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最上面一層的電梯,再爬一道樓梯,就是頂樓了。
大木幸子忙不迭地用手按住被風吹散的頭發,環顧頂樓。
下午兩點。
這個時間,不會有人上來。
她緩緩打量四周。
頂樓并不寬敞。
時間尚早。
幸子的手表撥快了五分鐘。
從事自由業的人,与人相約的時間觀念非常重要。
為免約會遲到,幸子通常把手表撥快五分鐘。
風勢加強了。
晴朗而舒暢的下午。
幸子出神地注視周圍并列而建的大廈。
在四方形的窗戶內活動的人們,似乎沒有閒暇去留意一名站在頂樓的女人。
失去工作后,幸子初次發現自己是個需要做事來支持生存意義的人。
必須做點什么了。
只是現在的幸子有事要做。
既是工作,也是義務。
腳步聲使她轉過身來。
伊東上來了。
老師──伊東禮貌地行個禮。
給您添了麻煩,非常抱歉。
那儿的話。
幸子搖搖頭。
京一──怎么樣了?他很好。
在我的寓所里顯得很無聊哪。
真不曉得應該怎樣感謝老師才好……伊東先生。
幸子微笑。
請別再喊我‘老師’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不,老師畢竟是老師。
伊東頑固地說。
請你來這种地方,真過意不去。
但若出去外面的話,又怕有刑警跟蹤。
沒關系。
重要的是京一的事。
想到應該怎辦才恰當了嗎?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伊東歎息。
當時他逃跑,的确很失策。
可是已經做了,無可奈何啊。
我也這樣想。
京一沒有殺人。
我絕對相信他。
我也相信京一的人格。
我想他不會做出那种事來。
謝謝您這樣說……可是警方一旦認定他是疑凶,不容易改變看法的。
嗯……我有一個想法,希望不會使您添麻煩──目前暫時請您讓京一躲一陣子,說不定找到真凶……不容易啊!我知道。
搞不好連老師也有罪──不,我無所謂。
幸子慌忙說。
我是自愿窩藏京一的。
我說不容易,是指找到真凶而言。
因為警方一心以為京一是凶手,多半不會分心找別的疑犯了。
除非我們能夠找到凶手……一定有辦法找到!伊東漲紅了臉。
我去找。
我要親手救我的儿子出來!幸子被伊東強烈的父愛所感動。
她想假如這种愛走向极端,甚至可稱為盲目的愛。
不過,老師肯站在我們這一邊,我就壯膽了。
伊東說。
無論是老師也好,倉岡小姐也好,承蒙伸出救援的手給弱者。
倉岡──你說倉岡?幸子不由反問。
嗯。
她是誰?京一的事使我差點被公司開除。
但她說一句話就救了我。
伊東把那位倉岡女士的事簡述一遍。
原來這樣……她叫倉岡──什么?這個嘛,我沒請教她的名字。
伊東說。
老師,怎么了?不,沒什么。
幸子搖搖頭。
總之,我保證京一的安全。
請放心。
此外,我會想辦法──說到這里,幸子察覺有人來了頂樓。
伊東先生──金井君。
怎么啦?對不起。
請你緊急聯絡交貨部。
金井美禰子說著,向幸子稍微一瞥。
好。
我馬上去。
金井美禰子向幸子輕輕致意一下,走下樓梯去了。
剛才那位是……我們公司的女孩子。
她可能听見我們的談話。
幸子說。
不要緊。
因她同情我。
老師,非常抱歉……別擔心。
我會跟你聯絡。
請先行吧!分開走比較好,是不?伊東鞠躬了好几次才离開頂樓。
幸子突然歎一口气。
倉岡──忘不了的名字。
對。
伊東不記得也不無道理。
尤其是做父親的大概不知道詳情。
老師!不要唷!那個男孩的尖叫聲,迄今環繞耳際。
倉岡克哉──瘦小的個子,不像十歲小孩。
不僅瘦小,而且性格憂郁,仿佛不敢見陽光,整個人陰沉沉的,更加使人留下他那瘦小的印象。
那時幸子很年輕。
她還不能理解,世界上竟然有這种小孩,与別人隔絕而活,僅僅維護自己的安危,才能勉強生存下去。
倉岡君,試試看!不。
試試看就做得到喲!每個人都做得到的!我不要!克哉极度厭惡高處。
可是,那又不是二樓或三樓,只是爬上攀登架也怕得不肯嘗試。
有些人戰兢恐懼地踏出人生。
但若腳步不夠結實,那是相當可怕的事。
可是,幸子從小就擅于爬樹,不管怎么高的樹都不理會照爬上去,所以她不了解那种害怕心情。
你沒試過才會怕!來,加油!如今回想起來,有點懊悔當時不應該當著全班同學面前,要他做那件事。
可是幸子期待著:男孩子的尊嚴很□,也許會驅使他做得到也說不定。
來,試試看!不要!做做看!當時在克哉眼中,幸子的臉,一定像鬼一般可怕。
然而,克哉終究是做不到。
只是叫他站在攀登架的最上面而已,竟然辦不到!幸子煩躁极了。
為何他不接受自己的一番熱忱?下次体育課之前,一定要做到。
知不知道?然后,幸子說出一句最不應該說的話。
假如倉岡同學辦不到的話,我就在体育課時分全班為兩組。
懂嗎?幸子本身非常反對把班級分組使其互相競爭的事。
不管讀書也好,競賽也罷,成績較差的學生,走得慢的學生,經常被人欺負或排擠。
對教師而言,分組的競爭乃是輕松省事的辦法。
但幸子對這种做法采取批判的態度。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個性。
即使算術不好,運動不佳,應該不算是差勁的人。
在學校的成績表現,只不過是能力的一部份。
比成績更重要的乃是態度問題。
那是幸子的信念。
雖然她是如此執著,但在煩躁之際,禁不住脫口而出,竟采用了分組法。
剛好那段時期,幸子和一位同事在談戀愛,卻有別的女教師跟她之間發生陰險的三角戰爭,因此令她煩躁不安。
她把那种不安發泄在克哉身上……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演變成那個悲劇!鈴鈴拎,何處響起鐘聲,使幸子回過神來。
三點鐘了。
幸子從頂樓走下樓梯,坐上電梯。
倉岡。
大概是巧合吧!并不是普遍的姓。
倉岡……克哉的母親叫什么名字來著?沒有父親。
謠傳他是私生子。
可能是的。
他的母親似是纏繞著某种不幸的陰影。
剛才從伊東所說的話來看,那位倉岡女士似乎是擁有無數企業的大人物。
不可能是那個克哉的母親吧!不,也可能有血緣關系。
走出大廈時,幸子突然想起什么,截了一部計程車。
是你呀。
稀客稀客!落合用女性化的親昵語調說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對不起,你很忙吧。
幸子說。
在鄰接某報大堂的茶座。
聚滿為了工作上的洽商或睡午覺而來的新聞記者,非常熱鬧。
那里那里,沒啥大不了的工作。
落合抹掉額頂的頭汗。
他長得過胖,很會流汗。
以前承蒙關照啦!幸子行個禮。
那里那里,不能幫上什么忙啊!臉皮相當厚的落合,竟然顯得有點難為情。
有一次,幸子想訪問某財經界的大人物,曾經委托經濟部記者落合介紹。
落合一口答鷹了。
可是,當幸子依約赴會時,不見落合的人影,到接受訪問的對象离開以后他才出現。
過后,幸子才知悉,落合無論答應什么都靠不住。
此后,幸子也沒見過落合……工作做得怎樣?落合不停地搖著二郎腿說話。
已經歇業啦。
不干了?原來這樣啊。
你很賣力的嘛。
不過,女人最好是結婚嫁人留在家里。
真的!我不是為了結婚才不做事的。
幸子說。
其實,今天有事想向你請教。
向我嗎?好哇。
說出來听听。
說了你也不一定知道,幸子喃喃自語。
你認識一個姓倉岡的人嗎?倉岡?女性,据說擁有好几間公司。
噢,你說倉岡恭子吧!對,她很有名。
落合在紙巾上面,用原子筆寫出恭子兩字。
你想調查她?倉岡恭子──好像是那個名字的感覺。
能見到她嗎?幸子說。
這個嘛。
落合側側頭。
傳說她的作風很古怪,私生活充滿謎團。
怎么說?听說一個人獨居,沒有男人。
我想──不到五十歲吧!外表看起來十分年輕哦。
平時她會在什么地方出現?她有好几間公司,應該在那儿有辦公室吧!你想見她的話,我看相當難哪!有什么辦法沒有?落合抓抓頭皮,說:對了,她有個顧問律師。
你去找他,也許能見得到。
落合補充說明。
他叫三谷。
我也見過他。
說是律師,實際上等于倉岡恭子的私人秘書之類。
我一定要見他。
那位三谷先生的──我有他的電話。
稍等一下。
落合好不容易站起來,然后盯著幸子說:怎樣?找個時間一起吃飯如何?我正在找工作,忙得很。
幸子用笑臉敷衍過去。
為何想見恭子小姐?三谷問。
這──幸子無法解釋。
三谷也是相當忙碌的人。
幸子打了四次電話才約到他見面。
總之,恭子小姐很忙。
三谷說。
假如我可以幫忙的話,請告訴我好了。
可是──我非見她不可。
幸子說。
所以,請你說出是什么事呀。
三谷絲毫不肯讓步。
站在三谷的立場,那是理所當然的,幸子想。
其實……我以前當過小學教師。
幸子說。
原來如此。
我有那种感覺。
然后?也許是我記錯了,在我負責的班上,有個學生名叫倉岡克哉。
他的母親可能就是倉岡恭子女士。
三谷一時沒有作答。
但是,他用顯然感興趣的眼光看著幸子。
那孩子在十歲那年去世了。
幸子說。
在我擔任的課上……意外而死。
于是我辭去教師的工作,成為自由合約的編輯。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八年前。
八年前啊……三谷臉無表情地繼續玩弄原子筆。
請問──你有听說過嗎?關于她儿子的事之類……沒有。
她從來不提自己的事。
是嗎?縱使恭子小姐就是當事人,已過八年,你為什么想見她?呃……可以詳細說一說嗎?我想向她道歉。
換句話說,是因為我的粗心大意,才造成她孩子的死亡。
可是,那件事在八年前不是已經結束了嗎?不!幸子的兩手緊緊相捏住。
倉岡女士說,她不會饒恕我們。
她一定要复仇。
复仇?也不是沒道理的。
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十分疼愛。
結果,學校的人一個也沒出席喪禮。
幸子直直地注視三谷。
因此,假如她就是那位倉岡女士的話,縱使現在遲了些,我也想起碼燒個香……三谷斜眼看她一眼。
剛才你說‘我們’。
除你以外,其他還有誰?就是──幸子驀地一惊。
不,那是──換句話說,那孩子的死亡責任不是只在你而已。
對不?其他還有誰?幸子遲疑著,然后說:倘若我告訴了你,你能讓我跟那位倉岡女士見面么?三谷想了一下,點點頭。
好吧!我答應你。
不過,待我听了你所說的才決定。
明白了。
幸子吁一口气。
幸子說出了克哉懼高,不能站在攀登架的最上面,于是她宣布分組,并把責任歸咎給克哉的事。
那天下課后,我在校園听見孩子們吵鬧的聲音,于是出到外面去看。
只見班上的孩子們聚集在攀登架旁。
是克哉和另一組的同學。
大家正在哄鬧著要克哉站上去。
幸子歎息。
到底那是‘鼓勵’還是‘恐嚇’,十分難辦。
我想交給孩子們處理也好,于是躲在樹蔭下,旁觀當時的情況……克哉沒有出聲。
幸子以為他在拼命努力之故。
可是,事實并非如此。
克哉是因恐懼過度而發不出聲音。
其他孩子們以嚴厲、責備、冷酷、憎惡的視線盯住他……克故的上半身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衣,而且汗流浹背。
幸子記得很清楚,那件襯衣也被汗水弄濕,看起來黑了。
克哉顫抖著爬到攀登架的最上面。
可是,無法從上面站起來。
站呀!快點站唷!懦夫!如果跌下來,我們不會放過你哦!聲音此起彼落。
幸子听到這里,開始覺得不安。
因為那些完全不是鼓勵的話。
我想走過去,告訴他‘加油’,可是又想再等一會……幸子搖搖頭。
克哉站起來了。
站在攀登架上。
可是,汗流如雨。
突然腳下一滑──克哉慘叫一聲,跌了下來……三谷輕撫下巴。
他就這樣死了?是的。
跌下來時,碰到身体的重要部位,身体扭曲得好怪异。
原來如此。
三谷說。
于是你覺得要負起作為教師應負的責任,所以辭職了?是的。
幸子盯著三谷。
可以讓我見見倉岡女士么?三谷拿起備忘錄。
我不能保證她是不是當事人。
然后迅速寫下便條。
這是她的地址。
目前恭子小姐在休假中,應該在家的。
幸子接過便條。
突然造訪,她肯見我嗎?大概沒問題吧!我先跟她聯絡一下,把事情告訴她。
三谷站起來。
她對我也不大肯談話哪!幸子几乎無意識地站起來,說聲多謝,离開了。
三谷沉思片刻,驀地手伸向電話,突然又改變念頭,把手縮回去。
伊東──說不定那個男人也有點瓜葛。
伊東京一是他的儿子,今年十八歲。
換言之,八年前是十歲。
跟倉岡克哉同年。
這不是純粹巧合那般簡單。
可是,假如伊東京一是當時逼死克哉的其中一人,為何恭子要救他的父親脫离困境?一定有什么內情。
三谷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