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彻夜辗转难眠。
消化一向良好的正义之士在前所未有的平静之下,按理说应该睡得很好。
他份内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案子宣告侦破。
他曾在荒山野地里尝尽艰苦,心情如服下兴奋剂般亢奋。
德莱斯戴尔招待的晚餐,是所有饿鬼和老饕梦寐以求的佳肴。
从窗外海上吹进来的风,轻柔绵长得令人身心舒畅。
微亮着红光的泥炭抚慰着人心,这是燃烧木头和炭火摇曳的篝火所不及的。
格兰特还是无法入睡。
他的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和所有善于自我分析的人一样,他意识到某些事,企图去锁定它们。
最后他终于理出个头绪,喃喃自语:老天哪,够了!一如往常,他这才放松下来。
他很清楚童话故事里,用一粒小豌豆破坏十二层柔软床垫的舒适有多么容易。
他强迫自己起床,发现自己睡不安稳无法归咎于任何原因。
他列出几个理由,一一检验,再将之剔除。
是因为那名女孩的缘故吗?他是因为她的胆识和大方的态度而觉得对她有所亏欠吗?他没有理由认为她会把拉蒙当成朋友一样对待。
她在喝茶时对拉蒙表现出的兴趣,无疑是因为他是放眼望去整个穷乡僻壤里最有意思的人。
他是不是过度疲累了?钓了一整天的鱼,接着又耗尽所有气力跑遍半个村子。
难道他在担忧他的犯人会再度溜出他的手掌心?安德森医生说拉蒙没有受伤,只消一两天就可以长途旅行。
就算是假设好了,拉蒙现在逃脱的机会几乎是微乎其微。
世界上看来似乎没有任何事让他放不下心,而他心里还是隐隐约约地透不过气。
在一次起来翻身时,他听见护士经过走廊,考虑着要不要起床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他穿上睡袍,循着她移开门闩后门缝里漏出的光线走过去。
她执着烛火跟在他后面。
他很好,探长,她说,语气似乎在挖苦他太过紧张。
我睡不着,听到你的脚步声,想或许帮得上什么忙。
他说,用威严的口气掩饰他此时仪容不整的尴尬。
她的态度变得温和了一点,没什么事,谢谢你。
她说,现在没什么事可做,他还在昏迷中。
她将门推开,让他进入房内。
床边有盏灯,除此之外整个房里漆黑一片,充满着海的声音。
温柔的拍岸声和宽阔西部海岸的巨浪发出的狂啸大相径庭。
她说话的时候,他仍在昏迷,格兰特轻手轻脚地观察灯光下的男人。
他看起来还不错,呼吸也很平稳。
他明天早上就会醒过来了,她说,听起来像是句保证.不仅是说说罢了。
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抱歉,格兰特突然说,把你扯进这件事里。
没关系的,探长,我没这么脆弱。
但是我觉得应该瞒住我母亲和舅舅,你能帮这个忙吗?我也这么认为,我们南下前得请安德森医生替他打一针。
她不自主地颤抖一下,他晓得他的措词让她觉得不舒服,但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他真的这么坏?她突然问,我是指,其他部分的他――不,格兰特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肯定,他担心昨晚才烧掉的绿芽再度被中伤,她会承受更大的痛苦,他改说:但是,他从背后一刀杀了他的朋友。
排在队伍里的人?她说,格兰特点头。
此时他又开始等待她说我不信!之类的话,但她默不作声。
他终于见识到一位理智胜于感情的女性。
她认识这个人只三天,这些天来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而且他竞还是警方亟欲缉捕的杀人凶手。
她雪亮的眼睛中这些充分的证据已经抹煞了她对这名男子的评价。
我刚才拿茶壶到浴室接了点水煮来泡茶,她说,你要不要喝一点?格兰特说好,他们坐在敞开的窗户边啜饮滚烫的茶水,窗下海浪以不寻常的温柔沉重地拍打着西海岸的夜晚。
格兰特再度返回床上就寝,确定了他的困扰并不是迪摩小姐的情绪造成,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翌日,灿亮的早晨来临,他开心地闻着令人垂涎的熏肉煎蛋和海草的芬芳,一边写封电报回去向巴尔克邀功。
他这么做的同时,还是觉得意兴阑珊。
迪摩小姐走进来,一身白色制服,既像外科医生又像是神职人员,她说她的病人已经醒了,格兰特是否能在安德森医生来看过以前,先不去惊扰他?――她因紧张显得有点害怕。
格兰特深表同意。
他只是翻个身吗?他问。
不,她说,他已经清醒几个钟头了。
她安静地走开,留格兰特独自想像着这几个钟头来,病人和护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德莱斯戴尔跟他共进早餐,亲切又不多赘言地表示今天是个绝佳的钓鱼天,足以弥补昨天他得在水上打击罪犯没有好好钓鱼的遗憾。
格兰特说,等安德森医生到了,他听过医生的诊断之后,就准备动身。
他估计应该会收到发给他的电报。
嗯,没错。
皮金把这事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此刻他正要去拿呢。
安德森医生,一个个子矮小衣着传统的男人,穿条脏兮兮的旧呢裤。
他表示拉蒙现在的情况很稳定。
虽然他的记忆并没有受损,待格兰特如亲密好友的医生建议,下午以前最好还是先别去打搅他,给他一整天的时间静养。
既然迪摩小姐决定看护他,他们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是位非常优秀的护士。
他什么时候可以动身?格兰特问,我们急着要南下。
如果事关紧要的话,大概后天吧,不忍见到格兰特失望的神情,他说:明天应该也行,只要不要过于劳累。
这全看旅途中有没有人悉心照料他。
不过我建议最好等到后天再出发。
着什么急呢?德莱斯戴尔说,鸭子都煮熟了,还怕它飞了吗?怕不小心被别人吃了。
格兰特说。
别操这个心,看看厉害的皮金如何大展身手。
格兰特转身面向一脸愕然的医生,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如果我们让他待在这里复元,不就给他机会逃跑了吗?今天还不用担心,安德森说,这个人现在连一根手指都扳不倒,得有人背着他才逃得掉。
我不认为这里有谁能背得动他。
格兰特心知自己的要求不尽情理,站在海边的他只得无奈地表示同意。
他写了第二份报告,为他前晚已经完成的内容做了一些补充,便和德莱斯戴尔一起去河边钓鱼。
愉快的一天,仅被皮金差遣来的手下打断了一会儿。
一个挺着鹰钩鼻和一双几可悬物的招风耳的年轻人,送来巴尔克的电报。
他们在下午茶和晚餐之间的时间回到旅馆。
格兰特盥洗之后,轻轻敲响拉蒙的房门。
迪摩小姐开门让他进入室内,他迎面注视着床上那名男子的眼睛,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在。
拉蒙先开口:好吧,算你逮到我了。
他有气无力地说。
看来似乎如此,格兰特说,但你原本有大好机会带着你的钱逃之天天。
没错,男人同意他的说法,他的眼神飘向迪摩小姐,又转回来。
老实告诉我,你怎么想到要跳水的?是突发奇想吗?游泳和跳水一向是我最拿手的。
如果我一时不能顺利脱逃,至少我可以潜浮在水底下的岩石堆里,仅仅把嘴和鼻子露出来,直撑到你没有力气再找我,或因天太暗而打道回府。
但是你赢了――靠着你的头。
他似乎对这个双关语很满意。
沉默了一会儿,迪摩小姐用她清晰谨慎的声音说,我想,他现在的情形我可以离开了,最起码,他不再需要专业的看护了。
也许今晚可以请一名旅馆里的侍者照顾他?格兰特明白她话中有话,暗示男人的体力已经回复到能够抵抗了。
他很感激地回应,你现在要离开了吗?想尽快让人接手,免得到时难过。
格兰特摇铃,向进来的女侍说明状况。
你若现在就想离开的话,我可以接替你。
女侍离去后,他对迪摩小姐说,她同意了。
格兰特走到窗边了望窗外的泻湖,她也许想跟拉蒙说点什么吧,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她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有半点声音,他转过身,看到她仔细地把东西收拾得一干二净,男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她,整个人似乎都在等候她要离去的那一刻。
格兰特转回身继续看海。
这时,他听到她说:在你走以前,我还见得到你吗?没有回应,格兰特又转身回来,才发现她是在问自己。
哦,可以,我希望可以。
他说,如果没有看到你,我会先打个电话到牧师会馆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那好,她说,那我不用现在就说再见。
她拎着她的提袋离开房间。
格兰特看了他的俘虏一眼,将头别开。
这样远远偷窥一名杀人凶手的内心世界是很不礼貌的。
格兰特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他万万没有想到,男人此刻双眼紧阖,脸上仿佛戴着一副承受着无可言喻的痛楚的面具。
他很喜欢她,然而――他们之间没有可能。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拉蒙?他很快地问。
黝深的眼睛睁开,完全无视格兰特的存在,径自思索着。
我想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以后,是没办法期待任何人会相信那件案子不是我干的。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
的确。
格兰特尴尬地说。
但我真的没做,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
我们没有期待你会坦承那件案子是你干的。
她也是这么说。
谁?格兰特问,感到讶异。
迪摩小姐。
当我告诉她人不是我杀的时候,她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哦?那么,这是简单的消除法。
事情从头到尾刚好是一场误会,才导致一切演变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拉起男人平摊在床单上的手,检视着大拇指内侧的伤疤。
这是在哪里弄伤的?我在搬旅行用的大皮箱到布莱辛顿新家楼上时,不小心弄伤的――就是那天早上。
好,很好,格兰特宽容地说,我们现在先不为此事辩驳,你还没有康复到能够做自我表白。
如果我现在从你那里听到什么话,你的律师就能借此控告我不顾你的权益。
格兰特以前听多了这种故事。
没有前科的罪犯们最喜欢的把戏,就是装成被迫害的无辜者,一般人听了会立刻反省,深怕是自己搞错了。
但是,长年侦办案件经验丰富的警员不这么轻易就动摇――事实上,他们对这种人的说词根本充耳不闻。
会被悲惨故事动之以情的警员,说得好听一点,这些家伙在被指派侦办平常看似合理的犯罪案件中,一向没有多大用处。
所以,格兰特仅仅是微笑地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
黄昏的泻湖宛如镜面,将山丘另一面的景致巨细靡遗地映照在水面上。
罗勃船长号停?自在船库里――一艘如画的小艇――然而,却没有油彩描绘得出他眼前呈半透明色调的海洋。
半晌,拉蒙问,你是怎么料到我来这里?指纹,格兰特干脆地说。
你有我的指纹?不,不是你的。
我待会儿才要采你的指纹。
那么是谁的?是伊芙雷太太的。
伊芙雷太太怎么会留下指纹?拉蒙说,语气透露出一丝挑衅的意味。
我想你应该知道得比我多。
别再多说话了,我希望你明后天有体力搭火车。
你没有对伊芙雷太太采取什么任何行动吧?格兰特笑着,的确没有。
我想,这就是伊芙雷太太的用意。
这是什么意思?你没有逮捕她吧,是吗?以目前的情况看来,拉蒙若是没弄清楚他们究竟是如何跟踪到他的,肯定绝不善罢甘休。
格兰特说:我们在你房间里发现伊芙雷太太的指纹。
之前,伊芙雷太太曾向我表示,她并不知道你的新住处,而她留在门上的指纹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查到她的亲戚住在这里,还有个被你用障眼法蒙骗的人在国王十字路看到你,他对伊芙雷太太的描述与她本人十分接近。
我们在去布莱辛顿公寓逮你时,才发现你已经先走一步。
伊芙雷太太不会被扯进来吧?可能不会――反正我们已经逮着你了。
我那时真是太笨了,才会想到要逃跑。
要是一开始我就投案,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们,就不至于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还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他的眼睛平视着海,说来好笑,如果亚伯特没有被人暗杀,我就不会来到这里――遇上这些事。
格兰特想他说的这些事应该指的是在牧师会馆的际遇吧。
哦?那么,你认为是谁杀了他?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有哪个我认识的人要杀亚伯特,我觉得那个人一定是弄错了。
难道不是因为一言不和才引起了杀机吗?不,一定是杀错人了。
你是大拇指带伤的左撇子,是索瑞尔遇害没多久前跟他发生口角的人,也是世上惟一领走他全部存款的人,然而你现在却说你是无辜的。
男人疲倦地将头别开,我知道,他说,你不用再提醒我我现在的处境究竟有多糟。
门后传来叩门声,招风耳男孩出现在走廊上,说有人差遣他来替格兰特先生跑腿的,格兰特有事尽管吩咐。
格兰特说:我在五分钟内会用得着你,你先回去,等我摇铃再来。
男孩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柴西尔猫一般咧齿微笑,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上。
格兰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洗脸盆里拨弄着。
然后,他折回床边说: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现在要采你的指纹,放心,不会痛的。
他将拉蒙两只沾了印泥的手印在事先准备好的纸上,拉蒙脸上毫无表情,对一个人老练地做自己熟悉的事感到有趣,他第一次温驯地顺从格兰特。
格兰特心知,就算他把拉蒙的指纹转印在纸上,苏格兰场并没有留下拉蒙任何纪录。
指纹只在能够对照的情况下才有其价值。
他把指纹印放在一旁等着晾干时,拉蒙说:你在苏格兰场的官位很大吗?还不至于。
格兰特说,那只是你的假想。
嗯,我是――在报上看过你的照片。
这是你上星期六在史翠德要逃跑的原因吗?你是说上个星期六?当时我希望整个交通能为我停顿下来。
它们倒是被我搞得瘫痪了一阵子。
没错,我看到你那么快速地紧随着我的时候,真的吓了一大跳。
那我告诉你,在我看到你走进史翠德后,我就跟丢了,这样你可能会觉得好过一点。
你之后做了什么?搭计程车。
当时刚好有一部车经过。
告诉我,探长说,他对拉蒙愈来愈好奇。
在牧师会馆喝下午茶的时候,你是不是满脑子想着要偷船潜逃?没有,我没有计划任何事。
后来我之所以会想到船,是因为我划船划得很好,我想你可能不会料到这一点。
我曾试着想溜,但没有认真思考。
直到我丢出茶杯纸垫的当儿,才一心一意想要逃跑。
亚伯特拿走了我的枪。
你的枪?你的枪不是在你口袋里?是的,这就是我去队伍里找他的缘故。
然而,格兰特今晚不想问口供。
别说了!他说,摇铃唤男孩来,‘’我明天会把你的口供记录下来。
如果今晚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告诉这个男孩,他会转达的。
没什么要紧事了,谢谢你。
你人真好――好到远超过我印象中警察对待‘犯人’的形象。
这显然是哈乌口中温文儒雅的英文版本,格兰特不禁莞尔,拉蒙黝黑的脸庞上的笑却是忧郁的。
我得说,他说,我想了很多关于亚伯特的事。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凶手是个女人。
谢谢你的提示,格兰特冷淡地说,无视于勉强微笑的年轻人满脸虚弱的感激。
下楼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一直惦挂着洛克莱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