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那几个字时,希莉雅的声音发狂似地高昂起来,然后淡去。
她坐在那里,就在阴影里头,所以何顿无法读她的表情。
她清亮悦耳的笑声浮升在草香盈溢的墓园。
别这样!何顿锐声道。
别怎样?别笑了!抱——抱歉。
可你应该庆幸我昨晚没把这经过跟你讲吧,唐?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在画廊里?不知道。
圣诞节那天破晓时欧贝发现我躺在那里。
她一口咬定我会得肺炎死掉,发了顿脾气,而且硬要拿三四个热水瓶连同我一起塞到床上。
不过我不担心。
我对冷天不敏感,不像可怜的玛歌。
(菲尔博士在她身边稍稍动了一下。
)希莉雅,何顿清清喉咙。
嗯,唐?你知道,当然,这全是你做的梦吧?是吗?希莉雅问道。
她挪身旁移到月光下。
她出奇清亮的眼睛和嘴巴的线条,跟她柔和的脸庞成了强烈对比。
它们是真的。
它们有身体。
我看到了。
你记得昨晚吧,希莉雅?雪普顿医生?雪普顿说的每个字我真是打从心底不想同意……我不怪你同意他,唐,希莉雅转开脸。
这很自然。
我脑子——不。
那是蛮普通的噩梦。
更糟的我都梦过哩。
(老天,他祷告道,这事请让我处理得宜吧!)不过,正如雪普顿所说,你的梦是给那千刀万剐的谋杀面具游戏引出来的。
唐!求你!你是聪明人,希莉雅。
这事你要用点脑筋。
噩梦里的脸孔说来就是面具。
想想它们的声音吧:‘捂在布里发出来’。
希莉雅,听我说!面具后头发出的声音正是这样,就像你在谋杀游戏整个侦讯过程时听到的一样。
唐,我……待我请教菲尔博士好了。
你说呢,菲尔博士?我说啊,菲尔博士沉吟着缓缓答道,我们最好先解决这事儿。
解决?现在就打开墓室一了百了,菲尔博士说。
一根拐杖喀啦掉到地上,他拄着另一根撑起身子。
可是你究竟期望会怎样……?照说,菲尔博士当没听到,我得等克劳福探长来。
他打了电话说已经上路了——欧贝小姐给的口信。
不过(哼咳!)他迟到好久了。
我想我们就别等他了。
先动手吧。
一个新的声音插嘴道:等等,先生。
他们全吓了一跳,而且何顿觉得菲尔博士似乎低声咕哝了什么。
只见一名穿着老旧斜纹软呢衣服,戴顶软帽的强壮中年男子跑上石子小径,上气不接下气。
他脸上惟一看得出的特征是两撇特出的八字胡,日光下看来从沙色到红色都有可能。
不过他不喜欢这个墓地。
一点也不喜欢。
新来者朝菲尔博士致意,介于碰碰帽子和正式敬礼之间。
单车轮胎破了,他说,耽搁时间。
抱歉。
然后他便直起身。
有件事我想知道。
我人在这儿,是官方呢,还是非官方身份?目前,菲尔博士说,非官方。
啊!两撇惊人的八字胡底下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听好了,倒也不是说我们在做什么不合法的事。
不过我觉得我还是穿便服的好。
菲尔博士把他的同伴介绍给威尔郡警局的克劳福探长。
必备工具,菲尔博士说,你都带了吗?手电筒、刀子,还有放大镜,克劳福探长答道,利落地拍拍两个口袋,全部都在没搞错,先生。
不过他可一点也不喜欢周遭环境,他们看到他的眼珠子在移动。
那就,菲尔博士说,请你检查一下我手边的东西如何?菲尔博士在他斗篷里头摸索,猛力集中精神想要记得正确的口袋,他先掏出一把手电筒,然后是个用绳子封了口的水洗小皮袋。
他把袋子递给克劳福探长。
菲尔博士的手电筒在柏树下照出一小团光晕,墓室在他们后头耸起,克劳福打开袋子从里头倒了只沉重的金戒指到手心,何顿看不见戒面的印玺,戒面朝着另一头。
怎么样,探长?菲尔博士催问。
呃,先生,是个戒指,另一人更仔细地觑眼看起来。
蛮古怪的印玺。
真没见过雕工这么精细繁复的。
而且下头这部分,像是睡着的女人……精细繁复!菲尔博士隆声说道,天公娘娘在上!大伙儿全都退开。
放轻松,先生!克劳福探长咕哝道。
他的八字胡在光线底下如火一般红。
抱歉抱歉,菲尔博士也咕哝道,带着罪恶感把下巴缩进披风。
圣诞节那天我造访了一位知名的收藏家。
我冷静优雅地把这枚可怕的戒指丢进口袋后就忘个精光。
直到——算了!他再次拿起手电筒照过去。
探长,这枚戒指是为奥地利的梅特涅亲王(译注:PrinceMetternich,1814到1848年时中欧的政治枢纽人物)打造的。
相信我错不了——也可以问魏斯百芮教授,天下再也找不到同样一个了。
喔!克劳福探长说。
这是梅特涅主政黑色内阁期间设计的,为的是确保印玺盖在柔软表面的戳记绝对无法抄袭或假造。
原因现在我无须说明,总之要取代是绝对不可能的。
菲尔博士这会儿把手电筒的光旋到柏树之间的墓室绕来转去。
12月27日那天,探长,我锁上那门。
我把锁孔填满代用粘土——伍渥斯店卖的那种。
我用戒指盖上了戳印。
今天下午我确定了戳印在那之后没给碰过。
可否请你上前印证呢?克劳福探长挺起肩膀。
我专研指纹,他说,这是我的拿手。
然后,略带一丝丝犹疑,他们全移向墓室。
这会儿他们可以看到门口两边的小廊柱并非墓室基本的建材——石块——而是有纹大理石。
沉重的里门漆上灰色,一般墓园访客不会注意锁孔的灰色戳印。
菲尔博士拿着手电筒,克劳福探长则弯下身去,左手捧着戒指搁在戳印旁边,右手则攥着放大镜覆在两者上方。
何顿朝希莉雅迅速一瞥。
希莉雅的头稍稍低垂,呼吸急促。
她本能地伸出手找到他的臂膀,不过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
静默。
漫长的10分钟里,克劳福探长驮在那里对照两面印记,只有肌肉僵扭时会动一动松弛一下,但头绝对不动。
夜晚细碎规律的噪音踅出来,是草间某只动物奔窜的脚步声。
有一回希莉雅打破沉寂。
你就不能……?放轻松,小姐!这事不能赶!探长讲话时,菲尔博士的灯光旋过去一下子。
希莉雅的眼神,何顿想着:他在哪儿见过?让他想起什么。
以前他在哪儿见过?灯光又旋回来。
你说的没错,先生,克劳福宣称,直起身来陡地退开门口,仿佛心存憎恶,是原来的戳印。
我发誓!你也可以发誓说,菲尔博士问,这间墓室造得很牢固吗?没什么好怀疑的,先生,克劳福回道,把戒指和水洗皮袋递还给他。
你很确定吗?当初柏特·法默搭造的时候,克劳福说,我进去过一两次。
墙有18吋厚。
石板地。
没有通风口或者窗户。
那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菲尔博士说,一定就是里头的人或者物造成的啰?发生?克劳福探长重复道。
对。
得了吧,先生!克劳福说,音量突然放大。
能发生什么啊,在那么多尸体之间?也许没什么。
也许很多。
把粘土挖出锁孔,我们就晓得了。
你们就不能快点吗?希莉雅叫道。
放轻松,小姐!这会儿两把手电筒的光束都定在门上,因为克劳福拿起利刀动手了。
何顿得向自己承认,眼下可真是他15个月来最紧张的时刻了。
不,比这还久很多。
战争末期,理论上,一看到警察身影就要窜到最靠近的门口的冲动其实已经没了。
他早在战争结束前很久就不会神经紧绷了。
真希望自己记得(克劳福的刀子刮啊刮时,他的思绪仍持续行进)是在哪儿见过希莉雅那种表情,还有其中含意!跟什么危险有关系。
是……只希望钥匙能用,克劳福不断嘀咕,只希望钥匙能用,我就这希望。
这种粘土可粘得真紧。
不过锁孔很大,应该是简单的锁。
有钥匙吗,先生?啊!谢了。
慢慢来。
钥匙转动时,新锁发出沉重清脆的喀嗒声响。
好啦,菲尔博士咕哝道,门往里开。
推吧。
先生。
你听,克劳福红色八字胡稍稍转过来。
你可是真心诚意觉得里头会跑出个什么来吗?不!不!当然不!把门推开!遵命,先生。
门咿哑响着。
希莉雅刻意背转开去。
这会儿两个手电筒的光束往里指去。
它们停顿约莫两秒,感觉像是两分钟。
它们开始慢慢移动。
往下,往上,横扫……克劳福探长发出的悦耳惊叹声在那安静的所在迸出来。
他握住电筒的手非常稳定。
不过他的左肩却抵住门口侧边,仿佛想把墙推开。
他扭头面对菲尔博士时,红胡子竖了起来。
那些棺材被移动过,他说,它们被移动过。
‘甩’过,菲尔博士说,描述起来应该比较精确。
好像是被力大无穷的手甩过才会……探长?嗯,先生?我把门上锁封印的时候,墓室里有四具棺材。
一具是索林·马许太太的。
其他三具是从老墓室移来这儿,菲尔博士清清喉咙,和她作伴的。
它们都搁在地板上,放成两堆,一具压上一具,就在墓室正中央。
这会儿你瞧!希莉雅打着颤,全然是个局外人,仍然背对着门。
何顿踏步上前,越过其他人的肩膀看去。
墓室不大。
跟个石罐一样光秃,只除了两边侧墙各有一个空的小壁龛。
壁龛设在约莫地面朝下走四阶之处,仿如邪恶的眼睛瞪向光源。
有具棺材是19世纪的设计,斜倚后墙半立不立撑着,看来诡异又像在撒娇。
另一具的侧边紧紧抵住左方的墙面,发光的新木包覆住铅制封壳和木制里层,只有可能是玛歌的。
第三具是老棺,甩得斜向门口。
只有第四具——最老而且看来最邪恶——静静躺着。
现在呢,菲尔博士说,请看地板。
是……是沙子,菲尔博士说,一个个音节空洞地滚送出来:一层细白沙,当着我面前铺到石板地上,均匀顺开,就在墓室被封起来以前。
你看吧!打光过去!我正在这么做,先生。
棺木,菲尔博士说,被抬起来四处丢甩。
沙子被弄乱了。
可是沙上没有半个脚印。
他们站在门口讲话,回响甩向他们。
暖湿的空气从墓室呼出,叫人头晕目眩。
何顿还真可以起誓,撑着里墙、看似醉酒的那副棺木,像是失衡般地打颤。
俗在,克劳福宣称道,然后马上更正,‘实在’不可能!他直截了当地说,身为理性之人。
显然如此。
不过事实摆在眼前。
你跟这位年轻小姐,克劳福的眼神四窜,把这里锁起来盖了戳印?对。
为什么,先生?要看看会不会发生类似这样的骚动。
你是说,克劳福犹疑起来,非活物的东西作怪?对。
有人,克劳福宣称,在那里头搞了鬼!怎么搞?三个字——如同打昏人的一拳——就够了。
然而克劳福——停顿许久之后——又顽固地恢复原样。
他锐利的眼睛耸在竖起的八字胡上,看来几乎有恳求的味道。
菲尔博士,你没在骗我吧?我以名誉担保,绝无虚言。
但是,先生,你对现代棺木如何打造可有概念?你可知道它们有多重?我从没,菲尔博士说,真的使用过。
你有个挺好玩的地方,克劳福研究起他,眼珠子动来动去,你看来……老天爷,他马上抓出毛病,你看来还真像是松了口气呐!为什么,先生?你预期会有什么事比这还糟吗?也许吧。
克劳福猛力甩头,像是从水里浮上来的人。
再说,他辩道,这跟咱们手边的事有何相干呢?他那瞥意味深长。
这和我们无关。
我是说和警方无关——如果棺材开始在坟里跳起舞的话。
那是全能上帝的事。
或者魔鬼的事。
不过跟我们无关。
的确。
海德雷督察长,克劳福说道,说了要我听你的。
他跟我说了些那个杀人魔的事,说他一直——此时探长的职业戒心让他住了口。
总之,他跟我说了些你的袖里乾坤。
我们这会儿是要找证据。
但你倒是瞧瞧那儿!克劳福直起身,猛地把手臂甩进门。
他让手电筒的光束慢慢跳动在诡异地瘫置在地的棺木和沙上。
它们是尸体,他继续说,尸体除了拿来验尸以外,对我们可没用处。
但你瞧那家伙,光线定在看来最邪恶的棺木上头——腐烂中的16世纪涡型图案,那厮看来好像不管做何种验尸都已经太迟啰。
杰斯汀·德沃何,菲尔博士说。
在巴恩榆树园拿刀剑跟人决斗嗝掉的,比你早了不止300年。
一股寒意——如同这间墓室呼出的湿气——好像又碰触到他们的心脏。
是吗?克劳福探长问道。
他不会再去决斗了,这点很确定。
而且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在这几千嘛呢?督察长干嘛要我来这儿?根本就没——克劳福陡地住了嘴,猛吸口气。
他整个声音和态度都变了。
瞧这儿,先生!是什么?菲尔博士锐声道。
我原先没看到,因为一直专心在看地板。
但你瞧这儿!左面墙里的壁龛!壁龛里有个棕色小瓶子,满是灰尘十分肮脏,不过在探长的手电筒照射下发出反光。
外形是圆的,容量约莫两盎司。
他们只能瞧见标签的边沿,上头是彩色字迹,而且瓶口塞住。
这案子我听到的也许不多,克劳福探长沉着脸说,不过我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