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再走近斯特恩乌德他们家。
我回到办公室,坐在转椅上晃悠着两条腿,我很久都没有闲工夫这样做了。
风一阵一阵地从窗口吹进来,隔壁旅馆中汽油炉子的煤烟顺风漫进屋子,在办公桌面上滚过去,就像飘拂过一块空地的野菜。
我在想要不要出去吃饭,在想生活是多么乏味,即使喝一点酒生活也可能照样乏味。
我又在想,在现在这个钟点一个人去喝酒真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我正在想这些事,诺里斯来电话了。
他用他那非常有礼貌的口吻告诉我说,斯特恩乌德将军身体不太舒服。
报纸上的几条新闻都已经读给他听了,斯特恩乌德将军认为我的侦查任务已经结束。
不错,关于盖格的事已经结束了。
我说,不过他不是我打死的,我知道。
将军也并不认为是您打死的,马洛先生。
将军知道雷甘太太担心的那些相片的事吗?不知道,先生。
他肯定不知道。
你知道将军给了我什么吗?知道,先生。
我想是三张借条和一张名片。
对了。
我准备把这些东西都还回去。
至于相片嘛,我看最好是让我马上就销毁了的好。
很好,先生。
雷甘太太昨天晚上好几次给您打电话……我出去喝酒去了。
我说。
是了。
那是十分必要的,先生,我知道。
将军指示我给您寄去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
您看够不够?太慷慨了。
我说。
是不是可以说,这件事现在已经了结了?呵,当然了结了,严严实实地封起来了,封得就像定时锁已经锈死了的保险库一样严实。
多谢您,先生。
我敢说我们大家都认为这件事办得很好。
等将军身体稍微好一点儿的时候——也许是明天吧——他要当面向您表示感谢的。
好的。
我说,我还要去喝一点儿他的白兰地,也许还要加点儿香槟。
我一定把酒冰得凉凉的。
老仆人说,声音里简直是带着笑意。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互相道了再见,挂上电话。
隔壁咖啡馆的饭香随着煤烟从窗口飘进来,但是并没有引起我的食欲。
于是我拿出储备在办公室的酒瓶喝起酒来。
至于我的自尊心会有什么感觉,我已经没心思去管了。
我扳着指头计算了一下。
鲁斯提·雷甘放弃了一大笔财产和一个漂亮的老婆,同一个来历不明的黄头发女人逃跑了。
这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是和一个名叫艾迪·马尔斯的黑帮头子结了婚的。
雷甘连句招呼也没打就销声匿迹了,这种作法可能有很多不同的解释。
将军为人过于骄傲,从我第一次同他见面时的印象来看,也可以说过于谨慎,所以没告诉我失踪人员调查局已经着手办理这件事。
失踪人员调查局这么多日子毫无进展,显然是认为这件事值不得多费脑筋,雷甘想要干什么已经干了,别人为他操心是多余的。
我同意格里高利上尉的意见,艾迪·马尔斯仅仅因为一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一起进了城就把两人双双干掉,这种可能性也太小了,他和那个黄头发女人甚至住都不住在一起。
这种事可能叫他很恼火,可是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买卖。
在好莱坞这地方混事,要把牙咬得紧紧的。
不然的话,随时都会有黄头发女人溜进你的嘴里,你整天就都得咀嚼这类事了。
当然,要是牵涉到一大笔钱的话,那就该另当别论了。
不过一万五千块钱在艾迪·马尔斯眼里可算不上什么,他不是布罗迪那号人,为了万把块钱就绞尽脑汁。
盖格死了,卡门只好再另外找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去喝外国酒了。
我不担心她会有什么烦恼。
她需要做的事倒是该找个僻静地方乖乖站五分钟,显出点害燥的样子来。
我真希望下一个勾搭她的人能够稍微客气点儿,线放得长一些,不要太性急。
雷甘太太和艾迪·马尔斯居然熟到能借钱的份儿上。
其实这也很自然,如果她常玩轮盘赌,而且是个好输主的话。
任何赌窟的老板在必要的时候都乐意借钱给一个好主顾。
除此之外,在雷甘这件事上,他们还另有一层利害关系。
雷甘是她的丈夫,而且又和艾迪·马尔斯的老婆跑了。
卡洛尔·伦德格林,那个除了骂人的脏字就不会说别的话的青年杀人犯,很久很久都出不了场了。
就算他们不把他捆在电椅上也罢。
他们不会这么干的,因为他可能承认自己有罪,这样就不必翻来覆去地审讯,也省了他们不少开支。
凡是聘请不起大律师的人一般都这么做。
阿格尼丝·罗谢拉被当做一个人证拘留着。
如果卡洛尔承认有罪,他们就用不着她作证了。
只要在传讯的时候他服罪,他们也会把她释放的。
他们不想在盖格的事上再继续深究。
只要不深究,他们就抓不住她什么。
就剩下我了。
我隐瞒了一起凶杀案,把证据扣压了达二十四小时之久,可是我至今逍遥法外,而且马上还能收到一张五百块钱的支票。
我现在最聪明的事莫过于再去喝一杯酒,把整个这件乱七八糟的事统统抛在脑袋后面。
既然这样做是聪明不过的了,我就给艾迪·马尔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我要到拉斯·奥林达斯去和他谈谈。
这就可以看出我是多么聪明啦。
晚上九点钟左右我到了拉斯·奥林达斯。
十月的月亮高高悬在空中,发出一片冷光。
等我到达海滨的时候,月亮已经被一片迷蒙的雾气遮住了。
柏树俱乐部在拉斯·奥林达斯市的尽头,是一座庞大的、结构很不整齐的大楼。
这里原先是一个名叫德·卡森的富豪的避暑山庄,后来作过旅馆。
这座建筑物从外表上看年久失修,又大又黑,周围密密层层地长满了被风刮得歪七扭八的蒙特利丝柏树。
建筑物的名字也就是因为这些柏树而得来的。
楼前边是带着旋涡装饰的巨大门廊,四周是角楼,彩色玻璃装饰在大窗户四边。
后面是空阔的大马厩。
整个大楼给人以阴森破败的印象。
艾迪·马尔斯把它买到手以后,让它的外表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并没有改建成像米高梅电影公司外景那样富丽堂皇。
我把汽车停在一条悬着噼啪作响的老旧霓虹灯的街道上,沿着一条潮湿的石子路向大门走去。
一个身穿双排扣卫兵大衣的守门人,把我领进一间昏暗而寂静的门厅。
这里,一道弧形的白色橡木楼梯气派威严地通到灯光幽暗的楼上,我把帽子和大衣存在更衣室,一边等待着,一边听着从笨重的双扇大门后面传来的乐曲声和嘈杂的话语声。
这些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发出来的,同这座大楼本身一点儿也不协调。
过了一会儿,那个身材瘦削、生着一张铁青脸的黄头发男人——他曾经陪着艾迪·马尔斯和那个拳击家去过盖格那里——从楼梯后的一扇门里边走出来,对我淡淡地笑了笑,回身领我走过一个铺着地毯的大厅,来到老板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室内有一个窗口很深的老式月桂木窗户和一座石头砌的壁炉,炉子里懒洋洋地烧着一大块松木。
屋子四壁嵌着胡桃木的壁板,壁板上面悬着褪了色的缎子作为护壁毯。
天花板很高。
屋里有一股冰冷的海水味儿。
艾迪·马尔斯那张没有光泽的深色办公桌不是原来这个房间的家具。
不过屋里所有的家具都不是1900年以后造的。
地毯是那种佛罗里达的棕红色。
角落里摆着一架酒吧间用的收音机,一套塞佛尔瓷茶具放在一个铜盘里,旁边是一把俄式茶壶。
我真想知道这是为谁预备的。
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扇门,门上安着一把定时锁。
艾迪·马尔斯对我客气地笑了笑,同我握过手,用下巴指点着那间安着定时锁的保险库说:要不是这个玩意儿,在一群抢劫犯中间,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的声音非常得意,本地的警察每天早上进来看着我打开它。
我和他们约好了的。
你在电话里好像说你有点什么事想告诉我。
我说,是什么事啊?忙什么?坐下来先喝一杯。
我一点儿也不忙。
咱们俩人要谈的都是正经事。
你还是喝一杯吧,准保你喜欢。
说完,他调好了两杯酒,把给我的那杯放在一把红皮椅子旁边,自己叉着腿站在办公桌前面。
他把一只手插在深蓝色晚礼服两边的口袋里,大拇指露在外面,指甲闪闪发亮。
他穿着晚礼服比穿灰法兰绒衣服显得神情更加严峻一些,不过整个说来是像一个骑师。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彼此点着头。
从前来过吗?他问道。
在禁赌时期来过。
我对赌博向来不感兴趣。
对钱不感兴趣。
他笑了笑,你今天晚上该顺便去看看。
你的一位朋友正在外边玩轮盘赌。
我听说她今天手气不错——薇维安·雷甘。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拿起他的一支印着姓名缩写的特制香烟。
我很欣赏昨天你处理问题的方式。
他说,我开始遇见你的时候很不痛快,可是后来才看出来你做得对。
咱们俩人会处得来的。
我欠你多少钱?为什么欠我钱?还那么小心谨慎,嗯?我在警察局里有人,什么内幕都知道,否则在这里也呆不住。
我弄到的情况是事情的真实面目,不是报纸上看到的那些东西。
他冲我露出了他的大白牙。
你弄到了多少?我问。
你说的不是钱吧?我指的是那些消息。
哪些消息?你好健忘啊。
雷甘的消息。
噢,那个嘛——他挥了挥手。
在一盏铜灯射向天花板的光束里,他的指甲闪闪发亮,我听说你已经得到这方面的消息了。
我觉得我应该给你一点报酬,别人对我讲义气,我向来是要报答的。
我到这儿来不是向你要钱的。
我做的事已经有人给钱了。
从你的标准来看,不算很多,不过蛮过得去了。
一次调查只效忠于一个主顾,这是我历来的信条。
雷甘不是你干掉的吧?嗯?不是。
你觉得我可能做出这种事吗?我看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他笑了:你开玩笑哪。
我也笑了:当然,我是开玩笑。
我从来没见过雷甘,可是我看过他的照片。
你手下的那些人真不是办事的人。
另外,我们既然谈起这个问题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派拿枪的伙计到我那里去给我下命令了。
说不定我真会发起歇斯底里来撂倒一个呢。
他从玻璃杯后面望着炉火,又把杯子放在办公桌边上,用一条薄麻布手绢抹抹嘴。
你说得好听。
他说,不过我敢说你也确实不是好对付的。
你对雷甘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兴趣,对不对?对的,就我的职业来讲,我对他没有兴趣,我的雇主没有要求我调查他的事。
但是我知道有人很想知道他的下落。
她才一点儿也不关心呢。
他说。
我说的是她父亲。
他又擦了擦嘴唇,然后又看看手绢,就像想从手绢上找到点血迹似的。
他把那浓浓的灰眉毛拧在一起,一只手摸弄着久经风霜的鼻子。
盖格想敲将军的竹杠。
我说,将军虽然没有坦白说,我也猜到他相当担心这事里面有雷甘的份儿。
艾迪·马尔斯笑了:盖格跟谁都来这一手。
这全都是他自己的主意。
他是从别人那里搞到几张看起来完全合法的借条——我保证是合法的,只是他不敢凭这些借条告状。
他把这些条子寄出去,还用花体字签上自己的名字,自己一点凭据也不留。
如果他抽着一张大牌,觉得有希望把人吓唬住,他就下手。
如果没抽着大牌,整个事他就都歇手不干了。
真是个聪明人。
我说,这回他确实歇手了,不但歇了手,而且自己也栽到上面了。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他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我倒真希望别人带给我的这些消息我连一半也不知道才好。
在我的这个圈子里,打听别人的秘密是最亏本的买卖。
如果你要办的仅仅是盖格这件事的话,可以说事情已经了结了。
了结了,也给了我一笔钱,把我辞掉了。
我对这一点可真遗憾。
我希望老斯特恩乌德能够出一笔薪金雇一个你这样的当兵的,好让他那几个女儿留在家里——哪怕一星期叫她们在家待几个晚上也好哇。
为什么?他的嘴角好像耷拉下来了:她们到处惹是生非。
就说那个黑头发丫头吧,她在我这儿简直叫人没法对付。
要是她输了钱,就不要命地乱下赌注,结果落到我手里的都是一堆废纸一样的借条儿,打多少折扣也兑现不了。
除了每月的零花钱,她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
老头儿的遗嘱上数目到底有多少至今也是个谜。
要是她赢了钱,就把我的钱带回家去了。
你第二天晚上再把钱捞回来嘛。
我说。
只能捞回一部分。
时间一长,我还是个输家。
他目光十分恳切地望着我,倒好像他说这些话对我非常重要似的。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我打了个哈欠,把酒喝完了,说:我想出去见识见识这个地方。
好的,去吧。
他指着保险库旁边的一扇门说,这里能通到赌桌后面的一扇门。
我倒想走那些赌鬼们进去的路。
行啊,随你的便。
我们是朋友,对吧,当兵的?当然了。
我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
说不定哪天我真能为你效点劳呢。
他说,这回你想要知道的都从格里高利那儿听到了。
这么说你和他也有点交情?不是你想像的那种,我们只不过是朋友而已。
我把他盯了一会儿,然后向刚才我进来的那扇门走去。
我打开门,回头看着他。
你没派什么人开一辆灰色普利茅斯轿车跟踪我吧?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显然十分惊讶:见鬼,没有啊。
我派人跟踪你干什么?我也想像不出来。
我说完就走了出来。
我觉得他那副吃惊的样子是真实可信的。
好像他甚至还显出了几分忧虑,这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