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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入魔

2025-03-30 06:32:06

身后,便是那万丈深沟。

无心没料到居然还会栽这般一个跟斗,他努力保持平衡,但他背上背着无念,哪里还站得稳,人已倒了下去。

心中正自惊慌,边上哗一声响,伸过一支禅杖来,他情急之下,不由分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但他背后的无念便失了扶持,一下滑了下去,他失声叫了起来,分出一只手去抓无念,但黑暗中却抓了个空,无念像一块石子一下直落下去。

此时禅杖上却有一股大力传来,他被拉得跌跌撞撞向前冲出几步。

此时离沟已有五六尺之遥,不会再有坠入深沟之虑,他人虽脱险,一颗心犹在不住狂跳,两腿软得站都站不直,却只是叫道:小和尚!无念!他刚喊出来,背后却觉一紧,一个老僧按住他背心。

这老僧的袈裟与无念一个模样,无心知道那定是无念师门一脉的,叫道:大师,小和尚掉下去了……老僧的手按着无心身上,无心只觉一股温和之极的力道传来。

听得他的话,那股力道也是一震,但马上又镇定下来,双手不停,仍在无心背后推拿,一边道:贫僧无方,无念是我师弟。

那是无念的师兄啊。

无念从他背上滑落深沟,无心总觉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正在内疚,他正待再说,却听哗啷一声,一个人影落在了他们身边。

这是个穿着月白袈裟的少年僧人,衣着与无念一般无二。

一见这少年僧人,无方叫道:师父,师弟他……无方说得急了,无心只觉背后的力道一下乱若风絮,他胸口也一阵烦恶,心中却仍是一阵诧异。

他见无方这般年纪,只道他们的师父定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

那少年僧人却脸色一变,手一抖,禅杖敲在无方背上,喝道:定心!这一杖刚敲上,无心便觉背后的力道一下又变得温和之极,周身像浸在热水中一般,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

无方忙凝神静气,慢慢收力,道:多谢师父。

他刚才给无心疗一下内伤,但心中一乱,只觉五内如焚,若非师父助了一杖之力,他与无心两人都会引燃心火而死的。

无心正待说,那少年僧人一掌按在他肩上道:贫僧宗真,多谢道友救助小徒。

无心刚想说,胸口却涌起一阵烦恶,几乎要吐出来。

宗真的手掌按到他颈后拍了拍道:道友,你身上已沾了邪气。

他转身对无方叫道:无方,将三藐母驮取出来。

此时那大沟已有丈许宽了,仍在不断扩大,宗真却像根本不以为意,似乎不知道无念掉了下去。

无心急不可耐,叫道:大师,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宗真面不改色,只是将手伸向无方。

无方答应一声,解下一个包裹来,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来,递给宗真。

这东西活像小孩玩的拨浪鼓,不过是两个圆形木块叠在一起。

那两个木块上用朱砂写着许多梵字,宗真拿在手里轻轻一晃,那个木块登时相向转动,上面的梵字连成了一片。

这正是三藐母驮。

此物本是西域佛门之门,也是转经轮一类,宗真将三藐母驮拿在手上,口中轻轻念着什么梵咒。

宗真看上去年纪比无心也大不了几岁,身上月白袈裟一尘不染,在黑暗中大是耀眼,风度闲雅,真如不食人间烟火。

三藐母驮转得几转,宗真忽然大喝一声,一掌猛地拍向无心的后背。

无心只觉心头一空,一口污血吐了出来。

这块污血黑漆漆的有如煤块,发出一股恶臭,一吐出来,方才的烦恶之感尽去。

宗真轻轻让开了,低声道:道友,你体内邪气已除,再服些清热解毒药物便可无事。

无心一吐出污血,叫道:宗真大师,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快去救他!宗真的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肤色白皙,脸上木无表情,便如戴着个白玉面具。

他将三藐母驮递给无方收好,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白色丝巾擦了擦手道:各有因缘,无非夙业。

道者入道,魔者入魔。

他本是密宗,这话却说得有显宗的禅意。

他用那块丝巾擦净了手,又放回袖中。

一双手白皙柔软,与月白袈裟一般颜色,几分辨不出哪是手,哪是衣袖。

他又向无心行了一礼道:道友,好自为之,入魔入道,原本只是一念间之事。

他的话温和清雅,无心的心中却猛地一跳,不由忖道:这和尚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好像他知道我的来历一般?他正乱想着,身后又是一声巨响,一片砂石土块四处飞溅。

绕着五显灵官庙的地基,周围已裂了一圈足有两丈许的大沟,那堆残垣断壁此时正在加速下沉,土丘本已高得小山也似,但地基下沉,土丘也随之变低,此时只露出一个尖了。

无心大急,叫道:大师,难道不救小和尚了?宗真斜过头看了看,低声道:波罗夷将临,还是走吧。

无心急道:波罗夷到底是什么,难道连小和尚的命都可以不要了?宗真扶着禅杖已是要走,听得无心的话,他站定了道:佛门比丘戒五篇七聚,首罪为波罗夷,这是人心根本之恶。

有人在此布咒,身外化身,波罗夷已成其形,马上就会出来,无念身入其中,已是无救了。

无心惊呆了,叫道:不救他么?而且波罗夷要是出来,岂不会成天下人的浩劫?宗真道:不错。

他抬头看了看天,也不知想着什么,轻轻道:大千世界,人人想着的都是争名逐利,权势金钱,到处都是战火烽烟,饥荒一起,人民相食。

比起这等恶业,波罗夷又算得什么,一饮一啄,都是报应,不管是什么,都是人心所驱,是天下人自取。

可是大师,纵然天下沉沦,这世界终不至于无可救药,又岂能袖手旁观?无方正在收拾包裹,听得无心这般说,点头道:道友说得甚是。

师父,除魔卫道,是我佛门本份。

宗真斥道:无方,你的于下乘般涅槃障未破,又起了邪行障!他的斥声严厉之极,无方被他一声喝斥,登时浑身汗水淋漓,低头道:师父说得是,说得是。

无心一把抽出长剑,厉声道:大师,我不管你说的是什么障,我只知不论是何门派,为人处世,应当堂堂正正,大节不亏。

小和尚方才救了我,我要是不救他,那我也没脸活在世上了。

他转身向那道大沟走去,无方虽然说他讲得有理,但见他不识厉害,急道:道友,波罗夷成形,遇之即成齑粉,你还不快走!无心也不回头,高声道:道可道,非常道。

天下大道,不是只靠修行便能得来的,人无伦理,谈何大道。

他走到沟边,弯了弯腰,人已如一支利矢般跃过长沟。

此时那土丘已经陷到了地面以下,要跳过去并不太难。

无方见他跃下,惊叫道:道友!但无心的身影已一闪即没。

他心中一急,朝宗真道:师父……宗真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喝道:无方,你苦修数十年,却喜怒形于色,难道这苦行都白做了?无方嘴动了动,道:可是……可是了半天,却没说出什么来。

宗真道:走吧。

他禅杖往地上一插,已向前走去。

无方不敢再说,只得跟了上去,刚走了一步,却觉脚步下一空,定睛一看,却见乱石碎砖中,是两个深深的足印。

这是方才宗真站的地方。

宗真站着时神定气闲,无方只道他心境空明,纤尘不染,却不知宗真心底已如惊涛骇浪,以至于劲力外泄,将地上的砖瓦也踏成碎末。

原来,师父也依然不曾修到无相之地啊。

无方吸了口凉气,却也隐隐有些欣慰。

他一直以为宗真几非凡人,此时才知道,宗真和自己一样仍然是人,纵然他不曾勘破于下乘般涅槃障,宗真也没有勘破细相现行障。

这时身后又是一声响,那土丘已经深入地下,原先的五显灵官庙已成了一个方圆十余丈的大洞。

无方被这声音一震,眼前像走马灯一般闪过了当初的情景。

那时无念还是个襁褓中的弃婴,宗真将他收养下来,自己又如何去化粥水来将他养大。

虽说出家人要断情绝欲,但无方心中,仍是将这个小师弟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

他将禅杖往地上一顿,道:师父,当年释迦在菩提树下得道,悟得四圣谛,八正道……原来佛经有云,世间种种苦恼称为苦谛,苦恼的缘由称为集谛。

若要解脱这些苦恼,便当断绝苦恼之因,这便称为灭谛。

而断绝苦恼,则需修行正道,称为道谛。

正道的内容,共有八项,所以名为八正道。

佛祖所悟四圣谛八正道便是如此,后来佛家又分为小乘与大乘,小乘自求解脱,大乘则求渡人。

密宗本属大乘,但亦有许多偏于小乘,无方念了许多年的经书,其间种种疑义总难释明。

他也知道若一味寻求文义,那又堕入了知觉障,故一向不以为意,但此时却突然想到,以前读经时的种种想法纷至沓来,都在脑中盘旋,不禁一下站定。

宗真一下站定,道:怎么了?他呆呆地站着,突然深施一礼道:师父,无方无能,今生定破不了于下乘般涅槃障了,望师父成全。

宗真的脸仍是木无表情:你要回去救那道士?无方道:正是,师父。

宗真抬起头看着天空,慢慢道:波罗夷幻形,全凭施咒人心思,千变万化,绝难抵敌。

那小道士身上有正法,也有邪术,如果他要全身而退不是难事,但你所行全是正道,只怕反不如他能支持良久。

无方将禅杖一顿,高声道:师父,您常说入魔入道,只在一念之间,魔与道本是阴与阳,由道入魔易,那由魔入道又怎是不可能?您要责罚师弟,只因他偷学了外道破魔八剑,您说他堕入小术,已是离经叛道。

但师弟若以邪术行正道,那邪术还是邪术么?宗真没有说话,两道眉毛却拧在了一处。

无方越说越响亮,大声道:师父,《法华》中有谓:愍念安乐无量众生利益天人度脱一切,是名大乘。

合菩提心、大悲心、方便心则为大乘心。

人世纵然罪孽滔天,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论何人,只消一生向善之心,即可成佛,若妄动无明,执著一念,这岂非也是入魔?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一嘴白须也在飘动。

话说完,却觉得说得未免太过分,心中不免惴惴,不知师父会如何作答。

宗真的脸仍然木无表情,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无方,一障已破,你精进了。

无方没想到师父会说这话,他又惊又喜,正想说什么,却听得黑暗中无心发出了一声惨呼。

他吃了一惊,叫道:师父,我去了!他身形一闪,又沿来路冲去。

宗真看着他的身影,低声道:无方,修行原非一路,多亏你帮我破了这细相现行障。

他的脸上像是闪过一丝欣慰,但马上又木无表情。

此时月亮已圆了一半,周围也重新亮了起来。

他看着月亮,喃喃道:人不自救,怎能救人?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月亮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