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30 06:32:38

现在天色已暗,摄政公园群树后头闪现着最后的余晖,街道另一边——在他走过圣凯瑟琳教堂所属之地的时候——高大的摄政区屋宅耸立在昏暗中散发一片白光,此时唐纳·何顿心头的焦虑还是无法减轻,也不觉得有哪件事已经获得解决。

有那么一会儿,他就站定不动,攥住圣凯瑟琳教室围栏的一根铁栏杆。

之后,他往前移行,心脏猛跳。

一条小小的车道——由树木和取代旧有铁栏的柳条围篱与外头大路隔开——弯如新月行经这些住宅。

希莉雅或许置身其中,而玛歌与索林肯定在里头的那栋房子,门牌是1号:转角上离他最近的那栋。

庞然耸立,一如以往固若金汤!屋子用平滑的白石砌成,昂然屹立,两层楼房由凹槽式柯林斯圆柱撑持着,柱子巍然矗立门面上,顶住立了几尊破烂雕像的浅斜顶屋脊。

有哪里变了吗?有。

即使它无灯的窗口在黄昏里依然熠熠发光,崭新的玻璃仍旧擦得晶亮,不过门面上有个边沿却横过一道弯曲的小裂痕。

屋顶上有尊雕像在渐黑夜空中稍显歪斜。

摄政公园在大轰炸时深受其害,不过他想不起以前看过那道裂痕。

或许是……怎么了?走下去啊!现在他们全家都知道他还活着,这点可以确定——就跟世上所有可以确定的事一样确定。

不过法兰克·渥伦德打到索林城里办公室的那通电话可算不上百分百的成功。

何顿脑里再次浮现渥伦德的影像——披挂着他每回讲电话的威严打起官腔,蛮横地攻击对方职员。

战事处的渥伦德上校想要告诉索林·马许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此话一出先是惹来一阵叽喳慌乱的声音,然后是一名男秘书彬彬有礼到极点的语调,显然是被打扰了。

抱歉,先生,秘书答道,马许先生不在办公室。

(何顿的心沉下去。

)他来电说他整天都会在家。

如果有急事的话,可以在那儿找到他。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渥伦德清清喉咙。

据我所知,他说,手上的钢笔轻敲书桌强调每个字,据我所知,马许先生有个小姨子叫做希莉雅·德沃何,此话一出官场文化再压不下了,他忍不住劈声问道:你们有德沃何小姐什么资料吗?资料?先生?正是。

身处自由时代,我们对规章的恐慌日益膨胀,秘书先生显然把战事处跟内政部甚至苏格兰场搞在一起,开始纳闷是谁惹了麻烦。

战争时期,先生,德沃何小姐是德芮克·荷斯果先生的国会秘书。

那位国会议员,你晓得。

目前我——我想她应该没有工作。

不知可否透露一点你要的资料——呃——资料的性质?我的意思是,渥伦德说,语调令人吃惊地变得人性多了,她结婚了吗?秘书的声音好像跳起来一般。

何顿一直弯身前倾想听清楚电话中的每个字,这会儿他紧捏着桌沿不放。

结婚吗,先生?就我所知没有。

喔!渥伦德应道。

那订婚了吗?对方听来闪烁其词。

据我所知,先生,曾有谣传她跟荷斯果先生订了婚。

不过到底有没有正式对外宣布……谢谢,渥伦德说,然后挂上电话。

他的官样脸孔松弛下来。

这会儿你只能这么办,老小子,渥伦德补充说,打封长电报给这个索林什么的,寄到他家。

就算电报落错了人手,消息至少不会太过突兀。

等电报确定送达,你就可以出门去看这女孩。

还有……呃,你知道。

祝你好运。

现在,闲荡的时间已经结束。

公园上头,格罗却斯特城门街1号上头,温暖的薄暮渐渐深浓。

远处有辆计程车在鸣喇叭;除此以外,四下一片寂静,就像乡下的凯斯华。

何顿走上新月形小路时,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柏油路面喀喀响起。

没多远了,距离通往前门那段石阶没多远了,他再度停脚。

也许是没点灯的窗户提醒他没人在家,叫他勇气全失。

不过不可能。

前门也许会被胖胖的欧贝打开,那个老奶妈;也许会是希莉雅本人。

德芮克·荷斯果先生,国会议员。

房子右边有条小石板路——另一头搭起了玫瑰花棚——通往砖砌高墙环绕的后花园。

何顿犹疑不定地走上这条小路。

他告诉自己(至少,他表面上这么想)现在已经过了晚餐时间;他们也许全都聚在客厅;而客厅位于房子后方,搭建了小小的铸铁阳台和楼梯,要从地面爬层楼上去。

这会儿当然最好就是直接去那里。

他走上小路,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甘苦参半。

他常和希莉雅在后花园里一道喝茶。

他仿佛看见玛歌也在;坐在帆布椅上,捧了本时装杂志或是她惟一会看的读物,如惊悚小说或者有关审判的书。

在这同一座花园,时至今日看来遥远得好像是战前时代的伦敦轰炸期,妈妈咪——白皱皱的脸,永远没法满足的好奇心,披肩围在肩膀上——夜复一夜站在这里,看着炮火映照成白的天空里的那些轰炸机。

因为威尔郡他们住处那带还算安全,索林于是想到理应在轰炸期间把玛歌带到凯斯华。

但是妈妈咪拒绝离开。

我亲爱的孩子啊,何顿可以听到她用十分困惑的语调、沙哑不屈的声音说道,他们以为可以拿这套胡搞的垃圾恐吓我们还真笨。

(3.9口径的成排大炮在摄政公园轰声响起;大吊灯上亮晶晶的玻璃哐啷跳动。

)叫人火大嘛。

所以我才要留在这儿。

要不然我其实挺恨伦敦的,你知道。

然后又说:死掉?妈妈咪说。

唉,我亲爱的孩子啊,只希望到时候凯斯华教堂墓园新的地下墓室已经盖好了。

旧的墓园挤得要死,说来还真是罪过。

好丢脸,她的老眼——嵌在苍白脸孔里的淡蓝——刚毅中怀有牵挂。

不过我还不想死。

我得照看——一些事。

一些事?我们家族有精神病的遗传,你知道的。

我一个孙女没事,不过另一个打从她小时候我就一直担心。

不,我还不想被主接走。

就这样,1941年刺骨的寒冬里,当炸弹在纷飞的雪片中哗哗落下时,她待在花园观看探照灯太久了,之后一个星期不到就死于肺炎。

听说希莉雅哭了好几天。

希莉雅也跟她一样,不肯出城。

希莉雅……他挥去这些让他喉咙不由自主梗塞住的记忆,匆匆走过玫瑰丛搔刺的触须踏进花园。

绝然的寂静再次笼罩他。

修剪过的草坪、日晷,还有东墙的梅树,沐浴在白色的薄暮里,暮色里它们的轮廓隐约可见。

而房子后头也没点灯。

不过这不可能!家里一定有人在!再说,客厅的落地窗可是敞开的。

何顿瞪看屋子的后墙面。

横过这面墙约莫离地15呎的地方,就是一方架了铸铁栏杆的阳台;一段铁梯向下通往花园。

左侧是客厅的高落地窗;右侧,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一对类似的落地窗通往餐厅。

四处不见生命迹象。

甚至一楼的窗户都拉上百叶窗,后门则关着。

何顿快步跑上铁梯,恍如隔世又好像只是昨天的事。

记忆历历如绘,他觉得自己从未离开。

阳台还是在脚下嘎嘎作响,一如往昔。

他摸出小手电筒,走向客厅离他较近的那扇开着的窗。

他探头进去,啪的一声打开手电筒。

哈啰!他叫道。

有人在家吗?我……房间里,有个女人发出尖叫。

尖叫声在这晦暗的客厅里划破寂静。

何顿饱受惊吓,手电筒从他指间滑落,喀啷撞上擦亮的硬木地板。

在这同时他恍然大悟——驴蛋!笨货!蠢猪!——他恰恰就是做了他原本努力想要避免的事。

是同一间客厅没错,宽敞而高雅,墙壁漆成暗绿,白色大理石壁炉台上挂的维也纳镜子镶有阿拉伯式藤蔓花纹的金饰,罩在家具上的白套子在黄昏里看似鬼魅。

吊灯好像连块玻璃片都没少。

而且房间里的人还真不少。

何顿认得出索林·马许的黑影,还有一个女孩,她——感谢老天!——绝不是希莉雅或者玛歌。

看来他们原先站得贴近,可又跳开彼此。

这一刻紧张的静默在何顿的脑子里嗡嗡回响。

我是唐·何顿啊,索林!我还活着!我……你没收到我的电报吗?索林向来浑厚的声音在幽暗中震颤着。

谁——?跟你说啊,索林,我是唐·何顿!说我死了全是瞎编的!或者至少……你没收到我的电报吗?电……索林开口道,然后住嘴。

他的手往外套侧边口袋移去。

然后,清清喉咙,他缓慢清楚地发音——但声音依然颤抖,电报。

没错,索林!女孩呼吸重浊。

(她是谁?何顿无法看清她的脸。

她的声音年轻柔和。

)你——你的确收到一封电报!她吸口气。

电报跟我同时抵达。

我们——我跟它是在门前台阶一起到的。

可是你没打开。

你把电报揣进口袋。

唐!索林喃喃道。

然后他迟疑地往前挪动,缓缓移行的步伐沉沉地踩在硬木地板上。

何顿弯腰捡拾掉落的手电筒。

他真该踢自己一脚。

他看到索林满心欢喜,那种好脾性跟亲切感发散的光芒总是环绕着索林,所以他没完全醒悟到这样会吓到他。

而这么一来(催逼而至的念头)希莉雅呢?索林还没打开电报!所以希莉雅也还不晓得了。

索林穿套暗色西装,走入窗口射进来的夕照以前他只是模糊的一团黑跟白。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盯着何顿瞧。

他变化很少。

也许比以前胖了点,健壮的体格更加厚实,脸部也添了肉:是张英俊的脸,虽然日渐发福让他细致的五官看来稍嫌小些。

额头出现细微的横纹。

不过那头黑发——闪亮而且抹了油,顺得恰到好处——没露出半抹灰色。

然后索林醒转过来。

亲爱的老小子!他叫道。

仿佛冰柱当啷一响倒下。

他伸手环上何顿的肩膀,满腔热情地猛拍他的背。

他补充道,匆匆忙忙语无伦次:我没想到……务必见谅……目前这种情况……发生了那些事情——(发生了那些事情?)总之,索林说道,笑容里绽放了所有的魅力和亲切,总之,亲爱的老哥,你怎么样呐?很好,谢谢。

从来没有更好过。

可听我说,索林!希莉雅……噢,对,希莉雅,索林起了个新的念头,短暂的停顿。

他暗色的眼睛有意逃避。

希莉雅……这会儿不在这里。

何顿的心一沉。

难道他永远都看不到她了吗?也许她和国会议员德芮克·荷斯果外出了。

不过,这样也许更好。

房间另一头传来细微的咔嗒声响,一盏灯捻亮了。

女孩盘桓不去,站在罩上白布的沙发的另一头,那儿立了张小茶几和一盏覆上淡棕色灯罩的台灯。

她摁下那盏灯的开关时,索林和何顿猛地转身。

女孩站在台灯上方,强光从开口处往上照着她的脸。

女孩试着保持冷静自信的神态。

她也许19岁吧,虽然发型和化妆都显得比较老气,而且身材不算高。

那束灯光在漆绿的墙当中非常耀眼,照出她滚上白边的深蓝色洋装,金发拢到耳朵上方,收束在一顶白帽里头。

陌生人吗?显然是。

不过看在何顿眼里,那张秀美的脸配上怒冲冲的蓝眼和任性的嘴唇,依稀让他想起……没错!让他想起教堂那个背景——从来甩不开的影像——还有一个小花童,12岁,她……你是丹佛斯·洛克的女儿,他断然说道,你是小桃乐丝·洛克。

女孩身子一僵。

小这个字眼显然叫她懊恼。

她站在那里,缓缓把头转向另一侧,不是为了躲开照上眼睛的光线就是刻意在摆姿势。

你好厉害啊,还记得我,她嘟哝道,然后,换了个声音冲口而出,你这样忽然冒出来,我觉得实在恶劣到极点!我知道这很难原谅,洛克小姐。

我深感抱歉。

他正经八百的礼貌和严肃的神态,不知怎地叫她脸红起来。

噢,没关系啦。

无——无所谓,她从桌上拎起手套和手提包。

总之,恐怕这会儿我得走人了。

你要走了?索林不敢置信地叫出来。

噢,我没跟你讲过吗?桃乐丝说。

我答应了要跟龙尼·梅瑞克在皇家咖啡馆碰头,再去别处跳舞,桃乐丝看看何顿。

龙尼人满好的。

也许我该嫁给他,因为我父亲有这意思,而且听人说他将来会是伟大的画家:我是说龙尼,当然,不是我父亲。

可是他实在太年轻了。

比你大一岁,索林说。

我老是说,桃乐丝表示,很夸张地把眼睛转开,年龄由心境决定(译注:原文是a person is as old as they feel,严格的文法用法为a person is as old as he feels),她的语调又变了。

说啊,何顿先生!说‘as old as they feel’这句话的文法离谱得吓人。

你以前就这德行。

说嘛!说!何顿笑起来。

文法有误,洛克小姐。

至于吓人与否我就不敢说了。

女孩只是怪异地盯着他看。

那双蓝眼已和刚才不同,直截了当而讨喜地望着他。

你——你就是,她突然补充道,那个很喜欢希莉雅的人嘛。

而且自以为把秘密守得多好,其实大家全晓得了。

她对你也是爱得没话说。

不过现在呐,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噢,老天!桃乐丝说,手指抓紧手提包。

我得走了。

抱歉。

然后,几乎是冲向门口,叫人吃惊。

等等!索林叫道,魁梧的身形又恢复活力了。

让我送你上车!让我……不过门已经关上。

他们听到高跟鞋短促骚动的敲响逐渐消失在走廊另一头;然后是前门猛然关上的空洞声响,也让吊灯上的一两片玻璃当啷作响。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是因为国会议员德芮克·荷斯果先生吗?)索林看来面无表情、严肃冷酷,他朝门口移行,要走不走踩了几步。

然后旋过身来,台灯朝他的黑发打出亮光。

他站定不动,把口袋深处的铜板弄得叮当作响。

他开始非常急促地讲起话来。

呃——刚才那位是桃乐丝·洛克,他急着解释,老丹佛斯·洛克的女儿。

他在凯斯华附近的乡下有块好大的地。

他收集面具,各式各样的面具,甚至还有个数百年前德国刽子手戴过的铁面具。

疯狂的嗜好。

不过有钱得发臭——臭得要命——而且,当然,商界该认识的人他全有交情。

他……索林!喂!索林打断话头。

嗯,老哥?这些我全都知道,何顿温和说道。

我也认识洛克,你晓得。

对。

当然。

你认识,索林一手横过前额。

他妈的实在好难,他抱怨道,得重新适应。

是啊。

我也才刚发现。

说来你没在那次声名远播的攻击里阵亡啰?没拿到殊功勋章?恐怕没有。

你可真叫我失望,老小子,索林说,带点他惯常的开怀笑容的影子。

我四处跟人吹你牛皮,他皱皱眉。

可是,听我说:你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给抓去当战俘还是怎么了?就算这样,怎么没再写信来?而且为什么战争都结束这么久了才突然这样跑来?我在情报单位做事,索林。

情报单位?对。

有些事非做不可,还有其他一些事得登在报纸上。

以后我会解释。

重点是……我看,索林阴着脸说,连你得了爵位都只是掩人耳目的伎俩吧。

哎,算了。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我还记得当时觉得你运气可真背:继承一堆白花花的银子,能过你想过的日子了,才两个月就战死沙场。

可怜的希莉雅……看在老天分上,这事别再提了!索林瞪大眼睛,既是吃惊又是受伤。

有那么一会儿,他看来就像个发育过度的小孩。

请见谅,何顿说道,马上控制住情绪。

我好像每次出发点都很好,却老是做错事说错话。

不见怪吧?老天,不会!当然不会。

正如你所说,索林,那事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故事还能等。

重点是,你们怎么样?索林片刻没答腔。

他漫步到大沙发亮着台灯的那头坐下来。

他两手搁上膝盖,凝视地板沉思。

他的脸——英俊的五官线条搭在上头实在嫌小——和他深色的眼睛一样空洞。

屋子好像非常安静,安静得诡秘起来。

没有半丝风的气息从渐暗的花园吹拂进来扰动客厅。

何顿笑了。

今晚我进来的时候,他表示,突然意识到他是想引起轻松的话题,却也同时暗想不知原因何在。

今晚我进来的时候,想到妈妈咪。

噢?索林忽地瞥向一侧。

为什么?呃,何顿笑起来,你跟玛歌有小孩了吗?当初你们连个生养小孩的影子都没有,妈妈咪一直引以为憾。

去他的,索林,玛歌怎么样?还有,玛歌人呢?索林那瞥只停留在他身上一下子,之后视线又移到房间另一头的白色大理石壁炉台上。

玛歌死了,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