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30 06:32:20

肚子好疼啊!山根令那害臊地说。

因你突然吃得太急啦。

高田恭二笑了。

当然啦,从中午开始乱吃,太过分了。

夕里子很生气。

没法子。

谁叫我是个没出息的穷钢琴家。

住口!棚田忍皱起眉头。

高田先生明明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那种说法太令人悲哀了。

恭二点一点头。

谢谢。

你这样说我很开心。

说着,他望望手表。

噢,又到表演时间了。

快吃快吃。

慢慢吃没关系。

珠美说,如此拥挤的时期,店里的人不会察觉的。

嗯。

不过,干这份工作,我不希望被人说我不守契约——给我五分钟就能吃饱了。

佐佐本家三姊妹和棚田忍,在酒吧的角落位子上,请高田恭二和山根令那吃着猪排饭。

他从昨天起在这儿干活。

老板说今天会很忙,晚饭要等到午夜十二点左右才能吃。

令那的话使阿忍她们怒火中烧。

特别贵也照付钱!于是叫了三份猪排饭给他们。

之所以叫了三份,是因觉得恭二和令那一人一份不太够的关系。

——况且,刚才听服务员说,到了午夜的话,大概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令那一转眼就摆平了一份猪排饭,喝了一口茶。

恭二,还有一份多的,呆会吃好了。

你吃吧,必须吃得营养。

恭二温柔地说,她现在肚子里有小孩了。

唷——恭喜!阿忍微笑。

那就请好好吃吧。

谢谢……令那有点泪水盈眶。

多谢款待!好了,我去弹琴啦。

恭二吃完了站起来。

随便弹弹就好了,反正谁也不会听的。

阿忍说。

你们在听呀。

恭二咧嘴一笑,走向走音的白色钢琴。

他就是那种人。

令那说。

可是,山根小姐……你们一直过这种生活?说是一直,也不过几个月……回去东京不就好了!不是要生小孩吗?阿忍说。

嗯……他们说今晚客房爆满,叫我们在棉被房睡一晚。

棉被房……可是,那里没暖气设备,会好冷的。

绫子毫不犹豫地说:来我们房间睡吧!地方够大,咱们三个又不胖。

绫子,多谢!阿忍握住老友的手。

说来,干吗会弄成这样?夕里子问。

飘来悠扬的钢琴声。

高田是深野须美子的弟子,她是乐坛‘高人一等’的钢琴家。

阿忍说,而深野须美子死了……恭二成为深野老师的弟子那年,才十六岁。

令那说,那时老师四十四岁,一直独身,也不闹绯闻。

出名的节妇。

那名字我好像听过。

珠美说。

深野老师非常严格地训练恭二。

恭二无父无母,老师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公寓里教导他。

可是……深深的叹息——夕里子揣测:换句话说——那位老师和高田……嗯。

尽管二人年龄悬殊有若母子,然而恭二毕竟是男的。

满二十岁那晚,恭二和朋友喝酒庆祝,喝醉了才回公寓——而深野老师通宵等候。

然后,听说她哭了……那么可怕的老师会哭?嗯。

当时她命令恭二‘你马上离开这里!’恭二沮丧地准备离开之际,老师突然紧抱着他,于是他们就……夕里子叹息:是老师一厢情愿吧。

嗯——自此,老师整个人都变了,对恭二照顾得无微不至。

当然训练课程还是很严格,除此以外,从膳食到洗衣打扫,她什么也不让恭二做。

夕里子望望正在弹着钢琴的高田恭二。

对深野须美子这名钢琴家来说,只有钢琴做伴的人生,却第一次恋爱了。

他是恋人,又是儿子,又是弟子……她大概死心塌地地疼爱恭二吧……深野老师到处推介恭二。

两人的关系立刻传开了。

我成为老师的弟子,也是那个时候的事。

令那说,其他弟子觉得自讨没趣,便一个一个要求离去,在深野老师能开演奏会的时期倒没什么,可是——恭二到了二十二岁时老师突然病倒了,自此一蹶不振。

她患上原因不明的病,双脚肌肉萎缩,不久就几乎病卧在床了。

于是恭二先生照顾她?嗯。

恭二一面开自己的演奏会,一面照顾老师。

有空的时候,我也去公寓帮忙的。

可是……令那摇摇头。

没多久,老师开始怀疑我和恭二之间的关系。

明明什么都没有。

真是的!而老师一心以为我要夺走恭二……夕里子了解深野的心情——自己年纪比恭二大很多,且又患不能治愈之症,她害怕被恭二遗弃的恐惧感越来越厉害。

那段时期,恭二的内心也越来越不满……那样反而使我们走近了。

不过,恭二真的把老师照顾得很好。

当他向我提出私奔的请求时,我想大家都会原谅他的……于是你们就离开公寓了。

夕里子问。

令那的脸蓦地转白,眼神变得迷蒙,仿佛在注视着远方。

嗯——忘不了。

那恐怖的一天……她说,我在东京车站等候恭二的到来——天色转暗的时刻。

尽管比预定的时间迟了十五分钟左右,当令那见到恭二时,不由放下心头大石。

不知为什么,她曾想过恭二可能会迟到好几个小时。

嗨!恭二开朗地说,抱歉,我迟到了。

没关系……令那紧抱着恭二。

哎,别人在看。

恭二笑说。

去月台好吗?时间还早。

找个地方吃晚饭好了。

但……怎么啦?搭早班火车吧。

我想尽快离开这儿。

令那……我怕——老师会追上来。

令那无法忘记,自己造访公寓时,须美子从床上瞪着自己看时那种无比憎恨的眼神。

没事的。

恭二用力搂着令那的肩膀。

她一个人不能外出的。

我知道。

可是……令那浑身哆嗦。

好吧。

那就马上搭车好了。

在车上吃快餐也好。

谢谢。

令那紧紧握住恭二的手臂说。

两个往月台的楼梯走上去。

老师一个人没问题吧?我打电话给事务所的村井先生了。

他会处理妥当的。

若是那样就好……上到月台时,就有一班火车在十分钟后开动。

月台店有各种快餐可以选择。

我去买好了。

我也去。

两人各自选购了自己爱吃的快餐和茶水。

上车吧。

还有五分钟就开了。

令那提着装了快餐的塑胶袋,正要准备上车之际——她止步。

快餐袋子掉在地上。

怎么啦?恭二说。

他发现令那那因恐惧而大睁的眼睛,不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穿着大衣坐在长板凳上面的,确实就是深野须美子本人。

这种事……不可能的。

恭二喃喃地说。

我……好怕。

令那禁不住身体的颤抖。

不要紧——我堂堂正正地告诉她。

恭二走向长板凳。

须美子仰起苍白的脸。

吓了一跳?她说。

老师……你是怎么来的?世界上有许多亲切的人,也有冷酷无情的人吧。

须美子冷嘲热讽地说。

老师,我——你要离开的话,就清楚说明好了。

须美子用稳定的语调说,不需要偷偷摸摸地逃跑嘛。

我和她——要走了。

是,我不阻止。

你一直对我忠心耿耿。

我也知道不能永远绑住你。

须美子的视线转向令那,目光还是一样稳定。

这女孩虽没有钢琴家的才华,却能好好照顾你吧。

老师……什么也别说。

你俩可以相处得很好的。

须美子的话说得极其明快干脆,令令那觉得十分意外。

多谢。

令那说。

恭二先生——对不起,可以送我回去公寓吗?那个……好的。

好像弟子的说话方式。

须美子笑说,山根小姐,对不起,不必一个小时。

你在这儿等吧。

无法拒绝。

令那替恭二保管他的手提袋,坐在须美子坐过的长板凳上,然后目送须美子拄着手拐,在恭二的搀扶下离去的背影。

不祥的感觉。

像预感之类的东西。

可是——只有等了。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下去的扶手电梯后,令那吁一口气,用眼睛追踪列车离开……奇怪。

令那已经坐立不安——恭二送须美子,已过了三小时。

若是普通送人回去的话,不可能花那么长时间。

惟恐错过,所以令那一直坐在板凳上不动。

其实万一恭二回来见不到自己,他也知道自己去了公寓才对。

两人的手提袋并不觉得重。

只是不安和不祥的预感不断膨胀。

老师不可能那么率直地让他们离去。

一定是她令到恭二无法离去。

一定是!搭电车的时间出奇地长。

等了三个小时,巅峰时间过了,身体也凉了,现在也不在乎了。

看见那以为永远到不了的公寓时,令那松一口气。

却在门口发现巡逻车和救护车,不禁裹足不前!出事了!果然!脸上血色褪去——她知道有事。

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跟那个人有好结果。

老师杀了恭二,不然就是跟他同归于尽……令那的眼前,仿佛看见恭二倒在血泊中的情景。

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公寓的大堂入口。

掉啦。

声音喊住她。

——什么?回头看,一名警员捡起她的手袋。

刚才你掉了这个,不是吗?完全没察觉。

对不起……她致意后,迈步走向电梯。

电梯门开启,出来一名体格健硕的男子。

山根令那小姐?啊……村井先生。

他是深野美子的经纪人。

对了,听说你和高田先生……恭二呢?她怕听到答案。

可是,村井清脆地说:他在上面。

在上面……他还活着?令那用颤抖的声音问。

你说活着?哦,高田君当然还活着——一起上去吧。

对了,你什么也不知道吧。

电梯的门关上了。

那个人活着——令那的心陡地热起来。

深野老师死了。

村井说,我接到高田先生的电话,说他要离开这里,于是匆匆赶来……还是迟了。

令那没再问下去。

深野须美子的房门开着,穿制服的警员站在那里。

进到客厅,但见恭二坐在沙发上。

恭二。

你活着啊。

令那突然屈膝,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抱歉——我想联络你的。

恭二奔过来,扶她坐在沙发上。

你的女朋友?肤色带黑的男人说。

嗯。

她也跟老师谈过话。

不妨问问看。

恭二……发生什么事?老师……自杀了。

用剃刀割破喉咙。

啊……不过,幸好你没事。

令那紧紧抓住恭二的手腕。

那件事很怪异。

那男人是刑警,叫衣田。

这位高田先生说他在东京车站见到深野须美子小姐,乘出租车送她回来这里。

而且,你也见到深野小姐了?是……见到了。

村井和衣田刑警对望一眼。

——山根小姐,那是不可能的。

村井说。

为什么?我抵达公寓后,请管理员开锁让我进来,然后,在浴室发现死去了的深野老师。

可是……高田先生是在我通知警方后才来的。

那个……奇了。

大家都不相信我!恭二不耐烦地说,我把老师安置在出租车的后座。

我知道她很辛苦,于是让她躺下,盖上大衣,我自己坐前座——抵达公寓后,我想扶老师下车……但后座只有一件大衣摊开在那里。

老师……消失了。

真的。

即使大家不相信,却是事实。

恭二强调。

警方在搜寻那辆出租车的下落,不过大概找不到了。

衣田刑警说。

可是……那个是老师吗?我也搞不清楚。

恭二摇摇头。

这时,一名年轻的刑警走过来。

衣田兄,在床的枕头底下找到这个。

他递上来的是个信封。

好像是信。

遗书吗?衣田从里面取出一张折起的信,摊开来。

过目一遍后,他皱一皱眉。

令那不安地握住恭二的手。

写些什么?恭二问。

我不赞成你们看——不过,你们一定很在意吧?两人凑近额头一起读衣田递过来的信。

凌乱而又颤抖的字迹。

恭二君:你忘记了我的恩惠,遗弃了我,你和那女孩绝对得不到幸福。

我不允许。

如果想逃,就一起逃吧!不管去哪儿,你们都会遭遇不幸。

我下了诅咒。

我会干扰你们的幸福。

到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好好珍惜那女孩吧。

反正也不会长久的,任何一条路都是……须美子令那怀疑自己的眼睛。

无论怎样……也太过分了!恭二气愤地说。

让我看看。

村井迅速读了那封信。

——唉,这是一封惊人的信。

他叹息。

什么‘诅咒’!在这种时代,还说这种荒唐的话。

尽管诅咒好了。

我们偏要活得幸福给她看。

恭二说毕,用力搂住令那不放。

衣田兄,可以运走了吗?一名白衣男子望望客厅问。

可以了。

衣田点点头。

遗体被盖上白布,用皮带固定在有轮子的台上,从开着的门外通过。

令那仿佛觉得那具尸体会随时坐起身来说:别忘了我的诅咒!禁不住紧握住恭二的手。

恭二的身体也在轻微哆嗦。

——喂,小心点!有声音说。

有人碰到推台的边端。

受到冲击的关系吧,须美子那白皙的手从白布下面软绵绵地垂下。

令那把脸伏在恭二的肩上。

然后——恭二苍白着脸站起来。

恭二。

她已死了。

恭二说,而我曾是她的弟子。

恭二走过去,弯下身,悄悄拿起须美子的白手,放回白布底下。

快走吧。

衣田催促着,叫人把尸体快速运出去。

葬礼之类的事,我会妥善处理的。

村井说,我想她并没有什么近亲……恭二,怎么啦?令那之所以这样问,是因见到恭二一直伫立在走廊上,俯视自己的双手。

不……刚才老师的手,有沾血吗?看起来很干净……恭二把双手转向令那给她看。

他两边的手掌,仿佛刚刚流着鲜血般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