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晴了,阳光灿烂,阴云已经散尽。
我醒来的时候,嘴里好像塞着一只驾驶汽车戴的手套。
我喝了两杯咖啡,看了几张晨报。
哪一张报纸也没有登载阿瑟·奎恩·盖格先生事件的报道。
我正在想法弄平我的被雨淋湿的外衣上的穗子,电话铃响了起来。
打电话的是地方检察官的侦探长伯尔尼·奥尔斯。
这次我给斯特恩乌德将军办事就是他给牵的线。
怎么样,身体好吗?他说。
从他说话的语调听来,他的觉睡得很好,也没有欠别人许多债。
我昨天酒喝多了。
我说。
嘿,嘿。
他不很在意地笑了两声,接着又用更为随便的、警察惯用的那种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见了斯特恩乌德将军了吗?嗯哼。
替他办了点儿事吗?雨下得太大了。
我回答,如果这也算得回答的话。
这一家人好像不是出这件事就是出那件事。
他们家哪个人的一辆大布依克在里多渔轮码头一带掉进海里去了。
我使劲握住听筒,差点儿要把它捏碎了。
我连呼吸也屏住了。
一点不错。
奥尔斯幸灾乐祸地说,‘一辆崭新的、漂亮的布依克大轿车让沙子和海水弄得一塌糊涂……啊,我差点儿忘了,车里还有一个人呢。
我慢慢地往外呼气,我的呼吸好像就悬在我的嘴唇上:是不是雷甘?我问。
什么?谁?啊,你说的是他们家的大女儿跟他交上朋友、后来又结了婚的那个私酒贩子。
我没见过这个人。
他能在那地方搞什么名堂?别说废话了。
你说有谁能在那地方找乐子?我哪儿知道,老兄。
我要去现场看看。
要不要同我跑一趟?好吧。
那就快一点。
他说,我在办公室里等你。
我刮了个脸,穿好衣服,随便吃了点早餐,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法院。
我乘电梯上了七楼,走到地方检察官下属们办公的一排办公室。
奥尔斯的办公室并不比别的房间大,但是他一个人占了一间。
办公桌上除了一本记录册、一套廉价的墨水壶和蘸水笔以及他的一顶帽子和一只脚以外,没有别的东西。
奥尔斯生得中等身材,淡黄的头发,雪白的眉毛又硬又直。
他的目光恬静,牙齿整齐,相貌一点儿也不惊人,但是我凑巧知道他打死过九个人——其中有三个是在这些人已经拿枪对着他的时候,或至少有人认为这些人已经拿枪对着他的时候。
他站起身来,把一扁盒牌子叫幕间休息的小雪茄揣在口袋里,嘴里衔着的一支上下摇动着,仰着头仔细打量了我一阵。
不是雷甘。
他说,我核对过了。
雷甘是个大个子,同你一般高,比你身体还重一些。
这是一个年轻小伙子。
我什么也没说。
雷甘为什么溜掉了?奥尔斯问,你对这件事感觉兴趣吗?没什么兴趣。
我说。
如果一个贩运私酒的人同一位阔小姐结了婚,以后又扔掉他的漂亮太太和几百万家私,不辞而别——这件事连我都得动脑筋想想。
我猜想你认为这是他家里的一件秘密,不该随便乱说。
嗯哼。
好吧,那你就别说了,孩子。
我一点也不生气。
他走到桌子这一边,拍了拍口袋,从桌上拿起帽子来。
我不是在寻找雷甘。
我说。
他把门上了锁,我们走到楼下公用汽车停车场,上了一辆蓝色小轿车。
我们驶出森赛特大街,为了闯红灯偶尔响几声警报器。
这是一个凉爽的早晨,空气里略微有些寒意,刚好使你觉得生活又单纯、又美好,假如你心里没压着什么重东西的话。
而我的心却很沉重。
到里多的路程有三十英里,头十英里路车辆很多。
奥尔斯全程只用了三刻钟。
三刻钟以后,汽车滑行了一段,在一座褪了色的拱门前边停住。
我把腿从车厢里迈出来,我们下了车。
一条栈桥从拱门伸向海里,桥两边安着2×4英寸的白柱子栏杆。
一小群人正在栈桥的最外端向海里探望。
一个乘摩托车的警官在拱门下边拦着另外一些想到栈桥上去的人。
公路两旁停着不少汽车,都是些看热闹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
奥尔斯给警官看了看自己的徽章,我们俩走上栈桥。
一股刺鼻的鱼腥气味扑鼻而来,一夜大雨并没有使这股腥味有所减退。
汽车在那儿呢?——在那艘电气驳船上。
他用手里的雪茄指了指远处。
栈桥头上停着一艘低矮的黑色驳船,船上有一个轮机室。
这艘驳船看来像是一只拖船。
甲板上放着一个什么东西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上边还系着从海里牵引上来的铁链——这是一辆黑色的大轿车。
起重机的长臂已经归回原位,平放在甲板上。
汽车四边站着好几个人。
我们从又湿又滑的台阶走到驳船甲板上。
奥尔斯向一个穿着绿卡其衣服的警官和一个穿便衣的人打了一下招呼。
在驳船上工作的三个船员靠在轮机室前面站着,嘴里嚼着烟草。
其中一个人正用一块脏浴巾擦拭湿淋淋的头发。
这个人多半就是潜到水底用锁链把汽车拴起来的人。
我和奥尔斯看了一下汽车。
车前的保险杆已经弯曲,一盏车灯撞碎,另一盏虽然翘起来,玻璃却还完整。
散热器的罩子上有个大窟窿,整个车身上油漆和镀镍的地方全都蹭坏了。
车内的座位水淋淋的,变成黑色。
车胎倒没有一只损坏。
汽车司机仍然卡在方向盘后边,只不过他的脑袋在肩膀上的位置非常不自然。
这是一个细条身子、黑头发的小伙子,不久以前样子一定还很漂亮。
现在他的脸白里泛青,在垂下的眼皮下面眼珠显得黯淡无神,嘴张着,里面满是沙子。
他前额的左角有一块发乌的伤痕,在他白色的皮肤上显得非常刺眼。
奥尔斯向后退了两步,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划了根火柴把嘴上衔着的小雪茄点着。
穿制服的人指了指站在栈桥一头的那些看热闹的人。
其中有一个人正在摸弄2×4英寸的木桩,这个地方被撞了一个很大的缺口。
被撞坏的木桩露出干净的黄色木头本色,好像新砍断的黄松一样。
就是从那个地方掉下去的。
撞得一定很厉害。
这里雨停得很早,晚上九点左右就不下了。
从这一点看,车子是雨停了以后掉到海里去的。
因为海水比较深,所以汽车撞损得不太厉害。
但是多半不是海水最高的时候,不然车子就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而且多半是落潮的时候,不然车子就被冲挤到桥桩上了。
今天早上人们来钓鱼的时候发现了水里的汽车,我们就找了个驳船把它打捞上来。
我们发现汽车里还有一个人。
穿便服的那个警察用鞋尖刮了一下甲板。
奥尔斯斜着眼睛望了我一眼,雪茄在他的嘴里摆动着像一根纸烟。
是喝醉酒了?他问道,并没有具体到什么人作答。
刚才用浴巾擦脑袋的人走到船栏前边大声咳了一下,所有人目光都投到他身上。
沙子都跑到嗓子眼里去了。
他吐了一口说,没有那位年轻的朋友嘴里那么多——可是也不少。
穿制服的人说:也可能是喝醉酒了。
一个人开着车在雨地里跑。
醉鬼常常干这种事。
喝醉了,这才是见鬼呢!便衣警察说,手控节油阀开了一半,脑袋外侧有一处击伤。
依我看这是谋杀。
奥尔斯看了看那个拿着浴巾的人:你看是怎么回事,朋友?拿浴巾的人看见有人征询他的意见非常高兴。
他满脸堆笑地说:我看是自杀,麦克。
这不关我的事,但是你既然问我,我说这是自杀。
第一,这人在冲到水里以前汽车在马路上留下一道又深又直的车印,连车胎上的商标都清清楚楚地印下来。
这说明这件事发生在雨停了以后,像警察局长刚才说的那样。
其次,汽车撞在栈桥栏杆上干净利落,劲头很猛,不然的话,车就横过来掉不下去了。
很可能只翻几个跟头。
从这一点看,汽车是开足了马力,撞在栏杆上的。
因此,节油阀应该比一半开得还大。
也许是汽车落水时他的手无意碰了一下,他的头也可能是跌下来的时候撞伤的。
奥尔斯说:你很有眼力,朋友。
他身上带着什么,搜过了吗?他转向警察局的代表说。
警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靠在轮机室上的几个船员。
好吧,别管这个了。
奥尔斯说。
一个戴着眼镜、提着一只黑包的身材矮小、面容疲惫的人从码头上走下来。
他在甲板上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放下皮包。
接着他摘下帽子,揉了揉后脖子,凝视着海水,好像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似的。
奥尔斯说:你的买卖来了,医生。
昨天晚上从码头上掉下来的。
大概在九、十点左右。
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些。
小个子医生面色阴郁地看了看死人。
他摸弄了一下尸体的头部,用一只手来回转动了一下,又仔细地看了看额角上的伤痕,摸了摸尸体的肋骨。
他拿起了死人的一只瘫软的手,看了看手指甲,又让它从半空掉下来,观察它下落的姿势。
他向后退了两步,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本印好的检验尸体后填写的表格,夹了一张复写纸开始填写起来。
脖颈折断显然是致死的原因。
他一边写一边说,这就是说,他没有喝许多水。
这就是说,经打捞到出水,尸体很快就要僵硬。
最好趁僵硬以前赶快把他弄到汽车外面来。
不然就费事了。
奥尔斯点了点头:死了多久了,医生?说不清。
奥尔斯瞪了他一眼,又把嘴里的雪茄取下来,瞪了雪茄一眼:很高兴认识你,医生。
一位验尸官看了五分钟还不能断定人死了多久,真是怪事。
小个子医生苦笑了一下,把表格簿放回皮包里,把铅笔别在背心上:如果这个人昨天吃过晚饭,我会告诉你他死的时间——假定我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吃了饭的话。
但是五分钟可不成。
他脑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跌落的时候撞的?小个子医生又检查了一下伤痕:我想不是。
这是用包起来的凶器打的。
他还没死以前皮下就已经出了不少血了。
是用包着皮的铅头棍棒打的吗?很可能。
法医点了点头,从甲板上拿起皮包,沿着台阶走上码头。
拱门外边一辆救护车正在倒车,把他接上去。
奥尔斯看了我一眼说:咱们走吧。
真不值得来,是不是?我们沿着栈桥走到岸上,登上奥尔斯的汽车。
他把汽车转到马路上,顺着一条有三条快慢车道的公路驶回城去。
公路被雨水冲洗得非常干净。
车窗外面,覆盖着一层层粉红色地苔的黄白沙砾的小山,绵延不绝地从车窗外面飞驰而过。
几只海鸥在海面上盘旋着,向浮在波浪上的一件什么东西扑下来。
远处有一艘白色游艇好像悬在空中一样。
奥尔斯对我翘了翘下巴,说道:认不认识这个人?当然认识。
斯特恩乌德家的汽车夫。
昨天我还看见他在擦洗这辆汽车呢。
我不想盘问你,马洛。
你只要告诉我一下,你给他们家办的事同这个人有没有关系就成了。
没关系。
我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欧文·泰勒。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说来也有趣,大约一年以前,这个家伙因为犯了诱拐妇女罪叫我们给关起来了。
据说他是同斯特恩乌德家的二小姐跑到尤玛去了。
姐姐追上他们,把他们弄了回来。
欧文被拘留起来。
可是第二天她又亲自到地方检察官那里,替这个汽车夫说情,请求检察官把他放出来。
据她说,这个年轻人想同她妹妹结婚,只不过她妹妹没有看到这一点。
她妹妹想的只是在酒吧间开怀畅饮一通,再开个酒会。
所以我们就把那孩子放了,至于他们是不是还用他当车夫,我们就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管了。
过了不久,根据例行公事,我们收到了华盛顿寄来的欧文的档案和指纹。
这人过去在印第安纳州也作过案——六年前因为抢劫未遂判过六个月徒刑,拘禁在县监狱里,就是狄林格越狱逃跑的那所监狱。
我们把这份材料转给了斯特恩乌德家,但是这家人还是没有把他解雇。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这家人真是怪。
我说,昨天晚上的事他们知道了吗?还不知道。
我现在得去通知他们一下。
别惊动他们的老人了,要是可能的话。
为什么?他的操心事已经够多的了,再说他的身体也很不好。
你是说雷甘的事?我皱了皱眉头:雷甘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告诉你。
我不是在寻找雷甘。
据我所知,没有人再为他操心了。
奥尔斯噢了一声,便沉思地注视起车窗外的大海来,汽车差一点儿驶离路面。
从这时起直到我们开进城里,他几乎没有怎么说话。
他在好莱坞中国戏院附近叫我下了车,又把车掉回头,向着西面的阿尔塔·布利亚·克瑞森特方向驶去。
我在一家便餐馆吃了午饭、看了看当天下午出版的报纸。
我没有看到有关盖格的消息。
吃过午饭,我沿着大马路向东走,想再看一眼盖格开的那家书店有什么新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