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斯佩德的颚骨又长又瘦,翘下巴成V字形,嘴巴也成V字形,只是线条比较柔和。
两个鼻孔又凑成一个更小的V字形。
只有一对灰黄色的眼睛一溜儿排着。
浓浓的两撮眉毛从鹰爪鼻上两道皱纹处往外矗出,一头浅褐色的头发从两边高高的、扁平的太阳穴往前额汇成一点,又成了个V字形。
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白面魔王,相当讨人喜欢。
他对埃菲·珀雷因说:有事吗,宝贝儿?她是个身材瘦长、皮肤晒得黧黑的姑娘,身上穿着棕黄色薄羊毛的衣服,紧紧地裹着身子,好像穿了件湿布衫。
一张开朗的脸,像男孩子似的,闪耀着一对棕色的淘气的眼睛。
她顺手把门关上,就靠在门上说:有个姑娘要见你,她叫温德利。
是委托人吗?我想是吧,你总该见见她的。
她是个迷人精呢。
让她进来,心肝,斯佩德说,让她进来。
埃菲·珀雷因又开开门,她推着门走到外面一间办公室里,一手按在门把儿上,一边说:请进,温德利小姐。
只听得一声谢谢你。
嗓音柔和极了,只有最最纯粹的发音才能吐字这么清楚。
一位年轻的女人走进门来。
她迈着踌躇的步子慢慢走来,钴蓝色的眼睛望着斯佩德,眼神里有羞怯也有试探。
那是在纽约的事。
嗯。
棒槌学堂·出品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认识他的。
我是说我不知道在纽约什么地方。
她比我小五岁——才十七岁——我们交的朋友不一样。
我觉得我们从来也不像姐妹那么亲热。
爸爸妈妈在欧洲,这会要他们的命的。
我一定得趁他们回国之前把她找回来。
嗯。
他说。
他们月初就要回来了。
斯佩德的眼睛发亮了,那么说,我们还有两个星期。
他说。
直到她写了一封信给我,我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事,我真气。
她的嘴唇也发抖了。
两只手只顾揉着腿上那只黑皮包。
我最怕的是她干了什么事被抓到警察局去。
我就是怕她出事,逼不得已才来的。
我没有别人可以请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呢?那当然,是没办法。
斯佩德说,不过后来她就来信了吧?是啊,我发了个电报叫她回家。
我寄到这儿存局待领。
这是她给我的唯一的地址。
我等了整整一星期,可是没回音,她一个字也不回。
爸爸妈妈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所以我只好到旧金山来找她。
我写信告诉她我要来,我不该写信吧?也许不该写。
应该做什么有时也很难说。
你没找到她吗?没有。
我写信给她说我在圣马克旅馆等她,我求她来跟我谈谈,即便她不愿跟我回去也来见见面。
可她没来。
我等了三天,她就是不来。
也没给我送个信儿。
斯佩德那白面魔王般的脑袋点了点,同情地皱了皱眉,抿紧了嘴。
这太可怕了。
温德利小姐强作笑容说道,我不能老这样坐等,既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会出什么事。
她不再强作笑容,浑身打着哆嗦。
我手头唯一的地址就是存局待领。
我又给她写了一封信。
昨天下午我到邮局去了,我在那儿等到天黑,可我没见着她。
今天早上我又上邮局去了,我还是没见到科琳,不过我看见弗洛伊德·瑟斯比了。
斯佩德又点点头,他的眉心展开了,看上去正全神贯注呢。
他不肯告诉我科琳在哪儿,她绝望地往下说,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说她很好,很快活。
叫我怎么相信他呢?不管怎样,他只肯说这么些。
当然,斯佩德赞同道,也可能他说的是真话。
但愿如此。
我真的但愿如此,她失声喊道,可是我没见到她本人,连电话也没通一个,不能就这么回去呀,他不肯带我去见她,他说她不想见我。
这话我可不信。
他答应告诉她,说他见过我了,如果她肯来,他就带她来跟我见见面——就在今天晚上,到旅馆里来。
他说他知道她不会来的。
他还答应,如果她不肯来,他就自己一个人来。
他——门开了,她大吃一惊,赶快一手蒙住嘴,不出声了。
那开门的人走进一步,说声哦,对不起!就赶快脱下那顶棕色的帽子,又出去了。
没关系,迈尔斯,斯佩德对他说。
进来。
温德利小姐,这位是阿切尔先生,我的伙伴。
迈尔斯·阿切尔又走进房来,顺手把门关上,低下头对温德利小姐笑笑。
一手拿着帽子,含糊地施了个礼。
他中等身材,体格健壮,宽肩膀,粗脖子,一张红脸,下巴颏方正有力,满面春风。
整齐的短发有几茎银丝。
看上去他准有四十好几了。
斯佩德也三十好几了。
斯佩德说:温德利小姐的妹妹跟一个叫弗洛伊德·瑟斯比的家伙从纽约私奔了。
他们目前在这儿。
温德利小姐见过瑟斯比,约好他今晚上见面。
也许他会把她妹妹带来。
不过看来他多半不会带来。
温德利小姐要我们找到她妹妹,叫她跟他分手,回家去。
他瞧着温德利小姐问,对吗?对,她含糊其词地回答。
刚才见到斯佩德那副讨好的笑容,又是点头,又是打气,她原已渐渐不再发窘,这会儿又窘得脸红起来。
她望着腿上的皮包,惶惶不安地用戴手套的指头拉住它。
斯佩德对他的伙伴使了个眼色。
棒槌学堂·出品迈尔斯·阿切尔走上前来站在书桌的一角。
那姑娘瞅着皮包,他就瞅着她。
他那对棕色的小眼睛居然大胆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
然后,他望着斯佩德,嘴巴无声地做了个吹口哨的动作,表示赞赏。
斯佩德的手原来搁在椅子扶手上,他竖起了两个指头,很快做了个警告的手势说:我们不希望出什么事儿。
任务不过是今天晚上到旅馆去个人,他走的时候就跟着他,一直跟到你妹妹那儿去。
如果她跟他一起来,你能说服她跟你一起回去,那最好。
否则的话——如果我们找到了她,她却不愿离开他——那么,我们再想法子处理这件事情。
阿切尔说:对。
他是大嗓门,粗声粗气的。
温德利小姐赶紧抬眼望着斯佩德,眉心皱起来。
哦,不过你们一定得小心!她的嗓音有点儿抖,嘴唇紧张不安地抽动,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来。
一想到他可能干出什么事,我就怕得要命。
她年纪那么轻,他就把她从纽约带到这儿来,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会不会——他会——对她干出什么事情吗?斯佩德笑了,拍拍椅子扶手。
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好了,他说,我们知道怎么去对付他。
可是他会不会?她一个劲儿地问。
风险总是有的。
斯佩德慎重地点点头。
你尽管放心,就让我们来处理这事好了。
我信得过你们。
她诚恳地说,不过我要你们知道,他是个危险的家伙。
老实说,我认为他天不怕地不怕。
我觉得,要是他认为能保全自己,他准会一眼也不眨就把科琳杀了。
他会不会那样干?你有没有吓唬他?我跟他说,我只要求让她赶在爸爸妈妈回来之前回去,那样就可以把她做的事瞒过去。
我答应他,只要他肯帮我这个忙,我就什么都不说。
如果他不肯,爸爸一定会想办法惩罚他。
我——我琢磨他根本就不相信我。
他跟她结婚,不就可以遮人耳目了吗?阿切尔问道。
姑娘脸红了,慌忙回答说:他在英国有老婆和三个孩子。
科琳写信跟我说过,她就是为这个才跟他出走的。
他们常常这么干,斯佩德说,不过在英国还不多见。
他探身去拿纸笔。
他长相怎么样?哦,他大概有三十五岁。
同你一样高,挺黑,不是生来黑就是晒得很黑。
头发也是黑色,眉毛很浓。
说话就像吵架,粗声大气。
举止又激动又烦躁。
给人的印象就是逞凶霸道。
斯佩德在纸上草草写了几笔,眼也不抬地问道:眼睛是什么颜色?蓝灰色的。
两眼水汪汪,可不是眼泪汪汪。
还有——哦,对了——下巴上有条凹缝。
身体瘦弱,适中还是壮实?他身体可棒啦。
宽肩膀,腰板挺直。
称得上十足的军人气概。
今天早上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穿着一件浅灰的上衣,头上戴一顶灰帽子。
他是干什么的?斯佩德放下铅笔问。
她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
他说什么时候来见你?八点以后。
好吧,温德利小姐,我们会派个人到那儿去,可能有用——斯佩德先生,是不是请你亲自出马,或者阿切尔先生去?她双手做了个恳求的手势。
是不是能请你们俩哪一位辛苦一趟。
我不是说你们派的人不行,不过——哦!——我真怕科琳出什么事。
我真怕他。
你们能去吗?我——当然,费用方面我应该多付些。
她那紧张的手指打开皮包,拿出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放在斯佩德的办公桌上。
这钱够吗?阿切尔说:行,我亲自来照管这件事好了。
温德利小姐站起身来,感情冲动地向他伸出手。
谢谢你,谢谢你。
她大声说道。
又和斯佩德握了手,再说了声:谢谢你。
哪儿的话,斯佩德握着她的手说,乐意为你效劳。
如果你和瑟斯比在楼下见面,或是和他一起在门廊里待一会儿,对我们就方便了。
我一定照办。
她答应说,并再次向他们道谢。
你用不着找我,阿切尔警告她说,我会找你的。
斯佩德把温德利小姐送到通走廊的门口。
他回到办公桌旁。
阿切尔朝两张百元大钞点了点头,得意洋洋地大声嚷道:还不错!他拿了一张,折起来,塞进内衣口袋。
她皮包里还有呢。
斯佩德把另一张放进口袋又坐下来。
他这才说:好啦,别引诱她。
你看她这人怎么样?可爱!可你还跟我说什么别引诱她。
阿切尔忽然脸无喜色地放声大笑说:山姆,虽然你先见到她,可是我先答应了她。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步子摇摇晃晃。
你跟她一定会坏事,准没错。
斯佩德像狼似的咧嘴一笑,把后面的牙都露了出来。
对,你还是多长几个心眼吧。
他动手卷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