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厨房吃午餐,詹姆士坐在桌首的主位。
食物是两个男人预备的——马克携自伦敦的精美食品——南西则被派去找盘子。
因为某种原因,詹姆士坚持要用好盘子,于是她被派去餐厅找这些盘子。
她猜想这只是托词罢了,好让两个男人有机会私下谈,或者是巧施小计让她看见爱莎、伊莉莎白和李奥的照片。
或许两者都有。
从餐厅变成了存放多余椅子和橱柜的杂物室看来,已经许久没有人使用这房间。
里面很冷,灰尘处处,有一股马克早先提过的腐物气味,然而南西觉得那是因为废置和潮湿,而非腐坏。
踢脚板以上的油漆冒出浮泡,底下的灰泥用指头碰一碰是透软的。
显然这是爱莎的世界,她想,而她寻思詹姆士是不是像他回避她的花园一般回避着它。
一张深色的桃花心木桌子从墙头到墙尾抵着一面墙壁,上面铺满纸张,一摞摞的纸皮盒子堆在桌子的一端。
部分盒子的正面大字书写防止虐待动物会,其他则标明巴纳多斯或儿童社会,字体苍劲黝黑,南西猜想这是爱莎慈善工作的档案资料。
盒子上一块块的霉斑显示爱莎的爱好也随她而逝了。
有几个盒子没标记,倒翻了,档案倾泻到桌面,家居账单、园艺收据、汽车保险、银行月结单、储蓄账户。
日常生活的杂项。
没有画,只有照片,虽然有些相框周围的淡淡方型格子显示从前那里是挂画的。
到处是照片,墙壁、所有可用的表面、存放晚餐盘子的餐具柜顶的照片簿。
南西就算想视而不见也办不到。
大多是老照片,历代祖先、龙虾业、大宅和山谷的景观、马和狗等等的图片记录。
一幅詹姆士母亲的人像照挂在壁炉上方,右侧的龛位则是一幅结婚照,一个较年轻想必是詹姆士无疑的男人和他的新娘。
南西觉得自己是个刺探秘密的偷窥者,眼睛注视着爱莎。
那是一张漂亮的脸孔,很有个性,跟詹姆士那国字腮、黑头发的母亲犹如南北二极。
金发、纤细、亮蓝调皮的眼睛像一只懂得人情世故的暹罗猫。
南西非常震撼,她想像的爱莎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在她脑海里,她已经把认养家庭已故的外祖母——个双手粗糙、性情顽固、满脸皱纹的刚强农妇——跟她亲生家庭的外祖母两相重叠,把她变成一个快嘴快舌、缺乏耐性的威严女人。
她的视线被吸引到结婚照底下的写字台上、直立在一个双幅相连的皮制相框里的两帧照片。
左边相框是詹姆士和爱莎带着一对刚刚学步的婴儿;右边是一个女孩与一个男孩摄于青少年期的人像照。
他们身穿白色服装站在黑布幕前,身体侧斜的姿势是设计过的,男孩在女孩身后,一只手栖在她肩头,双双脸朝摄影机。
相信我……马克曾说,即使在100万年后,也不会有人错认你是她。
他说得对。
对这个嘴形善怒、眼神呆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芭比娃娃,南西一丝一毫的共鸣也感觉不到。
她是爱莎的翻版,却少了爱莎的活力。
南西告诉自己仅凭一张照片去判断一个人是不公平的——尤其是一张这样造作的照片——但是李奥的表情跟他妹妹一般呆滞。
她只能假设整个布置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否则詹姆士和爱莎为什么要保留这样怪异的儿女记录照?李奥挑起了她的兴趣。
28岁的她对于他那种努力散发性感魅力的企图只觉得诙谐,不过她也诚实地承认,若她在15岁年龄,她多半会觉得他很迷人。
他有他祖母的深色头发,以及色调稍浅传自他母亲的蓝眼睛。
这构成了一个有趣的组合,但是她在他的身上,比在他妹妹的身上看到了更多的自己,这一点令南西心里很不舒服。
她讨厌起他们两人,虽然她说不上来这反感是出于本能抑或是因为马克说过的话。
他们使她想起——也许是那白色的服装和伊莉莎白的假睫毛——《发条橘》的马尔科姆·麦克道尔在一场暴力的自我宣泄中猛砍猛割受害者时,他那一张骗人的纯真脸孔。
是他们的刻意经营吗?她思量。
抑或是一种隐含无道德论的意象密码,朋友看了自能会心而笑,父母却无法体会得到?一套晚餐餐具放置在餐具柜的柜顶,积满灰尘。
她把一叠盘子搬到桌上,拿底下那些干净的。
说不定她把照片过度诠释,她告诉自己,回想她自己那些摆满农庄、多半由她父亲操作相机拍下的拙劣留影。
这些缺乏想像力的人像又道出了一个怎样的她?一个真诚、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南西·史密斯吗?果真如此,也不会是真的。
她将盘子搬回餐具柜,发现它们原来占据的位置上那片灰尘中有个小小的心形印痕。
她心想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弄成的,在那寒冷死寂的房间里它像是个令人心痛的爱的符号,她迷信地打了个冷颤。
任何事物都有过度诠释的可能,她想,最后一次望向她外公外婆结婚那天的笑脸。
法斯命令伍菲回到巴士,贝拉却来干涉。
让他留下,她说,把小孩拉到身边,孩子担心他的妈妈和弟弟,他想知道他们在哪里,我说我会问你。
伍菲的惊骇表露无遗,贝拉可以透过外套感觉到他在颤抖。
他急得摇头,没——没——没关系,他结巴道,法——法斯可以改天告诉我。
法斯惨白的眼睛盯着他儿子,照我的话做,法斯冷冷道,朝巴士那边摆了摆头,在那边等我。
伊沃伸手制止孩子,不,这事情我们全都有份,你挑了有家庭的人参加这个计划,法斯……让咱们建立一个社区,你说……那么你的家庭呢?在巴尔顿你有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孩子,他们怎样了?法斯的目光扫过一干人。
他必定是在他们的集体表情里洞察了一点什么,促使他给予答案,因而蓦地耸耸肩,她五个礼拜前跑了,我再也没见着她,满意了吗?无人发言。
贝拉感觉到伍菲的手偷偷伸入她手心,她用舌头舔了舔嘴腔刺激口涎,跟谁跑了?她问,她为什么不带着伍菲?你说呢,法斯没好气地说,我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她跟孩子都不见了,她扔下伍菲可由不得我,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嗑药嗑得神志不清……他也不记得怎么会那样。
她的东西都没了,一些迹象显示有人跟她一起进了巴士,所以我猜她是让孩子嗑药嗑得睡熟了好做生意,为了海洛因吧,没那个她挨不了多久。
伍菲的手指在贝拉手心蠕动,但愿她能晓得他想告诉她什么。
那是在哪里?你们在哪个营区?德文郡托基地区,我们在游乐场干活。
旺季到了尾声,恩客越来越少让她很彷徨。
他将目光垂向伍菲,柯布比这个容易抱走,我想她带走最小的,良心上好过些。
他看着泪水涌上孩子的眼睛,嘴唇抿成世故的一笑,你不妨试试跟一个僵尸过活,贝拉,脑子全糟蹋了,除了毒瘾再也没别的了,其他的全可以下地狱——孩子、食物、责任、人生——有了毒品就万事大吉……或许你没那样想过……或许你自己的毒瘾让你可怜这些人。
贝拉捏紧了伍菲的手,我以前的男人也吸毒,她说,用不着你来给我上僵尸课,我也上过那种课,缴过学费,拿过毕业证书。
对,他的脑子是糟蹋了没错,但在他吸毒过量死掉之前我每次都出去找他,你有那么做吗,法斯?你去找过她吗?她直视他,她怎样解决毒瘾的不重要……反正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不得不跑回街上去,所以你别在我跟前装蒜,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会没人注意?她只要一露脸,警察和社会工作者马上会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你去找过他们吗?你去打听过吗?法斯耸耸肩,要是我知道她的下落我会的,可是她是个妓女,准是搭上了哪个拉皮条的往他洞里一钻,只要他有货源,她肯干活儿,他就会一直收留她。
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这样被带走的……所以她怕极了警察和社会工作者,只会敬而远之。
你不能就这样不管她,贝拉抗议,柯布怎么办?他怎么了?他是你儿子,不是吗?他一副好笑的模样,恐怕不是的,他说,那小杂种不知是哪个狗娘养的。
詹姆士想谈流浪车民的事情,倒让南西暗暗庆幸。
她不想谈她自己或她对照片的印象。
和马克隔着桌子交换的几个目光中,她看得出他十分纳闷詹姆士为什么对矮树冈的占地者突然如此感兴趣,心想她在餐厅的那段时间,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
有关狐狸遭残杀的话题很突兀地中止了。
我不想谈。
詹姆士说。
最后登陆一定要把桌子擦干净,马克,她显然是个很有教养的姑娘,我不希望她回去告诉她母亲我住的地方是个狗窝。
桌子很干净。
我今天早上没刮胡子,看得出来吗?你看来很好。
我该穿套西装。
你看来很好。
我想我一定很令她失望,我想她以为会是个仪表比较出众的人。
不会的。
我现在是个无趣的老头儿,你想她会有兴趣看看我们的家族日志吗?目前没有,不必。
也许我该问问她关于史密斯家的事情?我不太确定这种场合的适当礼数。
我想没有适当礼数,自然一点就行了。
实在很难,我不断想起那些可怕的电话。
你表现得很好,她很喜欢你,詹姆士。
真的?你不是在说客气话吧?詹姆士向马克提问有关时效占有、土地注册,以及构成居住和使用条件等等的法律。
最后他把盘子推到一边,要求马克复述狄克。
魏尔顿和艾琳娜·巴特列说的关于流浪车民的详情。
太奇怪了,马克谈到他们的嘴巴围着围巾之后,他思索着说,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马克耸耸肩,以防万一警察出现?他指出,全英国的大部分警局大概都有他们的档案照片。
我以为狄克说过警察不想干涉。
是,他是这么说,可是——他稍顿,你干嘛在意?詹姆士摇了摇头,我们早晚会查出他们的身份的,何必要现在隐藏面目?我用望远镜看到的那几个都围着围巾并戴头套,南西道,老实说,裹得蛮密实的,那岂不证明了马克说得对……他们担心被认出身份?唔,他沉默了一会,朝他们微微一笑,说不定他们只害怕我一个,正如我的邻居们乐于一再指出的,他们的确就在我家门口,要不要去找他们谈谈?如果越过哈哈沟,穿过树林走去,可以从背后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散散步对我们也有好处,你们认为呢?这是马克从前认识的那个人——行动派——于是向他报以微笑,继而征询地望望南西。
我奉陪,她说,有句话说:认清敌人‘,我们不希望错杀良民,对吧?他们未必是敌人。
马克抗议。
她用眼神逗他,那就更妙了,也许他们是敌人的敌人。
祖利安正在替奔沙刷掉腿上的干泥巴时听见有脚步声走近。
他满怀戒心地回头,看见艾琳娜出现在马厩门口。
这种行径一点都不像她,于是他认定她是来向他大发雌威的。
我没心情,他短促地说,我们晚点再谈,让我先喝一杯。
谈什么?艾琳娜慌张自问。
她觉得自己好比蒙上了眼睛在薄冰上溜冰。
在祖利安那方面来说,应当没有什么可谈的呀。
还是有的?如果你是说,矮树冈那帮讨厌的家伙,我已经处理了,她故作开朗地说,普璐想把事情赖到你头上,但我告诉她她在无理取闹。
要来杯什么吗,甜心?你要的话,我去替你拿。
他将刷子丢进水桶,伸手取过奔沙的马毡。
甜心?……你是什么意思,普璐想把什么事情赖到我头上?他问,将毡子铺在奔沙背上,弯到它腹下绑好扣子。
艾琳娜略为放松了些,狄克联系不到他的律师,普璐就要我找葛瑞,我说那不公平,别忘了我们对那块地没有所有权,你可是要付葛瑞律师费的。
她似乎不能无限期地压抑她的专横本性,说真的,我觉得她脸皮真够厚的,狄克和詹姆士的律师为了这事吵了一架……普璐又和狄克吵了一架,所以就指望我们俩来收拾烂摊子,我跟普璐说,凭什么要祖利安垫钱?我们又赚不了什么好处。
祖利安努力搞清楚状况。
有人打电话给警察吗?狄克打了。
结果呢?我都是听普璐说的,艾琳娜撒谎,那是有关土地所有权的问题,所以该交给律师才对。
他朝她皱了皱眉,狄克打算怎么处理?我不晓得,他一气之下走掉了,普璐也不晓得他在什么地方。
你说詹姆士的律师怎样了?她皱着眉,狄克找他谈过,白费一顿力气还惹来了一身臊——搞不好就是他闹情绪的起因——但我不晓得那个人有没有什么行动。
祖利安自顾自沉思,一边注满水桶,添补奔沙饲料槽里的饲草。
他在那匹年迈马儿的颈项上临别地抚拍了一下,随即提起洗刷桶,很刻意地站在门侧等艾琳娜跟来。
为什么狄克要打电话给詹姆士的律师?他帮得上忙吗?我以为他在伦敦。
他住在詹姆士那儿,圣诞节前夕到的。
祖利安给马厩的门上闩,我以为那可怜的老家伙只有自己一个人。
还不止安克登先生,还有另外一个人。
祖利安向她皱眉,什么人?我不晓得,看来像其中一个流浪车民。
祖利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会有流浪车民拜访詹姆士?艾琳娜软弱地笑笑,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怎么没关系,祖利安斥道,他们就待在矮树冈上,那律师怎样给了狄克一身臊?拒绝跟他讨论。
为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我想,他怀恨普璐说出詹姆土跟爱莎那次吵架的事情吧。
喔,你少来!祖利安不耐烦地说,他未必喜欢她——也未必喜欢狄克——可是他不会拒绝讨论可能影响到他当事人的事情。
你说他们吵了架,吵什么?我不晓得。
他大步走过通往房子的小径,艾琳娜急步跟在他身后。
我得打电话给他,他恼火地说,整桩事情听起来完全没道理,律师不跟人吵架的。
他拉开后门。
她捉住他的手阻他前进,你要给谁打电话?狄克,他说,猛地甩开她,就像先前马克甩开她那样,我得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反正我说过回家就给他电话。
他不在农场。
那又怎样?他把右脚塞进脱靴器用力拔掉靴子,我可以打他手机。
最后登陆她轻手轻脚地绕过了他走进厨房。
跟我们不相干,甜心,她回头欢快地说,从橱柜里取出一只威士忌酒杯,扭下瓶盖添满自己那杯,又给他倒了一大杯,我说过,狄克和普璐为了这事情都闹翻了,我们夹在中间干什么?一声声的甜心摩擦着他的神经,而他猜想这就是她对姬玛的回应了。
她以为亲昵的称谓能把他赢回来?或者她以为甜心是他对情妇的习惯称呼?他瞒着前任太太跟她偷情之际也在她的身上用过吗?天晓得。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他记不得了。
也好,他说,还穿着袜子的两脚踩进厨房,我打电话给詹姆士。
艾琳娜将那杯威士忌递给他。
喔,我想那也不见得是个好主意,她有点过分性急地说,他有访客,你干嘛不等到明天?搞不好到时候事情已经解决了。
你吃过没有?我可以做个意大利煨饭或什么的?那会挺好的,不是吗?祖利安把她那涨红的脸、半空的威士忌酒瓶、眼睛周围的补妆痕迹全看进眼里,心想为什么她如此坚决地阻止他用电话。
他向她微倾了倾酒杯,好得很,艾琳,他说,脸上露着毫无机心的笑容,弄好以后给我电话,我会在淋浴间。
在楼上的更衣室里,他打开衣橱,浏览排列整齐的西装和运动夹克。
早上他要拿那件狩猎夹克的时候原已将衣服推到一边的,于是他问自己为什么他的太太突然决定搜他的东西。
她向来摆出服侍丈夫是一种奴役的姿态,而他也早已学会了在他认作是自己领域的房间里当家做主,甚至宁可如此。
舒适的杂乱更投合他的性情,多过房子其余部分那种耀眼的纤尘不染。
他打开淋浴喷头,然后掏出手机搜寻狄克的号码。
等到电话另一头有人接听时他便静静地关上更衣室门。
詹姆士与他的两位同伴并未刻意隐秘行踪,虽然自离开阳台后,他们便很有默契地不再交谈,越过草地走到哈哈沟。
电锯组已影踪全无,但南西指出遗留在一小堆木材上的电锯。
他们朝右方行进,绕过曾经是人造矮林的榉木和榛木茂密树丛,如今立在大宅与营地之间形成一道自然屏障。
南西想到詹姆士提出的身份辨识问题,心想不知他们把车子停靠在这个地点是否经过深思熟虑。
如果它们停在树林更深处的位置,即矮树冈下沉至山谷那一段,透过那边的枯树林,车子便清晰可见,至少詹姆士在客厅窗前拿着望远镜便能轻易地监视他们。
她侧首探听动静,却一无所得。
不管流浪车民在何处,他们的安静不下于这几位访客。
詹姆士带着他们抄上通往入口的小径。
这边的林木较为疏落,可以清楚地看见营地,其中两部巴士颜色鲜艳,一部是黄色和柠檬绿,另一部漆成紫色,车身上有粉红喷漆的贝拉字样。
相形之下,其余的车子显得出奇地不起眼——前身是出租巴士的灰色或奶白色,车身原有的标志都已涂抹掉了。
它们排列成不整齐的半圆形,从人口凸出成弧形。
即使在百码之外,南西也看得见每一辆巴士都有绳子跟它旁边的那一辆连结着,更多的禁止入内警告牌挂在巴士之间的绳子上。
一辆福特跑天下的车头抵住柠檬绿的巴士尾巴,几台小孩的自行车倒在地上。
此外营地里空荡荡的,只有中心的火堆以及两个在远处的蒙面人,一边一个坐在绳栏两端面向马路的椅子上,一对系着狗链的德国狼犬伏卧在他们脚下。
马克向那两人摆了摆下颏,食指指点着耳朵,表示他们戴了耳机。
南西点了点头,看着其中一名守卫一边用脚打拍子,一边作势弹吉他。
她举起望远镜细看。
他们不是大人,她想。
尚未完全成长的肩膀窄小得撑不起借来的大衣,瘦嶙嶙的手和手腕从推高的袖管伸出来,有如汤匙。
对于任何想切断绳索为村子重占矮树冈的人来说,他们是不堪一击的对手,易如反掌。
两只狗又老又瘦,不过或许吠声还管用。
他们的家长和狗主人应当就在听得见喊叫声的范围内。
她的目光扫视那几辆巴士的车窗,但是它们都用硬纸板遮蔽这边的视线。
有意思,她想。
所有引擎都已关掉,就是说内部必然是借助自然光照明的——除非那些流浪车民疯得完全依赖电池——可是射自南边的强烈阳光却被挡掉,为什么?因为大宅在那个方向?她把自己的臆测向詹姆士耳中低语。
防守线的小伙子力量薄弱,她总结道,所以至少其中一辆巴士一定有大人在,要我去探察一下是哪一辆吗?有用吗?他低声道。
她摆摆手,那得看他们有多强悍,而且后援有多强,直捣巢穴似乎强过在外面被撞个正着。
那就要闯过巴士之间的其中一道防线了。
唔。
她同意。
狗怎么办?它们蛮老的,要是我们不发出声音它们多半远得听不见,如果巴士里的人闹起来它们会吠,不过那时我们已经上了巴士了。
他扫了马克一眼,眼神带着笑意,你会吓坏我们的朋友,他告诫道,朝律师的方向偏了偏头,我想他的交战规则并不允许违法侵入他人物业。
她一笑,你呢?你的规则允许什么?行动,他毫不犹豫地说,给我找个目标,我会按照你的指示行事。
她比了个OK手势便溜入林中。
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马克在他的另一只耳朵低语。
老人笑了一声,别扫兴,他说,我有好几月没觉得这么好玩过了,她那么像爱莎。
一个小时前你还在说她像你妈妈。
两个都像,她遗传了她们两个最好的……她遗传了所有好的基因,马克,而且一点坏的也没有。
马克但愿他没有错。
贝拉的巴士上闹哄哄的,南西走得越近越是听得清楚。
她推断另一边的车门必是敞开着,声音才传了出来,但是太多人在同一时间抢着说话,无法听清楚各人的争执论点。
都很好,证明那两只狗对车子里的扰攘无动于衷。
她单膝着地,跪在远离车门那边的前轮旁边。
这已是最接近车门的安全距离,她有信心那些硬纸板权充的窗帘使车里的人看不见她,正如她看不见他们。
她一边倾听着,一边解开贝拉的绳子;让禁止入内警告牌正面朝下掉到地上,然后她扫视南边和西边的树林,察看动静。
似乎是关于该谁来主持大局的争执,理由大致是负面的。
没有其他人懂得这方面的法律……说他懂的只有他自己……他是个他妈的变态狂……嘘、嘘、小孩在听……好,好,但我不会继续看他的脸色……伍菲说他随身带着剃刀……她抬起眼睛尝试在硬纸板窗帘底下找寻缝隙,以便看一眼车子内部,数一数人头。
基于众多的不同声音,她猜想整个营区都聚在里头,除了那个正被众人讨论的人,那变态狂。
如果能知道他的所在位置,她会安心一些,不过巴士以外的范围尽皆寂静。
他要不是极有耐性,就是根本不在场。
她检视的最后一扇车窗就在她头顶。
一个人正透过折起一角的纸板空隙注视看她,四目交投之际,她不觉心跳慢了一拍。
眼睛太圆,鼻子又太小,只能是个小孩,而本能地,她微微一笑,在唇前竖起一只手指。
小孩没有回应,只是悄悄退回去,把纸板折起的地方扳回原位。
两三分钟后对话的低沉声音仍然未受干扰地持续着,她偷偷溜回树林,以手势招呼詹姆士和马克跟她会合。
伍菲偷偷溜进了贝拉巴士那有帘子隔开的驾驶座。
他不想任何人看见他,因为他怕有人会说他应该跟他爸爸在一起。
他在仪表板与座椅问蜷成一个球,躲着外面的法斯,也躲着里面的贝拉和其他人。
半个小时后冰冷的地板使他牙齿打颤,他就爬上座位,从驾驶盘上往外张望,看看能不能找到法斯。
他现在比过往的任何时刻更加恐惧了。
如果柯布不是法斯的孩子,或许那就是为什么他妈妈带走了他,把伍菲留在这里。
或许伍菲根本不是维珍的孩子,只是法斯的。
这想法吓坏了他。
那就是说,法斯把他怎样都可以,随时都可以,没人能够阻止他。
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不管怎样都没有分别。
他的妈妈从来就没有办法阻止法斯发疯,她只是大叫、大哭、说她以后再不敢于坏事了。
他一直不明白那坏事是什么,但他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她给他和柯布吃了会睡觉的那种东西。
一个愤怒的小绳结——一种对母性背叛的初次认知——像绞索一般绞紧了他的心。
他听见贝拉说如果法斯所说的有关游乐场的事情是真的,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没有人在这圈子里见过他,而那时他真想大叫:他不是在说真话。
除了夏天狂欢会派对那一次,伍菲不记得有任何一次他们是把巴士停在接近其他人的地方的。
法斯多半只是把他们扔在空旷无人的不知名所在,然后失踪多日。
有时伍菲会跟在法斯身后看他去哪里,可是总是有一辆黑色车子来把他接走。
当他的妈妈比较勇敢的时候,她会带着他和柯布顺着路走,直到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不过大部分时间她只是窝在床上。
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怕那些做善事的人,可是现在他怀疑,也许是因为她老是睡觉。
或者那根本不是勇敢,只是需要去寻找使她好过一些的东西。
伍菲试着回想那些法斯尚未出现的日子。
有时它会在梦中浮现,一栋房子和正式睡房的记忆。
他确信那是真实的,并不是由电影引起的片段幻想……但他不知道是几时发生的。
实在很混乱。
为什么法斯是他的爸爸而不是柯布的?他希望他能多知道一些关于父母的事情,他所知道的全都是来自他看过的美国电影——里面的妈妈总是说爱你,孩子被喊做南瓜,而电话区号是555——全都那么虚假,就像伍菲的约翰·韦恩式步伐。
他用力盯住法斯的巴士,但是从门把手倾斜的角度来看,他知道车子从外面上了锁。
伍菲心想法斯到底去了哪里,把旁边窗户的纸板折起一角,用眼睛搜索杀人凶手的房子那边的树林。
他早在南西看见他以前便看见了她,看着她溜出树林蹲在他座位底下的车轮旁边,看着绳子掉在地上。
他想出声警告贝拉,但是南西抬起了脸,将手指竖在唇前。
他决定她的眼睛充满灵魂,所以他扳回纸板,爬回座位和仪表板之间。
他想警告她法斯多半也在看着她,但是他那根深蒂固的自我保护习性使他不愿唤起注意。
他吮吸大拇指,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她。
他以前也这么做过——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但他不记得为什么了……也不想记得……电话铃响吓得薇拉跳起来。
这在小屋里是极其罕有的事情。
她往鲍勃正在听收音机的厨房偷瞟了一眼,随即拿起话筒。
听见了另一端的声音,她无神的眼睛闪出一丝笑意。
当然,我明白,她说,抚摸着口袋里的狐狸尾巴,愚蠢的是鲍勃……不是薇拉。
她放回话筒,有点什么在她脑袋里蠢动。
有人想找她丈夫谈话的飘忽记忆。
她努力回想那人是谁,嘴唇又吮又吸地使着力气,但是实在太费劲了。
这些日子只有她的长期记忆还算管用,不过就连那个也是充满了漏洞……最后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