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晚上8点半,我们再次站在那座塔前。
晚上的凉气很重,而风吹在脸上又让人产生一种温湿的感觉,让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上天空已经完全被云层覆盖了。
不要说刚才的月光了,连一丝星光都没有。
玄儿用电筒照着塔。
跨过几层台阶,便能看到一扇双开门。
门和上方的门檐,以及周围涂着灰浆的墙壁都是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
这个建筑之所以被称为‘十角塔是因为其平面为十角形。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其形态——十条等长的边相互交叉成相同的角度,每个内角是140°。
与一般的六角形、八角形相比,更接近于圆形。
这座带有西式风格的塔为木质建筑,除了入口上方的门檐,没有什么大的突起。
它不是像佛塔那样的多层构造,涂着黑灰浆的墙壁一直延伸到塔尖下。
刚才玄儿说平台的高度大约是七八米,如此算来,整座塔的高度大约十米左右。
这个塔建于何时?我问玄儿,和主体建筑建于同一时期吗? 还是……听说是在其后。
玄儿看着塔说,当主体建筑完全结束,人己经入住一段时间后……在这里孤零零地建这么一个塔,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从风水上讲,是不是把塔建在这里可以让整个宅邸消灾免祸呀?这个——玄儿欲言又止,我的曾祖父玄遥对方位、风水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只有对感兴趣的东西,他才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著。
——异乎寻常的执著;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建造这个宅子?是的。
你说的没错。
刚到这里的时候,你不是也问了吗——玄遥为何偏要在这个荒山野岭中,建造这么一个宅子。
我无言地点点头,回想着这一路上的状况。
当初的交通状况要比现在恶劣得多,要想搬运建材和机器可不容易。
当然其中的木材和石头可以就地取材。
对于这些事情,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释。
但许多详细的情况只有玄遥本人明白,而你又无法和他本人对证,只能断念了。
十角形的塔也很少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为何这个塔是十角形,这也是个谜……要说答案,也不是没有。
你说说看。
玄遥是参照了某个建筑而建造了这个宅子,包括这个塔在内。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感到有点意外。
玄遥赚了钱后。
曾经有段时间离开日本,去欧洲旅行。
当时他在意大利待的时间最长。
这么说,他在那里看见了某个建筑?我还无法肯定,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
他可能在那里看到某个建筑,后来就把那种风格照搬过来,建造了这个宅子……玄儿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将视线从塔上移到我身上,你听说过尼克洛第这个名字吗?猛地听到这个问题,我有点莫名其妙: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到。
他是意大利建筑师。
从19世纪后半期到20世纪前半期,长期从事于建筑行业。
我不知道,孤陋寡闻。
别这么说。
不知道是正常的。
他可不是什么知名人物。
难道玄遥看到这个建筑师设计的……是的。
好像玄遥在意大利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很感兴趣。
他建造这个宅子的时候,就算没有照搬,也受影响不小。
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是什么样的?玄儿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将电筒的光线从塔上移到自己的脚下,不住地画着圈。
都是些怪异的房子。
他说得煞有介事,他设计的房子让人无法入住,他似乎故意那么设计。
看到那些房子,让人怀疑设计者是否是正常人,但与此同时也会感到不可思议的魅力。
你具体说说看。
那个无法用语言表达……好了,这些事情你会逐渐明白的,反正时间充裕。
玄儿再次将电筒的光线移到塔上,说不定,玄遥看到的山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中,有呈十角形的。
所以我刚才对你说——要说答案,也不是没有。
玄儿看了我一眼,朝着塔的入口走去。
我赶忙紧跟其后,跨上台阶,走到黑门前。
鹤子说这个门一直锁着。
是的,应该是这样。
玄儿用电筒照照门的把手,嗯?!怎么会这样?锁掉了?坏了。
我站在玄儿身后,看了看门。
一把旧弹子锁垂挂在门上,这好像就是这个入口的锁。
这个弹子锁的两边本该固定在门框上,但其中一边的螺丝松掉了。
虽然这弹子锁本身是锁着的,但其中一边夸拉下来,也就起不到本来的作用了。
是被人弄坏的?我问道。
玄儿摇摇头:螺丝不像是被人拔出来的。
我看应该是因为年代长,松动了。
以前就坏了吗?这个塔基本就不用,所以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一年前,一个月前,也可能就是今天坏的。
玄儿没有理会垂挂在门框上的弹子锁,拧动门把手。
随着一声闷响,门被推开了。
2我们走进十角塔。
里面静悄悄的,带着湿气,一片黑暗。
我们用电筒照照四周。
墙壁上满是污垢,灰尘遍地,到处都是木片和短木棒……我知道塔内荒废不堪,但用电筒还是看不清楚内部的构造。
从脚下——地上,传来虫子的叫声。
灰尘、霉味和旧木材的味道混杂着,刺激着鼻腔。
这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建筑中所特有的气味,虽然谈不上舒服,但不知为何却让我产生一种久违的感觉。
这个……——你干什么呢?浑身都是泥巴。
十多年前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你玩什么呢?——你是哥哥,竟然做那样的……中也,这边!玄儿叫着我。
他照着右前方,缓慢地朝前走。
黑暗中,隐约能看见一个通向上面的螺旋形楼梯。
玄儿抓住楼梯把手,猛地站上去,试试它的承重度。
伴随着虫子的叫声,传来些许吱吱嘎嘎的响声。
上来!玄儿喊道,小心脚下。
有些楼梯板可能腐烂了。
楼梯的宽度无法让两人并列通过。
我等玄儿走了几级后,踏上楼梯。
这个陈旧的木楼梯比预料的要结实,承载两个人毫无问题。
我也没看见损坏的楼梯板。
塔的第三层是最高层。
玄儿登上去后,马上用电筒照照身边的墙壁。
太好了,还有蜡烛。
只见墙壁上有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粗蜡烛。
看来这个塔内原本就没通电灯。
玄儿用打火机将蜡烛点着,影响我们视线的黑暗逐渐散去。
我也能大致看清最上层的情况了。
整个房间呈十角形,大致分成两部分,被木栅栏隔开。
我们站在楼梯处,能看清整个房间的情况。
这个房间是……我看看玄儿的反应,真像是……我觉得真像是个牢房。
中间是栅栏,对面是牢房,我们站在外侧。
从面积比例上推算,大致是4:1。
以前,那里铺着榻榻米。
烛光中,栅栏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玄儿的身影也重叠其上,晃动着。
正如你所看到的,现在什么都没有。
栅栏上有一扇门,敞开着,玄儿穿过那里,朝对面走去。
我用满是灰尘的双手轻掸一下牛仔裤,紧跟上去。
我们走到十角形房间的中央,借助着烛光和电筒,打量着周围——房间里果真空空如也。
不要说家具和摆设,就连往昔的榻榻米也荡然无存。
玄儿!黑栅栏对面,烛光摇曳,我眯着眼,冲身边的这个朋友问道: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你觉得呢?玄儿反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这个……你是不是想说——这里像个牢房?是的。
玄儿好几秒没有作答,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你说的没错。
啊?!他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我不禁吃了一惊。
那是怎么回事?这里是关人用的囚禁室。
那个栅栏门上曾经还有一把结实的锁。
囚禁室?——听到这个词,不知为何,我竟然毛骨悚然。
把谁关在这里呀?我当然想知道答案,但玄儿摇摇头。
那是个秘密。
是浦登家族的秘密。
如果你知道了,就无法安然回去。
说什么呀?这当然是玩笑话。
说完,玄儿轻声笑起来,但究竟哪些是笑话呀?关于这个塔,我也不知道当初的情况。
我也只是听说——宅子里的人出于某种不愿告人的目的,建了这个塔。
玄儿郑重其事地说着,但我至少知道在后来一段时间内,这个塔曾被当做囚禁室。
但不幸的是我回忆不起来了。
回忆不起来了?我再次看看玄儿,是因为‘那个原因’?没错。
就是因为‘那个原因’。
玄儿仿佛自嘲一般,故意耸耸肩,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了。
心里急得痒痒的。
这种心情,你或多或少可以理解吧?——我?我无言地点点头。
——我究竟是谁?在这里,我不应该继续想这个问题。
平台是……在那边吗?玄儿转身朝房间里面走去。
借助电筒,我们看到一扇敞开着的窗户,这层有四扇窗户。
只有这扇窗户外面带平台。
那是一扇有一人多高的对开落地百叶窗。
其内侧并没有玻璃窗,外侧带有防雨用的木板,这种构造说奇怪也奇怪。
那个平台不大,有这个十角形的一边宽,纵深不足一米半,其余三面有半人高的黑栅栏。
你瞧!玄儿举手指指,那就是我们刚才所在的房间。
我用手摁住被暖风吹得蓬乱的头发,朝他手指的方位看去。
那里有座黑糊糊的、巨大的宅邸。
眼面前的那个建筑物——东馆的二楼,有一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
我正想朝前迈出一步,玄儿赶紧说:小心!我想也不会再有地震了,但这个建筑太陈旧了,还是不要靠近栅栏为好。
这次如果掉下去了,我可不敢保证你会得救。
说着,玄儿自己反倒走上前去,扶着栅栏,朝底下望去。
他用电筒照照下面,点点头,没错,那个人就是掉在这个底下。
随后,玄儿离开栅栏,查看起脚下的平台。
要是有脚印就好了……现在看不清楚。
塔里也应该有脚印。
脚印?你没注意?算了,天这么黑,也没办法。
是我疏忽大意。
这个塔内,长期无人出人和打扫,地面上积满了灰尘,那个人不可能没留下脚印。
在一层入口处、楼梯上以及这层的地面上,似乎有那人留下的脚印,但光线太弱了,看不清楚。
还是明天再确认吧——对了,中也,你看!玄儿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我找到这个东西。
说着,玄儿伸出左手,我拿着电筒照过去。
手表?对,是怀表。
还带着银表链。
是掉在这里的?就落在栅栏前。
你的意思是那个年轻人掉的?有可能。
当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地震,摔下去的时候,这表掉在这里……说着,玄儿仔细端详起来。
表面还好好的,但指针停了。
可能是掉下来的时候,受到撞击而坏了……6点半。
正是地震发生的时间。
一切都吻合。
不错。
哎?又怎么了?反面好像刻着……玄儿重新握好电筒,将脸凑过去,咪缝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左手的怀表,刻着T.ET.E?是缩写吗?像是。
玄儿点点头,将怀表放到牛仔裤的口袋里,这表肯定是那个年轻人的。
而且这上面刻着的‘T.E’也很有可能就是他名字的缩写。
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找到了能确认他身份的东西。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躺在客厅里的年轻人的苍白容颜。
我又重复了一句T.E,但什么都没想到。
3我是今年春天和浦登玄儿相遇的。
再准确地说——是五个月前——4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喜欢建筑,尤其是古老的西式宅邸。
高中时,我常利用悠长的假期,四处旅行,看了许多不同地方的建筑。
幸运的是——周围的人没有过多指责,认为那不是高中生该做的事。
其实他们早就觉得我挺怪异,也就见怪不怪了。
当然我的学习成绩也出类拔萃,无形中帮我摆脱了不少指责。
很早,我就下定决心,高中毕业后,要到东京去,正儿八经地学建筑。
我也为此而努力……3月,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理想中的大学。
我离开位于九州大分县的老家,独自来到东京,寄宿在文京区的千代木。
那天是一个星期天,人学典礼结束已经一周多了。
我记得那天是4月20日。
中午过后,天空下起了小雨,我撑着伞,夹着素描本,走出房间。
我记得当时自己穿着对襟衬衫,灰色牛仔裤,外披一件薄大衣。
樱花已经过了盛开期,被雾蒙蒙的冷雨打湿。
那天,我打算走得远一点,去看看位于北区西原的原古河男爵的宅邸。
那是由英国著名建筑师建造,具有北方歌德式风格的石造西洋式宅邸。
我早就知道这个宅邸,但从来没有机会去。
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不大不小的雨,心里希望这种天气去参观的人要是少就好了。
到达后,我找了一个适当的角落,撑着伞,开始素描起那个建筑。
我喜欢描绘各地的建筑,从高中时养成的这个习惯从未改变过。
好几个小时,我没有休息片刻,专心致志地画着,小雨时下时停,等我大致画完的时候,突然变大了。
我看看四周,已有几分暮色。
我合好素描本,抱在胸前——好不容易画好的,可不能被淋湿了,急忙离开了那个宅邸。
……我能清楚回忆起来的情景到此为止。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随后的行动和状况。
根本就回忆不起来——那是一段被分割的记忆,是一段空白的时间。
此后能回忆起来的便是自己躺在医院充满药味的病床上,周围有几个素昧平生的人。
有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还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男子——他就是浦登玄儿。
现在好一点没有?当时玄儿是这样问的,如果你想起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们?我……,我不知所措,歪着脑袋,这里是……是病房。
你是……你们是谁?他们是主治医生和护士。
我叫浦登玄儿。
已经对你说了好几遍。
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叫什么?我叫……——我?我叫……我坐起来,觉得脑子隐隐作痛,身上倒不怎么疼。
——我到底是谁?我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个令人着急的问题。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这些人说话?这是星期二——4月22日早晨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自己和浦登玄儿的初次相遇,但浦登玄儿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我们的初次相遇是在两天前。
我是20日下午离开原古河男爵的宅邸的,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不仅如此,当在病房里与玄儿初次相遇时,我连20日之前的事情也完全忘却了——包括自己的姓名和出身。
后来从玄儿的口中,我得知了一些事实。
星期天晚上7点半左右,我在小石川植物园附近。
这个植物园位于古河男爵宅邸的南边,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我不知道自己在雨天是步行,还是坐车去的。
我为何不回千代木,而要去那里?其中肯定有原因,但我不知道。
可能仅仅是去散心,也可能是路过那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迷路了。
可以设想出许多可能。
总之,当时,我就在那里,独自走在太阳下山后的昏暗小道上。
玄儿就是在那里和我相遇的。
当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玄儿骑着自行车,办完事,正准备回去。
路上的街灯稀稀拉拉,我撑着黑色的雨伞,走在小路中央。
据玄儿讲——他在我后面,当时我肩上背着包,夹着素描本。
后来,一辆黑色的雷诺轿车飞驰而至,全然不顾路上的大水坑,从我身边驶过。
我赶忙跳起来,躲避飞溅而起的污水,但倒霉的是,我正好堵住了玄儿的去路。
我来不及刹车或躲开。
应该怪我没有注意前方情况。
听他口气。
像是在开玩笑,但他的表情却颇为严肃,最后,我们就撞个正着……你被撞得飞起来,伞和素描本都被抛出去,一头栽到路边的小沟里。
你不记得了?我完全不记得,只觉得头刺痛,像是事故引起的后遗症。
玄儿赶紧扶我起来,但我本人却毫无反应。
我趴在那里,头栽在路边的小沟中,不管他怎么喊,我一动不动。
看上去我被撞倒的时候,头部受到猛烈冲击。
玄儿当场就采取了力所能及的抢救措施,但他仍然意识到那还不够。
虽然我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出血,头部和面部也没有变形,但丧失意识本身就很危急。
他喊来救护车,把我送到相关医院。
所谓相关医院,有两层含义,一来是能及时抢救患者的医院,二来是玄儿父亲掌权的凤凰会旗下的医院。
被送入医院后,我得到了及时的检查和治疗。
据说刚开始,我只是恢复了意识,但我根本就不记得医生和玄儿曾说过的话,虽然我的意识恢复了,但思考力和认知能力还不行。
经过检查,医生确认我的头盖骨和大脑上没有损伤,其他部位也只是点擦伤,没有大碍。
由此看来,头部的撞击和事故本身让我暂时丧失了记忆。
交通事故中,经常有人会丧失事故前后一段时间的记忆,这并不稀奇。
主治医生如此解释,但你现在几乎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过去的事情,这倒是比较少见。
玄儿把我的索描本、包等都拿到医院来,但就算看到那些东西,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更为糟糕的是——随身物品中,找不到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
伞不用说了,素描本、包以及衣服上都没有写着我的名字。
我们还查了包内的文具、地图、钱包、手帕等,还是白费力气。
当时,我一般不随身带着学生证和通讯录。
你是暂时性失忆。
而且不属于器质性问题,只是精神性问题。
主治医生的见解很乐观,你没必要太烦恼。
很快就会想起所有的事情。
不要着急,好好休养。
他虽然这么说,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回何处,医生告诉我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住院治疗和检查了,可以早点出院。
这本来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出院后,该去何处。
当我困惑的时候,玄儿伸出了援助之手。
去我家吧。
他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我比较大,多住一两个人没问题。
再说是我撞的你,应该负责任。
就这样,出院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就暂住在玄儿位于东京白山的住所里。
最多也就是五个月前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些都发生在很久以前。
每次当我回想时,总觉得从那天,在那个病房中和玄儿初次相遇后,自己一直生活在和以往现实相隔的虚幻世界。
现在我来到位于熊本县深山老林中的这座黑暗馆,也是那个的延续。
4从十角塔出来后,我们顺便去了小岛的入口处。
因为玄儿说想看看渡口的情况。
那个年轻人是怎么过来的?你不觉得奇怪吗?玄儿快步穿过林间小道,湖里只有两艘船,一艘是蛭山驾驶,我们乘坐的摩托艇;另一艘则是手摇的小船。
你应该看到的,对吗?当我们乘摩托艇过来的时候,那艘小船停泊在栈桥边。
如此想来,那个年轻人是乘那艘小船,紧随我们之后,来到岛上的。
入口处有扇双开黑色大门,近三米高。
黑暗中,那扇大门显得更加威严,有分量。
环绕着整个小岛的石墙在门上方形成歌德式圆顶。
玄儿告诉我——传说这里曾是某个武将所在的城池,岛四周的石墙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修建而成的。
虽然玄儿也说那个传说未必真实,但我觉得可以相信。
因为那个城墙是用无数巨大的天然石头堆砌建成,不管玄遥家族多么富有,如果没有原来的基础,很难想像他们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门留着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我们走出门外,走下通往栈桥的平缓阶梯。
湖面上没有一丝光线,一片黑暗,让人不禁胆战心惊。
不知何处传来湍急的水流声,感觉就在附近:与刚才相比,风大多了,站在这里还能依稀听到湖边森林的沙沙声。
这个湖深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冲玄儿问道。
据说是个无底洞。
玄儿像是在开玩笑,如果掉下去,无人生还。
是吗?真的?是不是无底洞,我不知道,但的确不浅。
而且水藻很多,湖面附近和湖里的温差也很大。
小时候,家里人警告我湖里危险,绝对不能去游泳。
以前,这个宅子里就有人被淹死。
是浦登家族的人吗?是这个宅子里的佣人和她儿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我还没有出生。
那个孩子在湖里戏水,淹死了,他妈妈想去救,也淹死了。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风中,树林哗哗作响。
玄儿继续说着:据说那不是简单的事故,是湖怪将他们拖进去的。
湖里……有怪物?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怪物。
玄儿好像又在开玩笑。
那是什么怪物?本地流传着许多说法。
在深山老林里,有这么一个湖,本来就会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没有一两个传说,反倒让人不可思议。
我们走下长长的石阶,靠近岸边的栈桥。
玄儿不再和我说话,用电筒照着那里。
他当然认为那艘小船就停泊在那里。
我也那么认为。
但是——没有!——栈桥附近并没有小船。
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至,湖水哗啦作响。
我觉得自已就要被吸入那无尽的黑暗中,赶紧眨眨眼睛。
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玄儿也嘟哝着,莫非他不是划船过来的?但那个……‘那个’是什么呀?我掉头问道,难道还有别的途径上岛?啊,那是——玄儿皱皱眉头,往前又走了一步,中也君,小船在那边。
什么?在那边。
玄儿拿着电筒,往前照着,你看!船在那边。
啊?!玄儿拿电筒照着栈桥不远处的湖面上。
黑暗中,能看见水波翻腾,一个黑影孤零零地漂浮其上——是一艘船。
在那里……那个年轻人是乘船下岸的,但没有拾好缆绳,船就被湖水打过去了。
或许是地震时,缆绳松开了?那种可能也不是不存在。
看过去,那艘小船离岸边并不远,如果不怕刺骨的湖水,完全可以游过去将船拉回来。
但玄儿并没有这样提议。
等会儿和蛭山联系一下。
说完,他掉头往回走。
5我的心已经死了吗?我的梦已经死了吗?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我第一次听到玄儿念这首诗,是在出院后的第三天。
所谓第三天,也就是4月7日。
我欣然接受玄儿的邀请——在我的身份被弄清楚之前,暂时先在一玄儿家住一段时间。
玄儿的家位于白山一个幽静的住宅区中,是一个木结构的老式平房,总体不错,许多地方都经过了改造。
正像玄儿所说的那样,整个房子相当宽敞,肯定有许多房间平时是闲置不用的。
房门上只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浦登。
我见他独自住着这么大的房子,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是不是他的家人都过世了呢,但情况并非如此。
玄儿的父母家在熊本,他是家中长子,为了求学而独自来到东京。
提到浦登家族,知道的人当然知道,那是一个大资本家,在全国各地都有不动产,这幢位于白山的房子便是其中之一。
玄儿告诉我——到今年夏天,他年满27,现在的身份还是大学生,未婚,24岁时毕业于T大学的医学部,后来又进入同一所大学的文学系,但几乎不去上课。
你为什么不直接做医生?我觉得那个职业不适合自己。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让人觉得带有某种含义,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玄儿让我住在一间面朝庭院,可以铺八张榻榻米的南房间。
庭院看上去无人照管,荒废不堪,但房间里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房主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这让我觉得喜欢。
另一方面,房子里的窗户都紧闭着,让人觉得怪异。
不论天气好坏,不论是否出门,窗户基本上都关着,一天中只开一小会。
这样一来,即便是白天,房子里也很昏暗,静悄悄的,空气凝重。
我不太喜欢光亮。
玄儿的解释让人有点费解,阳光可不是好东西。
只要走到阳光下,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运动起来’。
这实际上不好,过多地‘运动’只会加速生命的燃烧。
因此……是吗?我的回答含糊不清。
不,这也许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系。
我父母家就是那样,现在似乎也不准备改变。
我……说着,玄儿露出自嘲的眼神。
当时,我还无法领会他说的意思。
生长的环境是怎么样?父母家就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和他相识不久,也就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一个叫登美江的中年妇女来为我们做早饭和晚饭。
打扫卫生等似乎也是她的工作。
玄儿简单叙说一下经过,把我介绍给她认识。
登美江张大眼睛: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哎……您看上去像个学生……多大呀?我也不知道。
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年龄和生日。
原来是这样。
玄儿冲着登美江说道:他暂时住在我这里,请你准备两个人的饭莱。
明白。
接着,玄儿冲我说道;如果有什么事情,不要客气,尽管说。
如果我不在家,你就和登美江说。
好的。
我点点头,与此同时翻着眼睛,观察一下那个钟点工的表情,只见她也看着我,那表情就像是看一个外国人。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出院后,来到玄儿家的第三天,登美江为我们做了晚饭。
吃完饭,玄儿坐到起居室的安乐椅上,手捧着满满一杯葡萄酒,看着电视节目。
就在那时,他突然念起诗来——我的心已经死了吗?我的梦已经死了吗?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那是什么诗呀?我吃了一惊,一时间觉得那可能是玄儿自创的诗歌。
你不知道?他这么一问,我估摸那可能是别人的诗。
不知道——是谁的诗?中也。
中原中也。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虽然丧失记忆,但忘记的主要是自己的过去,一些基本知识还是知道的。
中原中也是己故诗人的名字,他经常戴着黑色帽子。
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似乎从未通篇读过一册诗集。
我好不容易才想起几个诗歌标题。
他晚年写了《昏睡),被收集在《山羊之歌》和《往日之歌》中,你不知道也正常。
说起来是晚年,其实他当时只有三十六七岁。
我觉得既然无所求,还不如去死。
虽这样说,我还想活。
虽这样说,我还不想死。
即便如此,朦脆中,我想起诸位所说的话。
玄儿一边背诵着、一边直勾勾地看着我。
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脸颊、脖子、手——所有裸露的肤色都显得非常苍白。
完全丧失记忆。
玄儿凝视着我,反复念叨着一句。
我不禁低下头。
我可不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你可不要误解。
……虽然是自己的事情,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
完全丧失了记忆一——我说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啊!玄儿的话让我十分意外,这话怎么说?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段空白部分。
是吗?虽然和你现在的情况不同,但我有一部分记忆也是空白。
我想不起来孩提时代——九岁、十岁之前的事情。
九岁、十岁……但……可能大家对于幼时的回忆都比较模糊。
但我更为明显。
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就像是——玄儿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摸摸尖下巴,就像是,在那之前,我这个人就不存在一样。
就是那样的感觉……沉默片刻,我看着玄儿的嘴角。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问道,发生过什么事故?玄儿将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的左手抽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解下手腕上的手表。
那是……那个伤疤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看到在他的左手腕周围,也就是表带遮住的地方,有一块伤疤。
那伤疤让人触目惊心,收缩成锯齿状。
我自己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怎样受伤的。
后来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这伤和你记忆的丧失有什么关联吗?这个……玄儿说了一半,闭上嘴,哎呀,我们刚认识不久,我不应该和你提这种事情——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不。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玄儿从桌子上拿起杯子,说什么好呢?暂且不论事故的责任,我是非常挂念你的。
因为我觉得在你身上,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影子。
我低着头,隔了一会儿,说道:没关系的。
因为医生不也说了吗——我很快就能恢复记忆。
事实上,我一点都不乐观,心里非常焦急、不安和恐慌。
但一阵莫名的大雾在我心头涌起,似乎将这一切情感笼罩:那雾苍白无比,非常冷……那雾淡化了我的现实感,模糊了我的情感,让我感觉不到现实的烦恼和痛苦。
奇妙的浮游感时而眷顾我。
我觉得如果放任不管,自己的体色似乎就会浅淡下去,直至半透明状——朦胧中,我和这个世界相接。
这种感觉并没让我觉得不快,所以我从来就没想过把这种感受告诉警察,寻求帮助……朦胧中,我想起诸位的话。
不知为何,耳边响起《昏睡》中的最后两行,我没有发出声,在喉咙深处反复念着。
就在那时——你呀,玄儿郑重其事地说起来,那套衣服不适合你。
——他要说什么?是衣服吗?玄儿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
还是那样好,黑色的斗篷加上呢子礼帽。
礼帽要能完全盖住头顶。
那样肯定好。
斗篷加上帽子?我现在就叫你‘中也君’。
什么?我更加糊涂了。
没有人说你像中原中也吗?我?像中也?我觉得像。
玄儿咪着眼睛,显得更加开心,我觉得你要是把头发留得再长些,戴上合适的帽子,就无可挑剔了。
但……看见我一脸茫然,玄儿稍微正经了一点。
你没有名字可不行。
我也为难呀。
那倒是……但……中也君——这样叫,不好吗?就这么决定了。
明天我们就去买衣服。
这年头恐怕没有斗篷,那我们就找类似的衣服……就这样,玄儿开始喊我中也君了。
正如医院主治医生所说的,大约三个星期后,除了事故前后,其他记忆我都恢复了。
但即便知道了我的真名,玄儿依然没有改口,还是叫我中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