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東先生。
冷不防被喊住,伊東猛夫赫然抬起頭來。
傳達處的女孩吃吃笑著說:有人找你。
哦,是嗎?所謂的窗際族,就是像伊東的位子,恰好面向陽光。
外邊已是秋爽的時期,窗口關著,只有暖和的陽光照進來,很容易使人打瞌睡。
對。
今天有顧客上門來。
好像約了三點。
已經三點了嗎?嚇得連忙看表,表上指著一點十五分。
那么,打了十分鐘盹了。
誰呢?伊東甩甩頭,驅走困意。
令郎喲。
女孩說。
我儿子?伊東更吃惊了。
好,我馬上去。
京一竟然到父親的工作地點來了,到底有什么事?也許沒什么。
伊東把錢包塞進口袋,向后面的同事交代一聲:我出去一下,拜托了。
哦。
不起勁的回聲。
實際上,伊東离開工作崗位的事,誰也不會挂在心上。
伊東的拖鞋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往傳達處走去。
四十九歲的他,下個月就滿五十了。
他在這間公司服務了三十多年。
本來他最有資格當主管,但因不擅交際,不會應酬,一直無法出人頭地。
自從十八歲進公司做事直到如今,他都默默地殷勤服務,但卻不懂討好上司,而且頑固,時常跟上司吵架。
第二代社長上任后,伊東被調去當閒職。
伊東被調到現在的職位,乃是兩年前的事。
伊東的妻子突然遇到交通意外死了。
貨車司机打瞌睡,將他妻子撞死了。
表面上是男人當家的伊東,其實事事依賴妻子,有段時期,他失魂落魄似的,垂頭喪气,回到工作崗位頻頻失誤。
社長之所以沒開除他,畢竟看在他是老資格的份上。
于是伊東成了窗際族,沒有下屬的主任……怎么啦?見到呆呆站在傳達處的儿子時,伊東總算放下心頭大石。
爸爸……有空嗎?京一似乎十分困扰的樣子,有點難為情。
大概不是什么嚴重問題吧!無所謂。
伊東拍拍儿子的肩膀。
我們下去。
走進地庫的咖啡室,在高腳凳坐下后,伊東下意識地探索工作服的口袋,一邊說:喝什么?忘了正在禁煙。
我喝──可樂。
可樂嗎?別喝太多甜膩的東西。
伊東說。
我喝熱咖啡。
女侍不必特意走過來也听得見的聲量。
一間很小的店。
到公司來干嘛。
伊東輕松地說。
京一是獨生子。
非常馴良老實,不需怎樣操心的孩子。
母親去世后,他甚至比父親更堅強。
進大學后,從來不浪費零用錢在玩樂上。
這樣的京一特意跑到父親的公司,肯定不是太好的事。
不過,伊東盡量不表示緊張。
唉……京一歎息。
我和她吵架了。
她?是不是洋子?伊東也認識秋崎洋子。
從小學時代就跟她的家庭有來往。
一年前,洋子一家搬遠了,伊東自此沒見過洋子。
但他知道京一和洋子在交往中。
京一似乎難以啟齒。
說說看。
伊東說。
我們去兜風。
然后……听了京一的話,伊東呆了。
那么,你在車內──她很生气,從車子跑出去了。
那還用說。
伊東苦笑一下。
若是那樣,你只好向她道歉賠不是啦。
可是,我也生气了,于是丟下她不管,一個人回家。
什么?不過,我還是走回去了。
京一忙不迭的說。
理所當然的事。
你這小子!伊東歎一口气。
那么,縱使她跟你絕交也不能埋怨囉!她不見了喲。
不見了?伊東反問。
我回去那個撇下她的地點,已經不見她的蹤影了。
京一說。
不久天就亮啦,可是到處找不著她。
你离開多久才回去?十五分鐘左右。
那樣的話,會不會坐別人的車走了?不會的。
剛才我回家,接到她母親的電話。
她說洋子昨晚沒回家……可能有事發生了。
怎么辦?伊東困惑不已。
他沒想到儿子是為這种事來找自己。
你說怎么辦?遇到這种情形,伊東也不能利落的應對。
万一她有什么不測……京一開始有鑽牛角尖的樣子。
不會有事的。
伊東反而為京一擔心。
我知道──總之報警好了。
請警方找她。
嗯。
不,再等一等的好。
伊東改變主意。
女孩子嘛,很難說。
說不定去朋友家過夜了。
可是,她從來不會不打電話回家的。
不要太操心。
一定沒事的。
伊東安慰他說,也像對自己說。
這個時候,突然有兩個男人走進店內,四處張望。
什么人呢?外表看是普通上班族的裝束,但气氛似乎有异。
完全沒有一點印象的臉孔。
但是,當他們的視線停在伊東父子身上時,彼此看一眼,向二人的桌子走過來。
恕我唐突。
年紀較大的男人說。
哪一位是伊東京一?我就是。
京一抬起頭來。
我是K警署的人。
那人出示警察證。
警察先生嗎?伊東慌忙站起來。
我是他的父親。
你好。
刑警冷淡地說。
你認識秋崎洋子小姐吧!京一的臉頓時僵住。
洋子──發生什么事嗎?昨晚你和她在一起吧!京一遲疑一下。
嗯。
不過,后來吵架了……剛剛找到她了。
找到了嗎?京一似乎松一口气。
可是,伊東覺得不對勁。
若是僅僅找到了,刑警不會特意前來這里。
找到她的尸体。
她被勒殺了。
刑警的語調平淡,反而令人悚然一惊。
京一呆呆地喃語。
被殺了……為什么?我們正想問你。
終于理解了。
伊東頓時臉色變白。
這些刑警以為京一殺了洋子。
且慢。
伊東說。
你們怀疑我儿子?沒有的事。
我儿子和她兩小無猜,我們和她全家都很熟。
我儿子怎會做那种事?誰說我們怀疑他了?只是因為從海中發現尸体,所以向當日跟她在一起的人例行問話罷了。
刑警的說法完全沒有誠意。
從海中找到的?京一問。
對。
好像是絞殺后,被人拋進海中。
那么,是在那個懸崖上!京一的話使刑警抬一抬眉頭。
哦?你說什么懸崖來著?京一,不要說多余的話!伊東打斷他。
刑警先生,京一是為洋子小姐的事擔心,這才來找我商量的。
倘若是他做的,他怎會來這里找我?問話的是我們哦。
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刑警的態度起了微妙的變化。
說話語气雖平靜,卻有難以違抗的意思在內。
洋子死了,而且是被殺的,京一受到沖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繼續蒼白著臉呆坐著,似乎沒听見刑警所說的話。
他還不領會自己受到嫌疑。
來,走吧!刑警的手搭住京一的手腕。
一瞬間連伊東也不太清楚發生了什么事。
京一突然站起來。
向那位年長的刑警撞過去。
迅雷不及掩耳。
刑警也疏忽了,踉蹌后退,撞倒另一位刑警。
二人糾纏成一團跌倒在地。
京一沖出咖啡室走了。
京一!伊東的叫聲,京一大概听不見了。
追!年長的刑警怒吼。
年輕的刑警跳起來,沖出去追赶京一。
且慢!伊東几乎無意識地扑向那位年輕刑警。
大個子的伊東緊抱刑警的腰不放,二人糾纏著摔倒了。
你干什么!刑警想推開伊東,可是伊東忘我地喊著:不要追!不要追!而且更用力地緊緊抓住他不放……伊東回家里時,已經接近早上了。
筋疲力盡,很想倒下便睡,但他知道即使躺下也睡不著。
我回來啦!無意識地喊。
不會有人在家。
妻子死了,儿子在逃亡。
伊東開了客廳的燈,甩掉領帶。
疲倦地把身体沉在沙發里。
在警局被申斥了一頓。
伊東讓京一逃跑,犯了妨礙公務執行的罪。
現在沒拘留他,讓他回家,大概認為京一一定會跟父親聯絡的緣故。
當然,一定在不被發現的情形下跟蹤他,這幢房子也一定受到監視。
倘若京一出現,多半馬上被捕吧!京一……伊東喃喃地說。
妻子去世后,他和儿子相依為命。
起居室冷清清的毫無情趣可言。
可是,父与子就是這樣生活的。
縱使成為窗際族,伊東為了儿子的緣故,總不能辭去工作吃西北風。
一想到一切都是為了京一,自己所忍受的羞辱就不算痛苦了。
如今,最愛的儿子成為警方追蹤的目標。
當然,伊東從未想過京一會殺洋子。
可是,刑警簡直把京一當凶手看待。
畢竟是逃亡坏了大事。
現在懊悔也來不及了。
問題是以后怎么辦才好。
然而,伊東連京一的藏身之處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做。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報紙會把洋子被殺的事報導出來,京一被通緝的事也將為世人所共知。
如此一來,京一就不能到朋友家住宿了。
結果一定會回來向父親求助。
那是遲早問題。
伊東累极了,卻不想舉步回臥室。
他在沙發躺下來。
不錯。
留在家里比較好,万一京一打電話回來,就能馬上知道。
伊東閉起眼睛。
京一逃跑的身影浮現在眼前。
京一在什么地方睡覺?伊東突然這樣想。
不知何時他竟沉入夢鄉……伊東睡醒時,電話鈴響。
多半是電話聲把他吵醒的。
京一打來的嗎?于是慌忙拿起听筒。
喂喂──?伊東先生嗎?女人的聲音。
我是金井美禰子。
啊,金井小姐。
伊東歎一口气。
對,已經天亮了。
他望一下客廳的時鐘,早上十點鐘了。
我在報紙上看到令郎的事。
金井美禰子說。
傳達室的女孩。
二十四五歲了,充滿年輕人的朝气,對伊東親切有禮。
很麻煩哪!美禰子說。
不是我儿子干的。
真的。
他不會殺人。
我相信。
美禰子說。
我也這么想。
當然,美禰子并不認識京一。
他來公司時,兩者見過面,但是沒有交談過。
雖然只是安慰話,但有人告訴自己京一不是凶手,總是高与的事。
公司方面怎樣了?伊東坐直身体問。
現在,社長正在召開董事會議。
美禰子壓低聲音說。
大概是從公司偷偷打來的。
是嗎?伊東十分平靜。
為了開除我的會議吧!我想多半是那回事……你是特地為此而打電話給我的嗎?美禰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岔開而問:你不上班嗎?嗯。
去了也沒事可做。
美禰子沉吟片刻,說:總之,一有結論就通知你。
對不起。
伊東輕撫下巴長出的胡子。
令郎有消息嗎?沒有。
我也猜不到他在那里。
好擔心啊。
刑警有沒有去公司?目前還沒有。
如果來了。
公司又會大騷動啦。
總之我會留在家里等我儿子的消息。
是嗎?那么──一切小心了。
她說一切小心的意思有些微妙,可能是找不到恰當的詞語吧!被金井美禰子來電吵醒,他的心情多少輕松了些。
到盥洗室洗過臉,往外一看,見到一個男人無所事事地靠在電燈柱上。
多半是刑警吧!伊東想像京一被刑警捉獲,扣上手拷的情景,不由得遍体生寒。
京一……我不會讓他們那樣做。
你母親在臨死前,將你托付給我了。
我一定要保護你。
伊東手中的毛巾,不知何時被他扭得像繩子一般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