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團体之一

2025-03-30 06:31:49

好冷好冷!雖非有誰在听,但又不能忍住不說出口。

外面實在很冷。

岩井則子從大樓的側門飛也似地跑進去時,不禁大大地喘了几口气。

已經將近晚上八時了,整幢大樓的暖气都已關掉,然而里面的空气依然暖乎乎的,單是沒有刮寒風已夠好了。

她脫下大衣,摘下圍巾,拿掉手套。

對于怕冷的則子來說,這是一項工作,因為她穿了好多衣服。

則子走向夜間用的接待窗口,往里面窺望。

起初還以為保安員不舒服。

因為她看見穿著深藍色的年輕保安員,閉起眼睛,頭往左右用力韜擺,身体彎曲著。

仿佛是因痛苦而扭動身体的樣子。

則子咚咚地敲玻璃門,對方也渾然不覺——可是,則子很快就知道這知怎么回事。

不由忍俊不禁。

年輕保安員在听耳机的音樂。

正在配合音樂的旋律扭動身体而已。

她清咳了一陣,再度敲玻璃門,終于,保安員張開眼睛。

啊——醫生!對不起!他慌忙摘下耳机,停止听音樂。

必須照規矩記名的關系。

則子笑。

打攪你啦,抱歉。

是!保安員打開窗口的玻璃,拿出記錄簿。

拜托了。

嗯……現在是二十時零七分。

她記下岩井則子的名字,看看前面的簽名。

咦,南原先生已經來啦?上面是南原悟士的簽名,看慣了的端正字体。

是的,十分鐘之前。

好少有哪。

則子把記錄簿交還。

那么,其他几位都到了的話,請他們進來吧。

是,醫生。

別叫我醫生啦,好難為情。

則子笑道。

中林君,今晚一直是你當值?嗯。

平常都是十二點關門的,我就守到那個時候。

辛苦你了。

則子說,往大堂走去。

呃——保安員探前身子喊住她。

什么?空調都停了,會感到寒冷吧。

替你開啟好嗎?若是能夠就感激不盡了……可是,不行吧?沒關系。

上面不知道。

這名年輕的保安員,名叫中林周一。

甘五歲的單身漢,不知何故,多數由他深夜值班,每當則子有聚會時,通常都是這年輕人守在窗口。

你曉得我怕冷呀?那個一看就知道了。

听他這么說,則子也噗嗤而笑。

那就拜托啦。

不過,假如事后挨罵的話,告訴我。

我會替你作證,說是我要求的。

是!他的笑臉一如高中生,十分爽朗。

則子走出微暗的大堂。

接了電梯的鈕。

岩井則子每星期來一次這棟大廈八樓的診所。

今年卅四歲的她,擁有臨床心理博士的資格,是心理治療專家,心理輔導員。

現時在企業中,患心理病的人不少。

這幢大廈中的診所,必須有輔導員每天輪班來做診療才能應付需求。

岩井則子當心理輔導員的日子尚短,白天的輔導工作都交給男前輩們,這是由于大部分中間管理階層的男性都對女性敬而遠之的關系。

目前擁有臨床心理博士資格的人已超過四千,可是進行輔導工作不能打一支針就了事,需要心思和時間,于是則子也要輪班當每周一晚的輔導工作。

在八樓出了電梯時,有S診所’招牌的門就在眼前。

對于帶著有點沉重的心情來訪的人,這道門似乎給人某种無情的感覺,然而在則子的立場,卻并不方便地向負責人陳述那种意見。

晚上好。

走進里面時,有個護士留在接待處。

她是這門診所最老經驗的大岡宏子。

晚上好,醫生。

大岡宏子微笑。

今天沒有接到任何人請假的通知。

是嗎?年近五十的大岡宏子,年紀比則子大許多,但她一定稱呼她做醫生,絕不帶出看輕則子的表情。

南原先生已經來了。

大岡宏子低聲說,望望里面。

哦,少有哪。

剛才在樓下的記錄簿已見到南原的名字,但則子卻露出現在才知道的樣子。

所有人都想說些讓對方嚇一跳的話,如果你表示我早知道了的話,對方會覺得沒趣。

邁步時,則子回頭說:你家小姐,好了嗎?她听說她女儿感冒了,正在准備考大學的重要時期。

嗯。

好了。

晚上開太多暖气的關系吧。

她自己也吸取教訓啦。

大岡宏子說。

她的笑臉,流露著一個母親的愛……她先敲敲門才進入房間。

嗨,醫生!坐在沙發一角的南原悟士揚一揚手。

那衣服很好看。

謝謝。

則子沒有穿白袍。

老實說,心理輔導員并不是醫生。

她經常穿便服。

托福,她也開始留意衣服顏色的配搭了。

今天提早回家呀,南原先生。

則子在隔開一張的椅子坐下。

在這里,則子經常當听眾。

實際上,單是叫人把話說出來,已經能幫助不少人重新振作起來。

回家?在K電机這個無人不曉的一流企業做事的南原聳聳肩。

好諷刺的話。

想回家的時候回不去,不想回家的時候又被人家赶出來。

又發生什么事——好吧,等其他人到齊再說。

他們也快到了吧。

則子翻開這個團体的檔案。

則子在這里進行的是集体輔導。

她聚集了一班自認為集体交談比一對一更好的人,讓他們互相發牢騷,彼此對听對談。

則子從旁看守他們談話的情形,除必要時什么也不說。

醫生,你多大?南原問。

恕我失禮。

我不介意,年齡對我來說不是秘密。

我卅四了。

好年輕啊。

你指年齡?還是外表?兩方面都是。

我們科里有位卅五歲的老手,看起來比醫生大十歲以上。

南原注視她。

有無与男性發生關系?則子笑了,反唇相譏。

喝醉了?這里不是酒吧啊。

南原并不期待則子給他答案。

他缺少一個可以這樣談笑而不生气的對象。

嚴肅的科長——他努力表現得配合自己的形象。

也可以說,那樣強迫自己干出造作的行為,被逼得喘不過气來。

——我曾經說過,三年前。

我去過東南亞一帶。

南原唐突地說。

當時,有個优秀的男子在當地協助我。

然后,他來到日本,到總社來找我。

好念舊啊。

他也開心得雙眼冒起淚珠。

總之,我想讓他見見總經理,就帶他去了。

去到時,總經理室是空的,那位總經理時常离開崗位,不知路去哪儿溜達了。

南原苦笑。

謠傳他去見總務科一名新來的女孩——總之,我讓那個男子在總經理室等候,自己則出去找總經理。

可是運气不好,我一出去,總經理就回來了。

當時。

我去了會客室,卻看見保安員赶往總經理室。

我嚇一跳,過去一瞧,見到那名東南亞來的男子在總經理室,而總經理在嚎叫著‘捉拿小偷’!保安員當他是小偷,揪扭他的手臂……南原皺起眉頭。

我解釋后,誤會才冰釋。

可是,總經理根本沒道歉。

他還對我怒吼說:‘別帶那种人來見我!’你怎么想?我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他道歉才是。

那真不容易啊。

則子說。

那個總經理是’傲慢与偏見’的翻版。

這樣一來,公司要把工厂移去海外的計划就不能順利進行了。

瞧瞧,你臉上的皺紋——放松點。

則子說。

那种家伙,殺掉他就好了。

門口有聲音接腔。

由于房門半掩半開的關系,大概外面可以听見他們的談話。

進來吧,相良君。

則子向那名戴眼鏡,頭發梳得服服貼貼,一看就知道是优等生的十四歲男孩招招手。

晚上好,醫生。

相良一彬彬有禮地打招呼。

補習班如何?不像學校那般無聊。

大家都讀得很起勁。

這种說法并不會令人不快。

柏良一只是非常率直地表示自己的感想,并沒有取笑那些不會念書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是自己,別人是別人,不會妄自下定論。

若是可以徹底分辨是非的話,少年就不必到這里來了。

對相良一來說,為了不把別人的事擺在心上,有一個條件,就是自己的成績最好。

你說得好苛刻啊。

南原笑了。

叫我殺人?因為那种人,無論說什么都不會改變的。

一輩子都是那樣,所以只能死掉。

道理是對的。

南原點點頭。

老實說,即使他死了也不會有人覺得難過的。

那個總經理,叫什么?太川。

太川恭介——是社長的心腹。

突然從外面加入公司的。

明白嗎?就像突然從別的公司調進來做主管似的。

而且比我小,才卅八歲。

外表看來還不過三十出頭。

奇了。

那种人怎會當總經理?那是——南原說到一半。

咦,太太!几時來的?請進來。

是不是……打攪了?戰戰兢兢地窺望進來的,乃是村井敏江。

則子也沒留意到是几時來的。

她是個走路非常安靜的女子。

什么打攪!你不是我們的伙伴嗎?在這种地方,南原總是很會擺架子。

則子覺得那是他可怜的地方。

因你們正談得興起……村井敏江邊脫大衣邊說。

還好啦。

發牢騷是不分年齡的。

該說是‘牢騷超越年齡’吧?可能适合做電影的名字呢。

南原笑了。

對了,相良君,你的對手怎么啦?畢竟也想‘殺掉他’?沒有那個必要。

相良一說。

為什么?我有自信。

下星期的考試。

我一定會贏!了不起!就是那种气勢!南原鼓掌。

則子有點耿耿于怀——從小四開始就一直是學校第一的相良一,居然在上次的考試中輸給一名轉校生,變成第二。

這給他造成頗大的沖擊,阿一開始表示頭痛和疲倦,于是父母讓他到這里來。

雖然第二也很了不起,可是現在的阿一不這么想。

本來從-這個名字來看,就包括了熱心教育的雙親祈愿孩子常常第一的心愿,但不僅如此。

跟家長對談時,他母親說:替他取這名字,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她這樣說。

考試的時候,我希望孩子盡量不花時間在寫名字一欄。

‘相良’的姓是沒法子改變了,而‘一’字寫起來是不是最快?則子听了也啞口無言……為了使阿一重新振作起來,有必要轉變他的价值觀。

我一定考第一給你看的想法,不能解決他的問題。

即使這一次的考試他又考第一,但不會永遠保持到。

因他可能下次又失敗了,也有可能被其他孩子追上。

不一定要第一的想法是使他能否定自己,看來還需要相當的時間,則子想。

加油吧。

不能輸呀。

南原拍拍阿一的肩膀。

那個對手叫什么?他叫室田。

室田淳一。

阿一特地拿出便條紙,用原子筆寫下那個名字給大家看。

室田?我們公司有個叫室田。

酒性很差的,宴會時一喝醉酒就立刻脫衣。

阿一皺皺眉頭。

我不喜歡那种談話內容。

他說。

對相良一來說,他關心的只有學習。

他不能原諒那种詐癲扮傻的家伙。

則子對阿一這點頗感興趣。

他父親也是個受薪的精英分子。

她認為他也有醉酒回家的時候……——太太,今天好沉默呀。

南原笑說。

是不是我講太多了?不……村井敏江急急搖頭。

我的煩惱……不算什么。

如果跟大家相比的話。

怎會呢?現在你不是來了這儿嗎?嗯……村井敏江卅六歲。

可是,大概不理頭發不裝扮的關系吧,外表看上去像四十有多。

像她這种文靜朴素的女性,如果長期守在冒煙的火爐邊的話,會有突然爆炸的可能。

我見到了。

敏江唐突地說。

南原困惑不已。

見到誰?敏江抬起臉龐,視線在空中飄移,但她的說話清晰可聞:我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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