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3-30 06:29:05

碧翠一直等到下午的礼拜结束后,才动身走过那一大片草原,到牧师的住所去。

表面上,她是要去告诉他们柏特回家的消息;实际上,她是想向乔治牧师倾吐她内心的困扰。

当乔治牧师的心思从古典的世界里抽身回到现实世界时,他是很能倾听他人诉说心事的。

他不会过于情绪化,也不容易大惊小怪。

碧翠心想,也许是因为担任牧师这么多年下来的缘故,让他对人情世故可以见怪不怪。

不管是古时的罪恶或是当今英国的社会新闻,都不足以对他造成什么震撼。

因此,此刻她第一个去找的,并不是她的好朋友南丝,而是乔治牧师。

如果她去告诉南丝,她一定会用她温暖的情意和安慰环护着她,但这种同情却不是她目前所需要的,她现在需要的是实际的支持。

此外,如果她想得到的是了解,她也不会去找南丝,因为南丝几乎已经忘了柏特的存在了;她要找的仍旧是乔治,他一定还记得这个他教过的孩子。

因此,碧翠在斜阳下走过一大片草地,从铁门进到牧师的花园。

在这个安静的黄昏里,经过教会的墓园时,虽然她明白,她此刻的心事,在多年后也终将随着时间的过去成为历史、烟消云散,她实在不需为此太过伤神;但理智虽这么想,心里可还是沉甸甸地。

碧翠在她认为牧师会逗留的地方找到了他。

牧师有个习惯,就是在下午的礼拜之后,一个人待在花园里,专心凝视着某一件东西――通常是在远方、某个不容易让他想到生活中应酬之类琐事的东西。

这个晚上,他凝视的是一朵紫丁香。

他一边欣赏着花儿,一边抽着烟斗,烟斗发出像潮湿的营火般的气味。

他的妻子南丝曾经这样嗔怪着:应该设下一些条规,禁止像乔治这样抽烟斗哩!望着乔治抽着烟斗的样子,使得碧翠的心情越发低落了。

看到碧翠走来,乔治对她望了一眼以后,又继续凝视着那朵紫丁香。

好美的颜色啊,不是吗?他说:很难想像这只不过是视觉的幻象。

真想不出在你没有看着它的时候,紫丁香会是什么颜色。

碧翠想起有一次乔治告诉两个孪生小姊妹,如果没有人在屋子里,壁上的钟是不会发出滴答的响声的。

有一次她就看到露丝蹑手蹑脚地在大厅里偷听着什么。

她问露丝她究竟在搞什么鬼,她回答说,她想在大厅的钟没有发出声音的时候逮它个正着。

碧翠在牧师身旁默默地站了一阵子,一面勉强欣赏着眼前的紫丁香,一面整理着她头脑中的思绪。

但这团思绪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

乔治,最后她还是开口了:你应该还记得柏特吧?柏特・亚叙别?当然记得。

他转过身来望着她。

是这样的,他根本没有死,他只是出走罢了。

他留下来的纸条的意思便是这样。

现在他就要回来了。

西蒙对这件事很不开心。

说着说着,一大滴眼泪很不争气地顺着她的脸颊掉了下来,她很快地把泪擦去,继续看着那朵紫丁香。

乔治伸出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头。

先坐下来吧。

他对碧翠说。

她在她背后的桩子上坐了下来,头顶上正是香喷喷的金银花。

牧师也在她的身边坐下。

慢慢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牧师这样对她说,于是她将整件事情的发生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牧师:桑度先生怎样来了电话,她怎样到伦敦去了一趟,在平立克区那间低矮的房间里看到了什么,律师楼的调查,查理叔公的电报怎样解了她的围,她怎样最终鼓起勇气向家人宣布这件事,以及家人的反应等等。

爱莲的反应有点冷淡,但她一向是这样不动声色的,她总是能够很坦然地接受一件事实。

珍妮是很护着西蒙的,她有点为西蒙不能继承家业感到难过,不过,等她看到她的亲哥哥就会好些的,她一向是个很友善的好孩子。

露丝呢?露丝正打点着她星期二要穿的衣服呢。

说到这个侄女,碧翠的口气有点尖酸。

牧师微笑了一下:露丝总是那么乐天派。

可是西蒙……我该怎么劝西蒙呢?我不认为那有多么难了解。

站在西蒙的立场,除非是圣人,才能高高兴兴地欢迎这个将要把家产从他手中夺去的哥哥回来。

何况这个哥哥自他十三岁以来都被当做已经死了。

可是乔治,他们是孪生兄弟呀!他们一向是不分彼此的呀!十三岁和二十一岁毕竟是有一大段差距的。

八年来,西蒙一直都把莱契特家业看做是他的,而他十三岁以前的回忆,除了感情之外,其实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如今,在一点预告都没有的情况下,突然要他接受这个意外的消息,这对一向很要强的西蒙当然是很不容易的。

我想我也是处理得不够好。

碧翠说:我是说,我告诉他们的方式不对。

我应该先私下告诉西蒙的。

但我那时是想不要让他们觉得西蒙应该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假装他们都会一样觉得很高兴。

如果我特别把西蒙分别出来,单独告诉他这个消息,那会――那会――好像期望真有事会发生一样。

就是这样。

我想我对西蒙是够了解的,知道他对这个消息的反应一定会――一定会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我这样做,只是想要把这个不同降低到最低。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剧烈――他甚至不相信柏特还活看。

那只不过是他不想欢迎柏特回来的一个托辞罢了。

不欢迎他回来……碧翠沉吟着。

是的,西蒙不欢迎柏特回来,而且这种不欢迎是很自然的。

如果你不能接受这个基本的事实,就很难接受他的反应。

你现在是用你成人的心态记住柏特的一切,所以知道他还活着自然很高兴。

他转过头来看了碧翠一下:或者――你也不高兴?我当然很高兴啊!她有点过度强调地回答。

可是牧师不对这一点多做追究。

可是西蒙并没有用大人的心态或是感情来记得他的哥哥。

对西蒙来说,柏特只不过是过去的一部分,而对现在的他一点都没有意义。

他一听到柏特要回来,心里自然很恨他,可是过去又没有储存足够的爱来抵消这样的恨意。

瞧你说的。

没有错。

我们最好面对这个事实。

要抵消西蒙心头的恨意,恐怕是需要像神那么伟大的爱才行,可是在西蒙身上偏找不到这样的爱。

可怜的西蒙,遇到这样的事对他可真是一大考验。

时间也真不凑巧。

就在我们要庆祝他成年礼的时候。

但至少他的出现对我八年来的疑问给了个答案。

什么疑问?柏特会自杀这件事。

我一直不能把这件事和我所认识的柏特联系在一起。

柏特是个很有感情的孩子,但他也很懂事。

他的弟弟西蒙虽然比较聪明,可是对人的感情不够真诚。

柏特也比较有责任感。

当他想到莱契特整个家业就将要由他掌管,他可能会觉得责任太重,无法承担,而藉出走以逃避,可是应该不至于自杀才对。

为什么我们那时候一点疑问都没有地接受他自杀的假设呢?是留在断崖顶上的那件外套吧?还有那张字条――那时读起来真的很像是一封遗书。

还有那天下午,当亚伯在坦壁区和断崖之间看到他以后,再没有人看到他。

再说,过去也有好多人在那个断崖自杀过――这种种原因都使得我们认为他是自杀了。

那时这么想似乎是很自然,没有一个人表示疑问。

但是我心里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

倒不是柏特所用的方式,而是像他这样的孩子竟会自杀,这和我所认识的柏特实在太不像了。

现在我们总算可以知道,他当初并没有做出这种事。

如果我把眼睛闭上,眼前的紫丁香就没有了颜色,我一打开眼睛,它就成了紫色,碧翠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么做似乎可以让她的眼泪暂时不会流出来。

就好像她看戏时要是想哭,就赶紧数一二三一样。

告诉我,你高兴他回来吗?当然,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他和出走时的柏特在很多方面都很像。

很安静,很内敛,也很体贴。

你记不记得柏特小时候要做一件事时,常转过身来问:‘你还好吧?’他总是想着别人的感觉。

他并没有催着我要赶紧接受他回来的事实。

他还是不轻易说出他所经历过的苦日子。

柏特一向是自个儿解决自个儿的问题。

现在这个柏特也是这样。

你想他在外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我想至少不会太舒服。

我忘了告诉你他的脚跛了。

跛了?!是的,不过不是很严重。

是骑马出了意外。

他在外头还是靠着照顾马维生哩。

这对你倒是个好消息。

乔治说这话时有些腼腆,因为他本身可说对马一窍不通。

这倒是。

碧翠带着微笑承认。

莱契特家业是应该让一个真正爱马的人来继承。

你觉得西蒙对马的喜爱还不够?不是不够,可以说是漠不关心吧。

在西蒙眼中,马只是提供给他兴奋和刺激,只是财富和声望的来源。

我甚至觉得情形还可以往下推。

他对人和对马也差不多,如果你不怪我,我要这么说,他根本没有什么感情的。

那些马里头要是有一两只病了,他就觉得很没趣。

爱莲总是整个晚上不睡,照顾生病的马,和葛雷分担着所有照料的事。

他惟一牺牲睡眠的一次,是照料一匹他想骑去比赛得奖或是骑出去打猎的马。

可怜的西蒙,牧师若有所思地说:他的性格没办法战胜嫉妒。

哎,嫉妒真的是很具有破坏性的情绪哩。

就在碧翠还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南丝走了过来。

嗨,碧翠!南丝愉快地招呼:很高兴看到你参加下午的礼拜。

有什么消息吗?碧翠真的有一个很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牧师说。

可别告诉我西蒙订婚了!不是有关西蒙的事,是有关柏特的。

什么?柏特?南丝不很确定地问。

他还活着。

接着牧师对南丝把事情前后大约说了一下。

哦,天哪,碧翠,南丝轻叹着,用她的手环着碧翠:这真的是太好了,这会儿你心里的石头可落地了。

接着南丝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碧翠说:你得喝点东西。

走吧,咱们去把瓶子里剩的雪利酒喝掉吧。

于是碧翠一边喝着雪利酒,一边听着牧师重述她刚刚告诉他的柏特如何离家,又如何回来的经过,心头的重担好像减轻了不少,不管前面还会再遇到多少困难,至少乔治和南丝可以给她支持和安慰。

柏特什么时候要回来?南丝问。

牧师也转过头来看着碧翠。

星期二。

碧翠告诉他们: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告诉左邻右舍。

那简单,南丝说:只要告诉葛太太就好啦。

葛太太是村子里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娘,也可以说是村子里的广播电台,但凡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大大小小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和嘴巴。

或者你也可以寄张明信片给自己。

邮局的传播效率也挺高的。

村子里的小包就是这么做的,他故意把他要结婚的消息写在明信片上寄给他妈妈,过不了多久,整个村子都知道这个消息了。

我就是怕成为人家注意的对象。

碧翠担心地说。

可是这毕竟是个好消息啊!南丝安慰着说。

可是――可是――这整件事情又是这么地难预料,就好像――就好像――我了解,南丝同情地说:就好像在一堆果冻上面走着一样。

我正想说是在沼泽中找路走呢,不过我想果冻可能是更贴切的词儿。

或者也很像在游乐园中玩的高低不平的地板一样。

碧翠正要告辞,牧师出其不意地接腔。

你怎么知道游乐场的玩意儿的?一年或两年前吧,有一次我在西势镇的市集里看到过。

这玩意儿简直是受虐狂的产物。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乔治这么着迷了吧。

南丝一面陪着碧翠往门外走去,一面对碧翠说:和他结婚十三年了,我还是不断地对他有新发现。

我真不相信他还知道游乐园的事儿。

你能想像乔治在游乐园里搞不清楚该玩哪一样的情形吗?可是当碧翠走过教堂的墓场回家时,心理想着的可不是南丝的乔治,而是乔治所说的高低不平的地板。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是注定要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这些地板。

走到教堂,她转进了教堂的南廊,发现教堂的橡木大门还未上锁。

整个教堂建筑沐浴在夕阳的光下透出无比的宁静。

她感觉到自己和教堂坟墓里的故人们以及飞扬的旗帜、墙上石版刻的名字,还有那一口古钟一起分享着这份宁静。

那些坟墓全是列丁罕家的:从十字军的团员到近代的政治家都有,说起来都是有名望的显赫人士。

可是亚叙别家就有些不同了:没有什么十字军也没有什么显赫的人物,只有在教堂墙上的石版上写着本教区中莱契特庄园亚叙别家。

碧翠凝视过这个石版不知有多少次了――本教区中莱契特庄园亚叙别家,都是殷实的农场或马场的经营者罢了。

如今莱契特将要交给一个从半个地球外回来的男孩经营,这男孩她现在还不太熟悉呢。

他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孩子。

牧师曾经这么形容他印象中的柏特。

实际上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为什么这个有责任感的孩子却不曾写信回家过呢?她的脑海不断地这样想着。

她所了解的柏特,不会是个八年来片语只字也未曾写回家的柏特。

也许是心理的因素吧。

桑度先生曾经这么猜测。

不管如何,他是离家出走的,即使这件事也不是柏特可能做出来的。

说不定当他冷静下来时,他心里总被羞耻感所淹没,而不知道该对家人说什么才好吧。

可是……可是……那会是个常常跑回你身边问你还好吗?的孩子所做的吗?那会是个有责任感的孩子做得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