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好冷!雖非有誰在听,但又不能忍住不說出口。
外面實在很冷。
岩井則子從大樓的側門飛也似地跑進去時,不禁大大地喘了几口气。
已經將近晚上八時了,整幢大樓的暖气都已關掉,然而里面的空气依然暖乎乎的,單是沒有刮寒風已夠好了。
她脫下大衣,摘下圍巾,拿掉手套。
對于怕冷的則子來說,這是一項工作,因為她穿了好多衣服。
則子走向夜間用的接待窗口,往里面窺望。
起初還以為保安員不舒服。
因為她看見穿著深藍色的年輕保安員,閉起眼睛,頭往左右用力韜擺,身体彎曲著。
仿佛是因痛苦而扭動身体的樣子。
則子咚咚地敲玻璃門,對方也渾然不覺——可是,則子很快就知道這知怎么回事。
不由忍俊不禁。
年輕保安員在听耳机的音樂。
正在配合音樂的旋律扭動身体而已。
她清咳了一陣,再度敲玻璃門,終于,保安員張開眼睛。
啊——醫生!對不起!他慌忙摘下耳机,停止听音樂。
必須照規矩記名的關系。
則子笑。
打攪你啦,抱歉。
是!保安員打開窗口的玻璃,拿出記錄簿。
拜托了。
嗯……現在是二十時零七分。
她記下岩井則子的名字,看看前面的簽名。
咦,南原先生已經來啦?上面是南原悟士的簽名,看慣了的端正字体。
是的,十分鐘之前。
好少有哪。
則子把記錄簿交還。
那么,其他几位都到了的話,請他們進來吧。
是,醫生。
別叫我醫生啦,好難為情。
則子笑道。
中林君,今晚一直是你當值?嗯。
平常都是十二點關門的,我就守到那個時候。
辛苦你了。
則子說,往大堂走去。
呃——保安員探前身子喊住她。
什么?空調都停了,會感到寒冷吧。
替你開啟好嗎?若是能夠就感激不盡了……可是,不行吧?沒關系。
上面不知道。
這名年輕的保安員,名叫中林周一。
甘五歲的單身漢,不知何故,多數由他深夜值班,每當則子有聚會時,通常都是這年輕人守在窗口。
你曉得我怕冷呀?那個一看就知道了。
听他這么說,則子也噗嗤而笑。
那就拜托啦。
不過,假如事后挨罵的話,告訴我。
我會替你作證,說是我要求的。
是!他的笑臉一如高中生,十分爽朗。
則子走出微暗的大堂。
接了電梯的鈕。
岩井則子每星期來一次這棟大廈八樓的診所。
今年卅四歲的她,擁有臨床心理博士的資格,是心理治療專家,心理輔導員。
現時在企業中,患心理病的人不少。
這幢大廈中的診所,必須有輔導員每天輪班來做診療才能應付需求。
岩井則子當心理輔導員的日子尚短,白天的輔導工作都交給男前輩們,這是由于大部分中間管理階層的男性都對女性敬而遠之的關系。
目前擁有臨床心理博士資格的人已超過四千,可是進行輔導工作不能打一支針就了事,需要心思和時間,于是則子也要輪班當每周一晚的輔導工作。
在八樓出了電梯時,有S診所’招牌的門就在眼前。
對于帶著有點沉重的心情來訪的人,這道門似乎給人某种無情的感覺,然而在則子的立場,卻并不方便地向負責人陳述那种意見。
晚上好。
走進里面時,有個護士留在接待處。
她是這門診所最老經驗的大岡宏子。
晚上好,醫生。
大岡宏子微笑。
今天沒有接到任何人請假的通知。
是嗎?年近五十的大岡宏子,年紀比則子大許多,但她一定稱呼她做醫生,絕不帶出看輕則子的表情。
南原先生已經來了。
大岡宏子低聲說,望望里面。
哦,少有哪。
剛才在樓下的記錄簿已見到南原的名字,但則子卻露出現在才知道的樣子。
所有人都想說些讓對方嚇一跳的話,如果你表示我早知道了的話,對方會覺得沒趣。
邁步時,則子回頭說:你家小姐,好了嗎?她听說她女儿感冒了,正在准備考大學的重要時期。
嗯。
好了。
晚上開太多暖气的關系吧。
她自己也吸取教訓啦。
大岡宏子說。
她的笑臉,流露著一個母親的愛……她先敲敲門才進入房間。
嗨,醫生!坐在沙發一角的南原悟士揚一揚手。
那衣服很好看。
謝謝。
則子沒有穿白袍。
老實說,心理輔導員并不是醫生。
她經常穿便服。
托福,她也開始留意衣服顏色的配搭了。
今天提早回家呀,南原先生。
則子在隔開一張的椅子坐下。
在這里,則子經常當听眾。
實際上,單是叫人把話說出來,已經能幫助不少人重新振作起來。
回家?在K電机這個無人不曉的一流企業做事的南原聳聳肩。
好諷刺的話。
想回家的時候回不去,不想回家的時候又被人家赶出來。
又發生什么事——好吧,等其他人到齊再說。
他們也快到了吧。
則子翻開這個團体的檔案。
則子在這里進行的是集体輔導。
她聚集了一班自認為集体交談比一對一更好的人,讓他們互相發牢騷,彼此對听對談。
則子從旁看守他們談話的情形,除必要時什么也不說。
醫生,你多大?南原問。
恕我失禮。
我不介意,年齡對我來說不是秘密。
我卅四了。
好年輕啊。
你指年齡?還是外表?兩方面都是。
我們科里有位卅五歲的老手,看起來比醫生大十歲以上。
南原注視她。
有無与男性發生關系?則子笑了,反唇相譏。
喝醉了?這里不是酒吧啊。
南原并不期待則子給他答案。
他缺少一個可以這樣談笑而不生气的對象。
嚴肅的科長——他努力表現得配合自己的形象。
也可以說,那樣強迫自己干出造作的行為,被逼得喘不過气來。
——我曾經說過,三年前。
我去過東南亞一帶。
南原唐突地說。
當時,有個优秀的男子在當地協助我。
然后,他來到日本,到總社來找我。
好念舊啊。
他也開心得雙眼冒起淚珠。
總之,我想讓他見見總經理,就帶他去了。
去到時,總經理室是空的,那位總經理時常离開崗位,不知路去哪儿溜達了。
南原苦笑。
謠傳他去見總務科一名新來的女孩——總之,我讓那個男子在總經理室等候,自己則出去找總經理。
可是運气不好,我一出去,總經理就回來了。
當時。
我去了會客室,卻看見保安員赶往總經理室。
我嚇一跳,過去一瞧,見到那名東南亞來的男子在總經理室,而總經理在嚎叫著‘捉拿小偷’!保安員當他是小偷,揪扭他的手臂……南原皺起眉頭。
我解釋后,誤會才冰釋。
可是,總經理根本沒道歉。
他還對我怒吼說:‘別帶那种人來見我!’你怎么想?我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他道歉才是。
那真不容易啊。
則子說。
那個總經理是’傲慢与偏見’的翻版。
這樣一來,公司要把工厂移去海外的計划就不能順利進行了。
瞧瞧,你臉上的皺紋——放松點。
則子說。
那种家伙,殺掉他就好了。
門口有聲音接腔。
由于房門半掩半開的關系,大概外面可以听見他們的談話。
進來吧,相良君。
則子向那名戴眼鏡,頭發梳得服服貼貼,一看就知道是优等生的十四歲男孩招招手。
晚上好,醫生。
相良一彬彬有禮地打招呼。
補習班如何?不像學校那般無聊。
大家都讀得很起勁。
這种說法并不會令人不快。
柏良一只是非常率直地表示自己的感想,并沒有取笑那些不會念書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是自己,別人是別人,不會妄自下定論。
若是可以徹底分辨是非的話,少年就不必到這里來了。
對相良一來說,為了不把別人的事擺在心上,有一個條件,就是自己的成績最好。
你說得好苛刻啊。
南原笑了。
叫我殺人?因為那种人,無論說什么都不會改變的。
一輩子都是那樣,所以只能死掉。
道理是對的。
南原點點頭。
老實說,即使他死了也不會有人覺得難過的。
那個總經理,叫什么?太川。
太川恭介——是社長的心腹。
突然從外面加入公司的。
明白嗎?就像突然從別的公司調進來做主管似的。
而且比我小,才卅八歲。
外表看來還不過三十出頭。
奇了。
那种人怎會當總經理?那是——南原說到一半。
咦,太太!几時來的?請進來。
是不是……打攪了?戰戰兢兢地窺望進來的,乃是村井敏江。
則子也沒留意到是几時來的。
她是個走路非常安靜的女子。
什么打攪!你不是我們的伙伴嗎?在這种地方,南原總是很會擺架子。
則子覺得那是他可怜的地方。
因你們正談得興起……村井敏江邊脫大衣邊說。
還好啦。
發牢騷是不分年齡的。
該說是‘牢騷超越年齡’吧?可能适合做電影的名字呢。
南原笑了。
對了,相良君,你的對手怎么啦?畢竟也想‘殺掉他’?沒有那個必要。
相良一說。
為什么?我有自信。
下星期的考試。
我一定會贏!了不起!就是那种气勢!南原鼓掌。
則子有點耿耿于怀——從小四開始就一直是學校第一的相良一,居然在上次的考試中輸給一名轉校生,變成第二。
這給他造成頗大的沖擊,阿一開始表示頭痛和疲倦,于是父母讓他到這里來。
雖然第二也很了不起,可是現在的阿一不這么想。
本來從-這個名字來看,就包括了熱心教育的雙親祈愿孩子常常第一的心愿,但不僅如此。
跟家長對談時,他母親說:替他取這名字,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她這樣說。
考試的時候,我希望孩子盡量不花時間在寫名字一欄。
‘相良’的姓是沒法子改變了,而‘一’字寫起來是不是最快?則子听了也啞口無言……為了使阿一重新振作起來,有必要轉變他的价值觀。
我一定考第一給你看的想法,不能解決他的問題。
即使這一次的考試他又考第一,但不會永遠保持到。
因他可能下次又失敗了,也有可能被其他孩子追上。
不一定要第一的想法是使他能否定自己,看來還需要相當的時間,則子想。
加油吧。
不能輸呀。
南原拍拍阿一的肩膀。
那個對手叫什么?他叫室田。
室田淳一。
阿一特地拿出便條紙,用原子筆寫下那個名字給大家看。
室田?我們公司有個叫室田。
酒性很差的,宴會時一喝醉酒就立刻脫衣。
阿一皺皺眉頭。
我不喜歡那种談話內容。
他說。
對相良一來說,他關心的只有學習。
他不能原諒那种詐癲扮傻的家伙。
則子對阿一這點頗感興趣。
他父親也是個受薪的精英分子。
她認為他也有醉酒回家的時候……——太太,今天好沉默呀。
南原笑說。
是不是我講太多了?不……村井敏江急急搖頭。
我的煩惱……不算什么。
如果跟大家相比的話。
怎會呢?現在你不是來了這儿嗎?嗯……村井敏江卅六歲。
可是,大概不理頭發不裝扮的關系吧,外表看上去像四十有多。
像她這种文靜朴素的女性,如果長期守在冒煙的火爐邊的話,會有突然爆炸的可能。
我見到了。
敏江唐突地說。
南原困惑不已。
見到誰?敏江抬起臉龐,視線在空中飄移,但她的說話清晰可聞:我見到了他。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