来还是我告诉他的。

他一直在大连拍MTV呢,他回来我才告诉他的。

老警察问:你是哪天告诉他的?林星脑子都乱了:昨天,不……是前天告诉他的。

老警察用微笑缓解她的紧张: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昨天还是前天?林星说:前天,是前天晚上,他从大连回来以后我告诉他的。

我们说好了一起劝他爸爸到公安局去自首的。

小警察记录之余,还抬头插嘴:你们劝了吗?我们第二天找他爸爸去了,可没找着。

你们那天早上不是在他爸爸的公司看见我们了吗。

’这次小警察做完记录,居然还表示负责地把记录拿给她看,你看我记得对不对?对,你就整个字认可一下吧。

林星签了。

她说:我签了他就能出来了吗?老警察说:小林同志,有些情况,你不一定清楚。

我想你也不一定完全了解你爱人吧。

林星从老警察严肃的态度上,预感到事情已很难挽回。

她哭了,有点语无伦次:他到底怎么了,难道我找了你们,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们,你们反倒来抓他,那干吗不一块儿把我也抓走呢…··老警察说:这是两回事。

你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们,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举证义务,我们当然表示感谢。

但是那天我也跟你说了,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多复杂的案子。

那个阿欣,她死的时候身上裹着的毛毯和绳子,我们已经查到出处了。

我们上次拜访吴长天的时候。

还在他的办公桌上看见了巨额的银行存款利息清单,这说明他这几天真是取了不少钱啊。

还有,李大功杀刘文庆,他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吧……这案子有那么多的物证,又有完整的犯罪现场,所以要查清楚并不难的。

而且所有的疑点从一开始就都指在同一个方向上。

你就是不检举凶手,这个案子也不会拖得太久。

’林星对这些分析已经不感兴趣了,她从老警察和小警察的脸上,已经看不到能救出吴晓的希望。

后来他们又对她谆谆开导了些什么话,她一点没听清楚。

不知怎么就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公安局。

站在大街上,看着远处的晚霞,看着街上J;脱不息的汽车,她觉得自己已无家可归。

她借措懂懂地,在街头流浪。

漫天方向。

直到天黑之后才擦干眼泪。

她告诉自己要坚强,因为吴晓这时候是最需要她的。

她不能一味悲伤,她必须鼓起勇气,全力以赴救出吴晓!吴家的权势和影响已经和吴长天的生命一起突然中断,连回响余音都冥然而止,要救吴晓只有靠她一人!信念让她把痛苦抛在脑后,她去找了天堂乐队的哥们儿,求他们救吴晓。

乐队的人听了个个目瞪口呆,在他们眼里,吴晓一直是个少言寡语无是无非的小弟弟。

乐队的哥们儿个个奉公守法谁也不接触公安局的人,不认识法院检察院的人,整个天堂乐队过去只有吴晓一人攀得上权势二字。

林星又去找她的老师,找同学,把自己的故事向他们哭诉,但每个人都是万分同情爱莫能助。

林星是个孤独惯了的人,从本和谁有过铁杆的交情,她那几天急不择路地到处奔走呼号,却找不到一个能够拔刀相助的朋友。

她甚至硬着头皮去了长天公司,但没人愿意和她谈这件事。

她直接闯进了现在主持公司工作的副总裁郑百祥的办公室,几乎要给他下跪,也没有用。

郑百样过去在吴长天面前是何等的忠诚恭顺啊,林星是亲眼见过的,现在却是一派公事公办的官腔。

而且在他们谈话时还故意叫了两个干部在场,避嫌似的。

他说吴长无父子的问题,公安部JI正在调查,现在我们无权说话,不能干预司法。

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要相信政府相信党,党和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吴家父子到底有没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林星这才懂得什么是中国人的世故,才懂得什么叫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几天之前,吴长天这个名字在这个集团公司的上上下下,还是那样的不可一世!因此她想,在做人的本质上,他们比她还要孤独呢,因为他们已不能够真心地去爱什么人,已不能够心甘情愿地为什么人做出牺牲。

她比他们要充实和幸运多了,因为至少她心里还有个吴晓,还有真实的喜怒哀乐。

她给吴晓送去了换洗的衣服,送去了他爱吃的东西,还送去了钱。

除了吃的东西,拘留所的警察都答应替她转交。

但第二次她再去的时候,警察把那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地退给她了。

退给她的理由很简单:是他自己不收的。

他为什么不收?林星间。

这我们不知道。

警察答。

‘她知道这都是他家里给他送的东西吗?我们说了,他不收。

他说他没家。

你是他什么人?是姐姐还是妹妹?’我是他爱人。

警察上下打量她,对她的年龄有些疑问:你们已经结婚了吗?还是在谈朋友?林星没有回答,她抱着吴晓的衣服,回了家。

回家后,还是抱着这些衣服,一个人哭。

难道他还在恨她吗,还不能原谅她吗?这是林星最最害怕的,这个打击她承受不了。

在这天的晚上,她发起了高烧,她已经好多天没去做透析了。

也没有认真吃过一顿正规的饭。

她躺在床上全身剧疼,心里腾腾助俄地,想着就这样让自己死了吧。

可她扔不下吴晓啊,她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再见到他。

于是她滚下床,一步一晃地挨到楼下,坐在马路边上叫出租车。

出租车都不敢拉她。

路过的人都绕着走,绕着看她。

终于有个老头儿过来问你怎么啦?她哑着嗓子拼尽全力才说出话来:我病了,想去医院……老头儿这才张罗着拦车子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她没死。

她在医院躺了好多天。

还是肾的毛病。

除了天堂乐队的一个钢琴师外,没人来看过她。

那钢琴师是乐队里年纪最大的。

他和鼓手一起托了关系去看守所见了吴晓一面,给他送了些东西,然后带了些吴晓的情况到医院来见林星。

他说吴晓在里边挺瘦的,但没生病。

可能最近就要开庭审理他的案子了,他自己没请律师,法院就给他指定了一个。

听那律师说,吴晓的罪名是包庇。

林星间:你们给他送什么东西了。

钢琴师说:衣服,吃的,还有一千块钱。

林易问:他收了吗?钢琴师说:吃的警察不让收,衣服和钱他都收了。

林星愣愣地,半天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终于她问:吴晓,他问我了吗?她看着钢琴师的嘴巴,她害怕他说没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这两个字。

那钢琴师面色沉闷,目光回避,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

林星扭头看窗外,她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回答。

钢琴师也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那我走啦。

他看见林星低了头,双手掩面,想劝她:‘他可能认为……他们都说……是你出卖了他。

我来看你,没有告诉乐队的那两个人。

不过我想还是应该把吴晓的情况跟你说一下,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

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他在里边还可以,听说也没挨打。

钢琴师走了。

林景捂着脸,想哭却不敢出声。

这病房里住了六个病人,还有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家属,她不想让别人过来注意她,关心她。

几天后钢琴师又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吴晓开庭的日期,他说你最好别去旁听了,受刺激。

但开庭那天她还是从医院跑出来去了法庭。

因为她特别想见见吴晓。

法庭比她想像的要小。

拥挤的旁听席坐得满满当当。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残缺的天堂乐队,乐队的三个人也看见了她,但没人和她打招呼。

从身边听众的议论中她知道,今天来旁听的大部分都是吴晓的乐迷。

吴晓给带出来了,林星的眼睛几乎不敢看他。

他的头发从来没有剃得这么短过,毛茸茸的只剩下可怜的一层。

短头发使他有一种很委屈很幼稚的样子,惟有神情老成麻木。

繁琐的开庭程序之后就是公诉人宣读诉状,控告吴晓在李大功杀人一案中知情不举,并且企图协助其父逃逸,犯有包庇罪,建议法庭依法惩治。

诉状之后是律师答辩,虽是法院指定的律师,但也慷慨激昂,据理力争。

主要论点是被告并不知道其父犯有罪行,不存在包庇犯罪的主观故意。

接下来开始法庭调查,双方各自呈上自己掌握的人证物证。

在这个法庭上林星知道,警方在吴长天尸体上搜出一张从北京去广州的飞机票,而公安局在民航售票处调查时发现,购票底单上的购票人一栏里,填写的名字是吴晓,留的一个联系电话,也是吴晓的。

这还不铁证如山吗。

林星这才知道了为什么那一整天都找不到吴晓。

她这才知道那一天他是跑去和他爸爸单独见面了。

律师对自己的角色还是忠实的,列举了一系列证据来说明吴晓在帮他父亲买票时并不了解其父的罪嫌。

针对这个辩护,公诉人请书记员当堂宣读了公安机关的一段讯问笔录,不仅搞蒙了律师,也震惊了全场。

这段笔录让林星几乎疯了!她没有想到她和老警察的那一段谈话,竟被制成了正规的证言,而这证言竟成为致罪吴晓的关键一环。

问:……他爸爸和李大功涉嫌杀入,吴晓到底知道不知道?答:他不知道,后来还是我告诉他的。

他一直在大连拍MTV呢,他回来我才告诉他的。

问:你是哪天告诉他的?答:昨天,不……是前天告诉他的。

问:到底是昨天还是前天?答:前天,是前天晚上,他从大连回来以后我告诉他的,我们说好了一起劝他爸爸到公安局去自首的。

问:你们劝了吗?答:我们第二天去找他爸爸,可没找到….,,林星站起来,她想叫喊:不是这样的!可她喊不出来,因为她和那老警察的对话,就是这样的!她脑子里轰轰隆隆地一片鸣响,双腿支撑不住,还没有等那位女书记员宣读完毕,就往前一头栽了下去,额头磕在前排的椅背上,空的一声,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人的背上,那人穿着法警的制服。

他们背着她跑出了法院,叫了汽车,把她送到附近的医院,给她打针、输液。

医生问她怎么了,是什么感觉,哪儿不舒服,她双眼不停地流泪,一句话不说。

输完了液,她彻底清醒了,要走,可身上的钱不够了。

医院的人让她打电话叫家里人送钱来。

她想了半天,呼了天堂乐队的钢琴师。

钢琴师来了,替她交了医药费。

两个人站在医院的门口。

钢琴师又给了她五十块钱,说:你现在还住友谊医院吧,你打个车自己回去吧。

钢琴师说完,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上去了。

在他把车门关上之前,林星叫了他一声:大哥!钢琴师没有下车,在车里看她。

她问:怎么判的?钢琴师不冷不热地说:你不是跟警察说得很清楚了吗,他这个罪名还跑得了!林星顾不得脸上的羞耻,继续问:判了几年?钢琴师顿了一下,才说:判他的罪名成立,但情节比较轻微,判了免予刑事处分。

我们早就算过命的,吴晓的命最好。

无论碰上什么灾,他都能躲过去!林圣没听明白似的:免予刑事处分?’钢琴师说:他不过就是帮他爸买了一张飞机票吧。

吴晓这个人,对人很重感情的。

当然他不像你这么讲原则,这可能是我们搞艺术的和你们当记者的区另印巴。

林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整个天堂乐队,包括吴晓在内,都把她当做了一个告密者,都认定是她出卖了自己的公公和丈夫。

从公理上讲,谁也说不出什么,从私情上论,谁都接受不了她了。

但林星并不想再解释什么,说明什么,当钢琴师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的时候,她急得双手拉住那就要起步的出租车,高声问道:那他们什么时候能放了他?钢琴师平静地说:已经放了。

‘啊?那他在哪儿?他说他要回家去。

你要想见他,就回家看看去吧。

林星放了钢琴师,她疯狂地跑到马路当中拨出租车。

盛夏已过,白天比过去短了。

她赶到扬州胡同自己家的时候,天已擦黑。

初秋的傍晚有了几分凉爽,但整个气氛还是夏天的。

林星气喘嘘嘘地上了楼,打开家门的刹那心里已经有一点凉了,因为屋里没有开灯,而且静无一声。

她打开了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失去卧室,但床上是空的。

又看了厨房和卫生间,甚至还去看了尘封的阳台,肯定没有吴晓。

她打开衣柜,拉开桌子上的抽屉,想分析吴晓是否回来拿过东西。

她看到衣柜里吴晓的衣服,抽屉里他们两个人的钱,一针一线、一分一毫,全都没有动过。

她便促地,站在屋子里,心里笼罩了一个最痛苦的判断:他说回家,难道是回了京西别墅?她几乎连门都没锁就跑下楼去,叫车直接奔往京西别墅。

京西别墅已经物是人非,门前的气氛透着几分凄凉败落,路灯都是灭的。

与不久前林星来时的境况相比,有种恍若隔世的陌生。

开门的人也不是那个保姆了,换了个男的,穿着西服像个干部,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问你找准?林星说:吴晓在吗?那人说:吴晓,哪个吴晓?林星指指里面:他原来住在这儿的。

那人好像明白了:嗅,是原来那个……是那个谁的儿子吧。

来了,拿了他的东西又走了。

终于找到了吴晓的踪迹,林星兴奋极了,一切疲劳困顿都挥之而去。

她来不及去想这干部模样的男的仅仅是一位看房子的工作人员还是这里已经彻底换了主人,就连忙打着车又匆匆往回赶。

赶回扬州胡同一看,她几乎精疲力尽地瘫在地上:屋子还是黑着的,一切如旧,没人来过。

她跑出去打电话,先打结友谊医院。

问值班的护士:有人来看过我吗?护士答今天没有。

她又打电话给天堂酒吧,问酒吧的服务生:天堂乐队的吴晓来了吗?服务生说天堂乐队来了,吴晓没来。

她拿着电话无声地偷哭起来。

吴晓,你原谅我吧!你干吗要这样惩罚我啊?在这个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绝望的偷哭中,她意识到,她一直恐惧的那件事,那件从她与吴晓相爱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忧心忡钟的事,终于来了!——她终于被吴晓抛弃了!他抛弃了她,离开了她,连句分手告吹的话都没给她留下!24——天晚就这样失踪了。

他离开了林星,离开了天堂乐队,离开了扬州胡同和京西别墅。

也许,在他走出法庭的第一个夜晚,他就离开了北京,不知去向,从此销声匿迹了。

走得有些悲壮,也有些残忍。

在吴晓失踪的第二天,林星就结清了友谊医院的全部费用,搬回到家中。

只有家,她这个新婚的小屋,是一个可以承载悲痛的掩体。

因为这里还留着吴晓的笑声和气息。

每件东西,都和他在的时候一模一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让人这样感觉。

这些东西渗透和积沉着那么多不能忘却的情感,让林星坚信吴晓总有一天会被思念带回到这里,他们毕竟共同拥有着一段生死相依的日子。

头几天,她几乎足不出户,偶尔出去买东西,回来时都是心惊肉跳的,不知吴晓是否已经在她出门上街的片刻回到家里。

楼梯上的脚步声每天此起彼落,一次一次地折磨和摧毁着她的神经。

她甚至忍不住像以前那样,傻傻地站到扬州胡同的街口引颈眺望,幻想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他的身影。

她每天晚上都要跑到天堂酒吧、月光酒吧、金丝鸟酒吧以及三里屯、学院路以及遍布北京’大街小巷的许许多多有乐队演出的酒吧歌厅和夜总会去,凡是不收JI票的地方她都走遍了,希望能突然听到一首熟悉的萨克斯曲……但每一次都让她饱尝失望。

吴晓真的走了,这个城市再也听不到萨克斯管了,再也听不到那沙哑忧伤的动人的声音。

她终于跑不动了,身体状况渐渐恶化,她感觉很明显的。

但透析必须从每周三次减至每周一次,因为她没有钱了,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如果不是为了等吴晓,她早就丧失了治病求生的兴趣。

至于吴晓要是真的回来了会怎么样、是爱她还是恨她都已经是其次的事,只要他还回来,她惟一的愿望就是此生还能与他再相会一次。

林星有时甚至会疯狂地想到,就是多少年后,她如果知道吴晓死在了什么地方,也要赶去和他一起,实践他们的那个天堂之约!终于有一天,她的房门响起来了。

这是在吴晓走后第一次有人敲响他们的家门。

那敲门声庄重老实简单无华,风格上很有些吴晓的写意。

她行将熄灭的希望之火轰一下复燃起来,她早想到这么久了吴晓早不知把家门钥匙丢到哪儿去了,她甚至还听出那敲门的声音含了些悔恨和歉意。

她从床上跳下来,赤着双脚奔过去,激动不已地拉开门。

她几乎喊出了吴晓的名字!门外站着的,不是吴晓,又是那一老一少,两个便衣。

希望之火一下子又熄灭了,甚至变成了一股怒气。

她想关门,动作慢了,那老警察用手一挡,同时把一只脚跨了进来。

哎哎,怎么不认识啦,是我们。

能进来吗?林星退回到卧室里,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敞开着,她隔着门框听老警察的寒暄。

没出去呀,最近身体好点了吗?听说吴晓不在北京了,去哪儿了?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有人向她问起吴晓,那不失亲切的口气,让她百感交集,党忍不住抽泣起来。

老警察奇怪地问:怎么啦?她说:我不想谈吴晓。

老警察说:好,不谈吴晓。

我们来,还是想找你了解两个问题。

林星止住抽泣,她觉得在他们面前失声落泪是没有骨气。

老警察问:今年七月,吴晓爸爸过生日的那天晚上,你去京西别墅找吴晓的时候,都在那儿见着准了?林星说:见着吴晓的爸爸了。

还见着谁了?还有保姆。

你见没见到郑百样?他也是长天集团的头头,和吴晓的爸爸总在一块儿的。

没有。

老警察沉吟了一下,又问:刘文庆死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他赢了一笔钱吗,他说赢了多少?林星说: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这件事都过去了,我早把它忘了。

老警察面不改色地再问:他说赢了多少?林星沉默了半天,才回答:他没说。

’老警察说:据我们现在掌握,在刘文庆死前不久,吴长天从银行里分几次一共取出了八百三十万元人民币现金,这大概是他个人的全部财产。

刘文庆说他赢了一个富翁的钱,是不是就是这些钱?林星瞪着两眼,回答不出。

老警察又说:可我们在刘文庆的身上,只找到了几千块钱,加上他交到通天湖度假村的租房押金,一共不到一万块钱。

这一万块会是他赢的那笔赌注的八百分之一吗?’林星说:你们就是为这笔钱来找我吗?那我告诉你,我从没见过刘文庆的这笔钱,如果你们不信,那把我也抓起来不就完了吗!老警察笑笑:‘这钱已经查明是吴长天的个人财产。

他已经死了,法院并没有对他做缺席审判,包括罚金或者没收财产这一类的判决,都没有。

所以,这笔钱谁一的合法继承人,应该是你的爱人吴晓。

可以说,我们要是能搞清这笔钱的下落,受益的也是你们。

林星看着老警察那张沧桑的脸,哺南地说:我不要钱,我只要我的爱人,我只要我的爱人户老警察用片刻的沉默表示出一种同情,他说:我们也不要这个钱,但还是得找到它,找到这笔钱了,才好结这个案。

除非我们能在参与这两桩案子的罪犯中,找到一个现在还活着的人,也许能帮我们彻底搞清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星没动声色,心里却震惊了一下:什么?还有活着的罪犯没抓到吗?老警察淡淡地笑笑:我想应该还有吧。

他们走了,还是以前告辞时总爱说的那句话:要想起什么来就呼我们。

林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想起什么,只知道她绝对不想再见到他们。

第二天,她去了杂志社,去取工资。

她这一段一直没有上班,一个月的工资七扣八扣,已剩不下几斗谷子。

主任见到她,关切地问起她的病,林景简单说了,然后问他社里能不能报销一点医药费。

主任挠头说:我可以帮你去财务科问问,估计够战。

我上次拔牙的钱还没报呢,我都在这儿干了二十多年了,你才来几天。

不过听说现在社里正在联系参加社会上的大病统筹呢。

按规定早就该参加了,主要是咱们一直拿不出钱来。

主任转了转脑筋,说:这样吧,你也不容易。

要不然我给你找点活儿,帮其他报纸杂志或者什么单位写点稿子,挣点稿费怎么样,你现在的身体还能写吗?林星点头。

虽然她的身体好像随时就能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似的,早就不允许再干任何脑力和体力的重活儿了,可她还是感激地点了头。

不写怎么办呢,她需要钱治病。

主任说:你前几个月不是采访过长天集团吗,现在他们那个总裁吴长天出事了,你知道吗?他因为什么丑闻自杀了。

社会上想知道点内幕的人肯定很多,你不妨写写这个,我可以帮你联系投到其他杂志去。

你自己也可以去投。

咱们这种太严肃的刊物登不了,其他刊物对这种稿子还求之不得呢,稿费也出得高。

你反正手上有不少吴长天的资料,对长天集团也熟,再找公安局和长天集团的熟人了解了解内情,写起来应该很方便。

不过要写就必须快,这种题材让别人占了先,再写可就没价值了。

林星不置可否地向主任告辞了出来,她依然没有对主任说自己和吴家的关系。

上一次主任还力主把采访长天集团的文章改成吴长天的个人英雄传。

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又变成了这样一个形式不变而内容相反的动议。

她想,一切都可以理解,人人都需要赚钱。

她也一样,现在必须找到钱,找到钱去做透析,做了透析好活下来,活下来等她的吴晓!主任的话提醒了她,她可以写点东西去投稿。

除了写东西她一无所长。

可是写东西又能挣多少钱呢?她日以继夜地写,一边呕吐一边写,发着三十七八度的低烧也照样写,写了稿子往外寄,有点关系和没有关系的报纸杂志都寄。

一连寄了七八篇稿子,散文、杂文、消息、评论,都有;两三百字到两三千字,都有。

总的来说成绩不错,虽不是有投必应,但也有将近一半的稿子被采用了。

也有稿费寄过来,但总共不过几百块钱。

她想,这么挣钱还是一个死。

惟一能支持她一周做一次透析的,就是她在静源里的那套空房子。

艾丽和阿欣都不在了,她可以再租出去。

她在报上很便宜地挤上了一条只有几个字的租房广告,然后又去静源里收拾房子。

艾丽和阿欣在这里还留了不少东西,没用的都处理掉,有用的都归拢好,打进了几个大包裹和纸箱子,连同她自己的一些不舍得扔的,统统堆到了封闭的阳台去。

这样就可以把三个房间都腾出来租出去,她每个月大概就能收到至少两千五百元到三千元的租金。

阳台本来就是个储物间,存放的都是些长年不用的杂物,平时很少有人进来,积年累月的尘土让人难以插足。

林星把那几个大包和纸箱搬进来之前,需要先把阳台上原有的东西挪挪窝,好腾出一些空间。

这是一件很脏很累的活儿,对她来说犹如一场艰苦的战争。

她挪了几件使体力透支,不得不坐在一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电视机的纸箱上,干呕一阵,恢复一阵,然后再接着动手。

那个干净些的纸箱子也是所有东西中最沉的,于是就成为这场战争中最艰难的一役。

她挪了几下心里忽然怀疑,这箱子怎么这么新呢,显然不是一件尘封经年的旧物。

她撕开上面也像是新贴上去的塑料胶纸,打开箱盖,里边是几件旧衣服。

奇怪的是,竟都是些男人的衣服。

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一层一层翻下去,手指突然触及到一种不软不硬的东西。

阳台肮脏的玻璃上射来秋天的阳光,把箱子的内壁框成一个方正的阴影,在那阴影的深处,她看到了一片源陇的颜色,她被那阴沉的、罪恶的、每一个人都肯定会熟悉的金钱本色,彻底地惊呆了!她惊呆了很久才让自己相信,她眼睛看到的,确实是整整齐齐码放了几乎大半个箱子的不计其数的人民币!这些人民币显然是从银行取出就从未动过的,一万元一捆,封条井然。

封条上红色的出纳印记,还那么新鲜触目。

她压制着激烈的心囵L--一不是喜惊, 而是恐惧——粗粗地清点了一下,越点到后来她的双手越是发抖:一共是七百九十九万元整!她也知道少了的那一万元是去了哪里。

她也知道,这就是吴长天。

李大功、刘文庆为之搏杀殒命的那笔巨额赌注。

这也是吴长天以生命为铺垫,留给儿子吴晓的最后遗产!这箱钱让她在刹那间洞悉了包藏在刘文庆和吴长天那么多闪烁言辞背后的全部秘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这部拍案惊奇的全部谜底!25 林星现在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做病入膏育了, 她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一个生命历程的十字路口,已经看得见那座凄风苦雨的阴阳牌楼。

这并非仅仅是听信医家危言,连她自己的感觉,也证明了这一点。

除了恶心呕吐的症状日渐加重,她还常发 低烧,肩部像中了风湿似的寒疼难忍,血压也高得极不正常。

医生说:这都是因为肾。

像是为了呼应这些症状, 她验血验尿的各项指 标——尿素氮、肌肝等等,全都被位上扬。

按照这 种情况,透析必须立即恢复到每周三次。

最好,有 条件的话,每天一次。

再有条件的话,应该马上做一个肾移植的手术。

这个病不难治,治疗的方案都 简单明了地摆在那儿了,惟一的问题还是那句老 话:钱呢?你爱人到哪儿去了,你叫他到医院 来,我们得和他谈谈,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怎么他现在不露面了?怎么那么不负责任!林星遮掩:他出国了,出国有事去了医生说:出国,那更应该有钱了。

林星草草地解释:我怕他担心,所以没敢告诉他。

医生搞不清他们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便 刨根问底,于是换了方向:那你们单位呢,让你们单位来人,单位知道你的情况吗?林星也只能编造:我没跟单位说,单位知道我有这病该不要我了。

医生说:要这样的话,那别怪我嘴里不吉利,你是不想活了吧?林星想:单位谁会来呢,来了以后又能怎么样呢?她现在每个月能拿出来的钱,维持每周一次的透析都难以为继了。

虽然静源里的房子租出去了,每月稳收两千五,而且租户一次就付了半年的租。

但她住的扬州胡同的房子,每月也要一千七,半年一付的租金也该交了。

按说她现在的情况,肯定是住不起这样的房子了,但她不能搬,扬州胡同的这两间小屋是她和吴晓惟一可能相逢的地方。

所以她必须坚守在那里,等着吴晓,等着他有朝一日终于回来,哪怕只是回来看上一眼,只是回味一下昔日的生活……她都想过了,有心理准备。

吴晓失踪的时间越长,她和他重新开始的奢望就越渺茫。

但她不能搬走。

她一旦从杨州胡同搬走,吴晓就真的找不到她了。

他回来敲门的时候,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然后转身下楼离去……这样的情景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彻底的离散。

除了用刚刚收进的房租减去马上就要付出的房租所剩的那点租差外,她每月从单位里大约还能领到三百多块钱的病休工资,她写稿子投回的稿费一个月估计也能有四五百块——如果她以后的身体还能让她继续写下去的话。

这些钱加起来,显然,除了一个月最低限度的吃喝穿用之外,是不够支付每周一次的透析费用的,更不用说每周三次和每天一次了,更不用说换肾了,想都别想。

也许这都是她自找的,其实每一条或迁回或便捷的生路,她都可以走,她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选择并承担任何一种方式的治疗。

在杨州胡同她的柜子里,锁着一叠崭新的存单,有中国银行的、有工商银行的、有建设银行的、还有招商银行的,一共 车上下来一个时髦的美人,尖声叫她:林 星!她定神一看,原来是多日不见的艾丽。

车上又下来一个男的,四十来岁,摘了墨镜看她。

也许因为艾丽这个名字似乎一直和她的厄运相连。

她想躲开她可她已经跑过来了,寒暄得相当亲热。

林星应付地问她:过得还好吗?艾丽说凑合吧,就那么回事吧。

回头挥挥手叫那男的:你先走好了,晚上我再呼你。

那男人眼睛看着林星,嘴里回答艾丽:你们要去哪儿,我送你们。

艾丽挥手说不用不用。

那男的开走了凌志。

艾丽拉上林星问长问短,你的生命如此多情——还硬拉着她去了附近一家大饭店的咖啡厅。

艾丽要了提神醒脑的爱尔兰咖啡,为林星要了一份暖胃的热红茶,然后就开始叙旧。

艾丽问林景是不是还在那个死气沉沉的杂志社上班,问林星的病治得怎么样了,着脸色可不怎么样。

林星并没有多问艾丽,因为她从她那一身名牌的衣着行头上,已经看出她依然如故,而且越来越好。

她们自然地,谈到了吴晓。

艾丽说:听说你和吴晓分开了,算是离婚了吗,还是没离?林景问:你听谁说的?听天堂乐队的那帮人说的。

他们没了吴晓的萨克斯管,又找了个弹电吉他的,味儿都变了。

他们说没说吴晓现在在哪儿?没说,他们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怎么,你还想找他?你知道他爸爸出事了吗?赶明儿有空的话,我把这个故事慢慢讲给你听。

你说他爸爸当初也真是,有那么多钱干吗不帮你治病, 结果到现 在弄得家破人亡、人财两空。

我现在是想通了, 有 钱不花,丢了白搭,再说还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呢。

趁着我现在还没像你这样整天往医院跑,及时行乐吧。

哎,你现在一个礼拜去几次医院?林星说:一次。

不是一周三次吗,是不是好了?’吴晓不在了,我那点钱,一次还不够呢。

咳,艾丽笑笑:别跟我哭穷,再穷我也不会把钱借给你的。

你看见饭店门口那些要饭的吧,他们跟我要钱我还给呢,一次给十块呢。

可你就是一——海给爱惜小说铁么湮事一杯怕标不到钱09榆县能拉了杨l依档次高, 玩儿纯情.守着吴晓一个人.结果使么着一 到最后也没套着他爸爸的钱吧。

这也怪你自己的命不好。

使么样.体现大要县直助找弗投你小钢小苗朋龙坡么样9可不县早瞄邓靓杏害巾住啊化了展 一本正经认认真真的那种。

有标的男人榆县不统计 又怎么样.还不是把你给见了! 又而失于吴晓的话,她可以不当真,但艾丽说D到J伊项, w是动}一厂心,她用半计玩笑的口气 我就得跟他拒么样9什么怎么样?仅么样都杯啊一看你们俩_林星间完了又后悔.她想.干吗要问铁个一技 三艾丽看出她的潜意,说:你要是什么都不想干又想挣钱的话,那就找个夜总会去坐台吧,只要事先跟老板说好你不出台的,也行。

坐台虽然比较低档,但是简简单单,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客人给你点小费,高兴了给你三百五百,不高兴一分钱不给,什么人都有。

对了,你这个病恐怕不能喝酒吧?不过你要愿意的话我给你找个有熟人的地方说说,看人家老板同意不同意。

人家老板的钱就是要靠这些坐台的小姐一杯一林地喝出来,你不喝酒可能够依。

林星想,她怎么能干这种事呢。

可又想,现在又能干什么?她总得活呀。

艾丽见她低头犹豫的表情,说:这样得了,今天晚上你跟我去狂欢之都夜总会,我把我朋友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就是刚才那个开凌志的,人还挺大方。

你就陪他聊聊天,聊完了给你个五百一千的对他是个稀松平常的事。

林星想了半天,试探着点了头。

艾丽又说:不过你要去的话可得好好化化妆,体现在脸色真不好,可真比以前差远了。

’晚上,林星按照约定的时间,等在了狂欢之都夜总会的大门口。

等了不到五分钟她就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是不能在这儿独自等人的,至少有三个半醉不醉的男人粗俗地上来和她搭话,问她想不想进去玩儿。

他们把她当鸡了,不是‘鸭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于是她就换了个地方躲在边上,盯住门口。

过了一会儿,艾丽从狂欢之都里边跑出来,站在台阶上四下张望,她这才跑过去叫艾丽。

艾丽上下打量她,她今天穿了她最好的衣服,可艾丽还是皱眉说她的衣服太严肃了,到这种地方玩儿就得穿得邪一点,太正经了不行,又不是到国务院上班;妆嘛化得还凑合……虽然她知道文丽一向口无遮拦,是那种典型的东北人性格,但听她这样肆无忌惮地评论自己的衣着打扮,林星还是有一种做鸡的罪恶感,很别扭很不习惯的。

她跟着文丽往夜总会里走,这种地方以前不是没有陪朋友一——海老爱惜小说 I来过,但今天的感觉绝对不同。

迎面有人来她便低 I了头,谁也不敢看, 遮额过市地跟着艾丽进了一个 D房间。

D她本以为只有她和艾丽及艾丽的朋友三个人 I呢,一进去才知道包房里早就男男女女坐了一大1群,有说有笑有人唱歌。

林星一进去就被一圈贪婪 l的目光盯上, 连那正在唱卡拉 OK的男人都一边唱 1一边斜眼把她自送到座位上。

艾丽安排她挨着的那 D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是白天在医院门口开着凌志 D的那位。

艾丽介绍了他的名字,林星没有听清就紧 D张地点头,这屋里的气氛和她今天的角色都让她局 D促不安。

艾丽对那男的说这位是我朋友小星,大学 l生,今天晚上没事所以我叫她过来一起玩儿玩儿。

1那男人是外地口音,那腔调是哪个省的林星也 D分辨不清。

他热情地笑着,很殷勤地帮林星倒酒。

艾丽攀着那人的肩膀说:嘿,我们小星可是滴酒 I不沾,你不是说今天绝不欺负人吗,就别让她喝了 三吧。

那人随和地说好,那就不喝。

他还体贴地叫小 三姐过来帮林星点了杯饮料。

然后就是唱歌、聊天。

歌林星是唱了,唱歌并不失身份。

天也聊了,有问必答。

她只是有点讨厌那人老是问她多大岁数、家住在哪儿、家里有什么人、有没有交过男朋友等等。

她差点说有啊,我都结婚了。

可艾丽抢着回答说:老板你别问了,我这朋友还嫩着呢,你一上来就问这个别把人家吓着。

那人笑着做分析:是吗,我觉得星小姐很成熟嘛,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说话很有水平,很有水平。

到了晚上十二点多了, 这群人还不见要散的意1用_杭昆岛作单如古特不下去了.她已经跑到厕所D里呕吐了两次, 于是俯耳对艾丽说想自己先走。

又丽也没强留,向她男朋友’呼吁,促小皇明天还有事所以要早点回家。

那人便一起和又刚进林显出来.林房看见他塞给艾丽一叠钱了意又用给知为什么放己反俚不报援了.她觉得自己今天的行径实在太丑恶了,对不起吴晓,对个起儿去的运直但艾丽还是把钱塞组她f, 又刚说:帅解颂过门,修行在个人,以后我可不管了啊。

挣钱的路子我反正都告诉你了,挣不挣看你自己了。

又刚返回柱认己都使有位从古J。

小l里正在冷清的街上,走了一会儿才把钱拿出来一张一张竺地数。

那男人给了她两千块钱。

她确实不明白为什么陪着聊聊天鸣唱歌就能给她两千块,这不是和扶贫赈灾差不多了么?但第二天她或许就明白一些了,因为第二天那男的就开始呼她。

BP机号码显然是艾丽给的。

她无法埋怨文丽,因为从本质上说,是那男的花了两千元从她这里把号码买去的。

那男的呼她,约她吃饭。

吃饭就吃饭, 吃饭这种事更是在她良心允许范 围内的。

和男人吃吃饭不算什么,以前也吃过。

于 是她就如约去了。

可吃完饭男的又提议要不要去他 那儿坐坐?他那儿是哪儿, 林景问都没问就一口谢 绝了。

她说不去了,以后有机会。

男的说那咱们再去唱歌好不好? 林星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她想如 果还像昨天那样聊天唱歌然后就能得两千元报酬的 话, 干吗不要呢。

她就和那人去了一家歌舞厅。

那歌舞厅地处偏 僻,档次不高。

那人进去要了一个单间和她并排坐 在沙发上唱歌。

他让她唱, 她看在钱的分上勉强唱 了一支东方之珠,唱到一半感觉那男的越坐起 近了,她不由全身都僵直紧张起来,唱得结结巴 巴。

那人又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从下往上摸到脖 1子,她唱不下去停下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男的说。

怎么啦,唱啊。

她躲着他说:您别弄我痒 痒。

男的说:那我用点劲儿你就不痒了。

说着用力 把她楼过来, 她尖叫一声站起身子,磕磕绊绊往门口躲。

男的愣住了,说: 你这女的什么毛病?林星 面色惨白,喘着气说:我·…我得走了。

男的瞪着眼间:你他妈要我是不是?林星说:我,我真有事……男的皱眉挥手:滚吧滚吧,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你瞧你那脸色,跟他妈抽了大烟似的,我还怕你有病传染我呢!滚滚,海地妈让我再看见你!林星拉开门跑出去,跌跌撞撞地,哗啦一下碰翻了一个服务员手里的大果盘。

她全身发抖,欲哭无泪,跑出了这家灯光暖昧的歌舞厅。

她想她怎么走到这一步啦,任人侮辱,可这都是她自找的!她居然天真地以为聊聊天就能赚钱呢,她以为天下有这样的好人,好人有这样的好心。

她的天真其实就是一种无耻,她无耻到想靠自己那张打了粉的脸,靠逢场作戏的假笑,靠没话找话的东拉西扯,就能从男人手中骗钱!如果吴晓知道她是这样下贱恶,乙,怎么还会回来!想到吴晓她的眼泪终于滚下来了,那一哭便哭得无地自容,哭得心灵与肉体都疼痛难忍。

她明确地感觉她快要熬不下去了,她已经好几天都没去透析,她想自己大概真的熬不到吴晓回来了。

前进横着一条宽宽的马路,夜行的汽车一辆一辆开得争先恐后。

她想过去,刚一走下路沿儿就眼前发黑。

坚持走了几步,突然当街呕吐起来。

这一吐把她最后的一丝力气吐净了,觉得天昏地旋的。

她想蹲下来,不料整个身子都失去支撑地趔起了一下,便摔倒在马路上了。

但她的意识还未完全丧失,她能感觉到那些过往的汽车在她身边减速绕行时地面发出的振动。

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搭救她。

就是好人也不敢停车。

好人坏人都怕遭遇讹诈。

终于,有辆车毫无社会经验地停下来了。

有个人傻乎乎下车弯腰看她,用英文问她要不要帮忙。

是个外国人。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子飘飘忽忽地离开了冰凉坚硬的地面,那老外身上的香水味道带出一种薄荷的气息,给她麻木的头脑沁人一丝细微的刺激,使她的意识稍稍恢复了少许。

她意识到她被人抱起来放进了汽车,之后,她终于完全没有知觉了。

她是在中日医院的一间病房里苏醒的,第二天又被转到了友谊医院。

那位救她的老外留下了一束鲜花并且为她支付了这一天的治疗费用,然后就再也没有露面了。

从护士的口中她知道他是某个大使馆的一位外交官,留着整齐好看的接近于马克思式的大胡子。

但他肯定不是马克思,共产主义离林星也还很远。

她住到友谊医院之后,只做了一次透析就想出院,她知道自己已经没钱在这里住下去。

出院的要求提出后,值班医生告诉她,主任要找她谈一谈。

她被带到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一见到她就说:听说你想出院啊,是不是不信任我们?她低头,说:没有。

主任说:我告诉你呀,你这回不但不能出院,而且,还要住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我们把你的肾脏移植手术做完了,让你养好。

然后,让你高高兴兴地出院!你没意见吧。

她抬头,看主任,看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是幽默还是恶作剧。

她笑了笑,想核实一下自己的听觉:手术?对呀。

泌尿科的这位主任有五十多岁了,一向不苟言笑,是那种很典型很老派的知识分子。

他重复说:我们要把你那个坏死的肾换了。

换肾?主任的助手,一个年轻些的医生插嘴说:再不做这个手术你就完了,不是吓唬你,赶快做吧。

主任说:第一阶段,我们要把你的身体全面检查一下,不过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

然后,要选择合适的器官源……林星只能怀疑自己尚未睡醒,她故意放大声音来刺激自己的知觉:‘主任,我没说过换肾呀,我没说过要换肾!主任看着她,说:你想知道你这个情况再拖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吗?你下次再昏过去可就不一定能抢救过来了。

林星鼻子一酸,眼圈立即红了。

自她得了这病之后,从没有任何人,包括医生,也包括主任,跟她说过一个死率。

做医生的人也许都是刻意回避这个字眼的。

刚才主任说到了死,但也没用死字。

她想,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吴晓也离她而去,这个世界对她已经没有一丝挽留了,她不怕自己说出这个字来:主任,我知道我快死了,我也没想我还能活多久…··主任和他的助手对视一眼,大概没想到他们会把林星的情绪弄得如此伤感。

年轻医生笑一下说:‘别这么悲观呀,你才多大。

主任也鼓励说:那是以前,以前我不敢说什么,现在既然你有能力做这个手术了,我们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我们有信心,你也应该有信心!林星不明白。

年轻医生说:手术的费用你的朋友已经替你付了,你放,已好了。

林星不敢相信地问:谁?我的朋友?二早上七点整,林星上了担架车,被护士们推着,穿过拐来揭去的长长的走廊,往手术室去。

她盖在棉被里的身体是赤裸的,就和二十一年前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一模一样。

现在,她正沿着这条漫长而昏暗的走廊,走向自己的新生,或许,走向最终的死亡。

她已经被医生郑重地告知手术可能存在的失败和风险,她连想都没想就毫不犹豫地在应当由亲属签字的地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找不到任何亲属,为她签这个字。

签字时她心里还是有种异样的痛苦和恐惧,尽管她在这世界上是如此的孤独,却难说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样的豪言壮语,因为她毕竟还有一个放弃不了的牵挂——如果手术失败,如果发生了意外,她就再也见不到吴晓啦,她想吴晓能知道她的最后一刻还在等着他吗?在手术的前夜,她非常郑重地,悄悄写下了自己的遗书。

遗书的抬头写着亲爱的吴晓几个字,工整规矩,而正文的笔划则控制不住地潦草和激动起来。

千言万语拥挤在笔端,落墨之后才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心情的哀伤让她的诀别变得极其简单:亲爱的吴晓:明天,我可能就要永远离开你了。

现在,我。

心里特别孤单。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你带给我的快乐我还没有报答呢。

如果人死之后还有灵魂的话,那我真想看到你又有了幸福的生活,又有一位比我好的女孩爱你!也许你以后会养一见很懂事的小猫,那就是我变的。

让我再吻一下你的名字吧,吴晓!林星这些告别的话让她掉泪了,收笔的刹那她突然又想到了那笔钱,于是在自己的署名下面,又写了一行小字:你的一些东西,我锁在咱家的衣柜里了,你一定去拿。

写完,她又想了一会儿,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交待嘱咐的。

接下来她在自己的嘴唇上涂了红红的唇油,然后在遗书上长久地一吻,让自己的双唇和几滴饱满的眼泪,一起印在了吴晓的名字上。

她封好了信封,信封上写了钢琴师的姓名,并写明转吴晓收。

最后把信封压在了枕头的下面。

上午八点,手术正式开始。

麻醉针是从后背打进去的,她感到了疼痛,整个呼吸都收紧了。

有人在她身后问:疼吗?她摇头,说不疼。

那人便说:深吸气,别紧张。

她照着做了。

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身边不知什么仪器发出的嘟嘟的响声上,那嘟嘟的响声像是在数分读秒似的,给人一种时光流逝的失落和空茫。

她听到了手术器械的叮当声,间接着医生们的话语:这个纱布拿掉……,一号尖嘴钳……吸引器,吸引器,准备血管锥,快点。

……血压一百四——九十五,给毕主任找个脚凳来。

把床稍再放低一点……她知道今天是主任亲自操刀。

虽然视线不及,但她能听出身边的医生很多很多。

事前医生并没有说明是全身麻醉还是局部麻醉,但手术开始不久她就昏然睡去,睡得很死,没有做梦。

醒来时手术已经结束了,她已经躺回到病房里,医生护土尚未散去。

她想叫主任,主任不在。

那位年轻些的医生俯身看她,问:醒了吗?感觉疼吗?她的声音在胸口上郁积着,老是找不到发出来的位置。

费了半天劲儿才说:不疼。

气韵微薄。

医生要求:大声说。

她用力发声:不疼。

医生见她终于发出了声音,放心地笑笑,说:手术很好,你放心,那个肾脏已经活了!她全身没有一点劲儿,软得几乎找不到知觉,但她还是忍不住把最后一点力气推向舌尖,向医生确认:活了吗?活了,接上以后颜色很好,没有黑,也没有花掉,说明循环很好。

你看它已经帮你排尿了。

林星哭了。

她知道她得救了。

手术后她在医院住了很久,等着身体完全康复。

医生和护士都对她很好,还专门找了一个特护员给她喂水喂药,晨昏伺候。

她想,她是什么时候积了这份德呢?尽管她在手术前就一再追问,可医生始终也没有告诉她,究竟是什么人,承担了这一切的费用。

在手术后第一次能够下地独自行走的时候,她就去了泌尿科主任的办公室。

她说主任,我好了,我来谢谢你。

主任说谢我干什么,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她说:主任,请您告诉我,是谁让您救我的。

主任说:人家要求我们保密的。

这样吧,我再和这个人说说你的心情,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

然后就没了消息,几天后她听说主任出国考察去了,一去就是很多天没有回来。

她把特护员退了,她很难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按小时收费的昂贵的护理。

还有术后恢复性的透析,还有医院病房的床位,还有药,还有一日三餐……所有这些每天都在发生的、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开支,难道不需要她用什么方式,来——一偿还吗?冬天到了。

下第一场雪之前她出了医院。

扬州胡同的家里,还没有烧起暖气,屋里的冰冷和尘土,给人说不尽的萧瑟凄凉。

她出院后的第一顿饭没有在家做,家里什么都没有,冰箱里的东西早已腐败不堪。

她出了门,坐公共汽车去了一条小街,那街上有一家她只来过一次就永生难忘的小饭馆,那饭馆的名字叫做小四川。

饭馆里人挺多,但她结婚那天用的小单间还空着,桌椅依旧,陈设宛然。

她过去点了一个锅巴肉片,这是那天婚礼士吴晓最爱吃的一道菜。

虽然时过境迁,但那个晚上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使人依依。

那个没有伴娘没有伴郎没有司仪没有双方亲属甚至没有任何程序的婚礼,是她此生度过的最最隆重最最喜庆也最最神圣的时刻。

很久以后他们才听说按规矩婚礼的时间应该选在中午,晚上举办婚礼的,一般都是二婚。

她想,难道就是因为选错了时间,他们的幸福才这么短暂?她又想起键盘手当时喝醉了,酒后真言地说过黄历上记着这是不宜嫁娶的一天,难道就是因为冲撞了这些灵验的规则,他们的幸福才这么短暂?她看看单间外面就餐的人们,都是谈笑风生、兴高采烈的样子。

也许是快要过年的缘故。

现在,是这一年中最后的几天了,也是这个世纪最后的几天了,也是这个千年最后的几天了。

按照某些西方宗教的说法,这不仅仅是纪元的终结,而且是人类的末日。

但看看眼前这些人们,一个个多么的轻松快乐,带着过节的心情。

由此可见,西方宗教在中国远未深入人心,中国人还是相信龙年大吉,连这小饭馆的墙上贴着的葡萄酒广告,都醒目地写着千禧龙三个喜洋洋的大字。

林星想,她也应该高兴的,她终于能够健康地走出医院,重新走进生活,走进新的世纪。

在这个新的世纪里,她还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全世界都没有第二件事情,都在狂欢着送别这个时代最后的几个小时,迎候那一线崭新的曙光。

无论哪一个国家,无论哪一个民族,无论信奉什么宗教,无论是不是敌对的双方,在这个人类共同面对的时刻里,心情全都一样了。

电视上,全世界的政治领袖们、科学家们、作家们、明星们,都在激动不已地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普通人也一样,在辞旧迎新的时候总要浮想连篇,许下种种期待和心愿。

林星想:但愿她的好运会在几个小时之后的钟声里,重新回来。

在最后的这个夜晚,全世界每座城市,肯定都有一个中心,像一个祭坛那样,让那些领导人和各界精英在神圣的仪式中代表人类迎接两千年的第一个黎明。

小人物们、老百姓们,在让精英们代表着与时代进行壮丽对话的同时,也想和亲人,和朋友,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找个地方聚在一起,为自己的一点凡人俗事、内心隐私、事业钱财、儿女情长,而衷心祝涛。

林星想,她去哪里呢?和谁.呢?祈祷什么?她一个人,在扬州胡同那两间没有开灯的小屋里,呆到晚上十点,还是下楼上了街。

街上都快没人了。

人们此时果然不是合家相聚辞旧迎新,就是参加各种活动去了。

到处都有正式的和非正式的。

官方的和民间的、有组织的和自发的形形色色的庆祝活动。

没有人还像她这样在空旷的街上踏踏独行。

她想起以前和吴晓还讨论过千年之交的时候他们在哪儿过呢,他们说过世纪坛,长城和其他一些伟大的地方,但都知道那不是他们所能去的,她记得他们最后确定还是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去,那就是天堂酒吧。

她就去了天堂酒吧。

天堂酒吧已经人满为患。

几乎都是年轻人。

也来了不少外国人。

大家都有点奇装异服,在衣着打扮上像约好了似的有点要革命的意思。

台上演奏的还是那支天堂乐队,那支没有了萨克斯管的天堂乐队。

他们一首一首地演奏着各个国家二十世纪有代表性的经典曲目,使人感到连这样小小的角落都没有游离在全世界的回顾浪潮之外。

林星没找到座位,就靠墙站在灯影里。

今天很多人都站着,站着聊天、喝酒、看电视,等着钟响。

离钟响还差一个小时,音乐停下来。

天堂乐队的钢琴师走到麦克风前,即席讲话。

他说:各位朋友,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请允许我讲几句话。

我们今天的演出马上就要结束了,呆会儿就要转播世纪之交的庆典活动。

在这个一千年才有一次的无价的时刻,在这个人人都满怀理想尽情展望未来的神圣的时刻,可能也有一些人非常怀念过去,怀念过去那许许多多美好的时光和许许多多知心的朋友。

我也一样,我想起了我们天堂乐队的过去,想起了我那个吹萨克斯管的兄弟。

很多喜欢天堂乐队的朋友常向我们问他,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

半年前他在一次常人难以承受的感情挫折之后就不知去向了。

我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只能祝愿他永远像过去一样,快乐、帅气、善良。

我有个提议,让我们大家再听最后一遍我们共同许下的《天堂之约》吧,算做我们天堂乐队在一九九九年向各位朋友最后的告别。

让我们下个世纪再见!他说得很动情,含着热泪。

在掌声中,《天堂之约》那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

钢琴师和整个天堂乐队也成了听众,大家都静静地看着悬挂在各处的电视机里,那个MTV的精美画面。

林星知道,画面里的蓝天碧海都是今年夏天在大连拍摄的。

吴晓面对着海上初升的太阳,吹起流畅委婉的萨克斯管。

整个天堂酒吧都静下来听这首最后的《天堂之约》。

在音乐的高潮中,林星独自穿过人群,走出了酒吧的大门。

街上很静,连出租车都没有了。

她步行着,往扬州胡同她的家里走,脑子里还回响着刚才的乐章。

她不想再呆在那堆拥挤的人群中,她与那些欢笑和喧闹有些格格不久。

她只想一个人独自在心中和她的爱人吴晓,一起度过这不同寻常的夜晚。

她慢慢地走着,在心中持续的旋律中,反复想着过去那些温暖的日子,那每一个永记心间的生活场面和平凡细节所带来的伤感,使她的脚下不禁有些踉跄。

这时,不知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万众欢呼的声音。

她知道,刚才那踉跄的一步,已经迈出了1999,跨入了2000,一个充满梦想的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