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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2025-03-30 06:30:12

她穿着浅棕色带花点的呢子衣服,男式的衬衫,系着领结,脚上穿着手工做的便于走路的皮鞋。

她的袜子同那天一样薄得像纸,但是今天却没有把两条腿露给我看。

她的头发油光漆黑,罩在一顶罗宾汉式的女帽下面。

这顶帽子至少要五十美元才买得下来,但看上去无论是谁,只要有一张吸墨纸就可以做一顶。

啊,你到底起床了。

她说,对着我屋子里的摆设皱了皱鼻子。

我这间屋子里摆的是:一张褪了色的红沙发、两把不配对的安乐椅、早需要送到洗衣店去的网格窗帘和一张儿童用的书桌。

为了使人感到这间屋子有点儿办公的气氛,桌子上还放着几本很能唬人的杂志。

我还以为你或许是在床上工作,像马塞尔·普鲁斯特【注】似的。

【注】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一1922),法国著名小说家。

谁是普鲁斯特?我把一根纸烟衔在嘴里,盯着她,问。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紧张。

但是看上去她像个在紧张的气氛下仍然能从容运用智力的人。

一个法国作家,一个颓废派艺术家。

你不会知道的。

算了,别提这个人了。

我说,到我的‘寝宫’里去吧。

她站起来说:咱们两个人昨天谈得不太投机。

也许我太没有礼貌了。

我们两个人都没讲礼貌。

我说。

我用钥匙把通往隔壁的门打开,开着门让她走进去。

我们走进我这套房子的另外一部分。

这里有一张已经有了年头的红棕色地毯,五个绿色文件箱,一份某家公司赠送的月历,上面印着在湛蓝的地板上翻滚着的加拿大一胞五个小女孩。

五个女孩都穿着粉红的衣服,生着褐黄色的头发,闪闪发亮的黑色眼睛大得像特号的干梅子。

此外屋子里还有三把仿胡桃木的椅子,任何一间办公室都一定会有的一张办公桌、吸墨纸、笔插、烟灰缸和一架电话机。

办公桌后面自然也免不了摆着一张吱吱嘎嘎的转椅。

你不太注意门面。

她在办公桌的另一面坐下说。

我走到门边塞信孔前边取出六封信、两张明信片和四件商业宣传品。

我把帽子扣在电话机上,坐在椅子上。

平克尔顿【注】也不讲究门面。

我说,干我们这一行赚不了多少钱,如果办事诚实的话。

如果装点起门面来,那就是说,你在赚钱——或者希望赚钱。

【注】美国一家历史悠久的私人侦探事务所——啊——你诚实吗?她一边问一边打开自己的提包。

她从一个法国制的珐琅烟盒里取出一根纸烟,用一只小打火机点着。

把烟盒同打火机放回提包里。

她没有把提包关上。

我费尽心机想要诚实。

那你是怎么干起这个不很干净的行当来的?你是怎么同一个私酒贩子结婚的?天哪,咱们别再吵嘴了,好不好?我今天一早上都给你挂电话。

往这里打,往你住处打。

关于欧文的事?她脸上的肌肉绷紧了。

她的声音变得很温柔。

可怜的欧文。

她说,这么说来,你知道这件事了。

一个在地方检察官手下干事的人带我到里多去了一次。

他以为我可能知道点儿什么内情。

实际上他知道的比我还多。

他知道欧文想同你妹妹结婚——曾经想过。

她一言不发地喷着烟,用她那双黑眼睛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或许那倒是个好主意。

她语气平静地说,他爱上了她。

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这种事还是很少见的。

他在警察局里备过案。

她耸了耸肩膀,不在意地说:他过去没结交好人。

在这个犯罪案层出不穷的混蛋国家里,警察局的档案就意味着这么一回事。

我不想往深里追究这件事。

她把右手上的手套剥下来,咬着食指的第一个关节,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欧文的事。

你还不想告诉我,我父亲找你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吗?不得到他的允许,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是关于卡门的事吗?这我也不能说。

我把烟斗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着。

她看了一会儿我喷出的烟圈。

这以后她的一只手伸到打开的提包里,取出一个厚纸糊的白信封。

她把信封从桌子上扔过来。

你还是看看这个吧。

她说。

我拿起信封来。

收信人姓名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西好莱坞阿尔塔·布利亚·克瑞森特3765号,薇维安·雷甘夫人 收信是由一个专门递送函件的服务所派人送去的。

从邮戳上看,发信时间是上午八时三十五分。

我把信封打开,取出一张4×3英寸大小的有光纸照片,信封里只装着这张照片。

这是卡门坐在盖格的摆在矮台子上的那把高背柏木椅上拍的照片。

卡门戴着耳坠,像她刚来到这世界那样一丝不挂。

她的眼睛比我印象中的还要疯狂。

照片背面什么也没写。

我把照片放回信封里。

他们要多少钱?我问。

五千块——拿回底版和另外已经冲洗出来的照片。

今天晚上这笔买卖就得成交,不然他们就把这个东西送给一份专门揭人隐私的小报去。

这个要求他们通过什么途径提出来的?一个女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大约在我接到这个东西半小时之后。

揭人隐私的小报纯粹是唬人。

遇到这种案子,陪审团用不着退席商讨,当场就会判决。

还有别的什么?还得有点儿别的吗?是的。

她有些困惑不解地看了我一会儿:是有。

那个女人说这张照片还同一件刑事案有关,叫我赶快照他们提出的要求做。

不然的话,再同我的小妹妹谈话,中间就得隔着一层铁栏杆了。

最好答应他们。

我说,什么刑事案件?我不知道。

卡门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家里。

她昨天夜里病了。

现在还没起床呢,我想。

昨天夜里她出去了吗?没有。

我不在家,可是家里的佣人说她没出去。

我到拉斯·奥林达斯去了,在艾迪·马尔斯办的柏树俱乐部玩轮盘赌来着,把衬衫都赌出去了。

这么说你挺喜欢轮盘赌了。

那是得把衬衫输光。

她把腿架起来,又点上一根纸烟:不错,我喜欢玩轮盘赌。

斯特恩乌德一家子没有一个人不喜欢赌博,而且总喜欢赌输。

譬如说,玩轮盘赌呀,嫁一个不辞而别的丈夫呀,五十八岁的年纪还参加障碍赛马,结果叫马压在身上,落个终身残废呀,等等。

斯特恩乌德一家人有的是钱。

用钱买来的都是不兑现的玩意儿。

昨天晚上欧文开你的汽车做什么去了?谁也不知道。

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把车开出去了。

每逢他休息的日子,我们总让他开一辆车出去。

但是昨天晚上并不是他休息的日子。

她撇了一下嘴,你想——他知道不知道这张裸体照片的事?这我可说不准。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你能马上弄到五千元现款吗?要是不同爸爸讲,或者不向别人借,我弄不到。

我也许能从艾迪·马尔斯那里借到。

他对我应该大方一些,天晓得。

你最好去试一试。

说不定有急用。

她把身体往后一靠,把一只胳臂搭在椅背上:报告警察怎么样?倒是个好主意。

但是你不会这样做的。

我不会?不会的。

你需要保护你的父亲和小妹妹。

你不知道警察还会挖掘出什么来。

没准儿是一件他们也沉不住气的事。

虽然在办理敲诈案件的时候,警察一般总是尽量把事情掩盖起来。

你能在这件事上做点儿什么吗?我想也许可以。

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我要做和怎么做。

我喜欢你。

她突然说,你相信奇迹。

你办公室里有什么喝的吗?我打开一只很深的抽屉,取出一个酒瓶和两个小酒杯来。

我把杯子斟满,我们对饮起来。

她啪地一声关上提包,把椅子向后移了移。

我会弄到五千块钱的。

她说,我一向是艾迪·马尔斯的好主顾。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他也应该帮我这个忙。

你也许还不知道呢。

她朝我笑了笑,那是一种还没有到眉梢就被嘴角忘记掉的笑容,鲁斯提拐跑了的那个女人就是艾迪的金黄头发的妻子。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紧紧盯着我,又补了一句:你对这个不感觉兴趣吗?这会使寻找他的事变得容易一些——如果我在寻找他的话。

你认为他同现在这档子事没有什么关系吧?她把空杯子推给我:再给我倒一杯。

你这人可真是,从你嘴里什么也套不出来。

人家说话,你连耳朵也不竖。

我把她的小酒杯斟满:你已经从我这里把你要知道的探听去了——我不是在寻找你的丈夫,这就是你想打听的事。

她一下子把酒杯放下。

她呛了一口——或者给她一个机会装作呛了一口。

她缓缓地嘘了一口气。

鲁斯提不是坏人。

如果他做坏事,也绝不是为了这几个小钱。

他身上带着一万五千块钱,全是钞票。

‘以备不时之需’,照他的话讲。

我同他结婚的时候,他身上就带着这笔钱,他离开我的时候仍然带着。

不会的,鲁斯提绝对不干这种敲诈勒索的小事儿。

她拿起信封,站起身来:好吧,我和你保持联系。

我说:如果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可以给我住的公寓大楼打电话。

那里的女电话员会把消息转给我的。

我们向房门走去。

她一面用信封敲着自己的手指节,一面说:你还是觉得不能告诉我爸爸——我得先同他见个面。

快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她站住了,又把照片拿出来看了看:她的体型很美,是不是?嗯哼。

她把身体往我这里靠了靠:你应该看看我的。

她一本正经地说。

可以安排一下吗?她忽然尖声笑起来,一条腿已经跨出房门,又转回身来冷冷地说:你真是个冷血动物!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呢,马洛。

还是我可以叫你菲尔?当然可以。

你可以叫我薇维安。

谢谢你,雷甘太太。

噢,见鬼去吧,马洛。

她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我让门关着,站在那里,手一直放在门上。

我愣愣地瞅着自己的这只手。

我的脸有一点儿发烧。

我走回办公桌前面,把威士忌酒放回原处,把两只酒杯刷干净,收进抽屉里。

我从电话机上取下帽子,给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挂了个电话,找伯尔尼·奥尔斯接电话。

他已经回到他那鸽子笼里去了。

告诉你,我没有惊动那个老头儿。

他说,管家说,他自己或者哪个女儿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

这个欧文·泰勒住在汽车房上面,我检查了一下他的东西。

父母都在衣阿华州都布克。

我给那里的警察局长打了个电话,叫他去问问欧文的双亲打算怎么办。

斯特恩乌德一家人会付给他们一笔钱的。

是自杀吗?我问。

说不准。

他没有写下什么来。

他是私自把汽车开出去的。

昨天晚上除了雷甘太太以外别人都在家。

雷甘太太同一个叫拉瑞·科布的年轻人到拉斯·奥林达斯去了。

我查对过。

我认识那里一张赌桌上的侍应生。

你对那里的豪赌应该管一管。

我说。

你还不知道咱们这里的黑手党?别那么天真了,马洛。

那孩子脑袋上的伤痕叫我很起疑。

在这件事情上,我想你一定能帮帮我的忙吧?我喜欢他这样提出问题来,我可以拒绝他而又不感到自己在说谎。

我们互相道了再见,我离开了办公室。

我买了三份午后出的报纸,雇了辆出租汽车,坐到法院,把我自己的汽车从存车场里取出来。

几份报纸都没有登盖格的事。

我又看了看他的蓝皮记事本,但是那上面的密码仍然同昨天晚上一样固执,不肯泄露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