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從黑暗處來的邀請「爸爸,我們要出去買東西了。
」江田弘子出聲說道。
江田房哉坐在太陽曬不到的房間角落,閉著眼睛,垂頭坐著。
──睡著了嗎?「爸爸。
──爸爸。
」「甚麼?」終於張開眼睛了,看來,他並沒有睡著,只是反應比較慢。
「我要出去買東西了。
」弘子又說了一遍。
「哦。
去吧。
」「我帶子一起去。
」「噢──。
」「要讓她幫忙拿東西。
──我們要出去了。
」「嗯。
去吧。
」江田房哉點點頭,又閉上眼睛。
「──好了,走吧。
」弘子催著九歲的女兒子,走到玄關。
「把鞋子穿好。
」「嗯。
」子的腳伸入運動鞋裡,然後腳尖咚、咚、咚地在水泥地板上踢了幾下。
這是子的習慣。
「要鎖門嗎?」「是呀。
」「那樣爺爺就不能出去了。
」「不要緊,爺爺會一直待在家裡,不出去。
好了,快去按電梯。
」「嗯。
」按電梯,一向是子的「任務」,所以她興致勃勃地跑去了。
弘子又在她背後喊著:「要按往下面的箭頭哦!」──但是,把江田房哉留在家裡,又把門鎮起來,真的不要緊嗎?弘子覺得心裡不安。
──雖然這麼做以來,並沒有發生過甚麼事。
心裡不安也無可奈何呀。
總之,快快把東西買好,早點回家就是了。
「媽媽,電梯來了。
」子大聲叫著。
弘子趕緊拉著菜籃車,跑向電梯。
江田房哉聽見玄關的鎮卡嚓轉動的聲音了。
這麼一來,屋子裡終於只有一個人了。
不,或許應該說是「兩個人」吧……。
弘子不是壞媳婦。
以一般世間的標準來看,她可以說得上是溫柔、細心的媳婦吧!兒子信夫能娶到這樣的太太,算是福氣了。
──雖然弘子也有固執的地方,但或許那正是她做事謹慎的關係,所以……。
「──天氣變熱了呀。
」江田房哉說。
「住在這種四四方方的水泥塊裡面,沒有一個地方是涼快的……。
如果是從前住的村子啊,只要打開拉門,就有涼快的風吹進來。
那時妳常常在坐著乘涼時睡著了,我總是很佩服妳的這個本事……。
可惜已經沒有那種日子了。
」是的。
──那個村子裡的玄關沒有鎖。
夏天一到,家家戶戶的玄關都是開著的,帶著植物香氣的風,就毫無阻礙地進入每一間房子裡。
所以,江田房哉一直沒有「鎖門」的習慣。
結果──有一次兒子信夫與媳婦弘子出去買東西時,自己也出去散步,而出了事。
人一旦年過七十,腰、腿都漸漸變得沒有力氣,所以出去走走,對身體有好處。
那一次,江田房哉也是在附近走一圈,就回家了。
但是,他出門時忘記鎮門了,而孫女子在房間裡睡覺。
雖然走那麼一圈,只不過是十五分鐘的時間,小偷卻在那個時候闖進家裡了。
被偷掉的,只是少數的現金,沒有甚麼大不了的東西。
但是,弘子回來,知道家裡遭了小偷後,臉色發白他指責江田房哉。
她是擔心子的安全。
所幸那一次子一直睡著,小偷進去時,也沒有醒來,因此沒有發生事情。
從那一次以後,弘子便不給房哉鑰匙,出門買東西時,也一定帶著子同行。
沒有鎖門,而遭致小偷闖入之事,房哉也自覺得不對。
但是只因為那件事,就被認為「老糊塗」了,這讓房哉很不服氣。
那不過是一時大意罷了。
不是嗎?「住在那個村子裡的人,沒有人有鑰匙。
而且,小偷也不會進去呀。
──大家都窮,但是很平等,誰的家裡也沒有值得被偷的東西。
」江田房哉說話的對象,是被擠放在衣櫥下面的一張照片。
──梅子,是江田房哉的老婆,六十五歲時去世。
已經死了五年了。
自從梅子死後,江田房哉也明顯地老了許多。
這一點,房哉本人也很清楚。
如果是在那個村子──如果還生活在那個村子裡,就用不著對著照片說話了。
村子裡的老年同伴很多,大家互相關照,往來也很頻繁。
而且,到梅子的墳前去灑灑水,是房哉每日必做的功課,也是他生活的意義之一,更是年過七十歲以後的他,最好的運動。
然而──如今梅子的墳墓,已經淹沒在水中了。
為了興建水壩,整個村子都沉入湖底了。
於是,房哉便和兒子夫婦,一同搬進這個新社區。
村子裡還有一些人家,也搬進了這個社區,但是,想要像以前那樣經常互相拜訪,卻變成了困難的事。
不管怎麼說,這是個以年輕人為中心的社區,對所有的老人而言,就不是那麼方便了。
每次去別人家裡拜訪,才坐下來要開始說話,就會被提醒,不要吵到小孩子做功課。
想到公共集會場所下個棋,但是集會場所不是被有氧舞蹈班佔用,就是爵士舞蹈班正在上課……。
「我呀!」房哉對著梅子的照片,無限感慨地說著。
「實在很後悔。
──啊,並不是後悔搬到這裡住。
時代在改變嘛,像我這樣一個老頭子,是無法對抗的……。
只是,把妳留在那座湖底,讓我感到很遺憾。
妳不會游泳呀!記得我們有一次去海邊,妳怎麼樣都不肯下水……。
」房哉輕輕笑了一笑,又說:「把怕水的妳,留在水底裡……。
我想妳一定被水淹得不舒服吧?」房哉突然唷啊一聲,勉力地站起來。
他想去喝一口茶。
「妳呀!就在湖裡和魚學學游泳,和魚玩吧!」他一邊笑著說,一邊要走向廚房。
「住在水裡面,也有好處呀!老頭子。
」一個溫柔,又有點嘶啞的聲音。
房哉慢慢地回頭看。
──只有梅子的照片。
但是──剛才的聲音,是怎麼一回事?是幻覺嗎?──可是,明明聽得清清楚楚啊。
「那是不可能的。
」房哉喃喃自語。
「一定是太熱的關係。
熱昏頭了。
」說著,又往廚房走去。
可是──。
「水裡面非常涼爽唷!老頭子。
」背後又傳來這樣的聲音。
梅子!確實是梅子的聲音。
但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江田房哉再一次轉頭看……。
「你回來了。
」弘子來到玄關,接過丈夫的公事包。
江田信夫連一句「我回來了」,也懶得說。
「好熱。
」他一邊說,一邊就去拉扯脖子上的領帶。
「說過好幾次了,叫妳別打電話到公司。
」他對妻子抱怨著。
「對不起。
可是──」弘子走在信夫後面,兩個人都進入客廳。
「因為有事情要告訴你……。
是關於爸爸的事。
」「爸爸怎麼了?」江田信夫十分疲倦地坐到沙發上。
「有甚麼事明天再說吧!我累死了。
」將近晚上十二點了,氣溫已不像白天那麼高,是稍微涼爽了些。
但是,這一點點涼爽,並不能緩和因為工作而帶來的疲倦。
「可是……。
我很擔心呀。
」弘子壓低聲音,說:「下午我出去買完東西回來,發現爸爸不安地在家裡走來走去,一下子去開衣櫥,一下子翻動架子、拉開抽屜。
──連我的內衣都拉出來了。
」「甚麼?」「啊,不過,他沒有甚麼不良的意圖。
」弘子急忙傳釋著。
「我就問:爸爸在我甚麼東西嗎?結果……。
」弘子的聲音更小了。
「爸爸竟然說:『我在想,梅子會躲在甚麼地方呢?』」聽弘子這麼說,江田信夫皺起了眉頭。
「媽媽?」「是呀。
爸爸說他聽到媽媽的聲音了,而且還說絕對不是幻覺。
──我實在很擔心,所以……。
」江田信夫嘆了一口氣,說:「爸爸呢?睡了嗎?」「還沒有睡吧!」「我去和他說說話。
」江田站起來。
但是,江田才走出客廳,就停下腳步。
──父親房哉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爸爸。
還沒睡嗎?要去哪裡?」因為看到父親穿著長褲,還穿了襪子,江田信夫便這麼問了。
「有一點事……。
」房哉說。
「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呢?」「去倉庫那邊。
」「倉庫?」倉庫,是住在這個社區的人共同使用的建築物,位於社區外圍。
但是,到了晚上,就不會有人在那裡出入了。
「去倉庫做甚麼呢?」江田信夫問。
「唔──是梅子啦。
她說要在那邊等我。
」房哉微笑說著。
弘子聞言,便把頭轉到一邊,好像不忍看的樣子。
江田信夫則慢慢地搖著頭,說:「爸爸……。
媽媽已經死了呀!你忘了嗎?」「我沒有忘記。
你呀,和弘子都以為我老糊塗了,對吧?不要擔心,我的腦袋還很清楚。
」「那麼,為甚麼──」「我也不明白呀!」房哉聳聳肩,又說:「但是,我確實突然聽到梅子的聲音了。
而且,她還說,半夜的時候,要在倉庫等我。
──她真的這麼說了。
」「不要去吧!爸爸,我很累了。
拜託──」「我自己可以去呀,又沒有叫你陪我去。
」「媽媽會在倉庫等你?那是不可能的事呀!」「我也是這麼想。
但是,我明明聽到她那麼說了,所以想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在那邊等我。
如果沒有看到人,我自然就會回來。
」江田信夫深深地嘆著氣。
「唉──。
好吧。
」江田信夫說:「但是,這麼晚了,不能讓爸爸自己出去。
我換個衣服,和爸爸一起去。
」「不用了。
你下班很累了──。
」「十分鐘就可以的事。
反正一定不會有甚麼事。
爸爸就先坐一下,我馬上就好。
知道嗎?」「好吧。
」房哉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自言自語地說:「梅子很有耐性,晚個十分鐘到,她應該會繼續等吧?」說著,抬頭看時鐘,正好是十二點……。
速水香里來到倉庫的入口後,便回頭看看,肯定是不是真的沒有人跟來。
──沒有問題。
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別人了。
因為那孩子說:「一個人來唷!」而且反覆說了好幾次。
嗯。
──獨自一個人來了,媽媽獨自來了唷。
倉庫的入口處並沒有門。
但是倉庫裡面細隔了很多小間,每個小間有各自的門。
速水香里從入口處看著倉庫內。
「──壽子。
──在裡面嗎?」速水香里叫道。
倉庫的天花板很高,速水香里的聲音,在倉庫裡迴盪著。
沒有聽到回答。
來得太早了嗎?但是,現在正好是十二點呀。
香里慢慢地朝黑暗的倉庫中走去。
她想:如果帶手電筒來就好了。
但是,現在已不可能再回去拿了。
要瞞著丈夫悄悄出來,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尤其像今天晚上,丈夫一直看著電視,遲遲不上床睡覺。
兒子政之倒是早早就睡了。
小孩子一旦睡著了,就不會輕易醒過來,而她比較擔心的丈夫,幸好也在她出門前睡了。
她出門時,也沒有把他吵醒。
萬一他問:妳要去哪裡?那就麻煩了。
因為實在不能說:我要去見壽子。
丈夫絕對不會相信那樣的事。
但是,壽子確實來和她說話了。
香里感到一點寒意,不禁發起抖來。
剛才在倉庫外面時,還覺得悶熱;一到了倉庫裡,卻……但是那孩子──在水裡的壽子,或許一直都覺得寒冷吧!對不起呀!壽子。
媽媽也不想妳留在水底,但是……。
五年前,才七歲的壽子就死了。
那時壽子的弟弟政之不到五歲,還是非常需要照顧的時候。
由於政之,香里才能從喪女的悲痛中,重新站起來。
在那個村子裡,很少有速水和香里這樣的年輕夫婦。
因為年輕人都往都市求發展了。
速水勝之非常勤於農事,能嫁這樣的丈夫,一直是香里引以為傲的事。
但是,自從壽子在自己沒有注意到時,摔落古井死掉以後,香里便開始有「如果也離開村子就好了」的想法。
或許壽子就不會那樣死掉了。
當時,正好有人來說:因為要建水壩,位在山谷裡的村子,將變成湖底……。
如果建水壩的事早點開始就好了。
那樣的話,現在一家人就可以快快樂樂地住在這個社區了。
──但是,壽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香里發現到,倉庫陰冷的空氣中,有一股難聞的腥臭味,不禁皺起眉頭。
誰把甚麼容易腐敗的東西,放在倉庫裡嗎?真是沒有常識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媽媽……」和香里白天時聽到的聲音一樣。
是壽子可愛的叫喚聲。
「壽子!──壽子,妳在哪裡?」香里轉動著頭,來回看著四周。
「壽子,妳出來呀!媽媽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來,快點出來吧。
」白天在廚房裡忙著家事,突然聽到壽子的聲音時,香里還以為自己哪裡出了毛病。
但是,真的是壽子……。
「媽媽……。
這邊呀。
」黑暗的深處,有個小小的影子在動。
「壽子。
是壽子嗎?」香里慢慢往前走。
大概是漸漸習慣倉庫內的黑暗了,香里可以看到那是個小孩子的影子。
「媽媽……。
」那個影子說。
「壽子,妳來這邊,讓媽媽好好看看妳。
」香里把手伸出去。
那股「腥臭味」,籠罩著香里的四周。
是壽子身上的氣味嗎?──不會吧!「媽媽……。
想念我嗎?」「媽媽當然想妳。
」「我也……好想媽媽。
」那個影子慢慢開始變大了。
不對!香里發現,那不是小孩的影子。
剛才看起來小,是因為影子以膝蓋著他的關係。
這不是壽子!這是──這是──。
那個影子一旦完全站起來,就高大的好像足以將香里吞噬──。
「──媽媽在哪裡?」江田信夫說:「這裡就是倉庫了。
」「我知道。
」江田房哉說著:「她說要在這裡等……。
梅子──喂,梅子,妳在裡面嗎?」黑暗的倉庫裡,傳出江田房哉的回聲。
「我帶手電筒來了。
」信夫打開手電筒。
圓形的光圈,朦朧地照出倉庫中的情形。
「──那裡好像有甚麼東西。
」房哉說。
「哪裡?」「剛才手電筒的光照到的地方……。
啊,就是那個打開著的門的另一邊。
」「喂。
──爸爸,你站在這裡等,我去看看。
」「可是你媽媽說──」「如果真的是媽媽,一定會出來見我的。
不是嗎?」信夫拿著手電筒,往倉庫的深處走去。
──房哉感到一股奇怪的寒意,而發起抖來。
那個聲音果真只是幻覺嗎?或者是自己在做夢?不管怎麼說,死去的人又活過來,這種事實在──。
信夫叭噠叭噠地跑回來了。
「怎麼樣?」「爸爸……。
那邊……有個女人……有個女人……。
」信夫全身哆嗦,抖個不停。
「唉!到底怎麼了?」兒子臉色蒼白,全身無力地蹲坐下去的樣子,讓房哉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