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做了个鬼脸,低下头来偷偷看了一下手表。
他左臂搂着她,手就搁在她左肩上,袖口正好露出表来。
表上指着十点十分。
这女人在他臂弯里一动一动的,又抬起脸来。
她的蓝眼睛睁得圆圆的,噙着泪水,眼圈发白,嘴唇湿润。
哦,山姆,她悲声说,是你杀了他吗?斯佩德鼓起眼睛瞪着她。
他那张皮包骨的下巴颏儿顿时拉长了。
他挪开胳臂,退后一步,脱出她的怀抱。
他怒目瞪着她,又清了清嗓子。
她空举着双臂,仍旧像刚才那样的姿势。
心里痛苦得眼泪汪汪,竖起眉毛,眼睛半开半闭,柔和湿润的红唇颤抖着。
斯佩德粗声粗气哈的笑了一声,走到挂着浅黄色帘子的窗口。
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透过窗帘朝院子里望着。
听到她往他跟前走来,他顿时转过身走到他的办公桌边去。
他坐下来,肘拐儿撑着桌子,双拳托着下巴,看着她。
那对黄眼珠在眯成一条缝的眼皮下闪闪发光。
他冷冷地问:谁让你想起这么个好念头的?我以为……她抬起一只手遮住嘴,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她过来站在办公桌旁。
她穿着一双黑拖鞋,小巧玲珑,鞋跟极高,简直少见。
她走起路来优美动人,款款摆摆。
山姆,你应该待我亲切一些。
她低声下气地说。
他对她哈哈大笑,眼睛兀自炯炯发光。
你杀了我的丈夫,山姆,你应该好好待我。
他不由拍着巴掌说:老天呀。
她放声大哭起来,拿一块白手绢蒙住脸。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子后面,胳臂搂住她,在她脖后根吻了一下说:好了,别哭了,伊娃。
脸上却没一点表情。
她哭声刚住,他就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宝贝,你今儿个不该上这儿来。
这么做可不聪明。
你不能待在这儿,你应当回家去。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问道:你今儿晚上来吗?他温柔地摇摇头。
今晚上不来。
很快就来吗?对。
几时?有空就来。
棒槌学堂·出品斯佩德吻了她,送她到门口,开了门说:再见,伊娃,欠身送她出去后,又把门关上,回到办公桌前。
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烟草和卷烟纸。
可他并不卷烟,就坐在那儿,一手拿着卷烟纸,一手拿着烟草,出神的眼睛尽望着他那死去的伙伴的办公桌。
埃菲·珀雷因推开门,走了进来。
棕色的眼睛显得心事重重。
声调却随随便便。
她问道:怎么啦?斯佩德一声不吭。
那出神的眼光始终没离开他伙伴的办公桌。
姑娘皱起了眉头,走到他身边。
怎么啦?她提高嗓门问道,你跟那寡妇的事情搞得怎么样啦?她以为我杀了迈尔斯。
他说,嘴唇动了动。
这一来你就可以娶她了?斯佩德没回答她的话。
姑娘替他脱下帽子,放在桌上。
然后弯下身来从他呆滞的手指里拿走了烟草袋和纸。
警察以为我杀了瑟斯比。
他说。
他是什么人?她问道,从一叠卷烟纸里抽出一张,把烟草撒在上面。
你认为我杀了哪一个?他问道。
她不理他。
他又说:瑟斯比就是迈尔斯原来打算替温德利跟踪的那个家伙。
她那纤纤十指卷好了烟,把烟纸舐一舐,捋捋平,再把两头搓一搓,然后放进斯佩德嘴里。
他说了声谢谢,心肝儿。
就伸出一只胳臂搂住她苗条的腰肢,沮丧地把脸颊靠在她屁股上,闭上了眼睛。
你打算跟伊娃结婚吗?她俯视着他那淡褐色的头发问道。
别瞎说,他嘟哝道。
那支没点火的烟卷叼在嘴里,随着嘴唇翕动一上一下。
她可不认为这是瞎说。
你一直跟她这样胡搞,她干吗不该——?他叹了口气说:但愿我从来没见过她。
也许你这会儿这么希望。
这姑娘声音听上去有股怨气。
不过有过那么一段时间。
我对女人除了那样,就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做什么了。
他抱怨说。
再说,我也不喜欢迈尔斯。
你撒谎,山姆,姑娘说,你知道我认为她是个下三烂,不过我要是有她那样的身材,我也成了个下三烂啦。
斯佩德不耐烦地把脸在她屁股上蹭蹭,什么也没说。
埃菲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弯下腰来仔细瞅着他问道:你认为她可能杀了他吗?斯佩德坐直了,放下搂着她腰肢的胳臂,对她笑笑。
这笑的意思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火,凑到烟卷头上。
你是个天使,他抽着烟,柔情地说,一个多嘴多舌的好天使。
她面带几分苦笑。
哦,是吗?假如我告诉你,你的伊娃在我半夜三点钟去报告这个消息时,她才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呢?你这就算在告诉我吗?他问。
眼神变得机灵起来,嘴角还带着笑意。
她让我在门外好等,自己趁机脱衣服,或者说等她脱完衣服。
我见她的衣服都堆在一张椅子上。
帽子和大衣在下面。
贴身汗衫在最上面,还是暖和和的。
她说她已经睡了,可是她根本没睡。
她把床弄皱了,可那些皱褶根本没压过。
斯佩德拉起姑娘的手,轻轻捋了两下。
你是个侦探了,亲爱的,可是——他摇摇头——她没杀他。
埃菲·珀雷因刷的抽回手。
那个下三烂想嫁给你,山姆,她酸溜溜地说。
他用头和一只手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她对他皱着眉头问道:你昨天晚上看见她了吗?没有。
说实话?是实话。
别装出邓迪那副样子,心肝儿,这对你不好。
邓迪找过你了吗?嗯。
他和汤姆·波劳斯今天早上四点钟顺便到我那儿喝了一杯。
他们真以为你杀了那个叫什么来着?瑟斯比。
他把剩下的烟头扔进黄铜烟灰缸,动手再卷一支。
他们真那么想吗?她缠着问。
天知道。
他眼睛只顾看着手里卷的烟。
他们确实有那么种想法,我不知道我讲的话他们信了多少。
看着我,山姆。
他抬眼一看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使她忧戚的脸色总算暂时流露出一丝喜悦。
你真叫我担心,她说,一边说话一边又认真起来。
你老自以为是,可是你聪明过头了。
这对你没好处。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学着她叹气,脸颊在她胳臂上蹭蹭。
邓迪也这么说。
心肝儿,你替我支开伊娃,其它的麻烦事我想办法来对付。
他站起身来,戴上帽子。
把斯佩德-阿切尔侦探事务所的招牌摘掉,换上塞缪尔·斯佩德侦探事务所的招牌。
我一小时内就回来。
回不来就打电话给你。
斯佩德穿过圣马克旅馆紫色的长廊,来到服务台,向一个红头发的时髦小伙子打听温德利小姐在不在。
红头发的时髦小伙子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摇着头回来说:斯佩德先生,她今天早上结清账就走了。
谢谢。
棒槌学堂·出品斯佩德走过服务台,来到走廊外一间凹室。
有个穿黑衣服的胖子,刚近中年,坐在一张桃花心、木面的办公桌后边。
面对走廊那一边,竖着一根桃花心木的三角桩,上面刻着铜字:弗里德先生。
胖子站起身,绕过桌子走上前来,伸出了手。
我听到阿切尔的消息感到非常难过,斯佩德,说话的声调一听就知道训练有素,随时随地都能毫不唐突地向人表示同情。
我刚从《呼声报》上看到这消息。
不瞒你说,他昨晚上还在这儿呢。
谢谢,弗里德,你和他说过话吗?没有。
晚上我来得比较早,看见他坐在走廊里,我没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我以为他在工作。
我知道你们这些仁兄忙的时候都愿意一个人待着。
这件事跟他有关系吗?——不见得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们目前还不清楚。
反正只要有办法,我们就不准备把旅馆牵连进去。
谢谢。
没什么。
你能给我提供些一个在你们这儿住过的旅客的情况吗,别对人说我打听过这事。
当然可以。
有一位温德利小姐今天上午结过账走了,我想知道些详细情况。
来吧,弗里德说,打听打听看。
斯佩德站着不动,摇摇头。
我不准备在这件事里露面。
弗里德点点头,走出凹室。
在走廊里他突然停下来,又回到斯佩德跟前。
昨晚上这儿的值班侦探是哈利曼,他说,他肯定看见阿切尔了。
要我关照他别说出去吗?斯佩德用眼角瞟了一眼弗里德。
还是不要关照吧,因为说不说也没什么两样。
再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和这个温德利有什么关系。
哈利曼人挺好,就是爱多嘴。
我宁愿不让他疑心这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弗里德又点点头走了。
过了一刻钟,他回来了。
她是上星期二到的。
登记册上写着从纽约来。
她没有箱子,只带几个提包。
没人打过电话给她,至于信件么,即使有,好像也不多。
有人见过唯一和她来往的人是一个黑黑的高个子男人。
大概有三十五六岁。
她今天早上九点半出去,一个钟头以后回来,付了账,把她的提包全都拿到一辆汽车上就走了。
替她拿行李的孩子说,那是一辆纳许牌旅游车。
可能是租来的。
她留了一个转交信件的地址——洛杉矶,大使旅馆。
斯佩德说了声多谢多谢,弗里德,就离开了圣马克旅馆。
斯佩德回到事务所,埃菲·珀雷因放下手里正在打的一封信告诉他:你的朋友邓迪来过了。
他要看看你的枪。
后来呢?我叫他等你回来后再来。
好姑娘。
他再来的时候让他看好了。
还有温德利小姐打过电话来。
是时候了。
她说什么来着?她要见你。
姑娘拿起桌上一张纸条,念着上面用铅笔记下来的备忘录:她住在加利福尼亚街【注】,皇冠公寓1001号房间。
你去只要找勒布朗小姐就行了。
斯佩德说:给我,说着就伸出手来。
她把备忘录给了他。
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火,凑到纸条上。
一手拿着这张纸,看着它全部烧光,直到只剩下一角卷曲的黑灰,才把它扔在铺油毡的地板上,用鞋跟踩碎。
那姑娘不满地看着他。
斯佩德对她咧嘴一笑说:就得这么办,亲爱的。
又走出去了。
【注】加利福尼亚街是旧金山一条直贯市区的东西向大道,从东面的轮渡大厦附近通往西面的海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