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当我们回到东馆的时候,野口医生正好从客厅走到玄关大厅。
野口先生!玄儿叫着,快步走过去。
大厅内侧墙角的大摆钟——有一人多高,显得厚重——似乎要盖住他的脚步声,缓缓地报时了。
晚上10点整。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等钟声散去,玄儿问道。
睡得很好。
说着,野口医生捋捋灰胡须,不用太担心。
你的诊断没错,他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也没骨折,有许多擦伤,还有一些跌打伤,左手的伤不严重,头上的大包也没大碍,反正不要紧。
太好了。
从那个塔上摔下来,竟然没负什么伤,只能说他幸运。
是呀——他的意识如何?刚才睁开过一次眼睛。
说什么没有?野口医生皱皱红彤彤的圆鼻头,回答道:没有。
也许因为他摔下来,受到刺激,大脑混乱,所以虽然睁开眼睛,但什么都没说。
你感觉他茫然自失?玄儿接着问道。
我不禁想像着五个月前自己在病房中醒来时的情形。
是的。
野口医生提着那个看上去很重的深蓝色包,慢悠悠地回头看看客厅,他表情变化很慢,活动身体也不积极。
茫然……对,就是那样的感觉。
但他能听到我讲话,似乎也能理解。
他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当我问他感觉如何,什么地方疼的时候,他会摇摇脑袋。
擦伤处是会疼的,但没有恶心和头晕表现。
看上去,他想说话,但无法顺畅表达……看来还是受惊带来的后遗症。
你还问了什么?我问他是否知道这里是何处,他摇摇头。
你有没有问他是准?问了,他还是摇头。
野口医生自己也摇摇头。
你是否向他说明了前后经过?没有。
他那种样子,就算我说很多,他还是稀里糊涂。
他虽然没有受重伤,但体力消耗不少,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为好。
我已经让他服用了营养剂和镇静剂,先让他睡到明天早晨。
是吧?玄儿叹口气,从胸门的侧袋里摸出香烟,叼到嘴上。
我能从动作感觉出他有点焦虑。
玄儿当然想早点知道那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
我不禁又想起五个月前。
根据现在的状况,我能想像出自己丧失意识时,玄儿的心理活动。
安排好他去医院了吗?玄儿吐出一口紫烟,问道。
作为医生,我当然会说——最好让他早点接受全面检查。
野口医生捋一下胡须,但从现在他的情况来看,还没到分秒必争的地步……可以先看看情况再作决断。
也许要报警吧?报警?野口医生皱皱眉头,显得有点困惑,倒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闯进宅子,发生了事故,照理应该报警,但……你的意思是要问问我父亲?对,还是听柳士郎怎么说,然后决定。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黑暗馆的现任主人,玄儿的父亲。
他还是以浦登家族为中心在全国扩展事业的凤凰会的会长。
虽然他住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但对整个组织拥有绝对的权力和权威。
稍后,我去说。
说完,玄儿看着野口医生红扑扑的面庞,我爸的心情怎么样?不怎么样。
野口医生的声音低了一点,即便和我在一起,话也不多,酒也不怎么喝。
他是不是生气呢?不,那倒不是。
野口医生摇摇头,两脸颊的肥肉也随之颤动着,但最近他情绪波动比较大。
稍有点事情就容易抑郁……也合乎道理。
是呀。
玄儿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不管怎样。
关于那个年轻人,明天先听他自己说——野口先生,你真不认识他?不认识。
羽取忍怎么说?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谁都不认识他——需要大家都来辨认一下吗?算了,明天再说吧。
说完,玄儿从裤子口袋里拽出银表链,那是我们在十角塔的平台上拣到的怀表。
我们找到这个,你有印象吗?野口医生不假思索便否定了。
这好像是那个年轻人摔下去的时候,掉下来的。
反面有缩写的‘T.E’。
T.E……野口医生歪着他的粗脖子。
玄儿把怀表放回裤袋里,回头看着我,耸耸肩。
对了,玄儿,那年轻人是谁呀?说着,野口医生直直地看着我。
我赶紧站好。
哎呀,忘介绍了。
玄儿冲我招招手,是我朋友,叫中也。
他也在T大学,是一年级学生,今年春天偶然相识的。
他是个优秀人才。
中也……是诗人的名字呀。
野口医生挺着大肚子,将皱巴巴的白大褂合好,朝我迈出一步,还没容我解释,他已经笑眯眯地鞠躬行礼:我叫村野,请多关照。
村野?我不禁反问了一句,你不是野口医生吗?听到我的话,野口医生笑起来:我真姓村野,名英世。
父母一不小心,给我取了一个和伟人相同的名字。
村野英世?他的名字正好和那位因研究黄热病而举世闻名的野口英世博士相同。
但是为何……我偷偷看看玄儿,只见他叼着烟,笑嘻嘻的。
玄儿小时候就叫我‘英世先生’、‘英世先生’。
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野口先生’的?原来如此。
原来玄儿从小就喜欢给别人改名起外号。
我觉得姓名就是一个识别符号,不管别人怎么叫,我都不在意。
现在因为玄儿老这么叫,这个宅子的人都喊我‘野口先生’,你也可以这么叫。
不……哦,好的。
中也君的专业是建筑。
从高中时代,他就看过不少西洋建筑,正因为如此,我想让他看看这个宅子。
听着玄儿的说明,野口医生点点头。
既然是大学一年级学生,那应该才十八九岁吧?5月份刚满19岁。
真年轻。
但与年纪相比,显得沉稳呀。
谢谢。
这个宅子——说着,野口医生环顾一圈黑墙和黑天花板,的确值得一看。
年代久远,风格怪异。
光看这个东馆,我就觉得悸动。
悸动……这个感想倒蛮有趣。
是吗?以前,另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悸动。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站在玄关前,抬头看着这个黑宅子这么说的。
没错。
野口医生捋着胡须,眯缝着眼睛。
从他呼出的气息中,能闻到酒精的味道。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年间,之后经历了多次改建和维修。
这些情况,玄儿应该告诉过你吧?是的。
我又看看玄儿的表情,只见他叼着烟,轻轻地点点头。
在改建和维修过程中,当然离不开适合的建筑师。
其中一位比较怪异,他来这里的时候,我正好在。
当时……当时,他谈到感想时,用到了悸动这个词?怪异——到底怎么怪异?我当然很想知道。
正当我琢磨是否继续追问,野口医生转过庞大的身躯,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
对了,玄儿。
野口医生压低声音,似乎不愿让我听见,明天就是‘达丽娅之日’,带他来,好吗?达丽娅之日?——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我爸知道。
玄儿也低声回答着,刚才还比较平缓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这绝不是我神经过敏。
是吗?野口医生的声音更低了,但是……就在那时,羽取忍从客厅一侧的走廊处小跑过来。
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对话被打断了,紧张的气氛也消散了。
来晚了,我马上准备晚饭。
羽取忍冲玄儿说道,我就在这边的餐厅准备晚饭,行吗?可以。
玄儿静静地从野口医生身边走开。
中也君,你肚子也饿了吧?白天,我们只能在车子里啃面包——野门先生,你怎么样?一起吃?不用了。
我先前喝了一点。
医生用手在嘴角边比划着,伊佐夫君恐怕在北馆的沙龙房里都等累了。
我要在那边继续喝。
我爸呢?已经……已经回自己房间了。
随后,野口医生看着羽取忍。
那个年轻人应该没事。
如果有什么情况,就喊我或者鹤子。
好吧?明白。
野口医生用右手接过左手提着的包,慢悠悠地转过身,朝通向北馆的走廊走去。
2黑暗馆由东南西北四幢建筑构成,大致说来,玄关所在的东馆供客人使用,北馆供家里人使用,佣人住在南馆。
余一下的西馆据玄儿介绍是给馆主专用的。
现在我爸住在那里。
以前,玄遥一直住在那里。
我爷爷卓藏在成为馆主之前就死了。
西馆也被称为‘达丽娅之馆’,从某种意义上是这个宅子的中心。
与外视的东馆相对,西馆也被称为‘内馆’达丽娅?对于这个名字,我当然有反应,这是刚才你们……玄儿撅嘴笑着:你听见我和野口先生的对话了。
‘达丽娅之日’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回事?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如果有外人来,似乎不太好?也许可以这么说。
我知道这些事情,好吗?你不用担心。
刚才我不是和野口先生说了吗,我爸知道你。
是吗?玄儿收起笑容,点点头。
以前我也对你说过一些。
目前,在这个宅子里乃至整个浦登家族中,我父亲柳士郎拥有绝对权力:只要他同意,不管是‘达丽娅之日’,还是其他日子,谁都不会说什么。
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
没关系的。
你什么都不用介意。
玄儿说得斩钉截铁,但我依然半信半疑,神经还没有太麻木。
上个月下旬,玄儿对我说——他父母家叫黑暗馆,是个风格非常怪异的西洋式建筑,如果有兴趣,可以和他一起去看看。
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决定等9月份,考试完毕后再去。
考试时间一直到9月底,但在20日之前,我就能考完所有科目。
而玄儿本来就不打算认真考试。
之后的事情都是玄儿安排的。
玄儿提前回去了,我顺利完成考试后,也乘上了通往九州的火车。
昨天下午,我到达熊本市,住进玄儿为我预定好的宾馆。
晚上,玄儿开车来到宾馆,与我会合,住了一晚后,今天一大早出发的。
事先,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9月24日对于浦登家族是个特殊日子。
而玄儿完全知晓,并故意这样安排我的行程。
难道我由着自己的兴趣,听从他的安排,来这个宅子是个错误?我心中油然产生疑问和不安,不禁蜷曲起身子。
玄儿!我抬头说道,达丽娅是……我刚想问,玄儿已经从我身边离开,朝通向北馆的走廊走去。
等一下!玄儿回头看着我:饭做好了的话,羽取会喊我们的。
吃饭之前,你先去那个房间坐坐。
说着,玄儿指指大厅右首方向的一扇双开黑门,门里有个小房,再里面是会客室。
你进去坐坐。
你呢?我去和蛭山联系一下:问问小船的事情。
从岛上,怎么和那边联系?有专用电话。
和岸边的那个建筑物之间?是的。
这边的电话在北馆。
过去两边通过敲钟联系,现在方便多了。
等玄儿去了北馆,我先上楼,去自己睡觉的客房拿了一盒烟。
原本放在椅子上的旅行包滚落到地上,肯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
香烟被我丢在床边的小茶几上,烟灰缸里有一个烟头和一根烧过的火柴——我想起来了,下午5点多钟,当我被带到这间客房放下行李后,我坐在床边,抽了一枝烟。
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了,时间是过得快,还是慢呢?——我完全不用考虑这些,但不知为何,这个问题总是缠绕在我的脑海里。
玄儿所说的小房间是个相当大的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
地板被涂成黑色,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除了面向玄关大厅的门之外,小房间里还有两扇门,左边一扇,正面还有一扇双开门。
我想起玄儿的话——再里面是会客室,便径直穿过小房间。
打开里面那扇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黑色调的房间。
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地面,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户也是黑色的,其外的百叶窗紧闭着,也是黑色。
左边有个壁炉,还是黑色的,用石头搭建起来的。
只有房间中央的地毯和。
楼起居室一样,是暗红色。
——黑色和红色……——血一般的红色。
房间里还有一组黑色的皮沙发。
坐下来之前,我环视一圈。
这个会客室和玄关大厅的风格迥然不同,玄关大厅的风格是东西结合,而这里——旁边的小房间也一样——则完全是西式风格。
难道这个宅子是以大厅为界,南半部分为日式风格,北半部分为西式风格吗?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吊灯毫无光泽,让人觉得用它来装饰会客室未免过于朴素。
橙色的灯光总让人觉得非常微弱。
整个房间显得昏暗。
但显得昏暗的不仅仅是这个房间,包括刚才我们所去的十角塔乃至整个大宅子都是如此。
显得昏暗……我坐下来,当身体接触到冰凉的皮沙发时,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掏出香烟,点上火,只觉得苦涩的烟雾穿过喉咙。
尼古丁通过肺溶入血液里,我觉得一阵头晕和麻痹。
就在这时——我的心已经死了吗?我竟然背诵起4月末那个夜晚,玄儿所念的中原中也诗中的开头一句——我的心已经死了吗?——怎么搞的?浑身都是泥巴。
突然,我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们玩什么呢?——你是哥哥,竟然还………已经死了。
……不。
没有死。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想到,那个声音才会传过来。
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里。
——随便去别人家……一年前的那个声音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万一有什么事,该怎么办。
?这个声音的主人的面容、动作、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固定在那里,一点都没改变。
柔美、无情、可怕、若即若离……那些表情、形态似乎很复杂,其实很单纯。
然而很快,一团红黑火焰无情跃起,仿佛要将那一切吞没。
……啊!我眨巴着眼睛,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
记忆中的火焰似乎越发炽烈,扩散开,就要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
就在那时——在我右首方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团火焰。
那火焰早就在那里,与我记忆中的火焰毫无关联。
我眨巴着眼睛,集中视神经,终于发现那是一幅画。
那是一幅镶嵌着黑色画框、有50号大小的油画。
我坐下来之前,曾环视过房间,但不知为何,竟没注意到那面墙上有幅画。
那黑色的画框似乎要溶入到黑色的墙壁中,而那幅画似乎也要溶入到黑色的画框里。
一道粗粗的蓝线从右上方至左下方,斜穿过漆黑的画布。
我定睛一看,觉得那是一块漂浮在黑暗中的木板。
从上至下还有细线,泛着银色,似乎要穿透木板,让人联想到闪电。
从木板下方的黑暗中,伸出一个瘦削的土灰色臂膀,支撑住木板的右侧。
那似乎是人的手臂。
这幅画中,具体描绘出的便只有这个手臂和左上方飞翔着的白鸟。
白鸟的羽毛前端带有一点血红,还垂落着若干血滴。
而且——在画面下方1/4处,有一片要从黑暗中蠕动出来、不定型的红色。
部分暗淡,部分鲜艳;部分让人觉得神秘,部分让人觉得可怕。
方才,这妖娆的绯红在我眼中化作火焰。
当我弄清画的构图后,重新审视,觉得那描绘的未必就是火焰。
我觉得这幅画很怪。
画的主题究竟是什么?画家出于什么目的创作的?是名家的作品吗?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画前,发现在那绯红火焰——看上去像绯红火焰——的下面,留有作者的署名。
五个潦草的罗马字母从左至右,连在一起。
我凑近一看,发现是Issei。
3晚饭准备好了,羽取忍过来叫我。
于是,我离开会客室,朝餐厅走去,而玄儿还没有从北馆回来。
带有西式风格的餐厅在小房间的西边,很宽敞,在铺着暗红地毯的房屋中央,有一张桃木餐桌。
桌子两端己经摆放好我和玄儿的晚餐。
哎呀,等急了吧?我坐下来没多久,玄儿就来了。
他坐在我的对面,无精打采地说着。
先吃饱饭。
我们厨师的手艺相当不错,你尽管吃。
难道除了鹤子和羽取忍之外,这个宅子里还有厨师?和蛭山联系上了吗?玄儿正准备拿餐巾,听到我的问话,他撅起嘴。
电话线好像有问题。
打不通?是的。
也不完全是打不通。
只要我一拿起电话,里面就全是杂音……也不知道对面的电话会不会响。
也许是地震造成的。
没有人接电话吗?没有。
对了,那个蛭山君看上去身体不太好。
那个沉默不语、驾驶着小船的罗锅儿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从他走出湖边的小屋,直至把我们送到岛上,除了回答玄儿的问题外,几乎一语不发。
即便我行礼,打招呼,他也只是板着脸,点点头而已。
也许他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没接电话。
他总是不开心的样子,那是佝偻病造成的。
好像患佝偻病的人就容易那样。
那种病是因为缺乏维生素造成的。
有许多情况。
最典型的是维生素D的摄入量不够或者吸收不好,不晒太阳也不好。
晒太阳……我不禁环顾四周。
餐厅里,只有北面墙壁上有一排小得可怜的毛玻璃窗户,外面的黑色百叶窗照样禁闭着。
即便大晴天,屋内的光线也微弱得很。
你的意思是这个宅子造成的?先我一步,玄儿说了出来,那你就想错了。
他16年前来这里工作的,当时就己经驼背了。
当时,玄儿11岁。
当时的事情,他应该没有忘记。
而且,中也——玄儿展开餐巾,放在膝盖上,包括我在内,有好几个人是在这个宅子里出生、长大的,但没有一个人驼背。
虽然我们讨厌太阳光,但也不是说我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就一直待在黑暗中。
理想情况应该是那样,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理想情况?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怪,不可理解。
就算蛭山没接电话,他明天中午还是要来这里吃中饭的,到时再问他小船的事情也行。
现在最重要的是——明天如何处理那个年轻人。
刚才你对你父亲说了吗?没有。
他已经休息了,明天再说吧。
我们今天晚上还是早点睡觉吧。
在东京,玄儿基本上属于夜猫子型。
我每天也会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得很迟,而他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常是天都快亮了才上床。
但这次同来后,他似乎改变了生活规律,昨晚在熊本市的宾馆中,刚过1点,就睡觉了。
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玄儿喝了一勺浓汤,显得很满足:不错,不错。
我也学着玄儿,拿起放在餐垫右边的灰色木勺子。
喝热汤的时候,与金属勺子相比,还是木勺子好。
我怕吃热东西,花了玄儿两倍的时间,才把汤喝干净。
在餐具中,没有刀和叉子,只有勺子和一双黑筷子。
饭菜以西餐为主,但像猪排之类的东西事先都被切割好,用不着刀叉。
玄儿说的不假,厨师的乎艺的确不差,每样菜都很可口。
真吃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相当饿了。
玄儿依旧倒满红酒,有滋有味地喝着。
我也在他的劝说下,喝了一点,但因为不胜酒力,脸很快就发烫了。
借着酒劲,我冲玄儿问道:会客室里有一幅很怪的画,上而有个署名——Issei,那是什么意思?哦,你说的是那幅画。
玄儿继续往杯中加红酒,那是藤沼一成的作品。
藤沼……你知道吗?不知道。
他是个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喜欢画一些非常抽象的风景画。
据说他是一个很有想像力的天才。
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何那么喜欢。
他曾经到我们这个宅子来过。
原来是这样。
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他的作品。
会客室里的那幅画名叫《绯红的庆典》。
绯红……绯红的绯。
叫《绯红的庆典》。
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画。
我沉默着,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在会客室里看到的那幅画。
在画布的右下方,有一团火焰似乎要从黑暗中蠕动出来——那就是绯红吗?那预示着庆典吗?此后一段时间,我们没有继续交谈,埋头吃饭。
那时,在我的头脑中,往日那黑红的火焰与绯红的庆典中的火焰牢牢地交织在一起。
4席间,羽取忍来了几次,当我们吃完大部分饭菜后,她又为我们端来了水果甜点和咖啡。
他情况如何?玄儿问道。
啊,你说他?过了片刻,羽取忍回答道,他睡得正香。
你认识他吗?没一点印象。
那么,你知道‘T.E’这个缩写是什么意思吗?是那人名字的缩写吗?我觉得是。
羽取忍缓缓地摇摇头,似乎很迷茫。
她看上去似乎并没刻意隐藏什么。
正当她将餐具放入盆中,准备端走的时候,玄儿又问:还有一件事,首藤表舅还没回来吗?他昨天出去后,就没回来过?我第一次听说首藤这个名字。
羽取忍停下脚步。
是的。
你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我不知道。
他说今天晚上回来的。
是吗?既然你不知道,就算了。
等着羽取忍出去后,玄儿拿起膝盖上的餐巾擦擦嘴巴。
他面容苍白,只有嘴唇异常红润。
我一边把方糖放入咖啡中,搅拌着,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刚才玄儿提到了首藤表舅,在这之前,野口医生也提到一个人——伊佐夫君……这个宅子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呢?玄儿的父亲浦登柳士郎作为房主肯定住在这里。
据说他的妻子,也就是玄儿的生身母亲早就死了,他再婚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
但——我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员情况只知道这么多。
在这个宅子里,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
我已经知道的佣人有驼背的蛭山丈男、原本是护士的小田切鹤子、羽取忍及其儿子慎太,还有做饭的厨师。
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佣人。
这个宅子如此大,就算还有其他佣人也不足为怪。
正当我考虑问这些情况是否适当的时候,玄儿开口说话了。
虽然我喊首藤叫表舅,其实他并非我+++表兄弟。
但应该有一定的血缘联系吧?算有吧。
我们还有许多远亲。
在包括他们在内的浦登家族中,他算和我们比较近……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玄儿的语调听上去并不是很偷快。
我的外婆叫樱子,是浦登家的独生女,因此招婿入赘,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卓藏。
而首藤就是卓藏妹妹的儿子,全名是首藤利吉。
是你外公的妹妹的……说着,我便在脑子里迅速描绘出那个家谱图,等一下。
你外婆是浦登家族的独生女——这么说来,你父亲也是人赘的?是的。
我父亲也是浦登家族的入赘女婿。
我死去的妈妈叫康娜。
她是我外婆的第一个孩子……卓藏和樱子后来就没生过男孩?或者没有养活?而首藤表舅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就是伊佐夫。
他再婚过?和一个岁数小很多的女人再婚的。
首藤表舅的岁数比我爸小一点,50多了,而他的后妻才30岁左右。
他的后妻叫茅子,是大城市来的,长得很漂亮,让人觉得挺有文化的。
伊佐夫就是刚才野口医生提到的那个人?是的。
我妈妈和首藤是表兄妹的关系,所以我和伊佐夫就是表兄弟。
他现在应该在北馆的沙龙室陪野口先生喝酒。
他比我小三岁,自称是艺术家,但很爱喝酒,总是醉醺醺的。
野口先生倒是很喜欢这个同道中人。
首藤父子平时就住在这里吗?不是的。
玄儿摇摇头,首藤表舅家在福冈。
那里的好几家公司都交给他管理,可他总是找借口往这里跑,揣摩我爸爸的心思。
他也经常带伊佐夫和茅子一起来。
这次主要是为了参加明天的‘达丽娅之日’啊,又是达丽娅之日?你的首藤表舅出去后,就没回来,是怎么回事?玄儿慢慢地端起杯子,没有放糖和牛奶,浅浅地吸一口,皱皱鼻子,叼起一枝烟。
三天前,他们三个人坐着首藤表舅的车子来到这里。
昨天他独自开车出去了。
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车子已经不在停车场了。
今天和你一起回来的时候,我还是没在停车场看见他的车子。
我想他应该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湖边那个停车场。
要是首藤今天晚上回来,那个蚁山又要去开船了。
他到底去哪儿了呢?玄儿嘟哝着,看着壁炉上方的墙壁。
那里有一个黑框、六角形的挂钟,看上去有年头了。
此时,乳白色表盘上的两根长短指针就要在最上方重叠了。
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的话……六角形的挂钟敲响了零点钟声,玄儿闭口不说了。
钟声比预想的要轻柔。
过了片刻,玄关大厅里那个摆钟的沉闷声也隔墙传了过来。
中也!钟声还在延续,玄儿一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站起身。
要不要洗澡?我让他们去烧水。
算了,都这个时候了,今天就不洗了。
你看起来挺困的,休息吧。
也好。
那……玄儿将指间的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我们家的人不会起早。
如果你先起来,肚子饿,就到这里,按一下那个按钮。
玄儿指着门边的墙壁。
在照明开关的下面,还有一个板子,上面有一个乌黑的圆形凸起。
如果你按那个,南馆的铃就会响,佣人就会跑过来,你只要和他们说就行。
明白了。
不过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经常不吃早饭的。
我的房间在北馆二楼,如果有什么事……对了,你一个人还是不要到处乱逛。
我会带你逛一圈的,之前,你还是老实地待在东馆。
你怕我迷路?是的,很容易迷路。
玄儿故意撇撤嘴巴,有可怕的牛头怪物,会吃人的。
我准备了避邪玉石。
我爽朗地回答着,玄儿也憋着没笑出来。
5我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处待了二个星期后——5月下旬左右,我因为4月20日事故而丧失的记忆终于恢复了。
我记忆的恢复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诱因——比如头部再次受到撞击;或者遇到往日的老友等,并不是一下子恢复的,而是慢慢地,一点点的……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样。
虽然这么说,也不是没有一点诱因。
待在玄儿住处的那段时间,我出门并不积极。
玄儿曾经开玩笑,说让我外出时穿上他准备好的黑外套,戴上黑帽。
我不是讨厌这样的装束而不愿出门,而是不喜欢漫无目的地瞎逛。
玄儿早就带我去过事故现场——小石川梢物园附近。
但是不管他怎样说明——你的脸就栽在那个沟里,就是这里,我没有一点感觉。
隔了一段时间,我又和玄儿去了那里,但依然没有感觉。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附近住家庭院里竖起来的鲤鱼旗。
5月5日的男孩节已经过去了,这个鲤鱼旗本该结束使命,被放到黑暗的仓库角落里……我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并不舒服。
在微微暖风的吹拂下,鲤鱼旗飘动着。
黄昏的夕阳映衬在天边。
在地面上晃动着的三个影子仿佛是蜗居在这个世界背面的离奇东西。
中也君,怎么了?玄儿站在我的身边,追随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沉思着,你那么在意那些鲤鱼旗?我没有说话,压低帽檐,走了过去。
当时,熟悉的童谣在我脑海中微微响起。
瓦的海洋,云的海洋……五月五,端午节。
——哎呀,真让人头疼。
在风中飘荡着的三个异形东西……在昏暗的客厅最深处。
——这孩子虽说是个男孩……黑亮的盔甲。
冰凉的感觉……我觉得黄昏里的街道中微微散发着久违的葛蒲水的香味。
数天后的一个夜晚,在白山住所的起居室中,玄儿和平时一样,喝着红酒。
我也待在那里,不经意地看着电视。
就在那时——从远处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和钟声。
我们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救火车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辆车。
什么地方发生火灾了?只觉得救火车的声响越来越近——周围发生火情了。
去看看?玄儿问道,要是大火蔓延到这里,就糟了。
我们两人冲出去一看,只见几间房屋前的一户人家正熊熊燃烧。
根据当时的风力和风向,还真有点担心那大火会蔓延过来。
几辆救火车堵在路中间,亮着红灯。
看热闹的人挤在周围,叽叽喳喳——消防队员们已经开始放水救火。
玄儿毫不害怕,跑向现场。
我也惊慌失措地跟在后边。
火势很猛,熊熊大火撕裂了夜色。
虽然救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那户人家恐怕还是要被烧毁了。
一个穿着睡衣,30岁左右的女人哭喊着,要冲进大火里,被消防队员们一把抱住。
听说那屋子里还有孩子。
玄儿说道,太可怜了。
这个火势,是没救了。
他平静地说着,随后深深地叹口气,我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两种迥然不同的红光——大火和消防车上的红灯——映照出他苍白的脸庞……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禁想到——透过眼前这熊熊大火,他是否看到了另一幅景象……我也一样。
我感觉到——面对着当时那场大火,一直紧闭着的,通向往昔记忆的大门一点点地打开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锈迹斑斑的大门传来的吱嘎声响。
还未等我明白,透过门缝,便能看见黑红的火光。
一瞬间,我醒悟了。
这就是我的记忆:这就是——几年前的记忆。
与眼前展现的场景一样,那个夜晚,我曾看到划破夜空,熊熊燃烧的无情大火……——不能靠近。
身边传来别人的警告声。
——危险,往后退!……我觉得那场大火或许就是一个诱因。
但我的记忆并没有一下子就完全恢复,所以我才会说——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第二天、第三天……我丧失的记忆是一点点恢复起来的。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出身地。
我想起来——今年3月,自己刚刚高中毕业,4月份进入玄儿所在的同一所大学的工学部并寄宿在千代木。
我还想起了老家的家人和朋友,想起了富甲一方的父亲,过世的母亲,小三岁的弟弟。
想起了5月5日的端午节——19年前的这、一天,我降生到这个世界。
每天,我都能杂乱地回想起一点。
这样,5月中旬后,除了事故前后的情况,我基本上恢复了记忆。
我离开白山玄儿的住所,回到位于千代木的寄宿屋。
当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玄儿送我一本书,作为临别礼物。
那是中原中也的诗集,其中收集了《昏睡》等作品。
回到原来的住处后,我又开始上学了。
我向校方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取得必要的学分,重新回到课堂。
我最多只耽误了一个月的课程,补习起来也不是难事。
我和同届学生交往得不错,偶尔也参加联谊会什么的,喝得酩酊大醉,大叫大喊。
但我还会经常去玄儿那里。
和玄儿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已经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亲密感。
他恐怕也一样。
每次我去,他都很高兴,还经常劝我退掉现在的房子,搬来和他同住。
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后,还是拒绝了。
每次我去玄儿那里,心头总会涌现出大雾,和我丧失记忆时完全相同。
那雾异常苍白,异常冰冷,说不清,道不明。
由此,我周围的现实世界变得暖昧、模糊。
说起来奇怪,我竟然还会产生一种错乱般的愉悦感。
因此——玄儿还是喊我中也君。
即便是白天,他的住处依然还是那么昏暗。
我们一点点地聊天,没有觉得厌倦。
玄儿曾经说过——在你身上,我能看到自己一部分的影子,虽然我恢复了记忆,但他似乎还没有改变这种观点。
我们的交往就这样持续着。
春去夏来……在上个月下旬,盛夏己过的某一天——在九州的深山老林里,有一幢建筑的名称很怪异,叫黑暗馆。
玄儿突然冲我说起来。
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他家的老宅子,那个西洋式建筑很怪异,在别的地方不易看到。
怎么样?中也君,想不想去看看?6和玄儿分手后,我回到东馆二楼,换上房间里的浴衣,当时是12点半。
我本以为上床后会立刻进入梦乡,没想到竟然异常清醒。
虽然身体己经很疲惫了,但神经却异常亢奋。
我裹着毛毯,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总觉得睡不着,便坐起来。
我打开枕边的台灯,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点水,润润嗓子。
然后点上一枝烟,慢悠悠地抽完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我想呼吸一下窗外的空气。
房间里的窗户和我看到的其他几个窗户一样,是上下开关式,镶嵌在窗框里的依然是毛玻璃,因此即便是晚上,外边的人也无法看清房间里的状况。
我无意识地将脸凑过去,呼出一口气。
毛玻璃表面顿时升起一团雾气。
我把脸贴上去,那硬邦邦、冰冰凉的感觉竟然让我觉得舒服。
从玄关大厅拐上楼梯,有一条通向内里的走廊,这个房间就位于这条走廊上。
从方位上考虑,这个窗户应该是朝西的——面对着整个宅子的中间院落。
我拉起玻璃窗,轻轻推开外侧的百叶窗。
顿时,带有草木芬芳的室外空气飘进屋内。
天空被乌云覆盖,庭院里一片漆黑……夜幕黑得让人害怕。
在无尽的黑暗中,不仅能听到远近的风声,还能听到树木摇曳的声响。
隔着中间的庭院,对面的建筑就应该是西馆——达丽娅之馆。
我睁大眼睛,想看到它的轮廓,但未能如愿。
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那个建筑物中哪怕有一丝光线也好……风势明显比我刚才和玄儿一起去十角塔和栈桥时要强得多。
照这种情形,可能会变天,会下大雨吗?——在这里逗留期间,我当然想素描出这个宅子的各种外观。
因此,就算变天,我希望也不要下大雨。
我就这样,站在窗边,凝视着黑暗。
很快,眼睛多少习惯了夜色,即便如此,还是无法看清庭院和周围建筑的样子。
只有无尽的黑暗,只有漆黑的夜晚,只有……突然,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种感觉是什么呀?是……我感觉这里事物的本来形态应该是有点倾斜。
我感觉无形的裂缝扩展开。
我感觉在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局部产生了动摇……哎,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
这种感觉是…………有什么东西正看着我?我不禁屏住气息,左右窥探着。
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从哪里看我?——说不定这个东西正紧紧地贴在我的背面(突然我产生一种疑问——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但这种奇妙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一瞬间,眼前这无尽的黑暗让我产生了错觉,让我的思想短路——没错,肯定是这样。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口后,正准备关上百叶窗,就在那时——身后传来声响。
是风声作怪吗?不,是……紧接着,又是一声响。
身后的确传来同样的声响。
我扭转身,问道:谁?在台灯微弱的光线里,我看见那扇通向走廊的黑门开了一条缝,随后又轻轻地关上了。
谁?……是玄儿吗?我赶紧把浴衣合好,朝门口小跑过去。
我探出脑袋,左右巡视了一下,只见左首方向的走廊尽头,转向内里的拐角处,闪过一个灰白色的影子。
难道刚才真有人推开房门,窥视我吗?我犹豫一下,喊道:等一等!随后,便冲到幽暗、铺着黑地毯的走廊上。
谁?有什么事?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我一时哑然。
走廊拐进去后,只延伸几米,便到了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消失了?我只能这么想。
走廊深处有一堵黑墙。
墙上没有窗户。
我也没看到能让人藏身的家具等。
消失了?——这怎么可能……这时,我注意到——在尽头前方,右首处有一扇黑门——人跑进去了?我赶紧朝那里走去,轻轻地敲敲门——但里面无人应答。
我胆战心惊地转动把手,门没有锁,一下子就开了。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在墙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照明开关。
借助昏暗的光线,我发现这也是一间客房,虽然比我住的那间要小得多,但内部摆设差不多。
一张床,有茶几。
里面有一扇上下开关式的窗户,紧闭着——没有一个人。
人没有藏在房间里。
我还查看了窗户,发现锁得好好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开始犯糊涂了。
难道刚才那声响,拐过走廊的灰白踪影都是我的幻觉?如果不是我的幻觉,那么人就是在这里——这个走廊的尽头蒸发了?但这究竟……(一瞬间,我确信在这个宅子里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不,不可能,还是我的错觉。
肯定是因为我太疲劳了。
室外的风势似乎越来越大,虽然我离窗户还有一定的距离,但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
我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掐眉间,慢慢地摇摇头。
我决定回去睡觉,而且不管怎样都要睡着。
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说不定会出现在睡梦中——对,那样最好。
我瞥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黑墙,慢腾腾地转过身。
间奏曲一视点离开进入梦乡的我,滑到建筑物外,在无尽漆黑的夜色中,再次飞上天空。
视点忽大忽小,忽快忽慢,不规则地旋转着,仿佛在某种超现实意志的操纵下,超越了法则。
流逝不止的时光倒退回几小时前。
……黑暗馆所在的小岛,小岛所在的湖泊,湖泊周围的森林,暮色悄悄地包裹住林间的蜿蜒小路。
一个少年走在那条小路上。
他大约十二三岁,穿着白色衬衫,外面则是深蓝色的外套。
他剃着光头,戴着黑棒球帽,身后背着咖啡色背包。
鞋子和裤子被泥土弄得脏兮兮的。
他步履瞒姗地走在陡急的下坡路上。
视点从天空飘落,钻入满脸迷茫、正在赶路的少年体内。
1……9月23日,下午5点30分。
少年停下脚步,看看手表。
这是今年春天,考上中学时,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看完时间,少年半绝望般嘟哝起来:啊!都这个时间了。
怎么…………本不该这样。
按照当初的计划,到这个时候,他应该达到预期目的,回到村庄了。
怎么会这样……不管他怎么想,现在已经没有办法。
就算他自己也知道别无他法,还是忍不住会那样想。
今天一大早,他从位于I村的自家出发,向家里人谎称和朋友们到附近郊游。
虽然对家人撒谎,他有点心痛,但也是不得已。
如果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必然会被家人责怪的。
大人们决不会明白今天的这个冒险对于他而言有多么大的意义。
但是……少年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仰面看看天空。
天空上依然乌云密布,弄不清太阳的方向。
带有潮气的暖风迎面吹过,让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就要变天了。
少年稍稍叹口气,看着自己的脚下。
这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破路,也许因为连日的大雨,路上到处都是泥土和水洼。
而且——还有两条清晰的车轮印,像是刚刚留下的。
现在只能依靠这个车轮印了。
无法掉头折回村子,不管从时间上,还是距离上考虑,那都不可能。
只能继续朝前走。
这个新车轮印肯定是刚才——一小时以前——在中途超过少年的黑色车子留下的。
当时少年好不容易在茫茫大雾中,越过百目木岭。
他花费许多时间,还消耗不少体力。
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和焦躁,继续在山间小路上行进着。
就在那时,那辆车从身后开了过来。
少年立即躲到路边大树的后面。
其实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但他不知为何就是心里发毛,也没来得及看车上的驾驶者。
对方似乎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当时,那辆黑色的车子轰鸣着,疾驰而去。
那少年觉得那车的目的地一定是那个宅子,他也愿意这么想。
所以只要顺着这个车轮痕迹走的话……少年回头看了一下来时的路,不禁浑身颤抖。
现在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体力上考虑,都不能掉头回村子了。
对,己经无法掉头了,只能前进。
现在只能相信——顺着车轮痕迹往前走,就能到达那个宅子(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
只能这样了。
少年再度迈开脚步。
到日落还有多少时间?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不管怎样,时间所剩无几了。
少年期盼能在大黑前到达那里。
但——就算能安然到达,宅子里的人会帮助我吗?会收留我吗?想到这些,少年顿时觉得脚下无力了。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
只要是I村的孩子,肯定都被大人们这样警告过。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
绝不能到山岭对面的那个森林中去。
绝不能靠近森林中的那个湖泊。
少年生在I村,长在I村。
周围人中,他奶奶说得最多,从记事起,就像咒语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唠叨。
——浦登老爷家的宅子就建在湖中小岛上。
千万不要接近那个宅子,知道吗?千万不要随意接近那里。
如果接近的话,就会有可怕的灾难降临头上。
今天早晨,少年打破禁忌,独自离开村庄,越过山岭,朝着被称为大野猴子足迹的湖泊进发。
他今天冒险的目的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那个建在湖中小岛上的浦登老爷家的宅子。
他奶奶煞有介事地说那里有不样的东西。
但当少年询问是什么东西时,她却没有具体作答,只是满脸恐怖地摇着头。
他们——住在宅子里的人——究竟会不会救助我呀?难不成虽然心如刀割,但少年只能就这样前行了。
2下坡后,又走了一段,少年发现情况有点异常。
那车轮的痕迹突然猛地拐到左边,冲出道路,消失在路边。
啊!?少年不禁失声嚷了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虽然少年还没想明白,但发现——繁茂的草木被碾压过,对面有辆黑色、脏乎乎的车。
那辆车一头栽到山毛榉树上,淹没在杂草中。
发生事故了……难道是驾驶者打错方向盘,一头栽到森林中?只是简单的驾驶错误吗?——不,不是那样……少年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场景。
大山,森林发出异样的声响,扰如一个美梦被打扰,巨大的远古生物。
……难道是因为那次地震?那辆车超过少年不久,便发生了地震。
难道是那次地震引起的?少年挪动脚步,胆战心惊地朝幽暗森林中的那辆报废车子走去。
车子撞在山毛榉的树干上,受损严重。
这辆车可以坐五个人,但少年对车的型号并不很了解。
车头已经被撞扁,前窗玻璃的碎片到处都是,其他窗户上也到处都是白色的裂纹。
虽然少年是头次看到出事故的车子,但也能感觉出这车子被毁坏得很严重。
少年看看驾驶座,那里空无一人,散落着玻璃碎片,还能看见血迹。
后排座位上只有一床被人揉得乱七八糟的毛毯,也没看见人。
少年一只手撑在车门上,困惑地看看四周。
现在我该怎么办……现在这辆车里空无一人。
车里的人丢下这损坏严重,已经报废的车子,步行前往那个宅子?——对,肯定是这样。
少年正准备离开车子,发现脚底下有一个黄色的东西,便弯腰拾了起来。
黄色、四方形、扁平状……那是一个火柴盒。
少年摇了摇,里面好像还有火柴。
少年觉得说不定能用上,便将火柴盒放进裤子口袋里,起身再次看看四周。
那时——森林中的暮色更加浓密,少年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离车子不远——被湿草覆盖着。
少年觉得那和周围风景有点格格不入。
少年产生不祥的预感,觉得那个东西令人反感,绝不想靠近。
那个东西是什么?虽然少年内心并不想靠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走去。
每前进一步,内心的不祥感便膨胀一点。
阿!走到近前,少年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少年终于弄清那是什么了。
哎呀!啊……那是一个倒伏在地上的人体,而且状况并不正常。
手脚被人折弯的角度让人恐怖;头颅满是鲜血,犹如被敲破的西瓜;脖子也被扭断了,无论是肥嘟嘟的脸颊,扁平的鼻子,还是半张着的嘴巴……所有的一切都露出污紫色。
……死了?看来这个人肯定死了。
他的双眼无神地张开着,没有一丝生气。
(少年时不时地在考虑——这个男人是谁?)接下来的一瞬间,少年恐怖到了极点,失声大叫起米。
那令人悸动的声响回荡在暮色下的森林中。
视点像是被这叫声弹射出来一般,再度飞舞到天空上。
3……9月24日,凌晨4点20分。
他在睡梦中缓缓地睁开眼睛。
视点滑入他的体内。
他虽然已经睁眼醒来,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身体失去感觉,仿佛麻痹一般,间歇地感到一阵疼痛,呻吟一下。
他想说话,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并不是想对别人说话,只想听听自己的声音,确认自己的存在……但是什么都看不见,也发不出声。
现在,我真在这里吗?……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动动右手的手指。
手指听话地弯曲起来,并能感受到被褥的温热。
他能闻到榻榻米的气味。
我正躺在某家某个房间的榻榻米上。
他又动动左手的手指,觉得手背上一阵刺痛,似乎那里有伤。
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我?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我究竟是……他不禁颤抖了一下。
……我……我叫什么(他不禁感到焦急和烦躁)他在朦胧的脑海中,缓慢地搜寻着住日的记忆。
但——四处散乱的字谜碎片,锈迹斑斑的精密机器,失去整合性的数字罗列。
他站在荒凉的海滩上。
海浪缓缓地拍打着,其中有些东西时隐时现。
他伸手想去抓住,但那些东西很快就被卷回到海浪中。
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发不出声音,侧耳倾听,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些许微弱的声响。
他的意识犹如失去浮力的漂流物,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
在拍岸的海浪中,一些片断的图像和声音扑面而来,画出不可思议的抛物线。
她躺在令人生厌的病床上。
她的面容,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妈妈。
视点再次飞跃到我(中也君)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