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刻,铁托等人已下陷到只露出了半身,他们努力用双手去扒身边的地面,但身边的地面也是柔软无形,他们越是挣扎,反而陷得越深。
终于,铁托向我们绝望地伸出了手。
我和劲松互相对望了一眼,这几个人虽然有过极险恶的想法,毕竟还是本系同学,随波逐流后迷失了方向而已,罪不当诛,但他们会不会做中山之狼?眼看地面已在他们胸口,我走上前,向铁托伸出了手。
刹那间,一切恢复如常,沼泽消失了,铁托和那几个哥们儿瘫在地上,仿佛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了,看着我们的眼光里,疑惑、惊惧、愤怒,应有尽有。
我弯下腰对他说:我如果不想救你,你就会一直陷下去。
所以请你领一次情,不要再对依依有什么非分之想了,这要求不过分吧?铁托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惧中走出,久不作声,直到我们三个要跨出解剖楼的高门槛时,才听见他在楼里的叫声:你搞鬼,老子干革命,不怕你搞鬼!事后劲松和依依都追问我在解剖楼里怎么会得到如此怪异的帮助,我虽然对他们俩有深深的信任,但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1967年4月3日,阴转小雨几个开国元勋在二月份向文化大革命提出了质疑,试图扭转乾坤,结果失败了,被指为二月逆流,于是在校园内外,批判二月逆流的运动中,腥风血雨反而更厉害了。
学校里,教授和名医们被打倒得差不多了,造反派们于是将矛头正式对准了部分有出身问题的学生。
我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让我交代我的出身问题,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是被生下来的,所以决定不了出身问题。
他们不知怎么查出,我父母在国外,就问我他们的下落,为什么单单我留在国内。
他们的问题倾向性明显极了,就差直接指我为特务。
对我父母的事儿,大伯很少向我提起,我恨他们从小弃我,也懒得问起。
伯母病故后,大伯因为曾短期供职国民党政府,又做过买办,被关入监狱,我的身世更是无从询问。
革委会看中的斗争对象,其结果只有被打倒一条路,我认定了自己要被批斗的结局,也就不再和他们多啰嗦。
我想我只要咬定自己的清白,他们顶多当众将我打倒几次,别人一看我这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同情总是会有点的。
除非他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真的是个特务,那样,结果将大大不妙。
怎么证明呢?参加过月光社就足够让我立刻成为人民的对立面。
1967年5月17日,阴依依今天来看我。
这些天来,我被调查组天天逼问,要我交代特务罪行。
每天的逼问至少持续六个小时,我无法在医院正常工作,更不能专心读书,感觉绷得紧紧的神经将一拉即断,人似乎随时都会崩溃。
所以这时依依的出现,使我在最深的黑夜里看见了灯光。
依依的脸消瘦了些,眼里挂着忧郁,可以想见她作为我的女朋友,一定也受到了不少调查组的盘问。
我觉得愧疚,见面后好久才吐出三个字:你瘦了。
可她抚着我的脸说:你瘦得更厉害。
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来,打湿的是我的心。
这就是最真实的依依,善良温柔的依依,却因为我而受委曲。
这些天遭受折磨所带来的痛苦,如日出后的薄雾,顿时消散了。
但看着她绵绵不绝的泪水,愤怒又涌上来,让我久久难以平息。
我对不起你,让你为我受牵连。
我知道这句话苍白无力,但这是我的心声。
依依柔声说:整天你呀我呀的,要分得那么清楚吗?忘了你过去常说: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吗?调查组是很讨厌,但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何况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事情。
他们威胁我说,我的出身也不好,只有合作,才能减轻组织对我的怀疑。
我知道,这都是恐吓,才不会往心里去。
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他们对我也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开始搞精神折磨了。
依依说:是啊,每次想到你整天整天地受他们盘问,我心里就跟针扎着似的。
我还听说,下周要对你公审,一次不行要两次,三次,是真的吗?我点点头:他们是这么威胁我的,如果我不主动交代问题,迎接我的就是批斗会。
依依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我一再坚持,她才问:你会主动交代吗?这话如雷击,让我震惊不已:什么,你是说,我真有问题需要交代?她可是我最信赖的人!依依嗔道:你胡说什么?你这个傻小子,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怀疑你的人。
即便你把那个郑劲松也算上。
我听出她两句话说的都是英语句式,故意逗她说:最近还在偷听敌台吗?你的英语越来越好了,以后只怕连中文也要不会讲了。
依依笑了:看你小心眼儿的,这就开始打击报复了。
说真的,调查组的人反反复复问我,你和一个叫什么‘月光社’的反革命组织是不是有联系。
我说,我根本没听说过‘月光社’这个名字。
他们说,这个反革命组织喜欢利用欣赏古典音乐为名,吸收新成员和策划反革命活动。
我倒是立刻想到,古典音乐正是你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