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5-03-30 06:32:28

3從黑暗處來的邀請「爸爸,我們要出去買東西了。

」江田弘子出聲說道。

江田房哉坐在太陽曬不到的房間角落,閉著眼睛,垂頭坐著。

──睡著了嗎?「爸爸。

──爸爸。

」「甚麼?」終於張開眼睛了,看來,他並沒有睡著,只是反應比較慢。

「我要出去買東西了。

」弘子又說了一遍。

「哦。

去吧。

」「我帶子一起去。

」「噢──。

」「要讓她幫忙拿東西。

──我們要出去了。

」「嗯。

去吧。

」江田房哉點點頭,又閉上眼睛。

「──好了,走吧。

」弘子催著九歲的女兒子,走到玄關。

「把鞋子穿好。

」「嗯。

」子的腳伸入運動鞋裡,然後腳尖咚、咚、咚地在水泥地板上踢了幾下。

這是子的習慣。

「要鎖門嗎?」「是呀。

」「那樣爺爺就不能出去了。

」「不要緊,爺爺會一直待在家裡,不出去。

好了,快去按電梯。

」「嗯。

」按電梯,一向是子的「任務」,所以她興致勃勃地跑去了。

弘子又在她背後喊著:「要按往下面的箭頭哦!」──但是,把江田房哉留在家裡,又把門鎮起來,真的不要緊嗎?弘子覺得心裡不安。

──雖然這麼做以來,並沒有發生過甚麼事。

心裡不安也無可奈何呀。

總之,快快把東西買好,早點回家就是了。

「媽媽,電梯來了。

」子大聲叫著。

弘子趕緊拉著菜籃車,跑向電梯。

江田房哉聽見玄關的鎮卡嚓轉動的聲音了。

這麼一來,屋子裡終於只有一個人了。

不,或許應該說是「兩個人」吧……。

弘子不是壞媳婦。

以一般世間的標準來看,她可以說得上是溫柔、細心的媳婦吧!兒子信夫能娶到這樣的太太,算是福氣了。

──雖然弘子也有固執的地方,但或許那正是她做事謹慎的關係,所以……。

「──天氣變熱了呀。

」江田房哉說。

「住在這種四四方方的水泥塊裡面,沒有一個地方是涼快的……。

如果是從前住的村子啊,只要打開拉門,就有涼快的風吹進來。

那時妳常常在坐著乘涼時睡著了,我總是很佩服妳的這個本事……。

可惜已經沒有那種日子了。

」是的。

──那個村子裡的玄關沒有鎖。

夏天一到,家家戶戶的玄關都是開著的,帶著植物香氣的風,就毫無阻礙地進入每一間房子裡。

所以,江田房哉一直沒有「鎖門」的習慣。

結果──有一次兒子信夫與媳婦弘子出去買東西時,自己也出去散步,而出了事。

人一旦年過七十,腰、腿都漸漸變得沒有力氣,所以出去走走,對身體有好處。

那一次,江田房哉也是在附近走一圈,就回家了。

但是,他出門時忘記鎮門了,而孫女子在房間裡睡覺。

雖然走那麼一圈,只不過是十五分鐘的時間,小偷卻在那個時候闖進家裡了。

被偷掉的,只是少數的現金,沒有甚麼大不了的東西。

但是,弘子回來,知道家裡遭了小偷後,臉色發白他指責江田房哉。

她是擔心子的安全。

所幸那一次子一直睡著,小偷進去時,也沒有醒來,因此沒有發生事情。

從那一次以後,弘子便不給房哉鑰匙,出門買東西時,也一定帶著子同行。

沒有鎖門,而遭致小偷闖入之事,房哉也自覺得不對。

但是只因為那件事,就被認為「老糊塗」了,這讓房哉很不服氣。

那不過是一時大意罷了。

不是嗎?「住在那個村子裡的人,沒有人有鑰匙。

而且,小偷也不會進去呀。

──大家都窮,但是很平等,誰的家裡也沒有值得被偷的東西。

」江田房哉說話的對象,是被擠放在衣櫥下面的一張照片。

──梅子,是江田房哉的老婆,六十五歲時去世。

已經死了五年了。

自從梅子死後,江田房哉也明顯地老了許多。

這一點,房哉本人也很清楚。

如果是在那個村子──如果還生活在那個村子裡,就用不著對著照片說話了。

村子裡的老年同伴很多,大家互相關照,往來也很頻繁。

而且,到梅子的墳前去灑灑水,是房哉每日必做的功課,也是他生活的意義之一,更是年過七十歲以後的他,最好的運動。

然而──如今梅子的墳墓,已經淹沒在水中了。

為了興建水壩,整個村子都沉入湖底了。

於是,房哉便和兒子夫婦,一同搬進這個新社區。

村子裡還有一些人家,也搬進了這個社區,但是,想要像以前那樣經常互相拜訪,卻變成了困難的事。

不管怎麼說,這是個以年輕人為中心的社區,對所有的老人而言,就不是那麼方便了。

每次去別人家裡拜訪,才坐下來要開始說話,就會被提醒,不要吵到小孩子做功課。

想到公共集會場所下個棋,但是集會場所不是被有氧舞蹈班佔用,就是爵士舞蹈班正在上課……。

「我呀!」房哉對著梅子的照片,無限感慨地說著。

「實在很後悔。

──啊,並不是後悔搬到這裡住。

時代在改變嘛,像我這樣一個老頭子,是無法對抗的……。

只是,把妳留在那座湖底,讓我感到很遺憾。

妳不會游泳呀!記得我們有一次去海邊,妳怎麼樣都不肯下水……。

」房哉輕輕笑了一笑,又說:「把怕水的妳,留在水底裡……。

我想妳一定被水淹得不舒服吧?」房哉突然唷啊一聲,勉力地站起來。

他想去喝一口茶。

「妳呀!就在湖裡和魚學學游泳,和魚玩吧!」他一邊笑著說,一邊要走向廚房。

「住在水裡面,也有好處呀!老頭子。

」一個溫柔,又有點嘶啞的聲音。

房哉慢慢地回頭看。

──只有梅子的照片。

但是──剛才的聲音,是怎麼一回事?是幻覺嗎?──可是,明明聽得清清楚楚啊。

「那是不可能的。

」房哉喃喃自語。

「一定是太熱的關係。

熱昏頭了。

」說著,又往廚房走去。

可是──。

「水裡面非常涼爽唷!老頭子。

」背後又傳來這樣的聲音。

梅子!確實是梅子的聲音。

但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江田房哉再一次轉頭看……。

「你回來了。

」弘子來到玄關,接過丈夫的公事包。

江田信夫連一句「我回來了」,也懶得說。

「好熱。

」他一邊說,一邊就去拉扯脖子上的領帶。

「說過好幾次了,叫妳別打電話到公司。

」他對妻子抱怨著。

「對不起。

可是──」弘子走在信夫後面,兩個人都進入客廳。

「因為有事情要告訴你……。

是關於爸爸的事。

」「爸爸怎麼了?」江田信夫十分疲倦地坐到沙發上。

「有甚麼事明天再說吧!我累死了。

」將近晚上十二點了,氣溫已不像白天那麼高,是稍微涼爽了些。

但是,這一點點涼爽,並不能緩和因為工作而帶來的疲倦。

「可是……。

我很擔心呀。

」弘子壓低聲音,說:「下午我出去買完東西回來,發現爸爸不安地在家裡走來走去,一下子去開衣櫥,一下子翻動架子、拉開抽屜。

──連我的內衣都拉出來了。

」「甚麼?」「啊,不過,他沒有甚麼不良的意圖。

」弘子急忙傳釋著。

「我就問:爸爸在我甚麼東西嗎?結果……。

」弘子的聲音更小了。

「爸爸竟然說:『我在想,梅子會躲在甚麼地方呢?』」聽弘子這麼說,江田信夫皺起了眉頭。

「媽媽?」「是呀。

爸爸說他聽到媽媽的聲音了,而且還說絕對不是幻覺。

──我實在很擔心,所以……。

」江田信夫嘆了一口氣,說:「爸爸呢?睡了嗎?」「還沒有睡吧!」「我去和他說說話。

」江田站起來。

但是,江田才走出客廳,就停下腳步。

──父親房哉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爸爸。

還沒睡嗎?要去哪裡?」因為看到父親穿著長褲,還穿了襪子,江田信夫便這麼問了。

「有一點事……。

」房哉說。

「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呢?」「去倉庫那邊。

」「倉庫?」倉庫,是住在這個社區的人共同使用的建築物,位於社區外圍。

但是,到了晚上,就不會有人在那裡出入了。

「去倉庫做甚麼呢?」江田信夫問。

「唔──是梅子啦。

她說要在那邊等我。

」房哉微笑說著。

弘子聞言,便把頭轉到一邊,好像不忍看的樣子。

江田信夫則慢慢地搖著頭,說:「爸爸……。

媽媽已經死了呀!你忘了嗎?」「我沒有忘記。

你呀,和弘子都以為我老糊塗了,對吧?不要擔心,我的腦袋還很清楚。

」「那麼,為甚麼──」「我也不明白呀!」房哉聳聳肩,又說:「但是,我確實突然聽到梅子的聲音了。

而且,她還說,半夜的時候,要在倉庫等我。

──她真的這麼說了。

」「不要去吧!爸爸,我很累了。

拜託──」「我自己可以去呀,又沒有叫你陪我去。

」「媽媽會在倉庫等你?那是不可能的事呀!」「我也是這麼想。

但是,我明明聽到她那麼說了,所以想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在那邊等我。

如果沒有看到人,我自然就會回來。

」江田信夫深深地嘆著氣。

「唉──。

好吧。

」江田信夫說:「但是,這麼晚了,不能讓爸爸自己出去。

我換個衣服,和爸爸一起去。

」「不用了。

你下班很累了──。

」「十分鐘就可以的事。

反正一定不會有甚麼事。

爸爸就先坐一下,我馬上就好。

知道嗎?」「好吧。

」房哉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自言自語地說:「梅子很有耐性,晚個十分鐘到,她應該會繼續等吧?」說著,抬頭看時鐘,正好是十二點……。

速水香里來到倉庫的入口後,便回頭看看,肯定是不是真的沒有人跟來。

──沒有問題。

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別人了。

因為那孩子說:「一個人來唷!」而且反覆說了好幾次。

嗯。

──獨自一個人來了,媽媽獨自來了唷。

倉庫的入口處並沒有門。

但是倉庫裡面細隔了很多小間,每個小間有各自的門。

速水香里從入口處看著倉庫內。

「──壽子。

──在裡面嗎?」速水香里叫道。

倉庫的天花板很高,速水香里的聲音,在倉庫裡迴盪著。

沒有聽到回答。

來得太早了嗎?但是,現在正好是十二點呀。

香里慢慢地朝黑暗的倉庫中走去。

她想:如果帶手電筒來就好了。

但是,現在已不可能再回去拿了。

要瞞著丈夫悄悄出來,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尤其像今天晚上,丈夫一直看著電視,遲遲不上床睡覺。

兒子政之倒是早早就睡了。

小孩子一旦睡著了,就不會輕易醒過來,而她比較擔心的丈夫,幸好也在她出門前睡了。

她出門時,也沒有把他吵醒。

萬一他問:妳要去哪裡?那就麻煩了。

因為實在不能說:我要去見壽子。

丈夫絕對不會相信那樣的事。

但是,壽子確實來和她說話了。

香里感到一點寒意,不禁發起抖來。

剛才在倉庫外面時,還覺得悶熱;一到了倉庫裡,卻……但是那孩子──在水裡的壽子,或許一直都覺得寒冷吧!對不起呀!壽子。

媽媽也不想妳留在水底,但是……。

五年前,才七歲的壽子就死了。

那時壽子的弟弟政之不到五歲,還是非常需要照顧的時候。

由於政之,香里才能從喪女的悲痛中,重新站起來。

在那個村子裡,很少有速水和香里這樣的年輕夫婦。

因為年輕人都往都市求發展了。

速水勝之非常勤於農事,能嫁這樣的丈夫,一直是香里引以為傲的事。

但是,自從壽子在自己沒有注意到時,摔落古井死掉以後,香里便開始有「如果也離開村子就好了」的想法。

或許壽子就不會那樣死掉了。

當時,正好有人來說:因為要建水壩,位在山谷裡的村子,將變成湖底……。

如果建水壩的事早點開始就好了。

那樣的話,現在一家人就可以快快樂樂地住在這個社區了。

──但是,壽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香里發現到,倉庫陰冷的空氣中,有一股難聞的腥臭味,不禁皺起眉頭。

誰把甚麼容易腐敗的東西,放在倉庫裡嗎?真是沒有常識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媽媽……」和香里白天時聽到的聲音一樣。

是壽子可愛的叫喚聲。

「壽子!──壽子,妳在哪裡?」香里轉動著頭,來回看著四周。

「壽子,妳出來呀!媽媽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來,快點出來吧。

」白天在廚房裡忙著家事,突然聽到壽子的聲音時,香里還以為自己哪裡出了毛病。

但是,真的是壽子……。

「媽媽……。

這邊呀。

」黑暗的深處,有個小小的影子在動。

「壽子。

是壽子嗎?」香里慢慢往前走。

大概是漸漸習慣倉庫內的黑暗了,香里可以看到那是個小孩子的影子。

「媽媽……。

」那個影子說。

「壽子,妳來這邊,讓媽媽好好看看妳。

」香里把手伸出去。

那股「腥臭味」,籠罩著香里的四周。

是壽子身上的氣味嗎?──不會吧!「媽媽……。

想念我嗎?」「媽媽當然想妳。

」「我也……好想媽媽。

」那個影子慢慢開始變大了。

不對!香里發現,那不是小孩的影子。

剛才看起來小,是因為影子以膝蓋著他的關係。

這不是壽子!這是──這是──。

那個影子一旦完全站起來,就高大的好像足以將香里吞噬──。

「──媽媽在哪裡?」江田信夫說:「這裡就是倉庫了。

」「我知道。

」江田房哉說著:「她說要在這裡等……。

梅子──喂,梅子,妳在裡面嗎?」黑暗的倉庫裡,傳出江田房哉的回聲。

「我帶手電筒來了。

」信夫打開手電筒。

圓形的光圈,朦朧地照出倉庫中的情形。

「──那裡好像有甚麼東西。

」房哉說。

「哪裡?」「剛才手電筒的光照到的地方……。

啊,就是那個打開著的門的另一邊。

」「喂。

──爸爸,你站在這裡等,我去看看。

」「可是你媽媽說──」「如果真的是媽媽,一定會出來見我的。

不是嗎?」信夫拿著手電筒,往倉庫的深處走去。

──房哉感到一股奇怪的寒意,而發起抖來。

那個聲音果真只是幻覺嗎?或者是自己在做夢?不管怎麼說,死去的人又活過來,這種事實在──。

信夫叭噠叭噠地跑回來了。

「怎麼樣?」「爸爸……。

那邊……有個女人……有個女人……。

」信夫全身哆嗦,抖個不停。

「唉!到底怎麼了?」兒子臉色蒼白,全身無力地蹲坐下去的樣子,讓房哉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