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发现整个天井空无一人,只除了两名看来无聊到极点的值班警员。
他们继续尾随着墨莱跨过这片石板地,走到一个摩尔式拱廊,由此进入另一个小回廊中,此处,墙上是传统阿拉伯式的蔓藤花纹,底部护墙板则是上釉的彩瓷。
光看外表,你实在看不出我们这位大财主有如此的东方美学品味,埃勒里说,很显然,他是刻意要他的建筑师建造出这么一幢带摩尔风味的西班牙宅第来,这颇像弗洛伊德。
我常常很好奇,老绅士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可能睡起觉来打鼾也如此甜美响亮——这么多刁钻古怪的念头在脑子里。
而且,埃勒里没理会,他顿了一下,伸手摸摸一块红、黄、绿三色的鲜艳瓷砖,我很怀疑,如此的撒拉森氛围中——再调以如此的火热西班牙气味——依然对日耳曼式的沉静心灵发生不了什么作用,正如湿柴点不起热火一般。
我们这里显然就有一个标准的欧美女性典型,比方说,康斯特布尔太太,她……进来吧,两位,墨莱探长烦躁地说,我们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干。
他们走进的房间是相当宽敞的一间西班牙式起居室,让人仿佛从乡下农庄一步跨入中世纪的卡斯蒂利亚王国一般。
人已到齐——康斯特布尔太太,朦胧天光中愈发显得苍白,原本惊惧常驻的眼睛如今小心地眨巴着;慕恩夫妻则是两尊不言不笑的雕像;戈弗雷太太紧张地和自己的手帕拉扯着;还有罗莎,她身后郁郁寡欢的厄尔·柯特,以及沃尔特·戈弗雷,此人仍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仍像个地位低贱的肥胖杂工般极不相称地踩过地板上的精美席垫。
很显然,约翰·马可仍像一片乌云般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我们待会儿就先检查他的房间,墨莱继续说着,眼神顾此失彼,好啦,大伙儿,听着,我有任务在身情非得已,我不管你们之中谁是何方神圣,谁多么悲痛欲绝,或谁有一肚子苦水冤屈倾吐不完,我们严明公正的州郡政府机构完全一视同仁,包括你在内,戈弗雷先生,这肥而矮的富豪以不满的眼神盯着墨莱,但墨莱没理他,我要把这事追个水落石出,谁也休想挡住我的去路,这样说够清楚了吗?戈弗雷顿了一下:不会有人挡你的,他不悦地说,不必先来这样的开场白,要开始就开始吧!没错,这正是我要做的——开始,墨莱阴笑起来,往往先要让涉入一桩谋杀案的人知道,这里头可真的一点也不好玩,他们总不怎么肯相信。
戈弗雷先生,你好像最有意见,那我们就由你开头好了。
我问你,被害人,也就是约翰·马可,之所以整个夏天泡在这里,据说跟你完全无关,这是真的吗?戈弗雷古怪地扫了他老婆紧绷的脸一眼说:是戈弗雷太太这么告诉你的吗?他看起来真的很意外。
别管戈弗雷太太跟我说了什么,请你只回答问题就好。
没错,是与我无关。
在戈弗雷太太出口邀他来此之前你就认识他吗?探长,在社交场上,我认识的人很少,百万富翁冷冷地说,我确信,戈弗雷太太是在城里某个宴会场合结识他的,可能曾经跟我介绍过。
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吗?对不起,我没听清楚你问的!戈弗雷看来血气上涌。
你和他有生意往来吗?墨莱不为所动。
荒唐至极!我整个夏天算起来跟这家伙讲话不超过三个字,我讨厌这个人,我也不管他是否认得谁,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从不涉足戈弗雷太太的私人社交圈子之中——今天凌晨一点时你人在哪里?百万富翁的眼神凌厉如毒蛇吐信:床上,睡觉。
你是几点上床的?十点三十分。
墨莱厉声质疑:把你家里满屋子客人丢在一旁?戈弗雷的语气有意地柔和起来:探长,他们不是我的客人,是我夫人的,我们最好先把这一点给弄清楚,你待会儿问这些人时,我相信你一定会清清楚楚发现,我和他们可一点点牵扯也没有。
沃尔特!斯特拉·戈弗雷以痛苦的声音叫了起来,但她马上警觉地紧咬住嘴唇;年轻的罗莎则不忍地避过脸去,她黝黑的脸上浮现着极为难的神情;慕恩夫妇两人看来也极不自在,高大的慕恩先生更是含混地嘟囔着;只有康斯特布尔太太仍幽幽地保持她一贯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最后看见马可是昨夜的十点三十分?戈弗雷先生看着探长说:别傻了。
什么?探长粗喘着气。
就算我在十点三十分之后见过马可,你想我会老实承认吗?百万富翁扯着他身上的工作服,连举止都像个干活流汗的小工,然后,他明明白白地笑了起来,老兄,你这是没事找事浪费时间。
埃勒里眼见墨莱的一双大手用劲绞着都要痉挛了,脖子上青筋突现,然而,他只稍稍甩了下脑袋,镇静地又问:谁是最后见到马可的人?现场立刻陷入死寂,墨莱两眼滴溜溜四下转着,搜寻着。
怎么样?是谁?他耐着性子说,别紧张,别害怕,我只是想追踪出他被谋害之前的确切行踪罢了。
戈弗雷太太努力扮一个笑脸说:我们——我们一起打桥牌。
嗯,这才像话!都谁打了,昨晚的桥牌?慕恩太太和柯特先生一组,斯特拉·戈弗雷低声地说,对抗康斯特布尔太太和马可先生。
本来慕恩先生,我女儿,我哥哥戴维和我也打算另开一桌,但因为罗莎和戴维不知道溜哪儿去了,我和慕恩先生只好一旁观战。
昨天晚餐之后大家曾各自散开一小段时间,后来又聚回天井,之后我们就进到起居室——你知道,就是这个房间——开始打牌,时间大概是八点左右,哦——应该说八点刚过不久,一直玩到午夜时候,正确地讲,大概是差一刻十二点吧。
就这样,探长。
之后呢?她垂下眼睑:干什么——结束了嘛,就这样。
马可先生第一个离开,他——他在牌局快结束那段时间似乎有点烦躁,最后一盘才结束,他就起身跟大家道晚安,上楼回他的房间去了,其他人——他是只身上楼的?我想——是的,他是一个人,没错。
是这样子吗,在场各位?每个人都急急地点着头,只除了沃尔特·戈弗雷,他小而丑的脸上隐隐有几许嘲讽。
抱歉,探长,我可否打岔一下,墨莱耸耸肩,埃勒里带着友善的笑容面向在场诸人说,戈弗雷太太,从牌局开始到结束这一长段时间,你们每个人都一直在这房间里没离开吗?她的神色有点恍惚:哦,我想不是这样,说起来,整个晚上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离开过一会儿吧,但谁也不会特别去留意——打牌的四个人一晚上都没换过吗?还是说有谁替换过谁?戈弗雷太太稍稍一侧脸说:我——我不记得了。
慕恩太太漂亮且线条锋利的脸孔这一刹那间有了生气,她白金色的头发在穿过窗户的阳光的拂照下熠熠发亮。
我记得,柯特先生曾经要戈弗雷太太跟他换个手——应该是九点左右。
戈弗雷太太拒绝了,戈弗雷太太说,如果柯特先生不想打,也许可以找慕恩先生接手。
没错。
慕恩立刻接口,是这样,没错,我差点把这全给忘了,塞西莉雅,他一张赤褐色的脸的确宛如桃木雕成,我接手,柯特就走开了。
哦,他走开了,真的?探长问,柯特先生,那你到哪儿去啦?这个年轻小伙子两耳通红,愤怒地回答:我去哪里有什么关系?我离开时马可人还好好地坐在牌桌上。
你去了哪里?哦——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柯特绷着脸似乎是低咒着,我去找罗莎——找戈弗雷小姐。
——罗莎的背一紧,呼吸声清晰可闻——在晚餐用后没多久,她和她舅舅两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而且一直没回来,我不知道——我自己照顾得了自己。
罗莎冷冷地说,连脸都不转过来。
昨天晚上你照顾了你自己,是吗,柯特阴森森地反讽,那可真是照顾自己的好法子——我一直认为你是勇敢无畏的男子汉大英雄,现在——罗莎,亲爱的。
戈弗雷太太无助地插嘴想打圆场。
柯特先生离开大约多长时间呢?埃勒里问,但没人回答,到底多久,慕恩太太?哦,很长一段时间。
退休女演员尖声回答。
也就是说,只有柯特先生一个人离开过起居室,且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是吗?不约而同,在场诸人一阵面面相觑,但谁也不说话,末了,还是慕恩太太发难,以她金属般森冷高亢的声音说:不,还有——马可先生他也离开过。
死亡般的沉寂瞬间把所有人全包围起来。
那他又是什么时间离开的呢?埃勒里柔和的问话穿破这无声的死寂。
就在柯特先生走开后几分钟,慕恩太太纤细白皙的手拂拂头发,并刻意摆出一个看似风情但紧张无比的媚笑。
他要戈弗雷太太替他打几把,然后跟大家告退一声,就走到外头天井去了。
你的记忆力真棒,不是吗,慕恩太太?墨莱粗声说。
哦,是这样子,没错啊——记忆力良好——马可先生就常常这样子说我——柯特,你到底去了哪些地方?墨莱断然逼问。
年轻人的淡褐色眼珠中有某种骚动之物:哦,我就在这一带四下乱走,我喊了罗莎好几次,但没找到她。
你是在马可正式不打牌之前回到起居室的吗?这嘛……抱歉,先生,但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一个轻柔愉悦的男声从稍远的廊道处传来,众人闻声皆转过身去,凝视着声音的来源。
这是一个矮小男子,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衣服,相当谦恭、相当自制地半躬着身站在那里。
正确地说,他是个肤色白皙的侏儒型人物,手脚又细又短,但五官长相却干干净净,因此,反倒给人一种极其恍惚不真实之感——淡色的皮肤,平而修长的眼睛——似乎有着东方人的血统,偏偏他开口便是极流畅的正统英语,且身上衣服样式也是典型的伦敦保守风味——欧亚混血的后裔。
埃勒里脑中如此评论。
你是什么人呢?探长下马威似地厉声发间。
特勒!回你该回的地方去!沃尔特·戈弗雷暴怒地吼着,握着两个粗大拳头向黑衣矮子逼去,谁叫你自作聪明跑来献宝?这里还轮不到你讲话!黑衣小矮子万分歉意地应了声:是,戈弗雷先生。
转身便待离去,然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彩。
等等,先别走,墨莱急急地喊住他,戈弗雷先生,请别干扰我们办案,如此,我们将万分感激你。
特勒,我可警告过你——百万富翁仍出言恫吓。
小矮子闻言迟疑了一下,墨莱这回的声音平稳无情起来:我说到这儿来,特勒。
戈弗雷只好一耸肩,跌坐在房间角落处一张饰着巨大纹章的椅子里。
小矮子踩着无声的步子走向前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是这里的一名仆役,先生。
服侍戈弗雷先生的吗?不是的,先生,戈弗雷先生从不用私人仆役,是戈弗雷太太聘用我的,服侍到西班牙角来的宾客。
墨莱以期盼的眼神打量着他:好吧,你可以讲刚刚想讲的话了。
厄尔·柯特远远地看了此人一眼,转身走到一旁,褐色的手似乎有点紧张地拂着满头金发;戈弗雷太太则摸索着身上的手帕。
小矮子清晰地说:我能告诉您昨天晚上有关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的事情,先生,您知道——特勒,斯特拉·戈弗雷喃喃地说,你被解雇了。
是的,主人。
哦不,他没被解雇,墨莱说,在这桩谋杀案没破之前不可以解雇他。
特勒,说说看,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怎样?矮子男仆郑重地清清嗓子后便连珠炮似地开口了,杏仁似的双眼盯着他眼前墙上的两支交叉的撒拉森长箭。
我有个习惯,他有点诡异地从头细说,先生,每天忙完晚饭后,我喜欢到外头散散步、透口气。
平常,这个时间客人会聚在一起,有其他仆人服侍,因此,我总有一小时左右空当。
有时我会漫步到朱仑的小木屋那儿去抽抽烟什么的……你指的是园丁吗?是的,先生,朱仑先生在这里有自己的一幢小木屋。
昨晚,戈弗雷太太和客人开始打起桥牌,我像平常一样又跑去朱仑先生那里,我们聊了一下,我就一个人出来散步,我记得我一路散步到下头露台那儿——去干什么?墨莱警觉地出声问。
特勒似乎被问得一愣:啊,什么?哦,先生,没什么特别理由,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很舒服很悠哉的一个地方,我根本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谁,先生,应该这么说吧,我当然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但你发现有人在那儿,是不是?是的,先生,是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先生,我想是九点过几分钟。
他们两人在谈话吗?你是否听见他们谈些什么?是的,先生,他们在——哦——在吵架,先生。
你居然还偷听,你这该死的东西,年轻的柯特大怒,听壁角的小人。
不不,先生,特勒嗫嚅地说,不是我想听,是您和马可先生实在吵得太大声了。
那你不会赶快走开,你这该死的小人。
我怕你们会发现——别理他,特勒,探长粗声夺回发言权,告诉我,他们两人吵些什么?关于罗莎小姐,先生。
罗莎!戈弗雷太太叫出声来,她嚯地一转身,惊骇的双眼直直盯着自己的女儿,罗莎的脸通红起来。
好吧好吧,年轻的柯特见大势已去,反正现在也瞒不住了,这个好管闲事的可恶矮子什么都供出来了。
没错,我是把那个该死的妓男给大骂一顿,狠狠地大骂一顿!我警告他如果敢再把他那肮脏的爪子伸向罗莎一次,我就……你就怎样?柯特惊觉地住嘴时,墨莱立刻逼问。
我想,特勒小声地说,柯特先生曾提到要好好修理他之类的。
哦,墨莱掩不住失望,柯特,你说马可曾骚扰戈弗雷小姐,是吗?罗莎,戈弗雷太太低声问,你怎么不告诉我——哦,你们真是讨厌,你们这些人!罗莎哭叫出声来,人也跳了起来,尤其是你,你这可恶到极点的柯特先生,这辈子我不会再跟你讲一句话!你有什么权力跟——去跟约翰吵架……是的,跟约翰……吵我的事?他根本没骚扰我!任何——我们之间的任何事都是我乐意的,我心甘情愿的,你要搞清楚!罗莎,年轻人可怜兮兮地说,我只是——别跟我讲话!她湛蓝的眼睛此刻满是愤恨和轻蔑,头也昂然抬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状,如果你们想知道,你们所有人——是的,也包括你,妈妈——约翰跟我求过婚,要我嫁给他!马——戈弗雷太太快昏倒了,跟你——罗莎毫不犹豫地快速讲下去:我呢——事实上,我也接受了,当然没这么啰嗦地讲一大堆,而是——这刹那间,最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把她的椅子拉到前面,并以她的沙哑嗓音叫了起来——这是打从早上见面以来,首次听见她开口:啊,恶魔,狡猾狠毒而且无情的恶魔,我早就看出来了,戈弗雷太太,你瞎了眼了,如果说我有个女儿——他施展了他所有的魔法……她陡然打住,整个人像冻结了一般僵在那里。
某种恐惧之色悄悄爬进了罗莎眼中,罗莎的母亲则一手掩着嘴直直盯着,盯着她这个高大黝黑的女儿,仿佛是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她一般。
年轻的柯特一脸铅灰,但他仍不失尊严地说:探长,我相信戈弗雷小姐并不真正知道她自己涉及的处境,我想还是由我来讲好了,反正要是我不说,特勒也会说——毕竟他一直躲在露台那儿附近,听到了我们整个争吵过程……争吵之中,马可告诉了我刚刚戈弗雷小姐所讲的事:他是星期五向她求的婚,而她也答应了,他十分确信他自己的所有计划到此已全然实现,然后在下个星期,他们两人便离开这里,到别处正式结婚。
讲到这里,他畏怯地顿了顿。
罗莎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他不该——他还说,柯特平复了情绪说下去,他不怕我把这事告诉戈弗雷先生,告诉戈弗雷太太,甚至告诉全世界,他们彼此相爱,谁也休想阻止他们;此外,他又说,他说什么罗莎一定照着做,而我只是个没事乱搅和的年轻小鬼,说我自不量力,说我才脱离尿布啥事也不懂,他讲了一大堆诸如此类的难听话,是不是这样,特勒?完全正确,柯特先生。
特勒低声回答。
我想,我真的是把他给惹恼了,他完全和平常不一样,不仅一点即爆,而且什么都直接讲出来。
他这么激动,我也气疯了,所以我赶快跑开,我想,要是我在那儿多待一分钟,我一定会宰了他。
罗莎忽然一甩脑袋,二话不说地举步穿过房间,向门走去,墨莱看着她,并未出言阻止。
结婚,康斯特布尔太太阴沉地说,那可真肥了他。
——短短一句评论。
好吧!墨莱缩了缩肩膀,可真不错的一场吵架。
言归正传,之后你和马可就又回来打牌了,是吗?我不知道马可怎样,年轻人轻声讲着话,眼睛仍看向门那头儿,因为我在附近荡了好一会儿,气成那副德性,不好立刻和这群优雅的伙伴碰面。
我想,在游荡中我也分神找罗莎,后来开始觉得冷,我就回屋里来了,那时大约是十点三十分,再看见马可时是在牌桌上,他一脸开开心心的样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看到的是怎样,特勒?墨莱求证于特勒。
特勒掩嘴咳了一声:柯特先生由小路跑开,就跟他讲的一样,先生,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到他走回屋子台阶时的喀喀脚步声;马可先生则在露台那儿多待了好一会儿,先是生气地喃喃自语,跟着我看到他——先生,当时露台的灯开着——他把衣服抚平(是的,先生,他穿白色衣服),再顺顺头发,调整了一下领带,还认真扮出个笑脸,然后把灯一关才走了。
他直接回到屋子里,我记得是这样子,没错,先生。
他确实直接走回屋子了吗?你有没有跟在他后面?我——是的,先生。
特勒,你真是个不寻常的观察者,埃勒里和蔼地一笑,仍未把盯着特勒的眼睛移开,也是个天生的了不起的描述者。
对了,这里由谁负责接电话?通常是下一级的仆人,先生。
总机是在里头一间大厅之中,我相信——墨莱在埃勒里耳边说道:我已派了人去询问接电话的仆人还有其他所有仆人有关昨天晚上基德那通电话,怪的是,没有人有印象那段时间有电话进来。
但这也真的不代表什么,要不就是有人撒谎,要不就是有人真忘了。
还有一种可能,接电话的人算好时间等在总机旁,艾勒里平静地说,没有事了,谢谢你,特勒。
是,先生,谢谢您,先生。
特勒瞟了埃勒里一眼,便转而他顾,然而,这匆匆一瞥,似乎又让他瞧见了什么。
我希望,沃尔特·戈弗雷酸溜溜地说,声音来自房间角落处,他坐在角落椅上宛如端坐在王座之上,斯特拉,亲爱的,你对你一手所导演出的成果感到满意。
说完,他起身,追随他女儿一般也出了起居室。
只是,他的弦外之音并未引发任何人——甚至包括被指名道姓的戈弗雷太太,她正处于羞辱加上痛苦的顶峰之上——跳出来理论一番。
被墨莱称之为山姆的刑警,这时从外头天井处冲了进来,附在墨莱探长的耳朵上不知向他报告什么,墨莱面无表情地点着头,却向着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丢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麦克林法官木雕般地站在房间角落里已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便领头走了出去。
现场立刻活起来了,仿佛电源开关被扭开一般。
约瑟夫·慕恩无声地动动右脚,并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比较接近人类的表情爬上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怪物般的脸上,她粗厚的肩膀也同时抖动起来;慕恩太太以一方白麻布手帕拭了下她那神采凌厉的眼睛;柯特则脚步蹒跚地寻到一张矮凳坐下,并仰头灌下一大杯酒……特勒一转身,准备退下。
抱歉,特勒,埃勒里愉悦地叫住他,特勒愣了一下,很奇怪,埃勒里这一出声好像又把电源给切断一般,像你这么一个拥有了不起观察能力的人实在不该闲置不用,我们很可能马上得借助你这份非凡的才能……各位先生女士,很抱歉不速介入这不幸的事件之中,请容我自我介绍,我叫奎因,至于我左边这位则是麦克林法官——是谁允许你们这两个鸟人闯进来的?乔·慕恩当下就厉言相向,巨大的个子应声起立,一个条子还不够吗?我正待跟各位解释这点,埃勒里耐心地说,承蒙墨莱探长不弃,希望我们两人以——呃——以顾问的身份参与这桩案件的追查。
由于这样的身份,让我有必要问一两个——我相信是——很迫切的问题,我们就由你开始罢,慕恩先生,毕竟你看起来最有话说。
你昨晚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慕恩在回答之前冷冷地注视了埃勒里半晌,他深黑的眼珠宛若西班牙角的岩块任凭浪涛拍打仍屹立不动。
慕恩回答:大概十一点三十分左右。
不是说牌局到十二点十五分才结束的吗?最后半小时我并未参与,我先行告退,回房间睡觉了。
我记得,奎因平静地又问,那,戈弗雷太太,刚刚你为什么说马可先生是第一个离开房间的人?哦,我不知道,我不是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不可能的……这可以理解,但我们也希望能得到真实可信的答复,戈弗雷太太,毕竟你的记忆力可靠与否,很可能关系重大……慕恩先生,在你上楼时,马可人仍在这房里打牌吗?正是如此。
那,在他后来上楼时,你有没有见到他,或听见他的声音?慕恩没好气地说:他并未跟在我屁股后面上楼。
请正确地回答,埃勒里面不改色地逼问,有吗?没有,我讲过我马上倒头睡了,没听见任何动静。
那你呢,慕恩太太?这个漂亮女人尖叫起来:我真搞不懂我们为什么必须回答,回答这些没完没了的狗屎问题,乔!声音十分刺耳。
闭嘴,塞西莉雅,慕恩冷冷地说,奎因,慕恩太太在我刚爬上床时上来的,我们两人睡同一个房间。
这我也了解,埃勒里一笑,好,慕恩先生,我猜,你认识马可有一段时日了吧?你可以这么猜,但对你没什么好处。
伙计,你这回可大错特错了,在我来此地之前,我可从未见过这个百合花长相的家伙,慕恩毫不在意地耸了下他的宽肩,我说啊,这类的输家跟我不会有什么瓜葛的,在里约,他这种吃软饭的在上流白人圈中绝对混不开,而且事实上,说到此处他悍厉地一笑,我也根本不涉足这类无聊的社交场合,只除了这一回——纯粹基于对戈弗雷太太的信任与敬重。
塞西莉雅和我两人只要情况允许,我们二话不说抬腿走人,愈远离这是非之地愈好,你说是不是这样,小可爱?愈快愈好,乔。
慕恩太太热切地回应,但有点不安地溜了戈弗雷太太一眼。
呃——但当然喽,你是先认识戈弗雷太太的,是吧?高大男子再次耸肩:不,四五个月前我才刚从阿根廷回来,在纽约认识了慕恩太太,我们就这么一拍即合,你知道,在那儿我们搞来一大群人一起庆贺,反正这类场合哪里都一样,你一嘴我一舌的,我们于是被邀请到西班牙角来做客,我所知道的就仅止这些,好像颇有意思是吧!如今我可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怕和这类的贵族人士打交道了。
戈弗雷太太的手停在半空中,这是一个无助且惊恐的手势,仿佛随时要制止慕恩说出任何危险的话语来。
慕恩惊觉地眯起黑眼睛看看她:怎么啦?我说了什么不当的话吗?你的意思是,埃勒里倾身向前,温柔地又问,在你接受邀请到戈弗雷太太家来盘桓一些时日之前,你并未见过,也并未听说过戈弗雷太太这个人,是吗?慕恩抚着他褐色的大下巴:这你可得问问戈弗雷太太本人。
言简意赅,且话声一落人就坐下了。
我——斯特拉·戈弗雷压着嗓子说话,她的鼻翼扇动着,看起来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我——我习惯邀请……邀请有意思的客人到家里来,奎因先生。
慕——慕恩先生,就我从报纸上所读到的,似乎是非常有意思的人,而且我——在慕恩太太还是百老汇的塞西莉雅·宝儿时,我就看过她演戏……没错,慕恩太太点头同意,并扮出个愉快的笑脸,我演了不少出戏,我们演艺人员曾应邀到各个很棒的地方。
麦克林法官蹒跚向前,但利落地接口:那你呢,康斯特布尔太太?自然,你是戈弗雷太太的老友了?这名肥大的妇人两眼圆睁,刚刚的惊惧之色重又溜上她眼中;戈弗雷太太则发出微弱的喘气声音,仿佛就快支撑不住了。
是——是的,戈弗雷太太低吟着,牙齿撞得格格作响,哦,我认得康斯特布尔太太——呢……好些年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沙哑的嗓音中夹着喘气,巨大的胸脯沉重地起伏着,如同汹涌的海。
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交换了饶有意味的一眼,此时,墨莱探长从外头天井处走了进来,沉重的生皮短靴在磨光地板上敲响着。
好啦,带着沉重的呼吸声他不开心地咒骂着,马可的衣物见鬼去了,不知被搞到哪里,我的手下潜了半天的水,包括沿岸那一带,包括岩壁底下,包括整个西班牙角,此外,他们还地毯式搜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公路以及周遭的公园,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就这样,他使劲咬着下嘴唇,仿佛对他一干手下的结果报告极不满,还有,他们还彻彻底底清理了两座海水浴场——公用的那两座——分别在西班牙角两边,当然也包括瓦林所有的每一寸地面,也许在这些私人地点可有点收获——谁敢保准呢。
然而,除了一堆报纸、餐盒、脚印等等没用的玩意儿之外,啥也没有,这我实在难以理解。
可真古怪得很。
麦克林法官喃喃着。
看来我们只剩这件事可做了,墨莱探长强有力的下颌动着,也许在如此高级的地方有点煞风景,但逼得我非这么来不可,这些劳什子衣物一定藏在哪里没错,因此,我怎么知道不会藏在这屋子里的某个地方呢?屋子?这个屋子?当然,墨莱耸耸肩,我已下令开始搜寻,这屋子有后门,我的一干手下已从那里上到楼上,正在每间卧房清理;我们也不放过朱仑的小屋、车库、浴室和外围的每一幢建筑,我交待他们,有任何碍眼的东西都得确实报上来。
也没其他进展?埃勒里茫然地问。
完全没有。
没有基德船长这家伙和戴维·库马的任何音讯,那艘船像蒸发了一般,海岸警卫队的警艇已奉命全力搜寻,本地的大部分警员也全动起来了。
刚刚我还赶走了一大群记者,有这些家伙在你实在不得安宁,因此下狠心把他们全踢走……现在,我惟一寄以厚望的是那个住纽约市的叫宾菲尔德的人。
你怎么进行?我派了一个最得力的手下去料理他,我授权他便宜行事,如果情况需要,甚至可考虑把此人从纽约拎过来。
如果是我认识的宾菲尔德,这绝行不通,麦克林法官冷酷地断言,他是个滑头至极的律师,探长,惯于行走于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除非他自个儿愿意,要不然你那手下绝不可能把他给弄来此地。
当然,如果他认为这符合他的计划或判断并可省一堆麻烦,那他也可能乖乖跟来此地。
这件事,你惟一能做的是,交给全能的上帝。
哦,真他妈的,墨莱探长一声呻吟,我们上去看看马可的卧房吧。
你来带路,特勒,埃勒里说,并对这个矮小男仆一笑,我想,其他人最好先在这里等一下。
先生,你是要我……矮小男仆低声问道,抬着他那小而清晰的眉毛。
是的,当然。
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跟着特勒,而特勒则跟着怏怏不乐的墨莱探长,四人鱼贯出了起居室,把一堆化石般的生硬面孔丢在身后。
穿过回廊,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楼梯,于是,在特勒的颌首示意之下,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两人对探长一躬身,探长便领头上了楼。
这个嘛?就在他们举步踩上楼梯时,麦克林法官忽然若有所感地低声发出疑问。
这一刹那,一老一少两人同时察觉到,他们原来已搞得一整夜没睡觉,疲惫得脚都软了,要爬这段楼梯还得鼓起余勇。
埃勒里抿抿嘴唇,眨了眨因缺乏睡眠而有点充血的双眼:可真是不寻常啊,埃勒里有气无力地接口说,我认为,这整桩案件有种极其暖昧的简单本质。
如果你指的是关于慕恩夫妻和康斯特布尔太太——依你看这些人怎样?就个人性格而言,了解得还不够。
慕恩此人,据今天早上罗莎所讲,以及刚刚我自己所观察到的,应该是个危险人物,他是个户外型的人,自大而且天不怕地不怕,再加上,很明显他习惯生存于暴力环境之中,如果我们姑且不管这些事实,他还真够古怪的,你看他老婆……法官叹口气,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女人了,而我担心的是,尽管典型到如此之乏味的地步,但你知道其间往往潜藏着不可预料之处,这个女人,冷酷、廉价、惟利是图,毫无疑问,她之所以嫁给慕恩,与其说为他所迷,不如说是被他那一大堆财富所迷,她当然有可能背着她丈夫玩些招蜂引蝶的游戏……至于康斯特布尔太太则——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还完全迷雾一片,我认为若我们想恫吓她,她不会吃这一套的。
真不行吗?她很显然是来自中上阶层的一名中年妇人,毫无疑问,她很显然有个大家庭,也许结了婚,是个贤妻良母。
且不管罗莎·戈弗雷跟我们说的,我猜她年纪应该超过四十岁了。
孩子,我认为我们该找她好好谈谈,她看来实在有点不对劲——还有,她也是典型的某种美国女人,埃勒里平稳地补充,是那种你在巴黎林阴大道的咖啡馆中很容易看到,会对邻座虎背蜂腰的年轻帅哥猛抛媚眼的女人。
我倒没往这头想,法官喃喃着,但奉圣乔治之名,你讲得对。
那你想她和马可之间会不会——这,埃勒里说,是间很诡异的屋子,里头有一些很诡异的人,其中最诡异的是居然会出现慕恩夫妻和康斯特布尔太太这几个人。
所以说你也察觉出来了,法官说得很轻但很快,她说谎——他们全都说谎——当然,埃勒里耸耸肩,停下来点了根烟,到时一定会得到极有意思极重要的答案,埃勒里喷口烟,继续说,一旦我们查出来戈弗雷太太为什么会邀请这三个奇奇怪怪的客人来避暑。
说话当儿,他们已走到楼梯最上一阶,发现自己立于一道宽阔而安静的回廊之中,以及为什么,埃勒里带着一丝怪异的语气,在踩上厚重的地毯时,他看了眼走在前头数米的特勒的窄小背部,这样三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居然问也不问,就接受邀请住到这屋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