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岡恭子慢吞吞地合起文件夾,會議室的緊張空气仿佛一下子緩和下來。
倉岡家旗下的集團高層會議,伴隨著丰厚的內容。
這种會議,通常都像精神訓話之類,五六十歲的社長們欲住哈欠聆听八十歲的會長重复敘述而已。
可是,只有倉岡恭子完全不同。
每一間企業的經營內容,她都一一過目。
上層主管最怕她提起的地方,偏偏一針見血。
每當一個月一次的例期會議接近時,好些經營者都覺得胃痛。
當然,恭子為此伸出調查的手。
擔當調查角色的就是占据會議室一角、木無表情地做記錄的三谷律師。
三谷雖是一名律師,但他在這里跟社長們平起平坐,而且大家都怕他三分。
三谷也在生意上盡力地利用他的權威。
不過三谷非常清楚,若是收賄的話,即刻會被恭子攆出去,因此在那個點上十分謹慎小心。
三谷也很清楚,恭子之所以能識破每間公司的弱點,以及經營者的不法行為,并非根据他的調查,而是恭子本身擁有不可思議的直覺。
而且,那是超乎常人的奇妙能力。
除了三谷以外,會議的列席者都不知道那個秘密。
任何人都相信,三谷一定是擁有組織過的情報网。
今天也有好几名經營者冒冷汗,不過,會議比往時順暢。
當恭子合起文件夾時,會議結束。
會議室霎時瓢起緩和的空气,不是沒道理。
還有最后一件事。
恭子說。
眾人停下收拾資料的動作,轉向恭子。
昨天電視新聞報導,一位年輕母親企圖帶著孩子一同自盡。
母親二十一歲,孩子六個月大。
她想跳向列車時,被車站人員拉住。
她好像半瘋狂了。
据說誰也不曉得孩子的父親是誰。
恭子的說話方式雖淡然,但是出席會議的人都听進耳際了。
他們困扰不已,到底為何突然開始這個話題?但有一個人,血色陡然從臉上褪去,而且躲開恭子的視線,准備隨時站起來。
三谷留意到了。
佐田先生,恭子說。
你認識那位女士吧!全体視線一同集中在那人身上。
出席這個會議的經營者中,他既年輕又矚目。
四十八歲的佐田,從三年前起繼承父親當社長。
眾所周知,他不喝酒不抽煙,為人認真。
佐田先生,怎樣?恭子提醒一句。
佐田慢慢挺直背脊,歎息著回答:是的。
我跟她很熟。
聲音有點顫抖。
那孩子是你的吧!佐田頓了片刻。
我想是的!啪一聲恭子拍桌子后跟著站起來。
所有人在一瞬間嚇得跳起來。
‘你想是的’是什么意思?她是你的情婦吧!假如她是那种水性楊花的女人,怎會考慮帶孩子自殺?聲音不高,可是嚴峻。
佐田蒼白著臉,改口說:是的。
自己做過的事,必須自己負責。
恭子緩緩坐下。
你和太太之間、情婦之間的事,我不會批評什么。
大家都是成人了。
可是,孩子既然生下來了,自有生存權利。
你有義務去盡父親的責任養育他。
如果連那樣盡一個做人最低限度的責任也達不到的話,請你現在當場退出社長的位子。
恭子的話使會議室鴉雀無聲。
佐田想反駁似的瞪著恭子。
但一遇上她那冰冷的視線時,他只好把話咽回去。
明白嗎?恭子靜靜地接下去說。
明白了。
佐田勉強擠出聲音。
我一定會負起責任。
但愿如此。
也是為你好。
恭子迅速宣布:散會。
各出席者遲疑一下才站起來。
起初是有所顧忌,然后一個、兩個站起身來……終于全体魚貫著离開會議室。
剩下恭子和三谷兩個人。
恭子關上門,閉起眼睛,深深歎一口气。
三谷向她走過來。
要不要替你預備咖啡?嗯。
也好。
恭子看看三谷。
好累啊!很稀奇嘛,說那种泄气話。
三谷立刻拿起通話机。
送兩杯咖啡到會議室。
恭子合起文件夾,用手輕輕撫摸。
要不要休息一下?從明天起,我會在家偷懶十天左右。
以后可能無法隨便休息啦。
十天嗎?好的。
三谷急急取出記事簿翻開。
我想不會有特別要事需要打電話給你的。
有必要時無所謂。
不過,我可能會出去,你先錄音,待我從外面回來听就是。
遵命。
三谷把記事簿放回口袋里。
說起來,佐田先生的事真叫人意外。
沒想到他是那种人。
所有男人都是那种人啊!這太言重了。
三谷笑道。
我也得小心的好。
電話響起。
三谷迅速拎起听筒。
大會議室。
嗯,她在──你是誰?三谷露出訝异的表情。
等一等──恭子小姐,有客人找你。
誰?我想我沒約人。
伊東猛夫。
K搬運公司的……恭子向三谷投來冰冷的視線。
你把我的名字告訴了他?不。
大概是他從K搬運公司社長听來的吧!總不能不說出你的名字。
實際上,他等于被開除啦。
是嗎?恭子點點頭。
好吧!讓他進來這里。
請你回避一下。
我會的──喂,讓他進來。
三谷挂斷電話,抱著自己的文件夾,往房門走過去。
三谷開門之際,恰好端咖啡的人走進來。
我那一杯,轉給伊東吧!他向恭子交代一聲,离開會議室。
恭子啼笑皆非。
她向端著盆子困惑著的女孩子說:好吧!擺在這儿。
三谷在走廊上走著時,見到一名五十多歲的男人,有點畏畏縮縮的走過來。
我想見見倉岡社長……他對三谷說。
她在走廊盡頭的房間里。
三谷說。
還有,倉岡是會長,請別稱她社長。
是……冒犯了。
男人不斷鞠躬,然后交臂走過去。
他就是伊東猛夫?三谷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應當不滿五十歲才對。
可是看起來十分蒼老,筋疲力竭似的。
儿子因涉嫌殺人而受通緝,大概勞心吧。
但他那种疲倦法,好像不是一兩個星期累積起來的。
也許本來就未老先衰吧!三谷邁步向前。
其實,有關伊東猛夫的事,三谷已經調查得一清二楚。
知道他的妻子死了,情愛全貫注在獨生子身上,在公司里是其中一個所謂的窗際族。
只是不知道恭子為何阻止革伊東職。
難道兩人之間有些什么關連?一定有什么內情。
不過,如果被恭子知道自己在作無謂的查探,后果是可怕的。
好奇心倒是有必要适可而止。
有人在電梯大堂里站著抽煙。
透過大玻璃窗,俯望眾摩天大樓形成的山谷。
佐田先生。
三谷停下來喊他。
噢,三谷先生。
從佐田的語气來看,他知道三谷過來了。
你在等恭子小姐嗎?三谷說。
不,不是。
佐田把煙蒂揉熄在煙灰盅里。
只是我不想跟其他人一起走罷了。
也許那是真心話,三谷想。
佐田不太像社長,長得相當溫文爾雅。
事實上大家都評他是個認真的人。
据說恭子的父母很賞識他,他從小就在恭子家里出入。
很麻煩哪!三谷這樣說。
他想知道佐田怎樣回答。
不。
事實終歸是事實,沒法子。
可是太意外啦,我以為佐田先生應絕不會惹上那种事。
三谷說。
佐田苦笑。
問題是處理不當吧!我知道好几個人隱藏得很好。
你太太是S精密机器公司的──對,她是總裁的女儿。
她知道這件事嗎?佐田搖搖頭。
應該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肯定大騷亂。
原來這樣。
希望這件事情很順利的帶過去。
如果可以就好了……對了,剛剛走向會議室的是誰?我從沒見過他。
噢,他是來找恭子小姐的。
我也不太清楚。
是嗎?佐田似乎有些在意伊東的事。
我必須回公司了,再見啦。
那么,失陪了。
三谷目送佐田走進電梯后,掏出自己的香煙,點了火。
喃喃自語:奇怪。
佐田好像是在等自己。
為什么?三谷完全不曉得佐田有情婦的事。
恭子多半是聘用別的調查員去調查的吧!那可不稀奇。
三谷覺得稀奇的是,佐田一點也不惱怒自己。
通常這類調查都是三谷經手的,佐田應以為這件事也是三谷查出來的才對。
然而佐田并沒有對三谷說什么刺耳的話。
為什么?連佐田的妻子也不知道情婦的存在,為何恭子知道?還有,佐田對于她知道這件事并不覺得不可思議,為什么?看來一定有什么。
三谷吸了兩三口煙,就揉熄了。
恭子請假十天。
也許那段時間是好机會。
三谷這樣想。
進來。
恭子對呆立在門口的伊東猛夫說。
嗯……伊東似乎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想見見倉岡會長。
我就是。
恭子的回答叫伊東啞然。
失敬了。
我不曉得會長是女的。
伊東慌忙找借詞。
用不著操那個心。
恭子平靜地說。
請坐。
會議剛剛結束,在這种地方見客,失禮得很。
是──不──伊東振奮一下情緒,作個深呼吸,戰戰兢兢地向恭子走過去。
花費您的時間。
我只是為了這次的事──務必說聲道謝。
請坐呀。
恭子在自己的咖啡里加糖和牛奶。
如果不嫌棄的話,請用那杯咖啡。
那是別人叫的,不過已經走啦。
伊東本想當場拒絕,但遲疑一下之后說:那就不客气了。
然后也不加糖,就這樣一口气喝了半杯。
謝謝,因為昨晚几乎一夜沒睡。
令郎的事我听說了。
很苦惱吧!我儿子是冤枉的。
他絕對不會殺人。
不,也許你覺得我做父親的維護他,可是,這是肯定的,他不會殺人!他愈說愈激動。
當見到恭子慢條斯理地喝咖啡時,伊東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不應該在您面前提這些事,只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恭子沉默不語。
從她的表情,看不出她是同情、冷淡抑或漠不關心。
倉岡會長──伊東的話還未說完,恭子打斷了他。
不要叫我‘會長’。
倉岡就可以了。
呃……為何要特別關照我,不革我的職呢?如果……方便的話,請告訴我……伊東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補充了一句。
難道……以前在那儿見過面?不,我想我們從未謀面。
恭子即刻搖頭。
別想得太复雜。
我只是不允許一個一心為保護孩子而反抗警察的父親被革職罷了。
恰好可利用我是你公司的大股東的地位,向你的社長轉達我的意見而已,不足挂齒。
是嗎?可是,承蒙關照,感激不盡啊。
我是沒什么權力的閒職,有工作等于沒工作,但是為了救我儿子,不能沒有這份職業。
所以,總要表示一點謝意……恭子站起來。
要你特意跑一趟,我也過意不去。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就此失陪──請便!打攪您啦。
伊東也霍地站起來。
恭子往門口走去時,伊東向她鞠躬。
恭子打開門后,回頭再問:倘若令郎真的殺了人,你還會繼續這樣維護他嗎?伊東沉默片刻,回答說:當然。
不是困扰著怎樣回答,而是困扰著應不應該作答。
我太太死了,儿子是唯一的骨肉至親,無論怎樣都想保護他的。
伊東的話說得非常有力。
恭子听了他的話,不置可否,只是說:喝了咖啡,請回去吧!然后离開了。
伊東在寬敞的會議室里一個人呆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