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场国际象棋的结局是白棋的女王将死了黑棋的大王。
双胞胎姐妹抬头看看自鸣钟,确认时间后,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
中也先生,过会儿见。
中也先生,过会儿来看着我们的契夏,好吗?说着,她们打开另一扇门,走出房间。
中也君,你也可真讨人喜欢呀。
听见玄儿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他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坐在游戏室一角的黑皮安乐椅上,脸上露出那个童话中契夏猫的笑容。
她们两个人很少那么兴高采烈的。
是吗?听说你要来,她们就一直盼望着。
她们好像还温习了中原中也的诗集。
你说什么了,让她们如此期盼我的到来?也没说什么。
玄儿一本正经地给香烟点上火,你是一个认真的建筑系学生,和中原中也相似的好青年,我非常喜欢——我就说了这么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高兴,但既然没有被宅子里的人讨厌和无视,还是不错的。
那钟挺有意思的。
我看着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钟表盘,隔一段时间,音乐就会响起,木偶就会出来吗?是的。
北馆重建的时候,我爸特地让人订做的。
玄儿吹散烟雾,看着我,继续说下去,有一个叫做古峨精计社的钟表厂家。
据说我父亲和当时的社长关系很好,便亲自拜托他们设计、制造。
造得很不错——那个八音盒的曲子叫什么?哦,那叫<红色华尔兹>。
<红色华尔兹>?我有点不解。
对这个曲名和刚才听到的旋律,我没有一丝印象。
你不知道也属正常。
玄儿说道,那是我后妈美惟年轻时创作的一节曲子。
她还创作了一节曲子叫<黑色华尔兹>。
上午的旋律是<黑色华尔兹>,下午则是<红色华尔兹>。
制造得非常巧妙,独具匠心。
美惟是玄儿的后妈,那对双胞胎姐妹的亲娘。
刚才我在音乐室前,和美鸟、美鱼相遇时,她们曾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妈妈很檀长乐器。
难道她还有作曲的才华?好了,时间快到了。
说着,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回房间,换换衣服,你就在沙龙室里休息休息。
为那个宴会换装?是的。
总要换一下。
那,我……你不用换。
这样就可以了。
玄儿笑眯眯地看着我,你是我尊敬的客人,而且包括我爸在内,所有人都知道。
你没必要那么紧张。
那过会儿见。
到时间,我来叫你。
好的。
和双胞胎姐妹一样,玄儿也推开另一扇门,离开了游戏室。
我独自回到沙龙室,坐在沙发上。
野口医生还在那里,单手拿着一个盛有乳白色液体的磨砂玻璃酒杯,看着电视。
怎么样?中也君,你也来一杯?这是我作为礼物带来的家乡酒,口感不错。
很好喝。
虽然他劝酒,但我还是摇摇头:我不太能喝。
是吗?你才19岁?只要喝了,身体逐渐就会习惯。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能喝的。
野口先生,过会儿您不参加在‘达丽娅之馆’举办的宴会?我慢条斯理地问道。
满脸通红的野口医生左右摇摆了一下拿着酒杯的手。
不参加,我没受到邀请。
但是您不是就和浦登家族的人一样吗?对。
我和柳士郎的确是老朋友,相互信任。
但是……野口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一口喝完了杯中酒。
我觉得他那架势似乎在说——不要多问了。
电视里正播放什么节目呀?解说员板着脸,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近来的国际形势。
苏联奉行和平共存路线,中苏对立加剧,中东各国局势让人担忧,今后日本在东亚地区的……哎呀,这些,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这个世界中的事情吗?我又被一种淡化的现实感,以及与之相伴的浮游感所困扰。
2我想问问美鸟和美鱼的事情。
我将视线从杂音喧嚣的电视画面上移开,面朝着野口医生,您是看着她们出生的吗?是的。
野口医生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挺着啤酒桶一样的大肚子,陷在沙发中,交叉着胳膊,都快1年了。
她们出生于我在熊本的医院中。
哎呀,当时——作为医生,我不应该说——但的确吃惊不小。
莫非是您把她们从胎内抱出来的?我随口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医生戴着玳瑁边眼睛,他眼睛睁大一了一点。
不,不,我的专业是外科。
分娩由产科医生负责,但当时产科医生也受惊不小,手忙脚乱地让护士喊我过去……当时她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比她们的父亲柳土郎先看到她们的。
在日本,像她们那样的连体双胞胎,多吗?非常少见。
有一种观点,认为概率是十万分之一。
而且其中七成以上是死产,就是出生不久死亡了。
虽然我也有相关知识,但亲眼目睹,那还是第一次。
哎呀,吓了一大跳呀。
野口医生停顿一下,吐了口气,慢慢地捋了捋灰色的胡须。
不管什么时代,在哪个国家,先天异常儿的出生都有一定的概率。
有报告显示——近年来,这种概率有增大的趋势。
这和人们最近经常谈论的工厂有害废水、大气污染、新药的副作用以及放射性能源等问题有着复杂的关联。
因此老产科医生或多或少地都会碰到这样的婴儿。
但是,很少能碰到像那对孩子那样,完全的H型双重体……H型双重体?我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不太明白。
野口医生向上推了一下眼镜,轻轻地哼了一下鼻子。
‘连体双胞胎’是俗称,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刚才的叫法。
在母胎内,双胞胎两个个体的某个身体部位结合起来,就这样发育下去——这样的畸形被称为‘双重体畸形’,可以分为两个大类——‘对称性双重体’和‘非对称性双重体’。
所谓’非对称性双重体’,就是其中一个个体发育不良,与另一个个体结合时,犹如寄生其上,比如只能长出从胸部开始的上半身,或者只能长出脚……有许多结合的情况。
与此相对,正如你所看到的,那对双胞胎姐妹的身体各自独立,她们是‘对称性双重体’,而且属于其中的‘H型双重体’或‘X型双重体’之类。
除了‘H型’之外,还有其他类型吗?是的。
野口医生深深地点点头,光一个‘对称性双重体’,就有各种各样的病例。
比如有‘Y型双重体’、‘逆Y型双重体’等。
‘Y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两个个体的身躯结合在一起,呈Y形。
虽然头部和上半身是分开的,共有四个手臂,但下半身合而为一,只有两条腿;‘逆Y型’则相反,两者共有一个上半身和头部,但下半身一分为二,共有三或四条腿。
两个上半身,两条腿;一个上半身,四条腿……听着野口医生的解释,我胆战心惊地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些奇形怪状的样子。
就这样,我已经觉得头晕目眩了。
‘Y型’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四世纪后半期,出生在意大利的乔瓦尼和杰科莫兄弟。
而‘逆Y型’最有名的例子还是弗兰克·郎提尼。
据说他有三条腿,其中一条腿可以代替椅子使用。
他后来去了美国,在马戏团、杂耍场表演,后来还拍电影,取得了成功,被称作‘怪王’、‘三条腿的奇迹’——你知道吗?这些人名、传闻,我从来就没听说过。
或许注意到了我困惑的表情,野口医生轻轻咳嗽一下:说得太偏题了。
总而言之,人们常说的‘连体双胞胎’,指的是‘对称性双重体’中的‘H重体’。
就是两个个体的腰部、背部或者胸部的某个地方结合在一起,形成如同罗马字母H的形状——你知道章和严兄弟吗?章和严?这个……就是章邦卡和严邦卡,他们两人出生在1814年的暹罗。
这对双胞胎就这样面对面,胸骨的剑状突起部分结合在一起。
据说他们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中国人和马来西亚人的混血儿。
是吗?这对兄弟非常聪明,运动能力也很优秀。
后来他们巡游欧美各地,进行马戏表演,从而成名。
‘暹罗双胞胎’的叫法从那时盛行起来。
哦,是的。
关于这个传闻,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我想起来了,艾拉利曾经以暹罗双胞胎为标题,写过侦探小说,其中有提及章、严兄弟的部分。
但是在此之前,我便知道这对兄弟了。
上中学时,我曾偶然在图书馆里看到一本书——《惊异的实录传闻集》,其中涉及到相关内容。
他们兄弟两人后来分别和两个女子结婚,生了很多孩子。
对吗?他们四个人一共生了22个孩子。
还有个古怪的插曲——后来他们的妻子闹别扭,从而两对夫妻分开居住了。
那对双胞胎以三天为期限,来往于两家——最后,他们一直活到60岁左右。
据说章邦卡因为患肺炎,死在前头,四小时后,严邦卡也一命呜呼。
真不愧是野口医生,知道得真详细。
你过奖了。
16年前,当我亲眼目睹那对刚刚出生的双胞胎后,我才开始调查了许多相关内容。
上半身靠在沙发上的野口医生,往前坐坐,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酒杯,又倒点酒进去,喝了一口,然后接着说起来,嗓门也比刚才大。
现在已经明了的就是,怎么说呢?就是美鸟、美鱼那对姐妹的情况非常罕见,可以和章、严兄弟匹敌。
匹敌?这话怎么说?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她们的健康状况非常良好。
除了身体侧面——腰部,一部分结合在一起外,其他肉体机能几乎没有任何问题。
虽然同样是‘H重体’,根据结合的部位和深度,悲惨之极的例子比比皆是。
就是我刚才说的,有些生下来便是死胎,有些出生后不久便死了,这样的概率很高。
而且就算有些双胞胎可以挣扎着活下来,但往往受到许多疾病的折磨。
可是这对双胞胎姐妹,虽然身体侧面相连,但并没有给她们的身体机能带来太多的障碍,她们又没多少共用的器官。
而且两个人还那么美丽,可以和世界知名的希尔顿姐妹相媲美……说着说着,野口医生的嗓门越来越大,光秃秃的红额头显得更加红了,嘴角堆积着白沫……眼睛有点湿润。
很显然,他似乎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他这么喜爱——可以这样说吧——那对双胞胎姐妹?虽然当时我有点吃惊,但还是赞同他的见解。
她们两人的确很漂亮。
——我们两人合在一起是螃蟹。
她们很自然地接受了事实——她们以那样的形态出生,长大。
我觉得是这样。
怎么说呢?正因为如此,她们才那么……——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但是,野口先生。
我在衬衫的上口袋中摸索着香烟,我一直在考虑,她们两个今后,一直到死都只能那样吗?就像章、严兄弟那样?野口医生正准备喝酒,听到我的话,拿着酒杯的手顿时就不动了,他斜着眼睛瞪着我。
你的问题就是——能否给她们两人做分离手术?是吗?我犹豫片刻,沉默着点点头。
医生哼了一下鼻子,便抿着嘴,一语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叹口气。
我觉得从医学和技术角度而言,并不是非常困难。
怎么说?不是做不了分离手术。
野口医生说道。
和刚才的兴奋状态截然不同,他的声音很低,犹如波纹散去的水面,脸上露出一丝苦恼的阴郁。
我知道——问题不在身体,而是她们的精神上——但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吧。
3从西侧的游戏室隐隐传来八音盒所奏的《红色华尔兹》——晚上9点。
这是宣告宴会开始的时间。
玄儿怎么还没来?我正想着,通到走廊上的两扇房门中,西头一扇被打开了。
来者不是玄儿,而是小田切鹤子。
中也先生,请来吧。
哦……好的。
我赶紧掐灭手中的香烟,从沙发上站起来。
野口医生默默地看着我。
玄儿呢?我冲着转身朝走廊走去的鹤子问道。
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
玄儿少爷已经在那里了。
她答道,刚才他嘱咐过,让我带你去。
是吧。
此时,鹤子显得很从容,根本想像不出刚才垂死的蛭山被拾进来的时候,她会那样惊慌失措。
她挺着胸,静静地在我前面,朝走廊走去。
我本想利用这个机会问她一些问题,但看样子似乎不行。
我们走到口字形建筑西侧的边廊上。
这里也放着一尊青铜像,和我刚才在音乐室前看到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好几条蛇缠绕着一个半裸的女性。
从这个拐角往右转,一直走,就是我和玄儿看完北门后,回来时经过的那个后门。
此时,鹤子往左拐了。
走廊右侧有一扇双开门。
里面和东馆一样,有个大厅。
厅里也有通向二层的楼梯,内里有一扇双开黑门,门那边便是通向西馆的走廊。
请。
请这边走。
鹤子穿过大厅,走到内里的那扇门前,说道。
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脑海中想着早晨目睹的西馆那黑糊糊的外观。
门对面的走廊基本上和连接东馆与北馆的走廊相同,也是一条用石头建造的酷似隧道的通道。
墙壁和天花板以及地面都砌着黑色石头。
当我正准备跟在鹤子身后,踏上这条走廊的时候,不禁哎呀嘟哝一下。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在昏暗的对面能看见一扇黑色的灯,但是这段距离比我想像的要长得多。
我感觉有几十米。
这两幢建筑之间有这么远吗?——我感到很迷惑,但等我在走廊上走起来,才明白那是自己的错觉。
这个走廊被有意建成这样,让人产生错觉。
首先,与面前这扇双开门相比,走廊对面的那扇门,无论是高度和宽度都要小,也就是说造得更小。
而且整个通道也相应地被建造成前窄后宽的形状。
无论两边墙壁的高度,还是顶部和地面的宽度,都是越往前越窄。
墙壁上方的采光窗户也一样,靠我这边的大,靠前的小。
而且,窗户和窗户之间的间隔也是越往前越小……总之,通过这种特殊的整体构造,让人产生远近错觉,让人从北馆方向往西馆看,产生比实际大几倍的距离感。
据说在l7世纪的巴洛克时代,有许多建筑中都采用了与此相似,让人产生错觉的手法。
即便在日本,在通往茶室的甬道中,建筑师也经常利用这种让人产生远近错觉的建筑手法。
从建材为石头这一点看,这个走廊是北馆翻建时才建造的。
或许这种让人产生幻觉的建筑手法也是那个叫中村的建筑师提议的。
也可能是连接北馆和西馆的通道原本就被精心设计成这样。
不管怎样,这种建筑风格中蕴含着什么意味呢?如果硬要解释的话,恐怕是突出隔离感。
西馆是这个宅子的内里,某种意义上的核心。
为了突出这样的西馆和北馆的不同,才会精心设计,让人产生这种视觉差。
这个宅子本来就和我们日常世界相隔很大。
不单纯是地理位置的问题,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们的常识相去甚远——如同合成怪兽的外观,黑糊糊的内饰,以及生活在这个宅子里的人……在这样的宅子里,西馆——达丽娅之馆则处在更加孤立的内里。
说得夸张一点,这西馆或许是一个日常世界的理论和法则完全无法相通的异界。
要想到达这个异界,就必须经历一种仪式,那就是穿过这条让人产成距离幻觉的通道……我胡思乱想着,跟在鹤子身后,朝前窄后宽的隧道走去。
实际一走,我发现这条走廊最多七八米长,尽头的门也比普通的门低矮、窄小。
穿过走廊尽头的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扇双开黑门。
有门楣的这扇黑门看上去是这个西馆的旧入口。
门里面是个有楼梯的宽敞大厅。
这里比北馆更加安静,微微散发着旧木材和灰尘的气味。
光线更加昏暗,到处都是或浓或淡的黑暗。
很快,我就明白了——光线之所以昏暗和照明有关系。
这里的光线来源不是电灯,而是墙壁上的烛台——那里插着几根燃烧着的蜡烛。
这个房间里不是没有电。
我抬头能看见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的黑影。
是故意不开灯,用蜡烛照明的。
或许因为今晚是达丽娅之夜吧。
请小心脚下。
宴会厅在二楼。
说着,鹤子朝大厅中央的楼梯走去。
我跟在鹤子身后,走上那一个铺着黑绒毯的宽楼梯。
到正面墙壁尽头,楼梯成直角向左拐,一直延伸到。
楼走廊。
这条走廊上的照明也只有烛台上的蜡烛。
当我看见自己的身影在烛光中晃来晃去,非常害怕。
而且就在那时,外面又传来轰隆的雷声,所以我虽然不热,手掌上却满是汗水。
就是这边。
鹤子停下脚步,推开走廊上的一扇黑门,回头看着我,请进。
我听话地慢慢走进去。
这昏暗的屋子中空无一人。
这里是休息室,宴会厅在那里……说着,鹤子指着入口左首方向一扇双开门。
她朝那里走去,轻轻拧开把手,说道:我把中也先生带来了。
请进来吧。
门里传来应答声,那是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吗?请,中也先生。
鹤子从门口退下来,伸出一只手,催促着我,这边请。
谢谢。
我冲着通向宴会厅的门,正准备用汗津津的手握住门把手,不禁回头看了一下鹤子。
只见她站在通向走廊的门边,一动不动,看着我。
怎么回事?一瞬间,我这样想着。
她端庄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手,那眼神,那目光……非常锐利,让人胆寒。
从那眼神上看,她似乎非常憎恨我。
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厌恶?不,是羡慕、嫉妒?还是……那我就告辞了。
鹤子避开我的视线,冷冷地说道,希望达丽娅能祝福你。
很快,鹤子就消失了,仿佛溶化到走廊上那黑暗中。
我无意识地叹口气,再次握住门把手——就在那时,沉闷的雷声又响起来,仿佛要掀起我心中积聚的不安。
4当我走进只有微弱烛光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暗中的那个异国美女的身姿。
那一头垂到胸口的黑发;那锐利的双眸——眼珠是深褐色;那病态般惨白的皮肤;那挺直的高鼻梁;还有那尖下巴……很显然,这不是日本人。
她那涂着口红,线条优美的嘴唇边浮现着美丽、性感、妖艳的微笑。
……哎呀,那就是……我抬着头,出神地看着正面墙壁上的大肖像画,傻站在那里。
那就是……达丽娅?那就是以她名字命名西馆、浦登达丽娅年轻时的肖像吗?她是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并与之成婚的女人。
她是玄儿、美鸟、美鱼两姐妹以及阿清的曾外婆。
说实话,漂亮的美鱼、美鸟两姐妹和画中的女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画中的美女穿着黑色长裙,两手叠加放在膝盖处,坐在安乐椅上。
随着烛光晃动,她的表情似乎也在发生微妙变化。
她那褐色的目光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能射穿对方。
那鲜红的嘴唇似乎就要张开,讲述这个世界的一切秘密……欢迎。
昏暗中,传来浦登柳士郎的低声,这声音犹如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
我似乎刚刚摆脱魔法,环视室内一圈。
我觉得房间里似乎有淡淡的白烟。
似乎什么地方点着香,那气味闻上去酸酸的,甜甜的,好像还有点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浦登家族的人全都围坐在房屋中央的晚餐桌旁:从我进门的角度看,柳士郎坐在右首,最靠内里的地方。
他依然穿着黑色服装,和去南馆时一样,只是领带换成了深红色。
请坐那边。
宅子的当家人说着,用手指着他的正前方。
玄儿隔着桌角,坐在我座位的左边。
他也和柳士郎一样,换上黑色的衣服,深红的领带。
自从春天和他认识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扎领带。
中也君,这是你的座位。
玄儿冲我招招手。
即便听到友人的声音,我还是觉得身心紧张。
我关好门,冲柳士郎鞠躬行礼,然后朝指定的位置走去。
我的脚步肯定晃晃悠悠。
当我坐到高靠背的黑色椅子上,玄儿轻声冲我说道:对不起,刚才走不开,就让鹤子带你来了。
没什么。
我低下脑袋,摇摇头,不禁想起刚才鹤子在邻屋的眼神。
接着,我抬起头,看看玄儿,也许是烛光的作用,他那本来就苍白、瘦削的脸颊显得更加苍白,宛如病入膏育。
美鸟和美鱼两姐妹并列坐在玄儿旁边。
她们也换下了和服,穿上了洋装和鲜红色的裙子。
当然,那裙子是按照这两个连体双胞胎的尺寸特制的。
在美鸟和美鱼旁边,有个女人纹丝不动地靠在椅背上。
那就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美惟吗?在座的人当中,只有她是我初次见到。
——我们的妈妈呀。
——生下我们的时候,妈妈受惊不小。
她和肖像画里的女性一样,穿着黑色长裙,身材纤细。
她的脸庞被长发遮住,从我这个角度无法看得非常清楚,但大致能看出她皮肤白哲,容貌清秀。
——从那以后,她一直……至今还一直惊恐不安。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空中,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加入。
看那样子,她完全心不在焉。
今晚——9月24日的晚上,我们又相聚在这里。
浦登柳士郎缓缓地说起来,今晚是‘达丽娅之夜’。
就是在这个晚上,我们的母亲达丽娅诞生在遥远的异国。
30年前,就是在这个晚上,她留下遗愿,离开人世——今年的‘达丽娅之日’又来到了……长桌上放着两个黑糊糊的烛台,每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蜡烛,所有的蜡烛都是刺眼的大红色。
周围的墙壁上也有几个烛台,上面的蜡烛也全是红色。
我突然想到——房间里的气味说不定是从那些蜡烛上散发出来的,蜡烛里面说不定添加了一些香料成分。
所以……玄儿的对面坐着望和、征顺夫妻。
征顺靠我这边,望和靠里面,他们的儿子阿清坐在两人中间;在南馆走廊上碰见他时,阿清还戴着贝雷帽。
现在他脱掉了贝雷帽,露着光秃秃的脑袋。
他们一家三口也和其他人一样,换上了黑色的衣服。
一共是八个人——这就是如今住在黑暗馆里,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吗?我一边听着柳士郎继续说着犹如咒语一般的话语,一边悄悄抬尖看看左首上方:肖像画里的美女用锐利的眼神看着这边,唇角露出妖艳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虽然浦登柳士郎本该是这个场合的主导者,但那画——那画中的女性仿佛凌驾其上。
大家恐怕都知道。
说着,柳士郎慢慢地环视一圈了很快,他那浑浊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没有移开,今晚,我们邀请到了客人来参加这个宴会。
我赶紧坐直,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只能很暖昧地点点头。
宅子的当家人悠然地抬起石手,指着我:让我再次给大家介绍一下,随后报出了我的名字。
由于玄儿的一再要求,今晚他受到了邀请。
原则上,有资格出席‘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的人只能是具有玄遥和他妻子达丽娅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
但我以前就考虑有时也允许例外。
过去我也曾经想创造这样的机会。
所以——柳士郎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到了旁边的玄儿身上。
这次,玄儿提出这样的请求,我经过确认,决定破例。
柳士郎再次慢慢地环视一圈,有人不同意吗?他问道,那语调还是让人不敢提出异议——没有一个人作答。
我又抬头看看墙上的肖像画。
我觉得那女人含着笑意的鲜红嘴唇似乎微微一动——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不知道她是说同意,还是反对——当然,她是不可能开口说话的。
昏暗中,那股酸酸的,甜甜的,似乎还带点苦,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气味依然散发着。
我觉得这气味越来越浓,仿佛从鼻腔渗透到气管、肺……不,是直接渗透到脑子里。
无规则晃动的烛光与这气味一起,让我的心境朦胧起来。
……啊,这里是……从盘踞在心头的不安中,突然冒出这样的疑问。
在这种状况下,产生如此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里是……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在这里干什么?在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我到底会怎样?好了——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又响起来,今晚的宴会现在开始!5宴会的气氛本该是轻快、热闹,但当时的氛围正好相反,自始至终肃穆、沉重,让人觉得有一种仪式般的严肃。
当柳士郎宣布宴会开始后,没有人说话,都沉默着。
有人看着烛台上的蜡烛,有人埋头看着桌子,还有人看着墙上的那幅肖像画。
还有一些人看着当家人的行动,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多长时间呢?我觉得有好几分钟,又觉得不过几秒。
总之,当时我快失去正确的时间感了。
柳士郎不慌不忙地将双手抬至胸前,拍了一两下巴掌。
那似乎是个暗号,通向刚才那个休息室的双开门吱嘎着被推开了。
只见一个人从那里无声地走了进来,我好不容易才憋住,没让自己叫出来。
——那是僵尸!就是白天我在庭院中看到的那个僵尸。
这人穿着类似西方修道士身上的宽大黑衣,衣服上还带着帽子。
白天我看见的肯定就是这种类似斗篷的衣服。
鬼丸老?我将脸凑到玄儿旁边,低声问道。
是的。
玄儿稍稍点下头,在我耳边嗫嚅着,那个人的基本工作是守墓——就是看守那个‘迷失的笼子’。
在‘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上,宅子里的佣人原则上禁止进入这个房间。
但有个人例外,就是这个人——鬼丸老。
这个老佣人已经快90高龄,从玄遥时代开始,就一直在这个宅子里。
虽然现在已经弄清这人的庐山真面目,但在我看来,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像僵尸。
或许和着装有关系,或许是因为这人在屋内还带着帽子。
这个老佣人一直走到屋子内里,只能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
由于那件肥大黑衣的遮掩,除了能看出有点驼背,个头不高外,根本弄不清其体型。
脸部也被帽子遮盖住。
我突然意识到一点——这个被叫做鬼丸老的佣人究竟是男是女呀?玄儿从来没提到那人的性别,还说不知道其全名……这个老佣人先走到房间内里——柳士郎身后的黑影中,很快就回到桌边,手里捧着一个形状有点怪的大大的红罐子。
柳士郎拿起倒立在桌子上的酒杯,放在黑色的杯垫一角。
老佣人一手握着罐子的瓶颈处,一手扶着罐子的下方,开始往当家人的酒杯中倒起来。
倒入杯中的是和罐子一样红的液体,那似乎是红葡萄酒。
穿着黑衣的老佣人无声地,按照顺序,给每一个人的酒杯中倒上酒。
先是柳士郎,然后是美惟、美鸟、美鱼、玄儿之后,轮到我。
尽管老佣人走到我身边,但由于其脸部被黑色帽子遮掩,我除了能稍稍看到其嘴角的皱纹外,还是无法看清其长相和表情。
我又不能刻意地盯着老佣人看,只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葡萄酒被倒入自己的酒杯里。
装葡萄洒的罐子由红色的毛玻璃制成,形状有点怪。
从远处看,觉得它根本不是左右对称的,表面坑坑洼洼。
靠近一看,终于明白它的形状像什么了——人的心脏。
虽然我很吃惊,但还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在基督教中,葡萄洒是神之子的血液。
将酒装在这个心脏造型的罐子里,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很快,所有人的酒杯都被倒满了。
鬼丸老将罐子放在桌上,再次退到房间内里,柳士郎身后的黑暗中。
这个老佣人今晚的工作就是负责给宴会上的人斟酒吗?好——柳士郎将杯子举到面前,冲着众人说,先干杯,然后敬洒——众人都举起各自的酒杯。
美惟依然傻傻地看着空中,纹丝不动,坐在旁边的美鸟冲她说道:妈,你看!我也仿效他们,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9月24日——今天是我们的母亲达丽娅诞生的日子,让我们共同庆祝。
今天是我们的母亲达丽娅死去的日子,让我们共同哀悼。
柳士郎的话听上去越来越像咒语,我们接受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相信她的遗言,直至我们的永远。
我们远离阳光,悄然隐身于这个世界中普遍存在着的黑暗里……我们将生命永存。
柳士郎将杯子举得更高,放声大叫着: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其他人也高高地举起酒杯,异口同声地喊道: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他们的声音整齐划一,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着。
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柳士郎又重复一次。
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其他人跟着附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着杯子,双手僵硬。
不安和疑惑在那依旧半朦胧的脑海中扩散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这个宴会?现在,在这里,他们到底是进行什么仪式呀?但是当时的气氛根本就不容我细想。
众人将杯中的红葡萄酒一饮而尽。
就连十几岁的美鸟、美鱼和刚刚九岁的阿清也不例外。
中也君。
身边的玄儿冲我说道,全部喝完!我迷惑着,将酒杯移到嘴边。
那葡萄酒闻上去很香醇,我索性一口气灌到喉咙里。
太棒了。
我听见玄儿低声嘟哝。
那喝下肚的红葡萄酒有点甜,口感不错,但是味道有点怪,和我以前喝过的不一样。
感觉有什么东西粘在舌头上,糙糙的。
感觉有点铁锈的味道……我能感觉到酒精在胃里被快速吸收,开始在全身血管中循环,心跳加速。
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香味更加浓厚,刺激着我的鼻腔,一直渗透到大脑深处。
我的脸发烫得厉害,就是坐在那里,都觉得视线摇摇晃晃。
鬼丸老再次从昏暗中现身,重新给众人的空酒杯中斟上葡萄洒。
很快,我的酒杯又满了。
玄儿淡淡地笑着,看着我。
中也君,干杯!说着,他拿着自己的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让达丽娅为我们祝福。
长长的晚餐桌上放着好几个大盘子,上面堆放着许多薄薄的面包片。
喝完第二杯酒后,玄儿欠起身,将手伸向大盘子。
他拿了几片面包,放在小盘子里,递给我:吃吧!啊……谢谢。
我看看四周,只见所有人都从大盘子里拿出面包片,涂上黄油之类的东西,吃起来。
每人面前的垫子下,还各放着一个带盖子的黑色容器。
有些人正准备打开盖子,捞出内里的东西。
我反正先接过玄儿递过来的小盘子。
那面包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很软,可能是在这个宅子里刚烘制出炉的。
涂上这个吃,比较好。
说着,玄儿把一个打开盖子的黑色小瓶递给我。
我用木勺捞了一点,这不是普通的黄油,而是类似于酱的茶色黏稠物。
本来想闻闻味道,但由于房间里的那股香味,让我的嗅觉丧失了敏感,这肯定是以天然黄油或者人造黄油为基础制作而成的。
我撕下一块面包,涂上那玩意,正准备往嘴巴里送。
就在那时我感觉到异样的氛围,不禁停下动作,抬起头。
所有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族的人——心不在焉的美惟除外——都看着我。
柳士郎、美鸟、美鱼、玄儿、征顺和望和夫妻、阿清都看着我的手,看着我的嘴,那眼神犹如锥子一般扎人。
为什么会这样……我感到害怕,尽量不表现出惊慌尖措的样子,将面包塞进嘴里。
那涂在面包上、茶色酱一般的东西非常咸,还有点腥味,不管怎样,都不能说好吃。
我看看玄儿:这是什么东西……吃不惯?玄儿一本正经地问道,也许不太好吃吧。
……不,但这个……中也君,再喝点汤吧。
请,中也先生。
美鱼从玄儿身边,探出脑袋,冲我笑眯眯地说道。
接着,美鸟也探出脑袋。
请,中也先生。
随后,两人轻声笑起来。
妈妈,你也要喝呀。
美鸟冲身边发呆的美惟说着,替她拿起容器上的盖子,帮她拿好勺子,然后催促道,喝呀,妈妈。
我无意识地看看坐在父母中间的阿清。
此时,他那因为原因不明的怪病而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寂寥、哀怨的表情。
当我们的视线交汇时,他仿佛大吃一惊,赶紧垂下眼帘。
没事吧?阿清。
说着,望和将手放在看上去比她苍老的阿清的肩上,没事吧?不要紧的。
阿清。
阿清一语不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拿起勺子,打开那个黑色容器的盖子。
不要紧。
能吃的。
阿清……我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容器。
玄儿还在说——再喝点汤。
这个容器里装的是汤。
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汤呢?我决然地拿起盖子,一股热气冒出来,与此同时,能闻到香辣调味料的刺鼻味道。
我拿起放在垫子一端的大木勺,慢慢地搅拌起来。
这种汤我从未见过,黑红色,稀溜溜的,汤里的菜烧得稀烂,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我觉得那与其说是汤,还不如说是焖过火的杂烩。
但此时我犹豫也没办法,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不会有毒,吃不死人的……我安慰着自己,重新拿起勺子。
但是——当我舀了一勺汤,正准备喝的时候,又感觉到气氛不对。
我拿着勺子,抬起头,只见众人——除了美惟——的视线和方才一样,都集中在这里。
柳士郎、美鸟和美鱼两姐妹、玄儿、征顺和望和大妻,还有阿清。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觉得害怕了,于是没将勺子放进嘴里,而是放回容器中。
顿时,场面有点骚动。
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看玄儿,只见他眉头紧缩,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都快要飞出来了。
很快,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声音仿佛让整个昏暗的房间共振起来。
喝下去!这是柳士郎的声音,不要犹豫,喝下去!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那表情、那声音都充满了威严感,让我无法违抗。
把那个喝下去。
柳士郎用同样的声调,又说了一次。
今晚——‘达丽娅之夜’,在这里——‘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和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我仰面看着墙上的肖像画。
在达丽娅的守护下的意思就是在这幅画的前面吗?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柳士郎又重复一遍。
喝下去!其他人也开始附和起来。
喝下去!把那个肉吃下去!……肉?我的确听到了肉这个字,这究竟……喝下去!喝下去!我感觉自己要是不喝下去,他们将会一直说下去。
不管愿意与否,我只能照他们的话去做了。
我重新拿起勺子,狠命闭上眼睛,然后将那个黑红色,稀溜溜,不知什么玩意的汤喝了下去。
汤里虽然加了香辣调味料,但和刚才涂抹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一样,一点都不好吃。
总的感觉就是非常咸,还有点腥味。
汤里的东西吃下去糙糙的,就像是吃了浸泡在盐水里的碎纸屑一样。
我实在受不了,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含在嘴里,和汤一起灌进喉咙里。
与此同时,我还胆战心惊地注意着众人的反应,他们的视线依然盯着我的手和嘴巴。
喝下去。
柳士郎又说了一遍,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
看起来,如果我不把汤喝完,他们似乎不会善罢甘休。
我索性自暴自弃,再次将勺子伸进容器中。
6葡萄酒、面包和汤。
宴会上准备的东西似乎就这三样,如果算上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不过四样。
剩下的就只有水杯中的清水了。
一开始,我以为菜肴会一个接一个地送上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没有丝毫迹象。
负责斟酒的鬼丸老一直站在房间深处,只要有人的酒杯空了,他就会拿着那个心脏形状的罐子再次倒满酒。
那个少年阿清喝完第二杯后,终于喝水了。
我终于喝完了汤,吃了几片面包,喝了几杯葡萄酒。
与其说我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喝酒了,倒不如说我几乎头一回这样喝酒。
上大学后,我参加过几次学生聚会,但没像现在这样一杯接一杯,最多也就喝几杯啤酒,总觉得按自己的体质,无法喝那么多。
但今晚,情况有所不同。
我觉得或许是自己完全被那种非同寻常的氛围给镇住了。
住在深山老林的怪宅里的谜一样的一家人。
这个对于他们而言,特别日子,特别晚上的宴会。
这个犹如秘密仪式的,异样的……扑朔迷离的烛光;弥漫整个房间,让人不可思议的烟雾;莫名其妙的食物;馆主乃至其他家人的言行中,让人感到他们似乎有秘而不宣的事情……玄儿也是一样。
昨天,通过一系列的事情,我稍微看到玄儿的另一个侧面——今年春天与他相识后,从来没有察觉到。
在这里,在这个宴会上,我觉得他的另一面更加完全地暴露出来。
刚才,当我想喝汤又没喝的时候——当时玄儿的表情让我无法忘怀。
他第一次表现出那样的不满和不快。
当柳士郎命令我喝下去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玄儿也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着那句话。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他中邪了。
玄儿从来没有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过话。
——住在这里的人都被那玩意蛊惑了——对,我想起来了,那个自称艺术家,具有现代科学主义精神的首藤伊佐夫曾经这样评价宅子里的人。
——玄儿也是那样。
玄儿到底为什么要叫我参加这个宴会呢?柳士郎在宴会一开始,就说有时也允许例外,但他们为什么单单挑我做这个例外者呢?到底是为什么……喝得太多,葡萄酒里的酒精的确让我的身心失去了平衡感,我的意识越来越陷入一种朦胧状态。
我丧失了思考力,但对于声音很敏感。
我感觉屋子里到处有人在窃窃私语。
我眼前晃动得厉害,觉得整个身体坐在椅子上,在波涛中颠簸。
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的大多数人只管吃面包,喝汤,喝葡萄酒。
美鸟、美鱼忙着照顾依然发呆的美惟。
征顺不时地低头,独自嘟哝。
望和则一直担心着阿清。
柳士郎时不时交叉双臂,用那浑浊的眼眸,慢慢地环视众人。
而墙上那幅肖像画中,年轻时期的达丽娅带着妖艳的笑容,俯瞰着他们。
怎么呢?中也君,你不喝了?玄儿冲我问道。
他也喝了不少酒,眼睛充血,红红的,让人觉得害怕。
哎,我已经……我用手掌盖住酒杯,无力地摇摇头。
就这样稍微动一下,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哎……玄儿。
干吗?哎……洗手间在哪里?哎?不舒服?不,不是。
虽然我已经相当醉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感到恶心和烧心。
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是吗?那就好。
玄儿用力擦擦充血的眼睛,洗手间在楼下。
我带你去……我来带您去吧。
从我的斜后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玄儿的话。
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沙哑,无法辨别男女。
我来带路。
不知什么时候,鬼丸老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后。
请您跟着我。
说着,那个穿着黑衣的老佣人朝我正后方的门走去。
这扇门不是通向刚才的休息室,而是直接通到走廊上。
玄儿用眼神示意一下,我吃惊地站起来。
此时,我的平衡感和运动机能比想像的更加迟钝。
我踉踉跄跄地穿过房门,走出去,差点跌倒。
鬼丸老显得很敏捷,嗖的一下便走到昏暗的走廊上,我好不容易才挺直身体,跟在后面。
我们在大厅前面,向左拐弯,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到了尽头,又向右拐弯,其内里有通到一层的备用楼梯。
鬼丸老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语不发,走下楼梯。
我几乎整个人靠在楼梯的扶手上,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洗手间就在楼梯旁边。
在那边。
鬼丸老嘶哑地说道,指指洗手间的门。
那时,从其宽大的黑色袖口中露出一只干瘦的手,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但是光从手的外形,以及步伐等方面看,依旧很难判断这个老人的性别。
瞬间 ,我觉得没必要弄清这个老人的性别,只要有这个人存在就可以了。
我上过厕所,洗了洗手。
洗脸池附近没有镜子,我无法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
虽然我没感到脸发烫,也不想呕吐,但觉得自己的脸色说不定苍白无比,和玄儿一样,眼睛充血。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借助着微弱烛光,独自回到走廊上……在尽头向左拐弯,一直走,然后向右拐弯,走到第二扇黑门处。
我朦胧地想想像着屋内的情景,握住门把手。
然而,不知为何,把手转不动。
我握着把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打不开。
上锁了?我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刚才我和鬼丸老离开房间后,有人把门锁起来了?明明知道我马上就回来,究竟为何要这样做?玄儿!我叫着,敲敲门,就在那时,屋外传来低沉的雷鸣声,怎么回事?请开门。
就在那时,一只手从旁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宽大的黑色袖口,土灰色、干瘦的手……是鬼丸老吗?请不要敲了。
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昏暗中,不是这里。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嗯?门打不开,所以我才敲的。
不是这里。
鬼丸老又重复一遍。
但是——这个房间可不能靠近呀。
但这里不是……我依然糊涂,重新握住门把手。
那黑色兜头帽下,满是褶子的嘴巴动了起来。
您弄错楼层了,这个老人正言厉色地说道,宴会厅在二楼。
……啊?!尽管我醉得不轻,但也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竟然没有上楼。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只是在走廊上,按照与来时相反的顺序,走了回来。
这么说来,这个房间位于宴会厅的正下方。
此时,我才意识到,现在面前的这扇门是单开的门,而宴会厅的那扇门则是双开门。
请往这边走。
啊……对不起。
鬼丸老转身,走向走廊,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刚才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我问道,为什么不能接近?难道有什么……您是问我吗?鬼丸老猛地停下脚步,反问道。
我暖昧地嗯了一声,这个老佣人背对着我,说了起来:那扇门已经被锁了十几年,禁止任何人进入。
锁了十几年?——打不开的门,打不开的房间之类的词组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为什么会那样?我随口问了一句。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反问道。
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这个……这个,是的。
我虽然喝醉了,意识朦胧,但反而难以抑制住好奇心,那是什么房间?过去,那曾是玄遥老爷的书房。
是浦登玄遥先生的……那里曾发生过什么?我必须回答吗?是的。
如果这样的话……这个穿着黑衣的老佣人依然背对着我,淡淡地回答起问题,那个屋子里曾发生过可怕的事情。
18年前的9月24日——那天也是‘达丽娅之日’。
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呀?玄遥老爷在那间书房里被杀害了。
当天晚上,卓藏老爷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
从此,那个房间就被锁上,被封起来,是个让人忌讳的地方。
7我记不清当晚的宴会是何时结束的。
当我上过厕所回去后,烛光下的房间里依然飘散着不可思议的香味,浦登家族的人依然在墙上肖像画的俯瞰下,静静地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和汤。
我又被灌了几杯酒,只要稍微动一下身体,使觉得天旋地转,耳中传来本不该有的嗫嚅声,混沌的大脑中交织着各种各样劲滑的线条,自问自答,不得要领。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那个好友非常可怕;而忙着照顾妈+++那对畸形双胞胎姐妹的声音竟然和《米诺谢奴》的旋律重叠在一起,我突然觉得她们的微笑很有女人味,很妖艳;那个隔着餐桌,对面而坐的当家人则突然变成了可怕的牛头怪物;那个苍老的少年和妈妈在说着什么,望着地们,我突然想哭。
而那少年的爸爸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读过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宫垣叶太郎是个侦探小说家,了解的人自然知道,但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或许他从玄儿那里得知我喜欢看侦探小说。
我有一本叫<冥想诗人的家>的书,上面有作者的亲笔签名。
如果有兴趣,我让你看看。
我想看。
《冥想诗人的家》是宫垣叶太郎的处女作,非常有名的长篇小说,现在已经绝版,很难得到。
这本书我一直想看,但从来没看过。
那明天给你看。
那个少年的爸爸——浦登征顺说道,对了,也不一定明天。
今后机会多得很。
宴会终于结束,我记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几乎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让玄儿架着,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我还记得玄儿曾问了我好几次——没事吧?中也君。
但忘记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我记得自己口齿不清地,问了许多事情,但想不起来那些问题是什么,是如何问的,当然也想不起来玄儿是怎样回答的。
夜越来越深,被风雨声、雷鸣声以及黑暗所包裹。
不知何时,鬼丸老不见了。
我记得曾看见鹤子。
对了,在北馆的走廊上,好像曾遇到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他从塔上坠落下来……但为何会那样?一瞬间,又产生了那样的疑问)。
他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走在冰冷的石走廊上。
尽管玄儿问他干什么,那年轻人默默无语,满脸困惑,视线游离——我感觉是这样。
玄儿肯定一直把我送到东馆二楼。
当我没有换衣服就一头倒在床上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个因为事故而身负重伤的驼背蛭山。
现在,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他是如何痛苦呢?痛苦……那是走向死亡的痛苦。
痛苦的结局就是死亡。
死就是空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空才是惟一的永远吗?据说在西馆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里,第一代馆主玄遥被杀害了。
他究竟是被怎样杀死的?谁杀死他的?卓藏是玄儿外公的名字。
据说那个卓藏在同一个夜晚自杀了。
玄遥和卓藏死后,是被安葬在那个墓地里吗?那个墓地被叫做迷失的笼子……为什么迷失?谁在迷失?为什么是笼子?是何种用处的笼子?——请吃。
——啊,这是美鱼的声音。
——请吃,中也先生。
——这是美鸟的声音。
——这对妖艳、美丽的畸形双胞胎是完全的H形双重体,完全可与章、严兄弟媲美。
——不要犹豫,吃下去!——众人附和柳士郎的声音。
——吃下去!在达丽娅之夜,在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把那个吃下去!——把那个肉吃下去!肉……还是肉吗?那是什么肉?我吃了那肉吗?我到底吃了什么?而且,我…………在风雨和雷鸣声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我睡得很死,仿佛被吞没到无尽黑暗的深处。
间奏曲三分裂的视点带着很大的随意性,各自不规则地沉浮着。
现在,视点的主体还沉积在昏暗的混沌中,无法掌握那个在半透明墙壁对面展开的世界。
有时,感觉、认识以及思考的零星片断会因为某个缘故而显现,可笑的是,这反而添乱和误导……无边无际,将一切包裹其中的黑暗令人意外得柔软,依然充满着冷冷的恶意。
1又迎来了一个夜晚,市朗独自缩在一角,胆战心惊。
外面的大雨还在下;大风呼啸,听上去像是人的喊叫声;草木沙沙作响,平添几分恐怖。
电闪、雷鸣,还有那漆黑的夜晚……这个夜晚里的一切都让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待在一个陈旧的木屋中。
这个木屋都不能叫茅舍,而是废屋。
这里似乎曾发生过火灾,大部分被烧毁了,只有这里幸免,但被丢弃不管,没有得到任何修缮。
这里太破落、荒芜了,让人根本就无法想像其当年的用处。
墙壁上满是裂缝,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地板都腐烂、脱落了。
破烂不堪的天花板上到处都在漏水。
在昏暗的房间一角,没有漏雨的一处,有着摇摇欲坠、脏兮兮的木椅和木桌。
市朗抱着膝盖,坐在那椅子上。
每当电闪雷鸣,他便把头埋进两腿间,屏住呼吸。
虽然天气并不冷,但这段时间,市朗浑身都在颤抖。
桌上放着一个可以折叠的旧灯笼,里面点着蜡烛,这样一来,周围没有昨晚那么黑了。
挂在椅子靠背上的背包里,有一块被咬了一半的法式面包,这样一来,市朗可以填填肚子了————这些都是那个男孩给的。
市朗觉得要感谢那个男孩,但是……我该怎么做呢?市朗无力地叹口气,看看手表。
晚上11点多。
不到一个小时,又要迎来新的一天。
25日、昨天和今天都没回家,也没上学,家里人肯定担心了,说不定整个村子都乱了,如果真这样,还不如事先把目的地告诉某个人……市朗回想着……自己在湖边广场上的吉普车里度过了一晚……今天上午10点左右,醒了。
也许身心都相当疲惫,这一觉睡得真香,一个噩梦也没做。
醒来后,市朗首先觉得嘴巴干,肚子饿,还听见那敲打在吉普车帆布上的细雨声。
市朗睡眼朦胧地环视四周,想到所处状况后,与昨晚相同的不安和恐怖感再度涌上心头。
天亮了,外面下起雨,但基本状况没有任何改观。
雨得还不是很大。
市朗背好背囊,戴上棒球帽,罩上夹克衫的兜头帽,胆战心惊地从吉普车上爬下来。
天空虽然乌云密布,但毕竟亮了!市朗从来没有因为天亮而这么开心过。
市朗张大嘴巴,仰面朝天,让滴落的雨水润润嗓子,顿时又觉得肚子饿了,要找点吃的……市朗想到了那个栈桥边的黑色房屋,那里肯定有吃的东西。
但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当时的场景又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市朗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偷窥屋内时,看到了那个异样的男人。
当时那人正在磨刀,土灰色、看起来不健康的脸上露出令人恐怖的笑容。
那时,地震再度爆发。
屋内的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家具摆设也倒下来……在散乱的瓦砾和玻璃碎片中,那个男子被压在大架子下面,痛苦地挣扎着。
他浑身是血,表情狰狞,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那家伙怎么样了?市朗虽然知道他受了重伤,但因为害怕,还是从那里逃开了。
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还被压在大架子下面吗?总不会就那么死了吧……市朗心情复杂,罪恶感与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交错在一起,冒雨朝湖边的栈桥走去。
那时,市朗第一次看见那个湖中小岛。
岛四周是高高的石墙,犹如城墙一般。
隔着石墙,那宅子的黑影时隐时现。
那就是——市朗不禁浑身哆嗦一下。
那就是黑暗馆……湖边那个屋子的大门半开着。
市朗小心谨慎地走进去。
他从门口一直朝里走到那男子倒下的房间。
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瓦砾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这些和昨天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样。
但是……市朗不禁惊叫起来。
没有人。
那个男子不在大架子下面。
他依靠自身力量挣脱了,还是有人来救他呢?市朗心中的罪恶感稍微平息一点,但恐惧感却急剧上升。
那家伙说不定就在附近。
或许还有别人。
如果被他们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呢?——不能靠近那个宅子!市朗又想起奶奶的话。
——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心惊肉跳地环视四周,发现在入口边的台子上有个电话机。
市朗冲过去,抓起电话。
有电话,就可以和家里联系,就可以求救了。
但是,电话机中只传来讨厌的杂音,即便拨号,也还是杂音,打不通;不知是电话机本身坏了,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市朗没有放弃,挂上电话,又拿起来拨号,试了多次,但结果都一样。
就在那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市朗顿时心怦怦直跳。
那是从附近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
市朗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逃出去,而是朝隔壁房间走去。
那里好像是卧室,里面的窗边放着一张床,屋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
而且那个呻吟的人正躺在床前的黑色地板上。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就是昨天看到的男子。
他后背隆起,侧身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他是依靠自身力量,从大架子下挣脱出来,爬到这里而筋疲力尽了?他曾经昏迷过去吗?他伤得怎么样?市朗想喊他,但犹豫不决。
昨天透过窗户看到这个男子令人恐怖的笑容……当时的那种剧烈恐惧感又在脑海中复苏,让市朗的喉咙凝固了。
对、对不起……市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对不起。
突然,那男子猛地一动。
市朗顿时惊叫着,逃开了。
市朗从屋内冲出来,朝栈桥跑去。
栈桥上拴着一艘小船,是小型的摩托艇。
坐这个摩托艇上岛,去向宅子里的人求救……市朗从来没有驾驶过摩托艇,要是有船桨,还能划一划。
他扭头朝那个房子看去——只见一个灰色人影摇摇晃晃地从房子阴暗处走了出来,市朗再次惊叫起来——哎呀!是那家伙!那家伙要追过来了!那家伙来追我了!市朗忘我地跑起来,他冒雨跑在湖边小道上,慌不择路。
跑了一截,回头一看,发现那个男子不见了。
没事了,没事了。
市朗拼命地冲自己说,那家伙受伤了,跑不过来。
肯定没事了没事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市朗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朝湖中小岛望去。
此时,他才注意到——湖水的颜色很奇怪,不是蓝色、绿色,也不是灰色,却是有点红,就像是被倒了许多颜料,湖面泛起茶红色。
这湖水原本就是这种颜色吗?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变色的?市朗突然想到——如果就这样沿着湖边走一圈,说不定能找到其他船只,对!或许还有能绕过那崩塌地域,回到村庄的道路。
要是能找到……就在那时,传来一种声响,不是雨声,也不是湖水声,而是马达的轰鸣声。
市朗惊讶地朝栈桥望去。
这是刚才那艘摩托艇的轰鸣声吗?……市朗看见那艘小艇驶离栈桥,驾驶者正是那个男子。
一瞬间,市朗觉得那男子驾船来追自己,但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样,那小艇一直朝着小岛的方向开去。
小艇在茶红色的湖面上穿行着,马达发出轰鸣声,速度越来越快,笔直地冲向那黑色的小岛。
市朗站在湖边,屏息望着。
接下来的事情让人意想不到。
那个高速行驶的小艇既没有减速,也没有掉转方向,猛烈地撞在那四周都是石墙的小岛上。
烟雨朦胧中,传来巨大声响,短短几秒钟,那艘小艇就从市朗的视野中消失了。
市朗能隐约看到那飘散在空中的黑色碎片,但不知那男人情形如何。
当时是上午11点半左右。
2随后,在自己目击小艇碰撞的事故后……市朗在椅子上,抱着腿,继续回想。
……雨势渐渐变大。
市朗独自走在湖边小道上,心头己经不再像方才那么恐俱。
现在不用担心被那男子追击,不用担心那男子了——但是市朗所处的基本状况并没有改观。
他的腿很沉,手腕和肩膀也很沉,最主要是肚子饿。
尽管如此,市朗还是不想回那个湖边小屋去找吃的。
市朗就这样走了一小时左右,正好绕到小岛后面。
就在那时,市朗发现了那条延伸到岛上的桥。
在这里,风吹雨打中,湖水颜色呈现暗蓝色。
看来,栈桥一带的湖水还是因为某种原因才变成茶红色。
与栈桥那边相比,这里与小岛的距离要短得多,估计最多也就百十米。
一座不多见的桥将两处连接起来。
那不是拱桥,也不是吊桥……市朗头次看见那种桥。
危险!禁止通行!桥前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四方方的警告红字,和昨天看见的,那块——此处乃浦登家族私有土地——牌子一模一样。
这桥直接漂浮在湖面上,或许叫浮桥吧。
人们将许多筏子一样的浮子连接起来,其上铺木板,搭建而成。
经历风吹雨打,加之湖水的推波助澜,这桥显得不牢固。
虽然桥的宽幅可以通过一辆板车,两边拉着锁链,但或许年代久远,所以才危险吧。
如果强行通过,说不定会将桥弄坏。
犹豫良久,市朗还是无视警告,走上桥去。
他觉得自己个小,体重轻,只要小心,应该可以过去。
就算掉到湖里,白己也会游泳。
再那样在湖边乱转,也没什么用。
进入森林,恐怕会迷路。
能绕过那片坍塌区域的道路似乎也不存在,就算真有,自己也找不到。
风雨的确也变大了,远处似乎传来雷鸣声。
市朗下定决心——先去岛上。
虽然不知道宅子里住着什么人,但总比这样没无目的地游荡要强。
因此……当时快下午1点。
一阵大风刮过,仿佛从后面推着市朗。
市朗重新背好背囊,戴好夹克上的兜头帽,走上桥。
浮在湖面上的那座桥非常摇晃,比预料的厉害。
桥面和锁链都年代久远,加上被雨淋湿,每走一步,脚下就传来让人惴惴不安的声响,仿佛那腐烂的桥板就要脱落了。
串联浮子的铁锁锈迹斑斑,一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好几次都想掉头回去,但市朗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还有一点,还有一点,慢慢地迈着脚步。
最后十米,市朗决定索性跑过去。
事后想想,那也许是个错误。
市朗跑的时候,耳边不时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好像是锁链断裂的声响。
整座桥摇晃得更加厉害,到处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脚下的几块木板也脱落了,市朗差点跌倒。
真没想到,那个似乎伸手可及的对岸竟然让人感到如此遥远……尽管这样,市朗还是过来了,不能不说是幸运。
他连滚带爬地上了小岛。
就在那时——整座桥猛地横着斜过来,随着剧烈的异响,从中间断开了。
一处断开。
其他地方也是迟早的事。
木板的脱落声、锁链的断裂声持续不断,桥面到处断开。
从湖岸边延伸过来的桥面犹如水中大蛇,七扭八歪地漂移开。
湖面上到处散落着桥板和浮子。
就这样,市朗登上了小岛,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渡过这座桥的人。
桥边建有一个小栈桥,但没有一艘船。
栈桥边,有块地方黑糊糊的,像是被烧毁房屋的遗迹,看上去那里曾是存放船只的小屋。
长长的石阶从岸边带着缓缓的坡度向上延伸。
市朗再次看看毁坏的桥,然后将不知何时脱落下来的夹克上的兜头帽重新罩在棒球帽上,登上石阶。
走到尽头,有一扇又重又厚的黑门。
市朗推推,门纹丝不动,似乎里面加了门闩,然而幸运的是,其旁边的木质便门却敞开着。
穿过便门,展现在眼前的是草木繁杂,郁郁葱葱的大庭院。
市朗在那里首先看到的是这个陈旧的房子。
这房子建在石墙边,从市朗的角度看过去,在左首方向。
这是一个腐朽不堪的废屋,被蔓草和青藤覆盖着。
市朗跑了进去,他想那里至少可以遮风挡雨。
3市朗继续回想。
当他发现并跑进这个房子里的时候,雨下得还没这么大,从天花板上漏下来的雨水也没这么多。
市朗脱下被雨水淋湿的夹克,从背囊中取出毛巾,擦擦手和脸,当他总算回过神的时候——谁?从房子入口传来询问声,谁?——市朗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拿着黄色雨伞的人正看着自己。
这就是那个叫慎太的少年与市朗的初次相会。
谁?对方又问了一遍,叠好雨伞,放在房门外,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那少年穿着茶色的短裤和蓝色的短袖衬衫,剃着光头。
我,我叫市朗。
市朗回答道。
从外表看,对方比自己小五六岁,似乎也因为他的出现而很吃惊。
我从I村来……I村?少年显得纳闷,你叫市朗?是的——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我叫慎太。
慎太?是你的名字?我妈妈叫羽取忍。
羽取忍……市朗觉得那孩子如果比自己小五岁,也应该八岁了,但说话没有条理,反应也很迟钝,说不定智力上有问题。
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市朗又问了一遍。
慎太歪着脖子,回答起来,我,宅子里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然后继续歪着脖子,说下去,我妈妈在这里工作。
妈妈在这里工作?难道他是佣人的孩子?这里是?市朗问道,这个房子是……这里是我的……回答一半,慎太闭口不说了。
你的房间?我的……市朗再次环顾四周,除了破烂不堪的废屋外,没有任何东西。
难道这里就是这个孩子的房间?——怎么可能!市朗突然想到——这里或许是他的秘密基地之类的地方。
这里是这个少年瞒着大人,独自进出的秘密游戏场所。
宅子里的人可怕吗?市朗诚心诚意地问道。
慎人又歪着脖子,想了半天:老爷比较可怕。
说完,他看着自己脚一下。
可怕……是吗?——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再度想起奶奶的话,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果然这样。
市朗觉得还是潜藏在这里一段时间,看看情形再说。
眼前这个少年暂且不论,如果这宅子里的人都和岸边那个建筑物中的男人一样恐怖,自己该怎么办?此时,市朗一下子犹豫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还有一种罪恶感——一不仅随意闯入私有领地,还弄坏了上岛的浮桥。
而那艘小艇的事故,也不能说和自己没有一点责任。
他一边这么想着——肚子,饿了。
市朗无法抑制自已此时的生理欲望,这里有没有吃的?他看着慎太。
你,肚子……饿了?少年纳闷地看着他,问道。
就在那时,突然——慎太!从房外传来喊叫声,市朗一下子跳起来。
慎太!你在里面吗?是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那人非常生气,慎太也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
市朗轻声问:谁?谁来了?慎太一语不发,胆战心惊地朝房外走去。
等一下!市朗叫住他,跑过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现在要是被发现就惨了。
拜托了!慎太暖昧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从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
慎太!你在那里干什么?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慎太将身体从外面缩回来,扭头看着市朗:这里的事情,要保密!这个废屋看来还是这个少年的秘密场所。
市朗觉得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不要向任何人提及这里。
市朗狠命点点头,慎太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在干什么?传来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训斥,是在里面玩吗?那里危险!虽然市朗拜托那孩子保持沉默,但还是不放心,退到房子内里,缩成一团。
很快,那男人的声音消失了。
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无人过来,市朗总算放心了。
大约不到一小时,慎太又回来了。
当时,市朗不敢走到外面,饿着肚子,蹲在房间角落里。
市朗!少年叠好和刚才一样的黄色的伞,走了进来,叫着市朗的名字,不自然地笑着。
这里,要保密!他说话显得没有条理,市朗,你也要保密。
市朗明白那少年不想对任何人说。
不知那少年是否明白,对于双方而言,这里都要保密。
给!说着,慎太把一个装在纸袋里的法式大面包递了过来,这个,要保密。
那少年是瞒着家里人,拿给饥肠辘辘的自己的吗?市朗都忘了道谢,接过面包,啃起来。
他也没好好嚼,就往肚子里咽,猛地呛住喉陇,剧烈咳嗽起来。
谢谢!市朗咽下第一口后,才想起来道谢。
这里,要保密!慎太又重复了一遍,他似乎相当不情愿让别人知道这里。
知道,保密!市朗使劲点点头,回应着,不和任何人说。
不说!对了,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慎太歪着脖子,市朗接着说下去:有没有蜡烛什么的?蜡烛……明白吗?到晚上,这里会一片漆黑,我想要能照亮的东西。
蜡烛……慎太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走到房间一角的脏桌子旁,然后打开抽屉,在里面翻起来,拉出一个东西。
那就是这个——现在,在市朗眼前发出微弱光芒——灯笼。
那之后,慎太就再也没来过。
傍晚、深夜……市朗只能在这个房子一角熬时间。
随着黑夜的到来,风雨也更加猛烈,时不时有闪电掠过,雷鸣响起,这让本来就恐惧不安的市朗更加惊心动魄:无计可施,现在只能在这里——虽然地方变了,但基本状况依然如故,很闭塞。
等天亮,等风雨平息。
市朗想着到那时再想办法。
和昨夜不同,现在自己不是单枪匹马,还有那个叫慎太的男孩——只有那孩子是自己人,至少不是敌人。
因此——市朗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一天,指针正接近凌晨1点。
灯笼里的烛光猛地摇曳一下。
市朗看看挡风玻璃里面的蜡烛,发现已经非常短,他明白蜡烛燃尽只是时间问题。
市朗将腿从椅子上放下来,犹豫片刻,打开桌子的第一层抽屉,想看看里面是否有备用的蜡烛。
抽屉里放了不少东西。
有玻璃球、陀螺、竹蜻蜓等孩子的玩具,也有铅笔、钢笔、雕刻刀、锤子、钉子、螺丝刀之类的文具和工具。
这些肯定都是那个少年拿来的。
这个灯笼恐怕也是他从宅子里的储藏室中发现,拿过来的。
市朗没有找到蜡烛,便又打开了第二层抽屉,那里的东西和上层有所不同。
有挂着几把钥匙的钥匙串、打火机、烟斗、戒指、一只耳环、领带夹、外国的银币和铜币……好像都不是孩子玩的东西。
市朗发现里面还夹着一个钱包,觉得奇怪,便拿出来看看。
里面有几张纸币。
钱包和纸币都湿漉漉的。
除了纸币,市朗从里面还找到了一张湿乎乎的照片。
他抽出来,凑到灯笼边。
照片很旧。
两个人站在室外,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拍摄的。
其中一个是穿着和服的中年女性,另一个则是干瘦的孩子,孩子紧紧地贴在那女人身边,两人看上去像是母子。
市朗当然不认识他们。
市朗看着照片反面,发现上面写着什么,但是大部分文字都泅水了,无法看清全部。
……岁生日,……月7日,市朗费了半天劲,也只辨认出这么多。
哦——市朗不禁自言自语起来,那家伙……原来如此。
那个叫慎太的少年将在宅子里找到的东西偷偷地藏在这里。
这个第二层抽屉里的东西肯定就是那孩子收集来的宝物。
因此,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这里是他的秘密场所。
市朗将钱包放回原处,又在抽屉里翻腾起来,终于在内里找到了几根蜡烛。
抽屉里的打火机已经没气了,点不着。
市朗从裤兜里拿出昨天——不,是前天——在那个森林中,汽车事故现场拣到的那个火柴盒:现在燃烧着的蜡烛就是用火柴点着的。
在火柴盒的黄色封皮上,印着岛田茶座字样的店名,在一角还印着店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好像是位于熊本市内的茶座。
这个火柴盒为什么会掉落在出事轿车的旁边呢……市朗重新点上新蜡烛,从灯笼中取出短蜡烛。
这样一来,至少可以维待儿个小时。
虽然市朗已经达到预期目的,但还有两层抽屉没打开。
他突然变得很好奇,想看看还隐藏着什么宝物。
市朗拉开了第三层抽屉。
市朗多少已经预感到了,里面放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的许多宝物。
有好多果子——栋树果、橡树果、袍树果,还有并无特殊之处,只是形状有点奇特的石子,还有好几块瓦片之类的东西。
另外,里面还放着蛇皮、蝉壳、蜂巢、螳螂的卵、鸟的羽毛、干瘪的壁虎尸体等等。
大人要是看见这些东西,肯定会皱眉头,勒令扔掉的。
就连市朗看到蛇皮和壁虎尸体,也不禁皱起眉头。
加上目前所处的状况,市朗更加觉得害怕。
即便如此,当他关上第三层抽屉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将手伸向最底层的抽屉。
最底层的抽屉比其他抽屉都要大,如果里面也藏着宝物,那宝物的容积一定不小。
市朗想着,拉开了抽屉,当他看见里面滚动的东西后,不禁失声叫起来,后退数步。
什么,什么玩意?市朗使劲眨眨眼睛,觉得背后一阵寒意,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刚才那玩意,是什么……市朗胆战心惊地走到桌子旁,弯着上半身,再次看看抽屉里面。
没错,就是刚才自己看到的东西,那东西还在滚着。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最底层抽屉里放着的是脏兮兮的骨头,而且一眼就能分辨出那是人的头盖骨。
这就是——这也是那个少年慎太的宝物吗?那孩子从哪里找到这玩意的?拿着这样的东西,那孩子不害怕吗?这是谁的头盖骨?这个人何时、何地死的?这……市朗觉得那个被自己认为是惟一自己人的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恐怖,让人琢磨不透。
市朗颤抖着双手,关上抽屉,离开桌子,找了一块没有漏雨的地方,坐下来。
他又开始害怕起来。
4同一个夜晚的同一时间——在黑暗馆东馆一楼的客厅里,江南仰面躺在褥子上,看着黑色的天花板。
灯光暗了一点。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努力睡觉,但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毫无关联地、杂乱地出现在脑海里。
或许医生给的药产生了效果,身上各处的钝痛感基本上俏失了,疲劳感也不强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浑身的麻痹感也逐渐减弱。
他觉得要是睡上一觉,等再醒来,感觉会更好。
但是——接下来会怎样?连江南本人都无法预测的是自身内部——心灵深处的问题……——总之,丧失了记忆,是吗?——是吗?你有那种感觉吗?没有记忆,无法回忆。
——是的。
是这种状况。
听说9月23日傍晚,我独自上岛,独自登上十角塔,从最高层的平台上掉落下来。
虽然自己的记忆还不清晰,但既然别人这么说,那应该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是位于湖中小岛的宅子里的房间。
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黑暗馆。
感觉在内心探处,对黑暗馆、浦登家族之类的名称,自己有点零散的记忆,的确是这样感觉的,的确,……对。
我为了到这个叫黑暗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开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好长时间。
但是,半路上,那车子撞倒森林里了……在混沌的心中,记忆片断缓缓地动起来。
……对。
车子冲进森林,撞在大树的树干上,停下来。
而且,我……如此复苏的记忆片断有一些,但往往想到半截,便再也想不下去,这些记忆断片无法把江南的过去和现在有机地结合起来。
我似乎因为从塔上坠落,受到冲击,从而丧失记忆。
之前,我的记忆——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呢?不,我的记忆究竟是什么?人通过什么能找到一种根据——能确信那就是自己的根据?……不知道。
肉体上的麻痹感虽然恢复了,但头脑深处依然还存在着那种麻痹感。
江南觉得意识中的许多部分还很朦胧,杂乱无章——我究竟是谁?当他用力闭上眼睛,他在客厅前的走廊上所目击的情景缓缓地浮现在脑海里。
傍晚前——大约是下午3点半左右吧,从玄关大厅,喧嚣声和慌乱的讲话声传入江南耳中。
江南躺在褥子上,呆呆地想着——出什么事呢?有什么大事吗?很快,从走廊上传来两个人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从玄关大厅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讲话声。
或许因为走廊和大厅之间的门开着,江南能听得更加清晰:——很糟糕。
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受伤不轻……——会死吗?——先抬到房间里。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第一个房间有。
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
几乎每个人嗓门都很大,似乎发生了紧急事态。
——蛭山,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野口先生!——他全身都是碰伤,还有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
说不定内脏也……难道是有伤员?难道是出了事故?他们才这样……江南站起来,打开面向走廊的拉门,朝外望去。
当时,说话者正准备穿过走廊。
两个男人抬着担架,江南对其中一个有点印象,那人上午曾来过客厅。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走在担架旁边,那是被叫做野口先生的医生。
而担架上躺着的是——一个身上盖着毛毯,脸冲着江南这边的男人。
当江南看见他那满是血污和泥巴的脸,吃惊不已,身体僵直。
那人肯定身负重伤,头上缠着毛巾,代替了绷带;眼睛紧闭,眼皮上沾满污血;舌头从嘴角耷拉出来,犹如腐烂的肉片……江南直觉地感到那人奄奄一息。
看来还是发生了重大事故,那人才变成这样……江南张大嘴巴,想喊什么,但无法顺畅地发出声音。
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白己要喊什么。
就在那时,那伤员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咳嗽起来。
没事吧?紧跟在担架后面的男子——浦登玄儿问道。
让人揪心的咳嗽声还在继续:从伤员的嘴中,冒出血泡。
野口医生赶紧用手帕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污。
那人发出微弱的呼吸,就在那时,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
让人心跳。
……啊……江南发出呻吟。
还是无法顺畅地讲话,……啊……呜……那人早晚都是死,但现在那么痛苦,那么痛苦呀。
很快,那人止住咳嗽,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江南觉得那人无力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瞬间交汇在一起。
那已经复苏的记忆片断——躺在病床上的她的面容、表情——重叠其上。
虚弱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混的发音,……啊……妈妈(妈妈)。
那时,在那个病房里,我……好了,你——江南君,还是到屋内休息吧。
浦登玄儿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出了点事故,你昨天真是幸运。
江南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还是出事故了。
江南慢慢退回房间,一屁股坐在褥子上,脑子里反复想着事故这个词。
于是,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情景。
——对,就是那个…………冲进森林里的黑色轿车、破碎的玻璃、飞溅的鲜血、撞瘪的发动机罩、左手上的刺痛。
而且,我……突然——江南预感到回想傍晚前的事情的意识似乎要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拖曳到另一处,赶紧睁开眼睛。
微弱光线下,黑色天花板依稀可见,和刚才一模一样。
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外。
听不到任何声音。
江南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头枕在枕头上,慢慢地摇摇头。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个黑暗馆?为什么——为什么?我和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什么关联吗?……还是不知道。
江南觉得那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晚饭依旧是那个叫羽取忍的佣人送来的。
当时,江南用身体比划着,让她带自己去上厕所。
进入那个叫做南馆的建筑后,沿着左首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拐弯,便是厕所。
羽取忍告诉他——东馆内里也有厕所,但那是来客用的,尽量用这个厕所。
此后,夜越来越深,江南没有任何目的,从客厅里溜出来,朝与南馆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南穿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然后左拐,又走了一截,便看到一条类似隧道的走廊。
那条走廊一直延伸到一个与东馆风格非常不同的建筑中。
从方位上考虑,那里恐怕就是被叫做北馆的地方。
江南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
他第一次进入那个建筑内,所以一切对他而言,都很陌生。
右放着大量书籍的房间,有放着钢琴的房间,有放着台球桌的房间,有相当宽敞的大厅,还有画室,里面散落着绘画工具和画了一半的画。
江南还上了二楼,那里有许多自己根本不认识的房间。
江南又回到一楼,继续在昏暗的走廊上转来转去,最后被玄儿叫住了。
怎么了?你在那里干什么?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责备。
江南无法回答,只能胆战心惊地避开他的视线。
你的身休好像正在恢复呀?玄儿好像是这么说的,但最好不要随意在宅子里闲逛。
……你想起什么没有?江南摇摇头,算是回答。
那个叫中也先生的年轻男子站在玄儿身边,眼神游离地看一着自己,他一语不发,但脸色难看。
或许是喝醉了,他被玄儿架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江南独自回到客厅,中途,找到了东馆的洗手间,上了厕所,顺便洗洗脸。
当时,他心惊胆战地看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这就是我的脸……那是他的真实想法。
神色虚弱,目光哀怨。
这就是我的脸?这就是我最熟悉的脸?这俨然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脸……玄儿让他好好休息。
江南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听话地钻进被窝,努力进入梦乡。
江南再次闭上眼睛。
那紧贴在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地凝聚在一处,形成一个被压瘪的球,然后慢慢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片断混杂、融合在其表面。
当旋转速度达到顶点时,只能看见其是一团黑影。
伸手过去,被猛地弹开,再次伸手过去,则被吸卷进去。
某些东西在起动。
某些东西在损坏。
某些东西在那里相连。
某些东西在那里飞奔。
某些东西……什么东西?什么情况?……不知道。
意义不清的东西,难以驾驭的东西……是担架上的伤员的……是冲进森林,受损严重的黑车的……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她的……江南再次睁开眼睛。
能看见的依然是黑色天花板。
能听见的依然是呼啸的风声。
暴雨、狂风,还有雷鸣。
——啊,是吗?那天,那个时候,天气也完全和现在一样……更加大的雷声,让这个吞暗房间里的潮湿空气微微颤动。
江南第三次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流淌下去。
视点似乎被这眼泪冲刷一般,再次沉入到当晚那无尽的冰冷黑暗中。
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