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丹尼尔听到妻子在叫他,可他已很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他的所有器官都在抗拒这一召唤。
他呻吟着翻过身,把脸埋在被子里。
你的面试是在十点,妻子说道。
她语调里的那种一本正经使他不得不扔开被子,坐了起来。
玛戈特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上班。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他。
对不起,她说道,可我马上就要走,我要送托尼去上学。
所以我希望在我走前就看到你起来。
否则你肯定要迟到。
我起来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他想吻她,可她却皱着鼻子把头扭了开去。
这多浪漫,他抱怨道。
结束后给我办公室打电话,她飞快地吻了吻他的面颊。
告诉我面试的情况。
我想知道结果。
他从床边的地板上捡起裤子。
我可以送托尼去学校。
不顺路。
况且我还有时间。
她朝门口走去。
别忘了,好好刷刷牙。
嘴里有味儿,你肯定找不到工作。
他跟着妻子来到门口。
托尼正拿着书包等在那里。
不远处,几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坐在墙头上,其中一个吐出嘴里的烟头,掉在了他们的院子里。
玛戈特肯定看见了丹尼尔脸上的表情。
她伸出手指警告道:别跟那些孩子说什么。
我们还得住在这里,托尼还得和他们在一个学校念书。
你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报复在托尼身上。
托尼什么也没说,但他眼里的表情说明他对母亲的话百分之百地同意。
丹尼尔点点头。
好的,他说道。
他挥手向母子俩道别,然后锁上门,去浴室洗澡。
从他被汤普森公司解雇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
尽管现在电视上总是说经济形式空前乐观、股市牛气冲天,但他仍看不到重新找到工作的可能。
过去13个月中,他走遍了费城地区所有的职业介绍所,但一无所获。
就业市场上像他这样的中层管理人员远远供大于求。
好几次他想到了搬家,但玛戈特还有份工作,还能拿份薪水回来。
再说这房子是他们惟一的财产,是她父母留给他们的遗产。
虽然宾夕法尼亚不是他最喜欢的州,但如果连玛戈特也丢了工作、水电都被停掉时,他们至少还能有一个挡风速雨的地方。
他关上水龙头,不禁为自己的想法笑了。
玛戈特总是说,他不该这么危言耸听。
可他却经常危言耸听。
这使生活变得有意思。
丹尼尔梳妆打扮后,穿上西装。
他看上去很体面,有些保守的样子。
毕竟没被直接拒绝,而是获得了面试的机会,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兆头。
他已经很久连这样的机会也没得到了,至少这可以让他保持状态。
他开车来到费城闹市区,花五块钱把车停在布朗逊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他要去的软件公司占据了大厦的最高三层。
他很快被带到人事部。
人事部经理是个看上去大学刚毕业的女人,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
她示意丹尼尔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人谈了大约叨分钟。
这次面试倒更像是一次友好的闲谈,丹尼尔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轻松自然的方式。
他们没有谈论具体工作,而是聊了聊他的生活、爱好。
不过他知道对方从谈话中已经对他相当了解。
他对自己很满意。
经理站起身说道:相信你在这里可以工作得很好。
你有活力,也很聪明,非常胜任这份工作。
我想请你去见见公司的总裁,和他谈谈。
他跟着她来到一个更大的办公室。
她敲了敲开着的门,然后示意丹尼尔进去。
总裁是那种刻意显得平易近人、但却做得不很成功的人。
他称自己为W.L.威廉姆斯。
丹尼尔讨厌名字使用缩写的人。
决不要信任一个连父母给的名字都不用的人,他父亲经常这样告诫他。
丹尼尔早已将这一建议牢记在心。
但他需要工作,他没有挑选的余地。
所以他微笑着做在了W.L.威廉姆斯的对面。
总裁看了看他手中的简历。
看来你以前是个技术工程师。
丹尼尔点点头。
是的。
我以前在汤普森公司工作。
你喜欢那份工作吗?不喜欢,他实事求是地说道,可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他立即采取了补救措施。
我是说,我喜欢那份工作,但我不喜欢……不喜欢某些同事。
这是你辞职的原因吗?是的,先生。
我们公司需要的是易于合作的人。
没问题,丹尼尔撒谎道。
我是个很容易合作的人。
那只是个例外。
总裁笑了。
是的。
他站起身。
谢谢你的光临。
丹尼尔也站了起来,伸出手。
谢谢您能见我。
我们会给你去电话,W.L.威廉姆斯握着他的手说道。
但丹尼尔知道他们不会。
他说错了话,搞砸了这场测试。
当他来到地下停车场,意识到自己浪费了五块钱时,他的心情更加沮丧了。
管它呢,反正已经浪费了五块钱。
他干脆把车开到麦当劳,叫了一堆快餐,用这些垃圾食品安慰着自己受伤的心灵。
中午时,他回到家里,正赶上看他喜欢的电视节目。
他在躺椅上坐下,可怎么也集中不起精力来。
电话铃响了。
是玛戈特。
他忘了要给她去电话。
他向她道过歉,将早上发生的事向她简短地做了汇报。
她同情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不怎么好,是不是?我忘了别喘气。
别担心,她说道。
总会有结果的。
是的。
今天下午忙吗?他不禁哼了一声。
当然。
怎么了?我想让你去趟商店,买些做汉堡的面包和牛肉。
我忘了带自动提款卡,而且没带现金。
我也没有现金。
我的卡不是在梳妆台上嘛,就是在浴室的水池边上。
水池?我可不想听教训。
对不起。
我回家时会去接托尼。
我可以去接他。
你明天去。
明天我们换车。
丹尼尔明白了。
我开别克去会让他丢脸?他什么也没说过,但我想是的。
你了解这个年龄的孩子的想法。
什么都会让他们觉得丢脸。
特别是父母。
玛戈特笑了。
特别是父母。
电话那边响起了谈话声。
我得挂了,她说道。
这边有点儿事情。
别忘了去商店。
不会的。
我爱你。
我也是。
再见。
他挂上电话,关上电视,然后穿过厨房朝浴室走去。
没有电视的屋子显得格外寂静,静得有些异样。
他开始哼起一支曲子来制造些声响。
走进卧室时,他感到一丝不安,当他经过梳妆台朝浴室走去时,这种不安变得强烈起来。
已经几十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尽管觉得自己很愚蠢,但他还是猛的转过身去,以为会看见什么人影。
屋里空无一人,但他仍摆脱不了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这是为什么?一分钟以前他还在和玛戈特通电话,还在谈论晚餐吃什么,而现在他却在自己的卧室里吓得要死。
他知道这毫无道理,但当他在水池边上找到玛戈特的ATM卡。
重新回到大厅时,这种感觉依然追随着他。
直到他来到屋外,将门锁好后,这种恐惧才离开了他。
他终于能够自由呼吸了。
压力。
也许是因为他太想要软件公司的那份工作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房子在刚才的五分钟内闹鬼了。
也许玛戈特已经死了。
也许是托尼。
他竭力将这些念头驱逐出大脑。
世上根本没有鬼怪,这只不过他过于活跃的想象力在沉寂了二十年后,又重新振奋起来。
压力。
肯定是因为压力。
但当他坐进轿车,将房子抛在后面时,他仍然感到松了口气。
晚饭后,丹尼尔和托尼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做着作业,玛戈特洗着碗筷。
托尼终于做完了作业,请求去看电视。
只能到八点半,丹尼尔对他说。
然后就去睡觉。
明天还要上学。
可是,爸爸--没有什么可是。
托尼怒冲冲走出厨房,向客厅走去。
明年我们应该让他看到九点,玛戈特说道。
只要他成绩不滑坡。
玛戈特笑了。
从来没想到会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吧?丹尼尔走到水池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她的右耳朵。
我爱你,玛戈特。
我知道。
你是不是应该说‘我也爱你’?行动比语言更重要。
她压低了嗓音。
我本来打算晚上再证明给你的。
他笑了。
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
屋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摩托声。
你哥哥来了。
丹尼尔回到了座位上。
对他好一点儿。
一直都不错。
布莱恩很崇拜你。
我和你打赌,他肯定会提我失业的事,你赌多少?她望了望窗外,重新开始刷洗,装做不知道人来的样子。
快闭嘴。
布莱恩敲敲门,走了进来。
他冲妹妹点点头,在桌子上坐了下来。
嗨,伙计,找到工作了?没有。
我有个消息。
我认识个人,他有个兄弟在作m.就是主持派对、舞会什么的。
他正在找人帮他维护器材。
是份兼职,主要是晚上工作,不过到底是个工作。
也许还能赚点儿小费。
丹尼尔摇摇头。
我可不这么想。
怎么了,伙计?就是摆弄摆弄话筒、听听曲子,还能得到钱。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我不爱听舞曲。
不爱听舞曲?‘沙滩男孩’的歌才叫难听呢。
一听见他们的歌,我就想吐。
布莱恩开始对过去二十年间的音乐大加评判,刚才提到的工作也就被抛在了一边。
这样也好。
布莱恩不是个坏人,但他自己的境况也不怎么样,他带来这些工作机会不过是为了压丹尼尔一头:他有工作,而丹尼尔却在失业。
布莱恩比玛戈特大六岁,比丹尼尔大五岁。
虽然他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的妹妹、支持着这个家,但他心里仍有些不满,因为他们夫妻俩工作比他好、工资比他高。
自从丹尼尔失业以来,布莱恩就像是升上了九重天。
布莱恩离开时已是深夜十一点。
夫妻俩站在门口,向他挥手道别。
隆隆的摩托声再次惊扰了半条街的邻居。
丹尼尔关门上锁。
玛戈特吻了他。
谢谢。
丹尼尔苦笑道:他毕竟是家里人。
你做得更好。
准备接受你的奖赏吗?我都准备了一个晚上了。
我先去看看托尼。
玛戈特向托尼的房间走去。
丹尼尔再次检查了屋内各处的门窗,然后关上灯,回到了卧室。
玛戈特已站在梳妆台前,散开了她的长发。
丹尼尔走进屋,将门锁上。
他朝通往浴室的门瞥了一眼,只看到了阴影和黑暗。
那种不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快步走进浴室,把灯打开。
里面没有任何异常。
下午倒垃圾时,他曾看到屋子后面的走廊上有一个黑影。
虽然他认不出那是什么,但仍觉得有些熟悉:娇小,罩着一件破烂的长袍,在风中轻轻摆动。
当时是下午两点,阳光最灿烂的时候,但那黑影仍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
他将手中的袋子扔进垃圾桶,转身时眼角余光看见了什么动静。
他顺着走廊望去,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白色的栏杆上,长长的头发,齐膝的槛楼罩衫在风中微微摆动。
那身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只有长发和罩衫在风中飘拂。
他知道自己以前见过这个身影,但他记不得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他查看了走廊的两侧,想找到产生这影子的东西,可他什么也没找到。
那影子伸出一只手。
朝他招了招。
他全身刹时变得冰凉。
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仍被吓得险些灵魂出窍。
他快步穿过院子回到屋里,把门锁上并放下了帘子。
丹尼尔脱掉裤子和鞋,重重地坐在床上。
整个晚上他都在想着那个阴影,为什么它会显得那么熟悉?他什么也没对玛戈特说。
他知道那听上去一定非常愚蠢。
他可不想让她以为他整天无所事事便开始胡思乱想。
玛戈特已经梳好了头发。
他伸出手臂,迎接着她温暖的身体。
事后,两人精疲力竭地躺在一起。
丹尼尔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玛戈特偎依在他身边。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说道,托尼最近有些……有些奇怪?他看着她。
怎么奇怪?我不知道。
神神秘秘,疑心重重。
最近他一个人呆在房里的时间似乎很长。
一个男孩?在他的房间里?独自一人?神神秘秘?丹尼尔笑了。
当然。
我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玛戈特在他肩膀上重重一击。
去你的。
你可以去检查检查他的床单。
有的时候你真让人忍无可忍。
对不起,但这很正常--一点儿都不正常。
我正要告诉你这个。
那种事我明白。
你知道我给他洗内衣。
但这……这不一样。
什么?毒品?偷东西?参加了黑帮?不是。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但是有些……有些鬼里鬼气。
鬼里鬼气。
他不再说话,装做是在看电视。
不一会儿,他感觉她的身体放松了,呼吸也逐渐变得深沉。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挪开她的胳膊,悄悄向床边移去。
他注视着熟睡的妻子。
她真美,和她在一起很幸福。
但这一切也许并不长久的冰冷念头突然钻进了他的脑海。
又是早晨那种让他发狂的想法:什么事要降临在她和托尼的身上。
他又想起了那个阴影。
鬼里鬼气。
他仰面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东西,逼着自己去睡觉。
这用了很长时间。
他听到电视上的清谈节目变成了科教片,科教片结束后又开始播放电影。
电影演到一半时,他终于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梦中,那小小的身影就在他的家中,找寻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而他则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