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碧翠吃完饭,开始倒咖啡时,两个孪生姊妹早就溜得无影无踪,自个儿玩儿去了――这一天是她们的半假日,下午不上课。
爱莲匆匆吃完饭,又回马房工作了。
今天下午您要用车吗?西蒙问。
我答应老盖兹先生,要用拖车帮他从西势镇运一头牛回来。
他的车坏了。
‘我不用车,碧翠一面回答,一面想着是什么原因让西蒙答应做这种枯燥的差事。
但愿不是因为盖兹先生的女儿――那个长得挺漂亮,却是傻乎乎的一个平凡女孩儿。
盖兹先生是他们所拥有的三座农场中最小的一座――维塞农场――的承租户,平常西蒙对盖兹喜欢投机取巧的态度并不怎么欣赏。
好吧,如果您真想知道,我就说吧,西蒙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想去看朱恩・凯伊主演的新影片,在帝国戏院上演。
西蒙这种不逼自招的坦白,可以蒙得了其他人,却蒙不了碧翠。
她对这个侄儿太了解了,他先抛出的两个球,目的就是要让你无暇顾及他第三个球所耍的花样。
您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如果你有时间,也许可以到西势镇地区办公室拿张新的公车时刻表回来。
爱莲说他们开了新的路线,可以经过格斯到喀莱尔来。
碧翠,从前廊传来了呼唤声:你在家吧,碧翠?裴克太太,西蒙趋上前去迎接。
进来吧,南丝,碧翠也招呼着:进来同我喝杯咖啡吧。
其他人都吃好饭走了。
这位牧师太太进了屋子,顺手把空篮子搁在餐台上,愉快地轻叹一声,优雅地坐下来,应道:我倒可以来一点儿。
当地的人们提到裴克太太时,总会附加一句:你知道的,就是南丝・列丁罕嘛。
尽管她下嫁牧师、投身朴素的乡下牧师馆而震惊当时的社会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的南丝不仅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甚且被视为大众共同的珍宝。
报纸常把她当成大明星一般来捧着。
每当她从某个地方经过,人们莫不是高高地站在椅子上争看她的风仪,使得交通为之中断。
她在别人婚礼中担任伴娘的风采,也不知风靡了多少人。
她一直如此得安详可爱,让人不得不叹服。
任谁也没料到,她竟闪电般地决定嫁给了乔治・裴克。
新闻界和一般的仰慕者在震惊之余,想尽办法试图阻拦,也有趁机极力表达爱慕之意的,但乔治・裴克终究赢得美人归。
他是个瘦高个儿,脸孔像只聪明而还不难看的猩猩一样。
此外,如同《喀莱恩日报》社会版的编辑说的:一个传道士!想想看!水泥工只怕比他还要有情调些!既然这是她的决定,群众也只好任她去了。
负责监管她的姑母还剥夺了她的继承权。
她的父亲早就因为庞大的债务郁郁而终了。
她的家,也就是环绕着青山绿水的喀莱尔大宅院,最后成了一所学校。
然而经过这十三年的牧师太太生涯,南丝・裴克仍然是这么的宁静详和,美丽如昔。
到现在人们还是会说:你知道的,就是南丝・列丁罕嘛。
我来看看有没有鸡蛋,她说:可是那不急,不是吗?能坐下来什么都不做,真好。
碧翠斜岔着眼睛望着她。
哎呀,碧翠,你的脸蛋儿真好看。
南丝一直高高兴兴地。
谢啦。
露丝说我的脸像一只很名贵的猫哩。
至少――不是毛茸茸的那种。
噢!我知道她的意思了!是那种脖子长长,毛短短,下巴抬得高高的那种。
先锋猫!对了,碧翠,你的脸的确像只先锋猫!特别是你的头动也不动,斜岔着眼睛看人的时候。
南丝放下杯子,又愉快地轻叹一声:我不能想像那些保守派的教徒会怎么告咖啡的状。
告咖啡的状?是啊。
咖啡不就像个陷阱吗?比喝酒要严重得多。
但是从没有人批评它一声。
只要喝上五口,整个世界就变得像玫瑰一样美丽。
你喝这咖啡以前的世界很灰暗吗?是呀,简直灰暗得像泥巴一样哩。
这个星期我好高兴,因为这是今年第一个星期不用在客厅生火,我不用照料炉火,也用不着清洁壁炉。
可是啊,没一样――真的是没一样――事情可以让乔治不把用过的火柴棒扔到壁炉里。
他至少得燃十五根火柴,才点得着他的烟斗!房子里到处是废纸篓和烟灰缸,可乔治就是不用,非得把火柴棒丢到壁炉里去不可!他甚至连瞄准都不肯,真该死。
火柴有的丢在炉口,有的丢到最里头,总得我一根根捡起来!南丝娇嗔地诉说着。
然后他会告诉你:‘就留在那儿好了!’是啊。
不管了,喝了莱契特的咖啡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他计较了。
可怜的南丝。
这些劳什子基督徒!碧翠故意帮腔。
成年礼准备得怎么样了?邀请卡快要送去印了,总算告了个大段落。
成年礼那天,先是近亲在这儿吃饭,然后亲朋好友都在农场那头来个大舞会。
对了,你弟弟艾力的地址怎么写?我没记住他最近的地址。
回头我帮你找找。
他几乎每写一次信都换个地址。
我猜他老是交不出房租,让房东撵出去。
当然,他也并不常来信。
他总是没法原谅我没嫁给有钱人,让他没法子留在他住惯了的房子里。
他现在还演戏吗?不晓得。
他在沙维戏院的一出笑闹剧里轧了个角色,演不上几星期就下台了。
他太有个性了,戏路老是太窄。
我也是这么想。
艾力演来演去,只能演像他那样的角色。
碧翠,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亚叙别家的事多单纯,多好照料。
你们家没出什么不肖子。
华德不就是一个吗?绝无仅有的一个。
说真格儿的,华德堂弟现在怎么样?还不是瞎混。
还在教堂当差吗?才不呢。
当泥水工吧。
反正是卖劳力的活儿。
其实华德也还不错。
他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可是啊,说起列丁罕家的不肖子,可真的是糟糕透了。
她们就这样无拘无束地静静地坐着,想着她们各自的亲人们。
碧翠的年龄比她眼前这个朋友大得多,几乎要长她一辈。
但在她们的记忆中,每一个阶段都有彼此的影子。
列丁罕家的孩子经常在亚叙别家的莱契特家园钻进钻出,像在自己的家一样,亚叙别家的孩子在列丁罕的喀莱尔家园也是如此。
这一阵子我常想起比尔和娜拉来,南丝说:如果他们还在世,现在不知有多开心。
是啊,碧翠若有所思地应声道,眼睛不禁移向窗外。
那一年,乍然听到那个消息时,她正面对着一模一样的景致。
差不多正好是这个季节,也正好是这个时刻。
那时,她站在客厅的窗前想着:这个家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也许比尔夫妇会觉得他们在欧洲其他各处旅游所看到的,还及不上这个家一半可爱哩。
她还想着娜拉经过这一阵子休息,气色是不是能好一些――自从生下这对孪生姊妹,她的体力可衰退了不少。
希望自己这个代理管家还称职,同时她也很高兴第二天就可以回到伦敦过自己的日子了。
最小的一对孪生姊妹正睡着,几个大的在楼上梳洗,等着迎接爸妈回家,并和爸妈一起吃晚饭。
碧翠已经答应他们,今晚不必太早上床睡觉。
再过大约半个小时,比尔夫妇的车子就会顺着菩提树夹道的迤逦小路来到门口,他们就回到家了,到时候,大伙见了面,谈谈笑笑,彼此拥抱,交换礼物,说多开心就有多开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会打开收音机的。
今天下午两点从巴黎飞往伦敦的班机,播报员的声音一点感情也没有,搭载九名旅客与三名机组成员,在飞过肯特海岸后不幸坠毁,机上没有一人生还。
没有一人生还,一个也没有。
他们对孩子的照顾多尽心啊,南丝说:最近我特别地想念他们,看,西蒙都快二十一岁了。
我倒是特别想念柏特。
柏特?南丝似乎一下子会不过意来。
噢,是啊,对了,可怜的柏特。
碧翠有点奇怪地看着南丝:你差点忘了这孩子了吧?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而且――嗳,我想人们总是会故意把不忍心想起的事抛到脑后吧。
比尔和娜拉他们的事儿也是够叫人伤心的,但毕竟这是可能发生的――我是说,这是生命中可能会遇到的危险。
可柏特――就不一样了。
她沉默了半晌:我故意压抑自己不去想他,现在我甚至不太记得他长的样子了。
他跟西蒙两个人,和露丝跟珍妮一样长得很像吗?哦,没那么像。
他们并不是同胞双生。
只是像一般的兄弟一样,不特别相像。
只是很奇怪,他们俩比露丝跟珍妮要更合得来。
西蒙好像已经不怎么被这件事困扰了。
你想他会常记起这件事吗?他最近必定是常常记起这件事的。
那倒是。
不过十三岁到二十一岁毕竞是很长的一段路。
我猜即使是孪生兄弟,记忆也都会变模糊了。
碧翠没话可答。
他在她的记忆中会变模糊吗?这个心地善良而严肃的小侄儿,要是他还活着,下个月应是他继承产业的时候了。
她极力地在记忆里搜寻他的小身影,可是如今在她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
这孩子虽然身子发育不太好,可仍然是十足亚叙别家的后代。
长相当然像这家人,可是没有太鲜明的个性。
此刻,当她想念起柏特时,所能记住的只是:他是个心地善良而严肃的小男孩。
西蒙的个性豪爽,如果对他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话,他倒也相当慷慨;然而,柏特内心却是善良到即使要他的全部,他也会付出的。
我还是无法肯定,碧翠幽幽地说道:我们让那个在凯斯顿海边找到的小尸体就地埋在那儿究竟对不对。
那简直像埋葬一个叫化子一样。
可是,碧翠,那小尸体在水里已经泡了好几个月了,不是吗?他们甚至连男女都分不出来了,不是吗?而且凯斯顿离这儿又有好几英里。
毕竟,他们是专门打捞、掩埋漂在大西洋的浮尸的――我是说,比较近岸边的。
实在再去指认――南丝惶惶然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没有必要。
我今天是有点不对劲。
算了。
再来点儿咖啡吧。
碧翠一边倒着咖啡,一边暗暗决定,待会儿南丝走了以后,她要打开她书桌的私人抽屉,把柏特留下来的字条烧了。
这么多年来,一直保留着这张字条是挺神伤的,虽然她好几年都没再去读字条上的字了。
她从来也不忍心把这张字条撕了,因为她总觉得这是柏特的一部分。
但这样想其实也不对。
当柏特写着我很对不起您们,可是我再也受不了了。
别生我的气这几个字时,他那满心的绝望,比起这张字条更应该是柏特的一部分。
她决定,她一定要把它拿出来烧了。
当然,即使把它烧了,她依旧忘不了这孩子,但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字条上圆圆的小学生的字体一直在那儿。
这是柏特用他那枝须臾不离的自来水尖笔细心写下的圆圆的字体。
柏特就是这样,了断了自己的生命,还不忘向人道歉。
望着她朋友沉思的脸,南丝寻思着怎样安慰她才得体:听说,你知道的,当一个人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跳下去时,几乎在瞬间就没有知觉了。
可是南丝,我不认为他是从断崖上跳下去的。
真的?!南丝的声音透出惊骇:但是那张字条怎么会在那儿?我是说,他们怎么会在断崖上找到那件装着字条的外套的?没有错。
可是他不是跳下去,他是沿通向海边的小路走下去的,一直走到海里去。
那你想――我想他是游走的。
你是说,他一直游到回不来?是的。
以前有一次,比尔和娜拉去度假,我过来照顾孩子们,我们去过海边好几次,到那儿游泳、野餐。
有一次,我们又到那儿去的时候,柏特告诉我,最好的死法――我记得他是说他最爱的死法――是一直游泳,一直到你再也游不动了。
当然,那时他说得煞有介事。
但我只觉得那是他的理论。
我告诉他,不管如何,淹死毕竟是很可怕的。
他说:‘可是,那时候,你已经太累太累了,你什么都不管了。
你只是让水把你吞掉了。
’这孩子挺喜欢水的。
沉默了一下,碧翠又缓缓道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感到像噩梦那么可怕的事。
我一直在想,会不会他后来后悔了,可是已经游不回来了。
哦,碧翠,快别这么想了!碧翠又斜着眼望了望南丝那姣好的、发出抗议的脸孔。
真是的,今天真不对劲。
我知道。
请原谅我说起这些。
现在,我真的不晓得我怎么能忘记,南丝困惑地说:把可怕的记忆推到潜意识里最大的坏处是,当它突然跳出来时,它仍然是活现在眼前,就像放在保鲜盒里那样真切。
你没有让时间逐渐地将这些记忆磨蚀掉。
我想很多人都已经不记得西蒙曾有过一个孪生哥哥,碧翠了解地说:或是他并不一直都是继承人这回事。
自从着手准备成年礼以来,一直没有人对我提起过柏特。
当初柏特对他爸妈的死怎会这么想不开呢?我也没想到。
没有人会想得到的。
当然,事情刚发生时,孩子们都一样伤心得不得了,但柏特与其说是悲伤得没法安慰,不如说是被冲昏了头。
记得有一次他问我:‘你是说:整个莱契特家业现在都归我管了?’对他这好像是沉重得难以负荷。
我记得西蒙对他这种反应有些不耐烦。
西蒙是比他灵巧一些。
我想这个责任对柏特是有点太重大、太奇怪了。
突然之间失去了父母,又加上整个莱契特家业的重担,一下子让这孩子承受不住。
他实在受不了这么突如其来的责任,以致于自己找了条出路――可怜的柏特。
可怜的孩子。
我真不应该忘了他。
走吧。
咱们拾鸡蛋去。
别忘了帮我找找艾力的地址。
列丁罕家的人都该收到邀请卡的。
不会忘的,我一回到家就找,然后打电话告诉你。
孩子们会接电话吧?会的。
嗳,我可得说实话。
你该晓得艾力现在在舞台上的名号是艾力・洛丁吧?南丝从餐台上挽起篮子: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来。
他已经好久没回到喀莱尔了。
他已经过不惯乡下的生活了。
可是亚叙别家的成年礼,也许他还是很有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