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站起来朝双层门走去。
他打开门,逡巡昏暗和空荡的外间房。
临时吧台上的杯子和酒瓶都被清扫一空。
仅留下一盏照明的灯。
今天晚上真的十分诡异,迈尔斯不得不承认。
起先是整个俱乐部都消失,接着是芮高德教授告诉我们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
迈尔斯摇摇头想弄清楚。
但当你有时间厘清来龙去脉时,却发现故事愈加难以置信。
然后芮高德教授失踪了。
我推断,他可能只是去——算了。
然而这时……通往走廊桃花心木门忽然大开,浑圆下巴含着一丝冰冷愠火的餐厅领班费德瑞悄悄走进来。
他说:先生,芮高德教授在楼下讲电话。
已经默不作声好一阵子的芭芭拉,故作姿态地拎起她的手提包,吹灭摇曳不定又会制造猛烈烟雾的烛火,随着迈尔斯走到外间房。
但她突然停一下脚步。
讲电话?芭芭拉重述他的话。
没错,小姐。
不过,那句话听起来有点可笑,她不悦地问道,他是去找人替我们倒酒耶!没错,小姐。
他一到楼下,电话就来了。
谁打来的?我想是基甸·菲尔博士,稍稍迟疑一下,谋杀俱乐部的荣誉干事,又停顿一下,非尔博士听说芮高德教授今晚在这里打电话找他,所以回电了。
费德瑞的眼神怎么会给人有点危险的感觉?芮高德教授好像很生气,小姐。
呢,老天!芭芭拉以气音说道,毫不掩饰自己的大惊小怪。
大厅里粉红色锦缎椅子像是要举行告别式般围成拘谨的圆形,而女孩的毛皮披肩和雨伞就搭在其中一张椅子的椅背上。
芭芭拉假装若无其事,但骗不过任何人,她拿起雨伞并将披肩披在肩膀上。
很抱歉,她对迈尔斯说,我得走了。
他盯着她。
你不能现在就走!要是那个老家伙回来发现你已经离开了,不气得跳脚才怪?她很肯定地说:要是他回来发现我还在这里,才会气得跳脚。
她的手探入手提包。
我会自己付今天的晚餐钱。
晚餐相当丰盛。
我——她有点慌乱,不,是非常慌张,完全乱了手脚。
手提包里的东西掉出来,铜板、钥匙和粉盒散落一地。
迈尔斯憋住想笑的冲动,当然不是针对她的窘境。
他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出现一个念头。
他弯下腰去捡掉落的东西,一装进她的手提包里,啪嗒一声扣上。
这一切是你安排的,对吧?他问她。
安排?我……你故意破坏谋杀俱乐部的聚会,用计拖住菲尔博士、科曼法官、丹·爱伦·霓女士、汤姆·寇柏莱叔叔和其他所有的人!除了芮高德教授以外所有的人。
因为你想听到第一手关于费伊·瑟彤的描述!你很清楚谋杀俱乐部除了演讲者之外,从不邀请任何来宾,所以你没有料到我会出现……她用严厉的语气制止他:请你不要开玩笑!芭芭拉甩开迈尔斯放在她手臂上的手,夺门而出。
,费德瑞眼神呆滞盯着天花板一角,慢吞吞踱到她旁边,像在等人下令要他找警察来。
迈尔斯匆匆追了出去。
等等!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她翩然飞奔到铺着软地毯的大厅,走向通往葛瑞克街的私人楼梯。
迈尔斯仓皇地张望,看到正对面男士寄物室的图示。
他一把抓起自己的雨衣,胡乱将头塞进帽子里,转头发现费德瑞欲言又止的眼神。
谋杀俱乐部的晚餐是由某人先一次付清?还是会员各付各的?按照惯例都是各付各的,不过今晚——我懂!我懂!迈尔斯在费德瑞手里塞了一张钞票。
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能负担得起,不禁窃喜。
这包含所有的费用。
请代我向芮高德教授献上崇高的敬意,并请转告他,我明早会亲自打电话给他向他致歉。
我不知道他住在伦敦哪家旅馆,他像是想要急忙摆脱尴尬似的,不过我会找到他的——这些钱够吗?太多了,先生。
此外……抱歉,都是我不好。
晚安!他不敢跑得太快,怕旧疾再犯会头晕目眩。
但他还是尽可能加快脚步。
他下楼出门后,隐约瞥见芭芭拉覆在短毛皮披肩下的白色礼服微微发亮,朝弗瑞兹街的方向移动。
他拔腿用跑的。
一部计程车沿着弗瑞兹街朝沙夫茨伯里大道驶去,引擎在伦敦全然寂静的夜里轰然作响。
迈尔斯不抱太大希望地招呼它,它却意外地、略带犹豫地偏靠路边。
迈尔斯左手攫住芭芭拉·摩尔的手臂,右手扭开车门门把,在雨水啪啦啪啦直下的暗夜里,他得趁别人抢着搭乘之前赶紧坐下车。
说真的,他放开芭芭拉,亲切地说,你不需要这么匆忙跑走。
起码让我送你回家。
你住在哪里?圣约翰伍德区。
不过……没办法,阁下,司机冷酷不留情面地说。
我要往维多利亚走,我的汽油只够回自己家。
那好吧,你送我们到皮卡迪利圆形广场地铁站。
车门砰地关上。
轮胎压在湿柏油路上沙沙作响。
芭芭拉缩在角落里悄声说:你想杀了我,对吧?她问。
你是指刚才的事吗?不!正好相反。
生活中的一点小小帮助都会让我们觉得很不自在。
你到底在说什么?一位高等法院的法官,一位律师出身的政治家和一群当今显要人物,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耍的。
你难道不觉得让这些大人物都赴不了约,甚至把他们远远抛在后面,特别令人开心吗?女孩盯着他。
你真好心,她由衷地说。
迈尔斯觉得飘飘然。
这不是好不好心的问题,他有点激动地回嘴,这是人类的劣根性嘛。
可怜的芮高德教授——没错,这么做对芮高德教授是有点无礼。
我们得想个办法弥补。
虽然我还是不能理解你的动机,摩尔小姐,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做。
除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第一,我认为你应该对菲尔博士说真话。
他是位人皆敬重的长者,绝对会对你所说的任何事有所回应。
此外,他一定不愿错过这个只身在塔楼上的男子被杀事件。
尤其是,迈尔斯继续说,夜晚的迷离与诡橘笼罩着他,如果这桩命案的确属实,并非假想编造,你向菲尔博士表态的话……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菲尔博士。
你连这一点都被我唬弄了。
没关系!有关系!芭芭拉说,双手重重按在眼皮上。
我不认识任何一个谋杀俱乐部的成员。
我只是利用工作之便,取得所有成员的电话和联络地址,并得知芮高德教授要讲述布鲁克的命案。
我假冒菲尔博十的私人秘书,打电话给菲尔博士以外的所有成员,告诉他们聚会延期。
然后我又以俱乐部会长的名义和菲尔博士联系。
确认他们两个人今晚都不在家,以免有人打电话向他们询问有关聚会延期的事。
她迟疑了一下,两眼直盯着前方用来隔开驾驶座的玻璃隔板,缓缓地说:我这么做并不是存心要捣蛋。
我知道你不是。
你是这么想吗?她大叫,你真的这么想?计程车猛然颠簸起来。
其他车辆的车灯曾一两次发出奇异诡谲的灯光,短暂而刺眼地扫过计程车的后方,映照在雨雾朦胧的车窗上。
芭芭拉转身面对着迈尔斯,一手撑在前方的玻璃隔板上保持稳定。
懊恼、赔罪、困窘,还有——没错!她显然对他有某种程度的好感——她感染力十足的奕奕神采像是要对他吐露些什么。
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
她只说:另外一个原因是什么?另外一个?你说你对我的蠢行感到遗憾有两个理由,另一个是什么?对了!他试着轻声细语,假装不在意。
总而言之,这桩塔楼命案引起了我的兴趣,而芮高德教授可能也不会再向我们说——你遗憾可能永远都不会听到这故事的结局,对吧?没错,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她沉默半晌。
手指轻敲着手提包,嘴唇不自然地蠕动。
她亮晶晶的眼中仿佛含着泪。
你今晚住哪里?勃克雷。
不过我明晚会回新林区,我妹妹和她未婚夫将跟我一起回新林区,他忽然止住,你问这个做什么?也许我帮得上忙,打开手提包,她抽出一捆折叠好的手稿,交到他手里。
这是芮高德教授的手稿,他特别为谋杀俱乐部写的有关布鲁克命案的详情。
我趁你去找芮高德教授时,顺手偷走餐桌上的手稿。
我本想先看过一遍之后再交给你,但是我已经知道我惟一想知道的事了。
她执意将手稿塞入他的手里。
我现在不知道拿这些能做什么,她哭出来,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拿这些能做什么!汽车打到空档,轮胎擦过马路的边石,计程车停靠在从沙夫茨伯里大道进入皮卡迪利圆形广场的入口前面,夜归人群缓缓拖着脚步。
芭芭拉迅速钻出计程车,站到人行道上。
你别出来!她坚持,我可以从这里直接搭地铁回家。
让计程车载你回饭店吧——勃克雷饭店!她交代司机。
车门砰地一声当着8名美国大兵面前关上,他们分属三伙人,却同时想要挤进计程车。
当计程车开走时,迈尔斯透过窗户瞬间闪烁的微光看到在人群中的芭芭拉的脸,洋溢着明亮、紧张、又有点不确定的微笑。
迈尔斯坐回椅中,手里握着芮高德教授的手稿,仿佛觉得会烫到自己的手。
芮高德教授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
他深谙高卢人会因此狂怒,竟然有人耍这种手段戏弄他。
这一点都不好玩,但无伤大雅。
迈尔斯心想,他还没弄懂真正的原因。
他只能确定,芭芭拉,摩尔这么做背后一定有强烈的动机,出于热切诚挚之心。
芭芭拉提起费伊·瑟彤小姐……你很想知道与她坠入情网是什么滋味。
这简直是荒唐!荷渥·布鲁克之死是个不解之谜,这是针对警方、芮高德还是其他人?他们是否对凶手是谁,以及犯案过程都已心里有数?从教授的描述听来,显然没有。
他曾说他知道费伊·瑟彤不对劲的地方。
但是他也说了,他不相信她有罪,只是措辞有点怪异闪烁。
他凭什么这么说?在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中,关于谋杀案的每则陈述,无不指向这是个无解的悬案。
所以,这份手稿将会告诉他……迈尔斯几乎是在黑暗中匆匆浏览。
这些是警方例行调查的报告,搞不好会告诉他关于这位红发蓝眼、深具魅力的女孩龌龊、不为人知的一面。
但是没有。
突生一股强烈的反感让迈尔斯厌恶起这整件事。
他只想静一了。
他想要挣脱这些萦绕不去的困惑。
突如其来的冲动让他不加思索就倾身向前,敲敲玻璃隔板。
司机先生!你的油够不够先带我回贝尔翠餐厅,然后再到勃克雷饭店?——如果可以,我付两倍车资。
司机背影的轮廓像是隐忍着怒气,微微地扭动了一下,但车速放慢了,引擎闷吼,计程车绕经伊拉丝区回到沙夫茨伯里大道。
迈尔斯的决定完全出于突发奇想。
毕竟他才离开贝尔翠餐厅没几分钟,他现在要做的事是面对目前状况最理性的作法。
这个决定仿佛在他脑中熊熊燃烧,他在罗米利街跳下计程车、匆匆绕过街角到侧门,急奔上楼。
他在楼上大厅看见一位没精打采的侍者,止忙着打烊的工作。
芮高德教授还在这里吗?就是那位矮胖身材、蓄着希特勒式小胡子、带根黄色木杖的法国绅士?侍者好奇看着他。
他在楼下的酒吧里,先生。
他……请把这个交给他,可以吗?迈尔斯拜托他,将折叠得完好如初的手稿交到侍者手上。
请转告他,这份东西出了点状况被人拿错了。
谢谢你。
说罢,他迈步离开。
回家的路上,他点起烟斗,猛抽一口抚慰心神,迈尔斯这才轻松愉快起来。
明天下午,他会到伦敦谈一笔生意,在车站与玛丽安和·史蒂芬碰面,然后他就回乡下去,回到新林区那花了两个星期装修的僻静小屋,就像在大热天跳人冷水里那样舒服自在。
他已经打定主意,趁这件事还没扰乱他前斩草除根。
这么一来,和魅影般的费伊·瑟彤有关的秘密,就与他毫无干系了。
他会把全副心力放在他叔叔的读书馆里,那个吸引人的地方现在正处于搬迁及整顿的混乱状态。
到时候他会在新林区里的灰林,四周都是老橡树和山毛榉,旁边还有一条小溪,黄昏时可以轻洒些面包屑到小溪里,彩虹鳟就会浮上水面。
迈尔斯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已经脱挣了罗网。
迈尔斯在皮卡迪利大道上的勃克雷饭店入口下车,并付给计程车司机一笔可观的车资。
他看到大厅内仍然排放整齐的小圆桌,却怀着嫌恶人群的心情,故意绕行到勃克雷街入口。
他可以在那里喘口气。
雨水渐收,空气也清新起来,他推开旋转门走进一间小接待室右手边的柜台。
他从柜台领了钥匙后,站在那儿考虑是否要在进房间前抽今天的最后一次烟,或来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晚班接待人员急忙从小隔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汉蒙德先生!什么事?接待人员细看纸条,并说明他记下的事情。
您有一个留言,先生。
您是不是请职业介绍所帮您找名图书馆员,做图书编目的工作?没错,迈尔斯说,他们答应今晚会派一个应征者过来,实在迟迟没有出现,害我晚餐的约会迟到很久。
那个人还是来了,先生。
那位小姐说她十分抱歉。
实在是情非得已。
她想请问是否可以明天早上过来见您?她说不小心被耽搁了,因为她刚从法国赶回来……刚从法国赶回来?是的,先生。
灰绿墙壁上金色时钟指针指在11点25分。
汉蒙德·迈尔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停止转动手里的钥匙。
她有没有留下姓名?有的,先生。
这位小姐叫做费伊·瑟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