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坐在小小的带空调的候诊室里,感到度日如年,他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面前小玻璃茶几上的几本杂志——《航空》、《计算机科学》、《现代医学》。
当他正要开始读《儿童生活圣经》时,从那边厚厚的玻璃门后传来玛丽娜的声音。
他于是抬起头来。
只见玛丽娜边急匆匆地踏进门来,边将一张折好的处方塞进钱包。
她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复杂的困惑的神情,说不清是忧是喜是惊是俱。
她向空荡荡的候诊室四下看了看,才盯着他不自然地笑了。
她脸一红,说,我怀孕了。
戈登一惊,他不解地眨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他问。
我怀孕了。
他摇着头,依然不敢相信。
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怀孕呢?她强装欢笑说,我们得谈谈。
他木然地点点头,依旧不能也不愿相信她的话。
她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目光扫了一下空荡荡的诊室,我——到外边汽车里,他说,我不想在这儿谈。
外边,乌云已遮住整个北半边天。
紧挨着诊所两棵松树高高耸立着,衬着漆黑的背景。
顶上的枝条依然接受着阳光的照耀,造成一种奇特的高光效果,马路对面锯木厂的金属大烟囱也还沐浴在阳光之中。
他们穿过空荡荡的砾石路,向停在希尔斯。
凯特洛哥商店旁边的吉普车走去。
戈登为玛丽娜开车门时,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些?我还拿不准,不想让你担心。
你不想让我担心?你不想让我担心?他一脸怒色,提高嗓门道。
你认为这样突然给我个打击就好多少吗?他苦笑一声,上帝!你至少让我有个准备。
他说完,便绕到汽车另一侧。
我甚至不清楚是不是保得住。
她平静地说。
什么?他抬头问。
我是说,我拿不准是不是保得住。
他瞅了她一会儿,满脸愁容,先前清澈的褐色眼眸中透着惶惑。
他们分别上了车,戈登踩动油门。
他重重叹口气。
上帝。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好吧,从头说一说。
玛丽娜惨然一笑,说,大约一个月以前……怎么了?你的药片不管用?他绷着脸,几近愤怒地问。
显然没有。
不是说意外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一吗?好像是。
他狐疑地看了看她,你没吃,是不是?这问题不值得我回答,她冷冷地说。
对不起。
你是。
现在轮到她生气了。
最早不想要孩子的是我,记得吗?必须怀胎十月的也是我,接下来要为它做两年奴隶的还是我,再下来没完没了要管它吃喝照顾它的还是我。
噢,对不起。
他们沉默着向前开了一段路程。
那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玛丽娜叹了口气。
应该来月经的时候没有来,我等了一周,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
所以我就给沃特斯顿大夫打电话。
我想过要告诉你,但……我拿不准。
我不想让你担心,就决定在最后确认之前先不说,几天前他为我做了检查。
她眼睛盯着窗外,看绿树迅疾地向后退去,一场暴风雨似乎就要来临。
还有呢?戈登急切地问。
她将脸转过来,还有?说说吧。
她又叹口气,声音低沉,并有些颤抖地仿佛自言自语道,我曾乞求上帝不要让我怀孕,我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的。
什么事?她微合双眼,摇摇头,显得很疲倦。
她撩开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问,你知道朱利。
坎贝尔的孩子,对不对?他点点头,皱起眉来。
六月份,朱利。
坎贝尔整整提前了五个月分娩,而医生们到现在还闹不清为什么。
在兰多总医院产房的这次早产不啻为一次流产,死产的胎儿只比拳头大一点点,身体和面部特征还没完全形成。
还有去年乔尼。
库柏的孩子?乔尼。
库柏的婴儿也是早产死胎。
他又点了点头。
还有苏珊。
斯特拉福德——?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呢?是害怕有孩子吗?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你看,生孩子是个很自然的过程,那三个不过是意外而已。
我们去菲尼克斯找一个真正的大夫给你看看。
在一所真正的医院里。
他们可以检查出这类情况,那么我们就可以提前知道孩子是否弱智和畸形。
死产和早产的可能性有多大。
是的,我们甚至可以查出孩子是男还是女。
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但是……她欲言又止。
她闭上眼睛,用姆指和右手食指揉着眼皮,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着戈登。
她们可能并不是意外,沃特斯顿大夫说这些事情有一定联系。
他猛地转过脸看着她。
她指一指前方,看着点儿路。
你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是否和什么因素有关。
但请想一想,他们三个——朱利,乔尼和苏珊一一都住在城北,像我们一样。
他们也都不到三十五岁,这点也像我们。
她们还都饮用杰若尼莫水站的水。
该死的水!我们还不清楚是否——本来应该想到的!想到什么?没什么可想的。
沃特斯顿医生只是指出了朱利,乔尼和苏珊的共同之处。
可能毫无关系,可能没有。
毫无关系?你看,她们可能是赶巧了。
沃特斯顿大夫只是想,可能。
也可能因为其它的什么,他提醒我,只是怕万一。
还可能有别的什么吗?就在一年时间里死了三个婴孩,还是在这么一个小城里?是你对我说他们可能是意外的。
我错了,好了吧?我错了。
戈登又沉默了几分钟,他眉头紧锁,牙关紧咬,脸上现出气愤和茫然的神情。
一定得查一下这件事,他突然说,我要给县政府打电话还有州政府,我所能想起来的每个人。
妈的,我要上诉。
告谁?告……他皮支吾吾地说,谁是肇事者我就告谁。
他将车开到他们的房前,停下来。
他盯着车旁的一排树,默默坐了一会儿。
当他再开口讲话时,声音平和了许多,你想怎么办呢?我想我们应该去菲尼克斯,就像你提议的,去做些检查。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我们就可以谈一些正常的问题:我们想要孩子吗?我们养得起孩子吗?所有这些。
正常的问题。
戈登苦笑了一声,上帝。
现在天空变作漆黑一团,炽热的骄阳已沓无踪影。
一滴雨落在挡风玻璃上,接着又是一滴。
玛丽娜朝房子指了指,说,我们还是进去吧,开始下雨了。
戈登没有答腔……她盯着他看了会儿,将目光转向雨水飞溅的挡风玻璃。
几滴雨珠砸在玻璃上,炸开来,形成几支小瀑布,流向雨刷,在那儿形成两洼水。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戈登从座位上挪开,听到他抓起他们座位之间的一串钥匙。
他打开车门,下了车,向屋子冲去。
她等了一会儿,直到他把房门打开,才下车。
等她赶到门廊时,雨下得正猛,硕大的雨点敲打在门旁宽大的橡树叶上,使砾石车道上松动的小石子僻啪作响。
屋外尽管冷雨如注,室内却还保留着早上的闷热,让人感到窒息。
玛丽娜前前后后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好让凉爽清新的空气能飘进来。
戈登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出神地望着外面的雨幕。
浓密的乌云笼罩在树林之巅,甚至挡住了远望里姆山的部分视线。
妈的。
玛丽娜开完窗户刚好回到客厅,便问,你说什么?戈登强挤出一丝微笑,我说‘至少凉快了’。
她站到他身边,用胳膊留住他的腰,与他一同透过雨帘向远处的树林望去。
她眼角含着泪,但她不想叫他看到。
泪水开始顺着面颊尽情流淌,是的,她语气柔和地说,至少天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