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小节1967年2月21日这一天,倒春寒露出了它的狰狞,气温降至零下六度,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大雪.地面上的积雪被人踩车碾,加上清洁工的大扫把,变成了一堆堆发黑的雪,融成一滩滩发黑的水,最后结成一坨坨黑乎乎的冰。
22日凌晨两点,监控的五个画面都在黑暗中,彭龙华迷迷糊糊地趴在电脑前,他喝完了带来的雀巢速溶咖啡,仍然顶不住瞌睡,心里一遍遍喊着: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坚持住,今天就是沈晶莹的死期,我一定要看……某个画面透出一些微弱的亮光,彭龙华用手把沉甸甸的眼皮掰开,强迫自己去看。
四个画面还是漆黑一片,只有楼梯的画面亮起一盏灯,那里正对着二楼卫生间,一个人影缓慢地从三楼走下来,打开了卫生间的灯,正是沈晶莹,她的腹部高高隆起,象一个快要临盆的产妇了。
彭龙华睁大眼睛看着,睡意顿消,就见沈晶莹在盥洗镜前站了一会儿,嘴唇一动一动,好象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彭龙华什么也听不见,正在干着急,沈晶莹慢慢把头转了过来,盯着楼梯口看——彭龙华的心顿时揪紧了,因为他觉得沈晶莹是盯着摄像头看……沈晶莹慢慢把头转了过去,走到浴缸前,打开水龙头放水,那时候没有家用热水器,自来水管里流出来的都是冰冷的水。
然后她坐在浴缸边沿,把下水道用塞子堵住,怔怔地看着浴缸里的水位越来越高,直到溢出来才关掉了水龙头。
然后她开始脱衣服。
彭龙华心想,莫非她要洗澡?在零下的室温下洗冷水澡?沈晶莹站起来走到卫生间门口,朝摄像头的位置又望了一眼,把卫生间的门关上了。
画面恢复了一团漆黑。
彭龙华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七点半,光线使五个监控画面恢复了明亮,卫生间那扇门始终关着,迟迟没有动静,整幢房子死一般的沉寂,五个画面里都不见沈晶莹的踪影。
彭龙华跑下楼,今天楼下出奇的安静,没有例行的早请示,没有跳忠字舞,服务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跑到门口,忽然一个女服务员从外面跑进来,两人撞个满怀。
不好意思!彭龙华打招呼,对方却是一脸大惊小怪,拉住他说:不用去看了,已经拖走了!什么拖走?彭龙华莫名其妙。
你还不知道啊!刚才方浜中路上撞死了人,一辆卡车把一个女的撞死了,车轮从头上碾过去,脑浆子都压出来了!彭龙华好象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胸很闷,他虽然预知车祸的日期,却不知道发生的时间,没想到来得这么早!女服务员接着说:死的就是东马街9号那个女疯子,资产阶级小姐,听说他爸爸是畏罪自杀的……唉,作孽!作孽!女服务员连叹了两声,回到她的工作岗位去了。
车祸发生地离旅社仅五十余米,就在方浜中路与河南南路的十字路口,车辆和尸体都没有了,地上一大滩血,还有人在议论,彭龙华驻足听了听,说早晨六点半左右,那个女疯子披头散发,光着两只脚,在冰雪尚未消融的路面上狂奔,一边手舞足蹈,嘴里喊着:我把它冰住了!我把它冰住了!她滑了一跤,一辆解放牌载重汽车正好开过来,司机虽然踩了刹车,但结冰的路面很湿滑,结果……从沈晶莹身上流出来的血,结成了一大片红色的冰,在阳光下泛着神奇的光芒,让彭龙华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彭龙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东马街9号奔去!木条门锁着,彭龙华连撬锁的耐心都没有了,看见灶间的窗户开着,就爬上去,翻窗跳了进去。
房子里鸦雀无声,黑花慵懒地躺在灶间它的窝里打盹,它懒洋洋地抬起头,对着闯入者看了一眼,摇了下尾巴,把身体蜷缩起来继续打盹。
彭龙华一步一步走上楼,他不是来回收摄像头的,摄像头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也快完成了,还剩最后一点,他迫不及待想看,就象一部漫长的电视剧终于盼到了大结局。
二楼卫生间的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拉就开了,彭龙华深深吸了口气,放眼望去——地上铺的是马赛克,一块一块很小,象麻将牌那样,有黑白两种颜色,组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万字图案,这种图案在佛教里很常见,代表吉祥,但到了希特勒手里却变成了纳粹的标志,中西方的差异由此可见。
彭龙华盯着那些图案,耳朵却捕捉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噼噼啪啪,象什么东西在裂开,来自那口铸铁大浴缸。
彭龙华小心翼翼地走近浴缸,低头看了一眼,虽然他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吓得半死。
浴缸里有一块长方形的大冰,体积跟浴缸差不多,冰块里居然包着一个婴儿!那是个男婴,被冻在冰块里,幼小的身体蜷缩着,仿佛在母体的子宫里沉睡。
彭龙华站在浴缸前发呆,推断着沈晶莹生育的过程——她坐在盛满水的浴缸里,在水中分娩,天气寒冷,水结成了冰,把婴儿冻在里面,等待婴儿的不是溺死就是冻死,沈晶莹弃之不顾,跑到街上喊着我把它冰住了!一头撞向疾驰而来的卡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呀!就在婴儿的手边,那本《百冰治百病》也被冻在冰里,痔宁冰栓的配方一定就在书里,沈晶莹用铅笔把它写下来,来传给她的儿子。
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她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生下自己的儿子,当婴儿来到人世的时候,母亲刚刚离去,与婴儿相伴的只是一块晶莹的冰,它代替了母爱,或者说母爱已经融化在冰里了……彭龙华紧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明白了。
大彻大悟。
晶莹的冰块内,男婴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盯着彭龙华,那是一双小猫头鹰的眼睛,闪着瑟瑟的幽光。
男婴的嘴巴在动,象在啼哭,手脚也在动,每动一下,冰就裂开一道缝隙,产生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男婴象一只就要破壳而出的小鸡仔,正在努力着,要挣脱冰块的禁锢。
彭龙华摸了摸身上,没有带dv摄录机,手机也忘了带,他赶紧往楼下跑,想回去拿,把这惊人的一幕拍下来。
他刚刚跑过马路,一辆印有工总司二兵团的三轮卡车就停在了东马街的街口。
这种车是用摩托车改装的,后面装个带篷的车厢,驾驶室里只能坐一个人,下车的是藏国富,后面车厢里又下来一个陌生人,提着只包,他是藏国富临时找来的妇科医生。
藏国富前思后想,尽管他有一百条充足的理由说沈晶莹怀着的胎儿不是自己的,但毕竟做贼心虚,眼下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自己的前途正是一片光明,可不能叫这个女人给毁了。
何况她肚子里带着一颗人肉炸弹,万一闹到工总司,说他诱奸自己,堂堂的工人阶级居然和资产阶级臭小姐上床,那可是对红色政权的玷污,要被逐出革命队伍的。
女人就是这样,表面看起来柔弱,真的跟男人较起劲来,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
藏国富把人带进了房子,到处找沈晶莹,那人一个劲地问藏国富,怀孕几个月了?堕胎手术是有一定危险的,弄不好会出人命的……麻药带了吗?藏国富不耐烦地问,见那人点头,就说,等一下我把她手脚捉住,你给她打麻药,剂量越多越好,省得她乱动,孩子掏出来往这儿一扔,一拉水闸就完事了……藏国富把那人领进二楼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比划着,然后二人听见了一声很响的爆裂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见了浴缸里的大冰块,还有一只破冰而出的小手……两个男人的惊呼声叠加起来,几乎要把天花板震破。
当彭龙华拿好东西从旅社里跑出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过马路,就看见藏国富和一个陌生人抬着一件很大的物品从东马街里走出来,两个人吭唷吭唷,看得出份量挺沉,那东西四四方方的,看起来象一只樟木箱,用毛毯裹得严严实实,把它放进了车厢。
藏国富警惕地朝周围扫了一遍,示意那人看住那件东西,自己一头钻进驾驶室。
三轮卡车发动的时候,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东马街里蹿了出来,是黑花,它跟着车一路飞跑,喵啊呜!喵啊呜!叫得格外凄厉,就象被人抢走幼仔的母猫。
藏国富显然从反光镜里发现了这只紧追不舍的猫,便加快车速,把它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三轮卡车沿着河南南路一直开到苏州河边,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这件大家伙扔进河里,扑通!溅起一团厚沉的水花。
两人目送它顺着河水朝东漂去,苏州河的尽头衔接着黄浦江,江面比狭窄的苏州河至少开阔十倍,估计到了那儿,冰也融化得差不多了,至于冰里裹着的那个东西,江里的鱼应该会喜欢的。
从发现到抛弃,整个过程加起来不到一小时,这段经历深深地刻在藏国富的脑海里,多年来一直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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