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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四个孩子

2025-03-30 06:29:50

为了消磨时间,他们走进了A咖啡店。

老店主和他们闲谈一阵之後,把他俩领进了后面一间屋子,去欣赏自己收集的老式钟表。

尽管主人谦虚地说:都是些破烂,实际上都是相当珍贵的收藏品。

其中有几个老式的日本钟,鹿谷很是喜欢。

最後,店主为了对刚才的聊天表示谢意,还特意请他俩吃了巧克力冰淇淋。

他们离开咖啡店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

不知台风走的什麽路线,压在古都天空的乌云依然十分浓重,狂暴的风雨不见减弱。

戈尔夫轿车在暴风雨中缓慢爬行。

福西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感到车身在突然吹来的阵阵疾风中不时摇晃,心中一阵阵地紧张。

我最近看穿了一件事。

鹿谷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一向坚信‘现实’是无法改变的,实际它只是建立在非常脆弱、非常危险的暂时平衡之上。

看不见这一事实的人,在我们周围非常之多。

特别是在现在日本这个国家尤其如此。

福西一时摸不清他这番话是由哪条思路引出来的,只好随便应酬了一句:噢。

现实并不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实体,说得极端一点,它不过是‘社会’这个体系向人们显示出的一个巨大的幻想而已。

是幻想?是的,我并不是在这里讲解社会学原理,实际我也不懂那种学问。

不过,如果让我说的话,我认为,社会的最大作用就是制造一个名叫‘现实’的巨大幻想,而且不断施加压力,叫众人承认它,相信它,把它当成实体。

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得到安定。

从古至今,这个事实一直没变。

但是,事实上社会又常常作为一个统治的机构,过度发挥其作用。

结果就出现许多倔强之徒,他们根本不承认这个事实,而是坚持认为现实不过是现实,丝毫不向它低头,他们一日看到有人对自己的现实进行指责,就会神经过敏,认为是对自已的巨大威胁,因而十分气愤,于是就要设法铲除之,消灭之。

看到他们的举动,耻笑他们的人,则是比他们技高一筹的家伙,这些人还在设法从庞大的统治机构中获得自己的私利。

鹿谷像和尚念经似地叨念了一番之後,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擦鼻头。

当然啦,说这种话的我也好,听这话的你也好,只要是这个社会的一员,谁也不可能逃到这个社会机构之外去。

但另一方面人人心中又都有个愿望:挣脱压力,得到自由。

这愿望叫什麽呢?打个比方说吧,如果说从社会得到的是个公的幻想,而个人愿望就是私的幻想。

或者再用个贬意词来说,就是‘恶梦’。

恶梦?对,是恶梦。

至少可以肯定,那些几乎改变时代的非凡的艺术家、思想家、科学家们都是这种恶梦的培养者。

诸如毕卡索、马克斯、爱因斯坦、希特勒等等。

希特勒也算是优秀的思想家吗?福西这麽一问,鹿谷不以为然地说:当然是喽!接著又说,不过,他所孕育的恶梦是个真正的恶梦,最後受到社会的公的幻想的全盘否定。

仅此而已,并不是好和坏的问题。

如果纳粹德国第二次大战中获胜,历史对他的评价和给与的地位自然会完全不同。

可能我这是幼稚的议论,你说对不对?哎,那倒是呀。

於是啊,鹿谷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福西,又接著说:我对中村青司这位建筑家著述的,也就是上边说的这种情况。

我四处奔波、查访,并不是期待那些地方将要发生血腥的事件,而是感到他所修建的楼馆之内,都存在著那种设法从社会的压力下夺得自由的‘场地’。

当然,那里也夹杂著出钱雇他设计者所孕育的恶梦。

不,哦——说不定那些人才是主要角色。

鹿谷眯起眼睛,轻轻舒了口气。

水车馆主人藤召纪一也好,迷路馆住着的那位先生也好,他们的住宅都是青司设计的,可能正是那些特殊的建筑,才使他们孤独的幻想得以升级的。

那么建造时计馆的古峨伦典也一定由……突然,鹿谷闭住嘴,皱起眉头。

那麽古峨伦典心中到底孕育了什么恶梦呢?这时,就连福西也明白了:鹿答眼前的问题,正与沉默的女神诗中之迷有关。

那么,福西说。

昨天晚上伊波女士提到的占卜问题,你怎麽看呢?什麽占卜?就是野之宫占卜师的预言呀。

伊波说占卜师算中了母亲时代和女儿永远两人的死期。

哦,那件事么,鹿谷凝视著前方,咬著嘴唇,哎,这种事也是常有的。

到底人的死期能不能占卜出来呢?这个,你才是专家呀!前天你不是说过,在超越科学之外,肯定还有事物存在吗?你还说相信世界上存在著超常现象。

啊,那倒是。

野之宫老人的占卜正是这种现象,对吧?鹿谷说著又扫了他一眼,轻轻笑起来,你好像不满足啊,希望有个符合实际的解释,对吗?鹿谷先生,你心里到底怎麽想?嗯,我觉得虽然算出了死期也没什么可惊奇的。

为什么?老人预言说,时代在迎接二十八岁生日之後死去,永远在十六岁生日之前死去。

你不觉得这种话十分暧昧吗?暧昧?永远死时十四岁。

昨天也说过了,确实是在十六岁以前,没错。

可是,如果这么说,即使十三岁死也好,十二岁死也好,都可以说他算得准确。

对一个自幼体弱多病的人,作出这样的预言,谁都能够作到。

关於时代的说法更加暧妹,就是‘二十八岁生日之後’,正巧她死时是二十八岁,所以说预言准确。

可是,假如她三十岁死,或者四十岁、五十岁死,不也是在二十八岁生日之後吗?也没有错呀!噢,你这麽解释,的确有理。

占卜原理基本上都是如此,鹿谷十分肯定地说,他们尽量使用暧昧的语言,使用可作多种解释的表现方法。

总而言之,这是必须的语言技巧。

野之宫老人是否也是有意识地运用这种技巧,那是无法知道的。

不过,他并不像是靠骗术发财的人。

如有此心,他不会为新娘子占卜死期的。

他可能属于特殊。

我估计地大概经常占卜,每次的结果都认其作了汇报。

那么古峨伦典为什么会相信这种靠不住的占卜术呢?喂,等等,福西君,这是另一回事呀,占卜出来的结论是否准确,是真还是假,都是由问卜人主观判断的。

这就如同宗教一样,是你相信还是卜相信的问题。

比如说,古峨伦典如果认为野之宫占卜出的内容非常重要,他认为算得准确,那么这个占卜就可以说非常灵验了。

对吧?树林之中,连接时计馆的那条窄小的土路上,积满了雨水,十分难走。

福西焦虑不安,担心车子引擎不知何时又突然故障。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安地穿过去,当回到那所宅院时,已经是下午七点十分,刚过晚饭时间。

临走时伊波告诉了吃饭时间。

在新馆大厅的晚餐桌上,他们第一次见到了时计馆的当代年轻主人。

古峨由季弥正是福西心中猜想的那种美少年。

这位白睡衣上套著一件淡蓝色长睡袍的少年,除个子略高一点之外,无论是乌黑蓬松的长发,还是连一个雀斑都没有的、白中透青的美的皮肤,以及溜肩的纤细身材,哪一点都宛如少女一样,前天晚上福西在大门外看到的正是他。

把他错当成少女的鬼魂也是自然的。

纱世子把两个客人介绍给由季弥,他坐在正面的椅子上,没有站起来,只是淡淡一笑。

尽管他面颊有些削瘦,但走近後仔细一端详,这张脸真是美得无法挑剔。

据说他是古峨伦典堂弟的儿子,所以和母亲时代并无血缘关系。

可是这张脸上却带著一些昨晚在相片上见到的他姐姐永远的模样,如此看来,永远尽管十分像她的母亲,但身上确实也流著父亲伦典的血液。

这倒成了证据。

我从姐姐那儿听说了,由季弥用呆滞的目光看著他俩说。

他的声音清脆又细弱,语气却意外地沉着。

你们坐蓝色的车子来的,昨晚轮胎坏了,回不去了,是吧。

是的。

轮胎爆裂的事也是听姐姐说的吗?鹿谷这么一问,少年摇了摇头。

不,是纱世子阿姨说的。

噢,是吗?啊,见到你很荣幸。

鹿谷高声说著,大步走到少年跟前,我叫鹿谷门实,你好!他叫福西凉太。

——凉太!少年小声重复著,在他那乌黑的瞳仁上,突然掠过一缕不安的神色。

可是当鹿谷伸出手要才握手时,这神色便消失了。

他歪了一下头,显得有点踌躇,接著又痛快地伸出了手。

马渊先生的情况怎麽样啦?纱世于向鹿谷间道。

鹿谷一边坐入指给自己的椅子,一边回答说:看来病情相当严重。

您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麽时候呀?是上个月初。

那时候感觉怎么样?已经认不出我了,我解释了老半天他才明白。

纱世子把手放在胸前,好像要调整一下呼吸。

然后大声叹了叹气,老人家以前非常结实,性格开朗,一向对我们很关心。

可能由于阿智的先死,受了打击吧,从那时起突然变老了,现在可真惨。

纱世子做菜的技术实在说不上高明。

虽然各有所好,但整个口味太重,福西感到难吃。

可是鹿谷却不住夸赞好吃,好吃。

福西心里纳闷:鹿谷不像是那种阿谀奉承的人,可能是他有特殊的嗜好吧。

伊波女士,鹿谷撕着面包说,那个占卜的先生在干什么呢?他?吃晚饭吗?纱世子立即愁闷起来,她抚摸一下脸说:今天从早晨起来就没见过他。

没见过?是不是他在自已房里?到处都找过了,哪儿也没有。

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报警。

哦,他已经痴呆了,会不会自已乱跑呢?他很少外出不归的,昨天晚上起风雨又那么大。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脸色比白天憔悴。

也许身体状况欠佳吧,眼圈发黑。

她无力地眨著眼睛,继续说:不过,过去倒是有几次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整夜没回来。

所以还是等到明天晚上再说吧。

别人交谈的时候,由季弥放下了刀和叉子,呆呆地注视屋顶的花吊灯和墙上的挂钟。

别人的对话一停,他的目光又忽然回到餐桌上。

鹿谷一开口,他又放下餐具,四处乱看。

福西发现这少年的动作有一定规律,他突然想,很可能少年的耳中把周围人们的对话全都翻译成了姐姐的声音吧。

饭後,咖啡上来的时候,一言不发的由季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这是什麽?少年的目光注视著鹿谷的手。

原来鹿谷又照例用桌上的餐巾纸摺起东西来了。

这是一条鱼。

说著便把摺好的东西扔到桌子上。

少年探出身去仔细看著,噢,真像!他的声音是那么欢快。

我姐姐过去也非常会摺东西。

噢,是吗?不过,我头一次见到这种鱼。

鹿谷可能是来了兴致,他伸手把旁边的提包拿过来,从里面取出几张二十公分见方的彩色纸,这是他跑过极乐寺时走进文具店看到的一种纸。

他觉得新奇,就买了回来。

餐巾纸太软,怎麽也摺不好。

他小声说著,又开始摺起新东西来。

过了一会儿,桌上摆出了螃蟹、贝螺、星星、盔头虫……每个都是福西以前从未见过的复杂造型。

那少年看到一个,就欢呼一阵,非常天真。

福西不禁叹息。

鹿谷又摺出昨晚摺过的沙漏之後,稍稍想了一会儿,说道:再摺一个我正在研究的独创的东西。

便动起手来。

花了几分钟,摺出了一个四方的箱子,里边挂上一个长棍子,一时看不明白属于何物。

这是什么?福西这么一问,鹿谷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搔搔头,然后说:我是想摺出一个带摆的钟来。

福西心想这离成功似乎还相当远呐。

不过口中却说啊,不错。

就在此时,自不转睛地看著 构冗 东西的由 久秩 忽然说:都死了才好呢!鹿谷和福西吃惊地抬起头去看他。

这时那少年粉红色的嘴唇微微颤动著,放在桌上的双手攥起拳头。

你刚才说什麽?鹿谷问他。

少年似乎不想回答,把那双愤怒又悲痛的眼睛转向屋顼的中空。

害怕孤独的姐姐,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哭泣,你说太寂寞了。

钟表实在讨厌!那些钟表……都死了才好呢!你为什么这么说?就是嘛,本来嘛!他的拳头颤抖起来,这颤抖由手臂扩展到全身。

由季弥少爷!纱世子慌忙跑到由季弥身边。

她向鹿谷使了个眼色,摇摇头,又把手放在由季弥的肩上,走,咱们回你的房间去吧,药已经准备好了。

啊,纱世子阿姨,我不……噢,没关系,姐姐已经睡觉了,你也该睡了。

——嗯。

少年稍稍点点头,站起身来。

福西看著地,忽然一个遥远的片段记忆,浮现在眼前。

就是古峨由季弥。

十年前的夏天我和他见过面。

那时,为了送回那个少女,我们走进了这座宅院,当时一个男孩站在院内树下,一直盯著我们,锐利的目光中带著敌意,好像不理解我们的行动。

那就是由季弥。

他从孩提时代就崇拜姐姐,简直把她当成了女神。

那时他究竟怀着什么情绪来看我们呢?福西这麽想著,不觉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怎麽样?福西君。

他们目送纱世子带著由季弥走出大厅之後,鹿谷一下子用手揉毁了那未完成的加摆之钟,然後问道。

时间已快到晚上十点了,外面的风雨依然没有停止。

你想说什么?我突然想,他真的是疯子吗?你是说刚才的反应吗?福西一问,鹿谷抬起眉毛点了点头。

然後说:你是说,他实际很正常?不知为什麽,我有这种感觉。

我看他不正常。

在你摺纸以前,他好像对周围任何事情都不关心。

那个我也看见了。

怎麽说才好呢,我只是觉得,就是疯,也不是昨晚纱世子所说的那种疯法。

疯法?她说,由季弥认为姐姐还活著,至少姐姐的灵魂是在自己身边,常对自已说话。

不过这只是纱世子的说明,少年的确使人有这种感觉。

但是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视,他刚才说‘姐姐过去也非常会摺东西’,如果他真的相信现在姐姐还活著,为什麽不说‘姐姐也非常会摺’呢?他既然说‘过去也会摺’,就说明他是知道现在姐姐已经不能再摺东西了。

对吧?鹿谷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去摸胸上的口袋,取出自己的烟盒,叼上了今天的一支。

还有一点,我发现开头介绍你的时候,听到你的名字,他的反应有点异样。

嗯,我也注意到了。

另外,刚才突然闹起来,好像是‘钟表’这个词引起来的,这是为什麽呢?哎呀,说不清。

至少由季弥这个少年的头脑要比外观正常,说不定他比别人更明了周围的一切,他知道十年前姐姐已经死去,知道死因以及自己目前的处境。

鹿谷闭上眼睛慢慢吸著烟。

所以他才说出姐姐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孤零零的。

很可能是这麽回事,不对吗?或许……福西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鹿谷并不在意,只是自言自语地继续分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止的时候,纱世子回来了。

时间已经将近十点半。

纱世子准备再去冲些咖啡,鹿谷问她道:由季弥昨天晚上离开房间到哪儿去啦?你问他了吗?没问。

纱世子显得十分疲惫,她摇了摇头。

即使问,恐怕他也不记得了,过去常常这样。

他说讨厌钟表,那是为什么呢?恐怕是想起了姐姐才那麽说的。

那是怎麽回事?永远小姐以前就很讨厌‘旧馆’里到处挂著的钟表,她当面向老爷诉过苦。

为什麽讨厌呀?她觉得害怕。

对我也说过,觉得整天都受钟表的监视,身体似乎被捆住一样。

所以由季弥也就讨厌这些折磨姐姐的钟表了。

噢,原来是这样。

鹿谷正想接着问下去,大厅的门猛然打开,进来的是佣人田所嘉明。

纱世子惊奇地叫了一声,出什么事了?我以为早已经回去了呢。

哎呀,回不去了,田所的衣服、裤子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水滴不断流下来。

他搔着同样湿漉的头顶,愣头愣脑地说,半路上,马路坏了,车子过不去,我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没办法,只好又回来了。

噢。

这种大雨,其是少见啊,今天晚上我回不了家,只好请您留我住下了。

要是从后边的路走,能不能出去呢?鹿谷插了一句,田所立即噘起厚厚的嘴唇说,后边不能通行了。

真糟啊!鹿告也噘起了嘴。

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已经觉得危险了,可是没想到会这样。

不管怎麽说,雨不停,什么办法也没有。

好,我知道了,纱世子说著,看看佣人又看看客人,今天晚上就住在这边吧,大概明天暴风雨就会停止的,鹿谷先生,你们也留下吧。

啊,谢谢啦。

田所鞠了一躬。

那太过意不去了。

鹿谷这么一说,纱世子忙摇头说,哪儿的话。

是我拉住你们的,弄得这么晚,应当由我道歉。

哪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福西君也一样,对吧?明天傍晚,来采访的那些人也该出来了,索性你们就在这儿等著他们吧,到时候,路也该修好了。

看情形鹿谷一定认为纱世子的挽留正合心愿吧。

昨晚以来,从她的态度可以看出,只要求她,很可能会允许参观旧馆和那些收藏品的。

好吧。

果然鹿谷立即同意了,我也想看看江南君呐,那么我们就不客气了。

怎麽样,福西君,可以吧?晚上十一点已过。

鹿谷和福西把东西放在昨夜住过的那个房间後,跟著纱世子向钟塔走去,因为鹿谷提出希望再看看那个塔内的情况。

走进那个通顶大厅,鹿谷站在中央,室内灯光微暗,没有任何家具与装饰,空荡荡的。

石砌的墙上没有一个窗户。

外面大雨还在下着,时而传来尖厉的风声。

它们的喧嚣完全盖过了钟表齿轮的声音。

鹿谷一声不响地观察着四周,后来又把手交叉抱住后脑勺开始走起来,他以自己站立之处为圆心,走了一个圈子。

福西站在通向新馆的门口,注视着他,有点闲极无聊的样子,站在福西旁边的纱世子也是同样表情。

鹿谷逐渐加大圈子的半径,一会儿,停在大厅北侧墙的附近。

他嗯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把手伸向深褐色的壁上,把睑靠过去。

接著又沿墙走了几步,立即停下来,再次凝视壁面。

他几次重复上面的动作之后,大声叫了一下,把头慢慢转向身後,伊波女士,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呀?请你过来看看。

噢。

这时鹿谷已走到南面墙前,纱世子和福西也跟了过去。

啊,就是这个墙。

鹿谷指着墙说,这墙造得很奇特,你知道吗?福西君你也来看看。

福西照他的吩咐,看了看他手指的地方,并没有什麽异样的感觉。

这墙有什麽?你仔细看看,恐怕不全是石头的吧?福西走到墙脚下,聚精会神,仔细端详了一阵,果然像他说的,看起来都是深褐色的石头砌成,实际并不是。

用手一模就更清楚,这不是石头,手感不同。

这……这是玻璃吧?对,是把厚玻璃镶进墙去的。

它也带点颜色,好像是黄色,透过去可以看到它里面的褐色石头,所以这个墙相当的厚。

伊波女士,你过去知道这个吗?知道。

纱世子老老实实点点头,鹿谷又把视线转向墙壁。

为什麽要这样造呢?看样子不光这一处,周围不少地方都镶著玻璃。

是吗?福西问道。

嗯。

每一块大约七、八十公分见方。

也有稍小一点或稍长一点的。

颜色不全相同,好像在上部也有。

伊波女士怎麽样?我过去倒是也留意过,纱世于侧首思索著,大概原来是为了装饰吧,如果不是有意识地仔细去看,和普通石墙并没有什么差别,颜色也完全一样。

鹿谷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尖下巴,外面的墙上说不定也有吧?是,不少地方都有。

嗯——假如外侧与内侧在同一位置上都有的话,那就像三明治面包夹火腿一样,是由两个玻璃把石头夹住的。

你觉得这和什么事有关吗?很难说啊。

鹿谷暧昧地摇摇头,离开那个地方重又走向大厅的中央。

他再次把手抱在脑后。

这次正巧仰视大厅位于三层高处的天井。

福西也追着他的视线朝上望去。

壁上的灯光微弱,照不到屋顶,越往上越黑,好容易才捕捉到一些灰白色的屋顶的影子,仔细一看,屋顶正中央开著一个漆黑的大洞。

昨天晚上来时却一点也没注意到它。

那个,鹿谷朝後仰著身子问道,那是个什么洞呀?我记得那上边应该是钟塔的机械室。

那上面吊著钟呐。

纱世子回答说。

钟?就在那洞的上面吗?对,是。

是钟塔上的钟吗?对,是。

可是我到这里以後,一次也没听到过这钟的声音呀。

那钟不响。

鹿谷听纱世子这么一说,不由得嗬地感叹了一声,他把目光由天井转回来,不响,是因为坏了吗?不是,这个塔建成之後从来没有响过。

九年来,一次也没有?是呀。

那是怎么回事呢?敲钟的悬锤是有的,只是它不能和机器连动。

你要看看吗?鹿谷当然是回答很想看看。

於是鹿谷与福西跟著纱世子朝楼梯走去,依旧是沿东墙而上的那个陡直楼梯。

走到第四层的楼梯口平台后,纱世子打开右侧的黑门,请吧,就是这儿。

这黑门的对面,就是昨晚去过的古峨伦典的书房。

福西不知道这种塔式钟的动力装置会是什么结构,他想像应当是一个由大大小小的齿轮组合在一起的复杂的机关,其间夹著一个大钟摆。

这大概是由於他常在电影和小说中看到类似的场面之故吧。

实际他们走进去的机械室确实和他想像的情形一样。

哎呀,真了不起!鹿谷看着微暗灯光映照下的这个房间,不禁欢呼起来。

外面的暴风雨声在这里显得更加凄厉。

啊,多麽像闯进了十年前的侦探小说世界呀。

对吧,福西。

啊,可不是嘛!看著这一个个紧密扣连的齿轮、大铁箱子、横竖架着的粗铁棍子,看著这摆满一个大房间的大规模装置,福西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了带动一个钟表,用得著这么多的机械吗?只要具有现代技术,就是利用旧式的发条装置,最多需要这个规模的几分之一也就足够了。

可能是特意设计一个具有时代性的装置吧。

鹿谷说,他显然也在思考同一问题,到底是古峨伦典希望这样做,还是青司首先倡议的?不管如何吧,反正在九年前搞这种古式的机械,肯定是相当不容易的。

可以说只有古峨精钟公司的前总裁才能做到这点。

这只大钟的心脏部分还在转动,因为位于左方的大摆还在摇晃,齿轮与旋转轴发出了摩擦的声音。

刚才看见的那位少年,每天就是到这里来上发条补充动力。

去年十一月以来,外面的秒针与时针已从钟盘上消失,不知他是否知道。

发条在哪儿?鹿谷又问纱世子。

在那边。

纱世于说著朝右手的一个铁箱走过去。

鹿谷和福西一边留心脚下,一边跟著她。

就是这个。

纱世子指的是一个穿凿在铁箱上的孔洞,洞为圆形,有两、三公分大,很深,一个八角形的黑铁柱从里面露出头来。

就是这个吗?鹿谷一边仔细看,一边问,扭转这个八角铁柱的钥匙是在别处吧?是。

从这么大的机器来看,这铁柱太小了。

过去在一张照片上见过类似的装置,那上面的铁柱很长,还有个一公尺长的把手呐。

——哦,那么钥匙放在什麽地方呢?在由季弥的房间里。

纱世子答道,昨天也说了,给这个钟上发条是由季弥每天必做的事情。

噢,对,是说过。

接著鹿谷向屋子中央走去。

就像刚才由下边看到的那样,中央地板上开著一个宽四公尺长二公尺的长方形口子。

为了防止过路者掉下去,口子周围装著结实的铁栏杆,栏杆边上放著两条乌黑的钢棒。

看来这就是外面钟盘上取下的那两个指针吧。

啊,那就是刚才说的大钟吗?在方口上方约三公尺高处,悬挂著大钟,钟身闪出微暗的金黄色。

鹿谷用手握了一下铁栏杆试试它的强度。

然後探出上半身,自下而上地仰看那钟,确实钟下有锤却没有拉锤的绳子。

那麽如果这钟不和它的机械连接,是怎麽也不会响的呀。

福西胆子小,不敢像鹿谷那样握住栏杆探出身子去,但仍然仔细观察了那钟。

钟总共是三个,一字形挂在横穿天井的粗棒上,钟与钟之间成等距离。

果然这些钟与机械部分没有连接,钟锤下面也没有可拉的绳子。

难道是设计上的错误?福西说。

构热 付之一笑,只说了句,怎麽可能呢?然後他又离开铁栏杆,转向纱世子,高兴地说:我终於找到线索了!什么线索呀?纱世子莫名其妙地歪歪头,把目光转向三口大钟,你是说钟?当然是钟,正是它。

即使想敲也敲不响的钟,九年来一直保持沈默的钟!纱世子一时惊得目瞪口呆,福西不由得啊地叫出声来。

鹿谷等著刚巧响起的炸雷过去之後,露出雪白的牙齿说道:‘女神被缚於静默的牢房中’对吧?三人走出机械室,接著进了第四层的古峨伦典书房。

这也是鹿谷提出的要求。

这房间和昨天夜里来时没有什么变化,扔在烟灰缸里的烟头依旧留在哪里。

靠墙的立式豪华座钟依旧没有走动。

福西看了一下手表,午夜十二点刚过。

昨晚到这里时似乎也是这个时间。

我想问一下这个钟塔修建时候的一些情况,可以吗?鹿谷毫不客气地直奔书桌旁边,回过头去对纱世子说,中村青司按照伦典先生的要求,设计了这个建筑,接下来自然是请施工单位来动工的。

那个时候,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奇怪的事情?纱世子现出不解的神色,一只手支著憔悴的睑。

只要是你想到的,什么事都可以说。

到底说什麽好呢?啊,这麽说吧,是什麽公司承包这个工程的?比如说,是不是伦典属下的公司?这个,我可不知道,不过,和他关系很熟的公司倒是有好几家呐。

鹿谷阴沈著脸,嗯了一声,又朝书桌侧面走过去。

他稍稍掀起窗子上的深红色窗帘,朝外著了看。

福西觉得包围著这塔的风雨声已逐渐减弱,刚才走进机械室时达到了顶峰。

当鹿谷离开窗子,转向福西—刚要说话时,纱世子说话了:说起来,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怪。

你想起什么来啦?鹿谷又转向她。

那边的‘新馆’和这边的钟塔几乎是同时动工的。

我记得当时是两家不同的建筑公司来做的。

另外……纱世子用手捂了一下右耳的耳机,歪了歪头,这边的塔,好像中途换过施工单位。

施工单位换过?真的吗?我记得好像是这样。

是不是,比如说,是不是基础工程由一个建筑公司施工,剩下约部分由另一个公司施工的?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大概是这样吧。

噢,是吗。

果然如此呀!鹿谷眨动著深陷的眼睛,连连点头。

这么看来,越来越清楚了。

这件事有什么重要意义吗?纱世子问。

鹿谷瞪圆眼睛说:虽然还没有太大把握,很可能是……,算啦,现在还不到能说的时候。

就算我猜得准确,以後说也来得及,后边还有许多时间。

接著鹿谷徵得纱世子同意後,又开始翻看屋内的硬纸箱子。

他觉得那里边也许会有古峨伦典留下的什麽线索。

福西心想,刚才在机械室看到的三个大钟,如果就是沉默女神这句话所暗示的目标,鹿谷从哪里究竟得到了什么启示呢??真是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啊。

他不知道鹿谷又期望从伦典的遗物中找出什么线索来,不过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帮助鹿谷翻箱倒柜了。

硬纸箱摞得很高,共有十几个,纱世子说里边装的全是书。

鹿谷告诉福西,要尽量仔细些,一本一本地翻,如果发现写着什么意味深长的话 或者书中夹着什么纸条,一定要告诉他。

他们俩喝著纱世子用壶端来的咖啡,坐在地板上分头翻阅。

想不到工作相当费工夫,纸箱的数目老是不见减少。

伊波女士,你先去睡吧,看样子你相当累了。

鹿谷带著歉意对纱世子说。

她一直留在这里陪著他们。

请不必费心。

他慢慢地摇摇头。

本来是我想出来的要求嘛!要不然我也帮忙找吧。

啊,要是你能帮忙,是求之不得的,可是……鹿谷用沾满尘土的手理了理自已散乱的卷发,又看了看弄乱的屋子。

伦典先生生前有记日记的习惯吗?这个,我可不知道。

我想,要是有纸条留下来就好啦。

‘旧馆’那边,还放著一些老爷的东西,从来没有人动过。

要是您能允许,我也希望看看那边。

不是非要今天去,以後也行。

那——当然可以。

纱世子也加入进来,三个人继续翻了一阵,当最後一个纸箱的贴条被打开时,已过了凌晨两点半。

尽管弄到这麽晚,也没有发现一个看得见的成果。

什麽也没有!福西说著把手中一本刚刚翻完的厚英文书《时间的本质与宇宙》扔在了地板上。

他感到十分疲劳,长长地叹了口气。

箱子里只剩下最後几本了。

啊,对不起!鹿谷也有些沮丧,说话时微黑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看了桌子里边吗?纱世子问。

哦,你冲咖啡时大略翻了一遍。

鹿谷拍拍牛仔裤上的土,站起身来,一下子坐在了书桌前的安乐椅上。

已是凌晨三点了。

外面的风雨声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寂静。

鹿谷托腮凝思,这就是沉默的女神吗?他低声自语。

然後看著那张古峨伦典与女儿永远及马渊智三人的照片,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还是对不上,古峨伦典,你到底要怎么……突然他止住了,好像想起什麽,他的手伸向照片镜框,把它放在桌上,翻过背面来,抽出钉子卸下挡板,啊!鹿谷看著手上的东西小声叫起来,这是什麽!福西赶忙站起来,凑过去看他从镜框里面拿出的东西。

那是个纸片。

这是古峨伦典日记上撕下来的。

看来烧过。

可能想处理掉,中途改变了主意,把烧剩的部分拾起来放在这里了。

确实那纸片好像烧过,已经看不出原形。

到处是焦黄的痕迹。

上面排列著工整的蓝色墨水字样,只有一部分可看明白。

这是你们四个人的名字吧?鹿谷抬起眼睛看着福西的表情悄声问道。

福西以无可奈何的情绪凝视着纸片,稍稍点点头,他的脑中翻滚着:掉进坑内陷坑今天骗人不……那些片段的对话。

纸片上写著:……们的名字记在这里以备核实。

那天把永远……的四个孩子名字是:瓜生民佐男河原崎润一渡边凉太樫早纪子也许……这样想,但我怎麽能……。

因为他们……永远才那么做的。

是他们杀死的。

四个孩子打破了我为永远建造的这个钟……我不能不恨他们。

果然如此……福西呆然若失,他嘟囔著,果然是我们……名字不对呀,福西君,你以前姓渡边吗?福西心不在焉地回答说:我的父母离婚了,我后来跟着母亲。

十年前的夏天——那个封闭多年的记忆,一瞬间,在他的内心深处突然翻动起来,那景象变得空前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