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三十分。
我將裝好的錢的紙袋夾在腋下,和夕子走出新田的宅邸,都在被指示的路上往北池公園去了。
是個寒冷的霧夜。
冷不冷?她沉默地搖頭。
我歎了一口气。
不能去!只是放錢而已,沒有危險的,而且即使叫女警官去也沒用的,歹徒認識我的。
你不要忘了恐嚇信是從里面放進去的喔!──我是感情用事,她卻和我相反──非常冷靜。
經過了三十分鐘的爭論,我屈服了。
不要緊嗎?沒問題!不必擔心!強人所難嘛!不要生气嘛!雖然你一生气就很可愛。
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對不起。
可是……真的不要緊。
又不是很危險的事。
晚上的公園大都很危險的。
我說了無關的事。
綁架像我這种人是拿不到一毛錢的。
放心!可是……看到可愛的女孩,說不定會興起邪念呢!若是真的如此,我才不會被他欺負呢!又笑著說:若是被欺負了……啊?若是被欺負的話……對了,為了向愛人表示貞操,我去跳水自殺好了。
反正那儿剛好有水池嘛!不要亂說話!街燈疏疏落落的立在黑暗中,不久就在黑幕中看到一點明亮,那就是指定的北池公園了。
就是那里了!讓我拿袋子吧!我將袋子交給她。
這里開始我一個走吧!再近一點嘛!不行,送我到這里好了,我不是說不要緊嗎?請你放心地等我。
現在是零點四十五分。
對呀!那我走了!就像回學校似地,輕輕松松地說了一聲就快步走去。
我一邊看著她的身影漸漸變小,消失在公園的里頭,一邊詛咒派我這份工作的警政署長不得好死!實際上,他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可是,后來我听說警政署長這一天害了一場感冒呢!當我看不見她的蹤影時,有股沖動想去公園看看。
她若真遇到了危險,現在從這里赶過去來得及救她嗎?在這里能听到她的叫喊聲嗎?雖然商業廣告上曾說人的聲音可以傳達到多少公尺之外,若是被藏在叢林里的歹徒突然地從背后蒙住口,那就喊救的時間都沒有了。
說不定在這時候,就已經有人掐住她的喉嚨了。
或者几個男人已經把她綁起來了。
种种的想像在眼前一晃,我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
好吧!我決然地向公園走去了。
在我身体中扮演著冷靜沉著的警官身份,皺著眉頭說不行,這不是警官該做的,若是歹徒發覺你是刑警時會成怎樣的局面呢?被綁架的女孩會有生命危險吧!你是個优秀的警官,不該為私情所左右的。
不要說教了!在我身体中的另一個我頂了回去。
我并不想當优秀的警官。
若是永井夕子有了万一,這一輩子我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對我來說,那女孩是……重要的人啊!比任何事都更重要的女孩子啊!即使被革職,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在這兩個角色爭論得最熱烈之際,我已走到了公園的入口處。
繞了一會儿的小徑,馬上就看到那小池塘了。
人行道環繞在池塘的四周,而那個板凳是在池塘的那一邊。
事實上,也沒讓我悠閒眺望的時間。
就在我看得到池塘的時候,我愣住了!夕子被男人追赶著。
正如我所擔心的!兩人的人影在水銀燈的照射下,一長一短就像皮影戲似地,向我這邊跑來了。
我要救她!可是我又發覺情勢不對。
不是她被追,而是她在追人。
我兩手一張要阻撓向我跑來的男人。
等一下!來人是大個子型的,有著強壯的体格,似乎不把我放在眼里,正中地跑了過來將我撞倒,就像被牛或馬撞倒似的,我往旁邊彈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掉進水池中。
不要緊吧?好不容易從水池爬上來時,夕子擔心地看著我。
我勉強地說:不要緊!那家伙呢?跑掉了。
有沒有看到臉?我也沒看到。
為什么你在追他呢?我也不知道啊!她左思右想地,我把紙袋放在垃圾箱后,正要离開時,听到后面叢林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吃惊地啊!了一聲,冷不防地那個男人就跑了出來逃掉了。
那我也就不顧三七二十一地追啦!真是沒膽量的歹徒!是歹徒嗎?不是嗎?說不定是流浪漢呢!說得也是!……哈啾!好冷喔!全身都濕透了當然冷啦。
我們回去吧!這么一鬧,歹徒大概不會出現了。
說得也是。
可是為了慎重起見,仍然等到一點二十分,看不半個人影,才拎著紙袋回家了。
會不會感冒了?什么話嘛!這樣子就感冒,笑話!你為什么到公園來了?那是──本來想說擔心你啊!可是……無意間嘛!她笑著說:給你一帖治感冒的特效藥吧!說完,她停住腳步,兩手圍上我的肩膀向我靠近。
你衣服會濕的。
沒關系。
我抱著嬌小、柔軟的她,透過那冷濕的衣服,仍感覺出她那年輕的溫暖。
親愛的!當她依偎在我胸膛時,親昵的叫著我。
怎么了?下次要跳進去時,記得要先投保人壽險!我做夢也沒想到,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劇。
宇野組長!不尋常的叫聲。
這時潮濕的衣服及濕漉漉的鞋子,從腦中一掃而光。
站在新田家門前等我的刑警,一見到我的身影就叫著跑了過來。
怎么了?不得了了!他相當地慌張。
到底是怎么了?啊!那個,被綁架的女孩子來了電話……雅子?夕子惊訝地出聲。
說是趁凶手不注意逃了出來。
現在在小山屋,快來救我……說到這里就斷了。
小山屋?我問說:是哪里?刑警繼續說:可是,新田先生一听到她這樣說就一個人跑了出去。
一個人?為什么沒有阻止他呢?來不及啊!他一下子就跑出去了……我們著急地追出來時,他已經從后門跑向樹林去了,天色又暗,看不清他往哪個方向跑去了。
虧你們還是刑警!我生气地罵著。
是……什么時候發生的?十分鐘前!十分鐘!現在,其他的同事正在分頭搜查!新田也真是的,不說一聲就跑了出去。
不知道小山屋在哪里嗎?岡本小姐也不曉得是哪里。
只有新田先生一個人知道,所以他跑了出去。
說不定現在正和歹徒打斗呢!等一下!夕子尖銳地喊了一聲,是小山屋喔!我听雅子說過一次。
你知道?好像是……好拍拍額頭。
是离這儿不遠的……突然嚇了一跳地說:叫做西尾那個人,是新田先生的朋友!西尾?我也想到了。
對啊!西尾的家是小山屋的造型呀!一定是那家沒錯。
我記得雅子叫它小山屋的。
快!我和她及刑警三人盡全力地在夜色中奔馳。
一會儿工夫,就遠遠看到小山屋了。
還剩下五公尺的時候,槍聲划破了黑暗。
糟了!接著再一聲──又一聲。
在最后一聲槍聲的余音還沒有結束前,我們到了大門。
可是門打不開。
撞破它!我和刑警用盡力量往門上撞。
几乎要把肩胛骨撞碎了,門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窗子!當我們繞到后面去時,看到了有光線的陽台。
陽台的玻璃窗是開著的。
走到陽台前面時,被客廳的明亮眩暈了眼,也在那一剎那間,我們愣住了。
當眼睛能适應那光線時,我們一動也無法動。
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靠近陽台的玻璃窗附近,西尾倒在那儿,腹部流著血,空洞的眼睛瞪著天花板,一看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旁邊有手槍──那枝南部式的手槍。
新田跪在房子的中央。
左手受傷了,肩膀因為劇烈呼吸而上下起伏著,可是他的眼神比起西尾更是沒有生气。
他沒注意到我們已經來了。
沒發覺我們是人之常情。
在他手中,抱著我在照片中看過的那位少女。
長發垂落在地,兩手垂下,蒼白的臉上眼帘緊閉。
在明亮色彩的罩衫上殘酷地涌著血──她已經死了。
為什么會這樣子呢?!我夢囈著。
神啊……無神論者的夕子這時也責問著上帝。
大戰剛結束的時候,還是個很混亂的時代。
我喝醉了酒在路上和相撞的男子打架,結果把對方殺死了。
西尾是當場的目擊者。
他雖然和我是在同一部隊,可是他是很狡猾詭詐的人,同袍都討厭他。
那時西尾叫我逃。
他說他有熱人和警察走得很近,可以把這件事掩蓋過去。
那時已無主意的我也就相信他所說的話。
西尾又說他也是有老婆的人,万一被人家怀疑是他干的時候,又不得不說實話,所以他叫我寫了一份證明,證明這個人是我殺的,也押了印。
西尾對我保證,不到最后關頭他不會用這證明的。
之后我們就离開了。
至于那件事后來變成怎么樣了,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當成平常的打架而沒再調查吧!時間一久,我也忘掉這件事了。
──過去二十年,突然有一天,西尾到公司來找我。
他邊說幫我找工作,邊拿出那張證明給我看。
我那時候馬上就知道他在恐嚇我!可是,不管怎么說,那個殺人的時效已經過了,在法律上我不需要擔負任何刑事責任。
我只要拒絕他,赶他走就可以了。
……可是,在那時候,正和一些冀望我沒落的干部之間有著厲害的對立,而且我也想踏入政治界。
我在軍隊的時候,曾提到想要進入政界,西尾也知道這件事。
對想成為政治家的人來說,有過殺人的污點仍然是個致命傷。
──于是我付錢給他了,而且叮嚀他只有這一次。
可是,從那次之后,我一直付了十年。
新田的談話暫告一段落。
西尾的尸体及那枝南部式手槍已被同事抬走拿出去了。
西尾家的客廳雖然仍是那時候我和他談話的一樣,可是人事已非。
新田的傷由救護人員幫他包扎好,不過他仍是一副蒼白的臉。
在隔壁的內客廳放著雅子及西尾兩具尸体。
新田環視這個房子,說:這個房子也是我買給他的。
每月的付款夾在書內,對吧?是的。
他不想留下任何證据,所以不要支票。
一個月付他三次,以書名為聯絡號碼,他則在我不在家的時候來拿書。
我在書的封面再加一層封面,把錢夾在那里面。
我點點頭以應答。
在這客廳內,除了我和新田之外,夕子也在,她坐在离我們不遠的地方。
她臉上布滿了苦惱之情。
你早就知道歹徒是西尾了嗎?新田無力地點頭。
早點說不就沒事了!我歎了一口气。
算了,現在說這些也無濟于事。
很抱歉!我并沒想到西尾會把雅子藏在自己的家里。
當初我是想若告訴警方的話,雅子會有生命危險,所以就……我心里反抗著說即使發生事情也不至于像現在這么慘呀!而且,最近受不景气的影響,生意也不太理想,所以我曾對西尾說過付款能否延至三天之后再付。
……西尾大概是認為我在計划某些事情,而想在我這儿取得一筆巨款后就逃离這地方。
可是,他沒錢的時候,會再來勒索吧!大概會吧!可是錢并不重要。
新田兩手掩面。
比起雅子的生命,二千万算什么!而……而……因為我自己的關系而演變成這樣……我沉默不語,拿著要記錄的筆一動也沒動。
當我听到雅子喊救命時,我已經慌得六神無主了。
那時候只有一個念頭,不去救她不行。
一會儿就已穿過后面樹林來到那陽台了。
西尾拿槍對著雅子。
你知道雅子打電話來吧?言下之意,西尾已萌生殺意了。
我就沖了進去。
西尾向我射了一槍,不過只擦傷手腕。
我就和他爭奪那手槍,爭得正激烈時,走火了一槍。
之后,我和他扭成一團,當槍口對著西尾的腹部時,我扣了扳机,西尾也就倒了。
那時我對自己說:結束了!我轉頭要對雅子說:‘我們得救了,雅子!’結果,卻看到雅子倒在地上,血從胸上……不停地流著……。
她是被走火一槍打倒的。
我沒辦法相信她死了,即使是現在我仍然無法相信她已經死了呀!嘔心瀝血的自白。
我和夕子走出戶外。
外頭停放著救護車,正要把遺体搬到車上。
蓋著白布的擔架被抬了出來,夕子走近第一個擔架旁邊,掀開白布。
在新田雅子十四歲的臉上,有著安靜、落寞的神情。
好寂寞!那日記的一句話沖擊著胸膛。
永井夕子又蓋上了白布后离開。
我對她說:不要太自責。
換成是你,你能不自責嗎?嗯!……我知道你的感受。
可是,這責任在我。
是我的過失,該自責的人是我呀!正當她想說什么的時候,另外一副擔架抬了出來。
正要從我們面前抬過的時候,一位女孩子從我們的旁邊沖了過去,跑到擔架旁邊,而且快速地掀開白布,叫著:爸!啊──!爸──喊完她就倒下去了,我們慌張地跑了過去。
哭得精疲力盡昏了過去的人是新田家的女佣,井上町子!──她喊他爸爸!唔。
是西尾的女儿嗎?所以她身上的香味跟我在這儿聞到的味道當然一樣了……。
會是綁架的幫凶嗎?救護車的救護人員把町子抬到西尾家中去急救。
你覺得怎么樣?我回頭一問,夕子不見了。
遠遠地看見她往新田家跑去。
──又怎么了?我搖搖頭,對她真是無可奈何!新聞記者、攝影記者把新田家擠得滿滿的,一絲絲空隙都沒有。
新田強壓住內心的深慟,面對著記者。
我擔心地問他:以后再宣布,怎么樣?不!新田搖著頭說:早點說清楚比較好。
連過去的事,都……新田將過去的殺人事件,以及這次的悲劇,鉅細無遺地,淡淡地述說著,而記者們個個听得出神。
當話題結束時,新田似乎有點累了,自行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接下來就是輪到我接受集体攻擊了。
我不得不承認這件事警方處理不當,有關新田過去殺人的事會再進行調查,可是時效已經過了,應該沒有法律上的責任了。
至于這次的事件,是否是屬于正當防衛,或是防衛過當,這要等法官來裁定,我無法下定論。
要解說這件綁架案件的詳細經過還真費時間,好不容易將記者打發掉時,已是天明時分了。
另外,警察還有一項過失,就是那位昏倒的女佣,井上町子──實際上是西尾的女儿,到新田家來臥底的。
也算是綁架的共犯吧!隔天的報紙、電視新聞之類的報導,都一致地同情新田的遭遇。
這是當然的吧!在這當然之余,對這次辦案的警察卻有著嚴厲的批評。
將一切辦妥之后,我离開了新田家。
一路上思索著該安排自己往后的安身之計了!可是,那少女落寞的臉龐一直在我腦中盤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