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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25-03-30 06:32:41

陪审团,你们做出判决了吗?是的。

被告约翰·爱德华·黎派特被控犯下谋杀罪,有罪还是无罪?有罪。

你说他有罪,这是你们一致同意的判决吗?是的。

附带一提,陪审团主席急忙补充,强烈建议从宽量刑。

法庭里骚动了起来。

宣布判决时,观众微微倒抽了口气,接着是一片死寂,显示这项建议的分量太轻而不值得感到欣慰。

但被告席上的那个人可不这么想。

在整个审判过程中,这还是他脸上首次有了希望的踪影。

他发愣的双眼望着陪审团,像是期待他们再说些什么。

法庭助理书记官记录下建议,清了清喉咙。

约翰·爱德华·黎派特,你辩称没有犯下谋杀罪,而决意与国家兴讼。

现在国家判你有罪。

你有不该依法判你死刑的理由吗?被告眼神呆滞地回望,有如受了惊吓。

他张开又闭上了嘴。

书记官等着。

我错了,被告恭顺地回答,我知道我做错事了。

狂躁之色忽地涌上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

可是您,大人,他恳求法官,还有您,大人,又恳求书记官。

也许是不想显露情绪或感到窘困,书记官别过脸去。

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她。

这是我一直想告诉你们的。

我回到家,发现那个家伙来过家里,她又笑着承认,我实在受不了。

他使劲地咽了口口水。

于是我揍了她。

我知道我揍了她,但我不确定自己还做了什么。

只见她躺在地板上,水壶还在火炉上滚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我爱她。

艾顿法官无动于衷。

你要说的就这些?法官问。

是的,大人。

艾顿法官取下眼镜,慢慢地把跟眼镜一边耳后跟缠住的假发解开,折起了眼镜,小心地放在前面的桌上。

他交叠起短胖的手指,平静但叫人畏惧的眼睛仍直视被告。

艾顿法官个子不高,丰腴但称不上胖。

绝不会有人猜到假发下的法官有着中分、稀疏的姜黄色头发,指节因为写太多字而疼得伸不直;或是能够体会红色带黑叉口法官袍底下的他,在春季西岸巡回法庭终期又热又累的感受。

书记官拿着代表黑披肩的黑丝绒方块,走过来把对折的丝布尖端朝下挂在他的假发上。

另一头的牧师也站了起来。

艾顿法官的声音柔和,却像死神或命运之神一样超然且不带情感。

约翰·爱德华·黎派特,他说,陪审团认为你以凶残的手法杀害妻子,判你有罪。

他缓缓把气吸入鼻子。

为了替自己脱罪,你以一时情绪激动才有此犯行作答辩。

这一点意义也没有。

法律可不会为此开恩,你的案子没有法律可适用的例外。

你的辩护律师以过失杀人罪作答辩,但本席和陪审团完全无法同意。

法庭里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法官顿了一下。

被告的律师——皇家大律师斐德列克·巴洛低头呆坐,转着一支铅笔。

律师席后方,巴洛的一个同事看着另一位同事,做了个输了的手势。

事实还是没变,你在头脑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形下,殴打妻子致死。

陪审团建议从宽量刑,本席会予以适切考虑。

但本席把话说在前头: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本案现在就差本席依法宣判执刑。

也就是说,你会被带回牢里,再从牢里带到刑场吊死。

愿上帝怜悯你。

阿门,监狱牧师说。

被告一开始还带着迷惑的眼神,突然间,他似乎发狂了。

这不是真的,他说,我从来就没有意思要伤害她!从来没有!啊,我的天,我才不会伤害波丽。

艾顿法官看着被告,眼神坚定。

你自己清楚你有罪,他冷漠地说,把犯人带走。

巡回法庭空间狭小,观众又坐得满满的。

一位身着浅色夏装的女孩自后方站了起来,侧着身想挤出去。

她觉得她再也受不了这个地方的味道。

一双大靴子绊了她一下,这群看审看得入神的观众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可以感觉到他们沉重的呼吸。

女孩的同伴是一位身材厚实、打扮过于考究的年轻人,先是一脸困惑,接着随女孩走了出去。

有人把吃完的玉米片纸袋丢在地上,年轻人正好踩过,发出嘎扎嘎扎的声音。

在康丝坦思·艾顿小姐走到法庭通往大厅的玻璃门前,听到一连串窃窃私语正评论着。

很不人道,对不对?一个声音低语。

你说谁?法官啊。

他呀?一个女人满意地说。

他懂道理,他行的,他有办法看穿罪犯。

要是他们真有罪——就得法办。

噢,第一个声音勉强同意,准备就此打住,是要有法治没错。

外面的大厅挤满了人。

康丝坦思·艾顿走下一小段阶梯,来到隐匿于法院和教堂灰石背墙间的小花园。

虽然才4月底,这个英格兰西南部小镇的春天已带有夏天的暖意,天上的云朵也分外明亮。

康丝坦思在花园中央的长椅坐下,旁边立着一尊颜色黯淡的破损石像,是一位带假发的男子。

康丝坦思刚满21岁,是位清秀的金发美女,极力在装扮及发型上让自己显得成熟,在谈吐上可就没办法了。

但在伦敦的朋友圈,她就不用伤这个脑筋。

金发、肤色白皙的康丝坦思有着褐色的眼眸和深色的睫毛。

她四处打量着花园。

我还是小女孩时,她说,常在这儿玩。

她的同伴没回应。

所以,那是你的父亲?他把头向巡回法院撇了撇。

是的。

相当严厉,对吧?不算严厉,女孩的口气相当强烈。

他——噢,其实,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直都不清楚。

动不动就发脾气?有时候。

但是我从没见过他大发雷霆。

我想他不是会暴跳如雷的人。

他的话向来不多……我说,安东尼。

什么事?我们犯了个错,康丝坦思边说,边用穿着凉鞋的脚尖在碎石路上划圈,并注视着地上的圈圈。

今天我们不能见他。

我忘了今天是巡回审判的最后一天,会有各种仪式、程序之类的事。

他照例会和他的书记官喝一杯,而且——而且——反正不行就是了。

我们最好回去参加珍的派对,明天再到‘沙丘之屋’去见他。

她的同伴微笑着。

亲爱的,不想急着面对现实?他伸手让指头在康丝坦思的肩膀上游走。

他很有南欧风格的男人味,他自己也晓得。

这种男人,珍·坦纳特曾这么说过,总是让女人觉得他直盯着自己瞧。

若不是有个英国人的名字——安东尼·莫瑞尔——你会以为他是意大利人。

他有着橄榄色的肌肤,强健洁白的牙齿,浓眉下有双引人注目的灵活眼睛,满头浓密发亮的发丝。

他的笑容迷人,举止慢条斯理。

这也是张自觉聪慧却又固执的脸。

不想急着面对现实?他又说了一次。

不是这样的!亲爱的,不是吗?你不明白吗?今天他身边会有很多人!明天他会到他在侯修湾刚买的小屋去。

除了帮佣的妇人,那里不会有别人。

那个时候再跟他说,不是比较好吗?我开始觉得,莫瑞尔说,你不爱我。

她的脸上有了光彩。

噢,安东尼,你知道不是这样的!莫瑞尔拉起她的手。

我爱你,他说。

这项举动的诚意毋庸置疑。

莫瑞尔认真到鼻息几乎都要喷出来了。

我想亲你的手,你的眼,你的喉头和小嘴。

我现在就可以跪下来向你求婚。

安东尼,别这样——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这样!康丝坦思不晓得自己会觉得这么尴尬。

在伦敦、切尔西区或布隆伯利区,这样的举动没什么奇怪:但在巡回法院后面的小花园里,就显得可笑了,仿佛一只大狗把前爪放在她的肩头,正要舔她的脸。

她爱安东尼,但她隐隐觉得做每件事都得要适时适地才是。

莫瑞尔凭他敏锐的直觉,很快就明白了。

他微笑着坐了回去。

亲爱的,你又在压抑自己?你知道我不是在压抑,对不对?压抑得非常厉害,她的同伴装正经答道。

我们会有所改变的。

但你不把我介绍给你的父亲,让我觉得有点伤心。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觉得——她迟疑着,应该先让他心里有个底。

事实上——她又迟疑了一下,我跟一个朋友大概提了一下,要他在我们到之前,先向父亲提这件事,你明白吗?莫瑞尔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

噢?哪一个朋友?斐德列克·巴洛。

安东尼·莫瑞尔把手伸进背心口袋,掏出他的吉祥物。

莫瑞尔在想心事或思考时,习惯不停抛接这个东西。

这是一颗子弹,一颗小口径左轮手枪的子弹。

莫瑞尔说这颗子弹背后有个有趣的故事,但康丝坦思不懂,没用过的子弹能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子弹抛到空中,一手啪的一声,稳稳按在另一只手掌上。

他又抛接了一次。

巴洛,他斜眯着眼说,是那个在法庭里的家伙吗?他为你父亲刚刚判处死刑的人辩护?你父亲要你嫁给他的那一个?看到莫瑞尔竟然心生醋意,脸一下气得发白,让康丝坦思感到意外。

虽然不应该,她心里却乐得很。

她连忙纠正莫瑞尔。

安东尼,亲爱的,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我跟他没什么。

我对斐德列克·巴洛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也知道。

我跟他一起长大的!至于爹地要——要什么?爹地会顺我的意。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褐色的眼眸闪烁。

听着,亲爱的。

我写了张便条给斐德列克。

通常审判结束后,诉讼律师会到一个像是俱乐部更衣间的地方,换掉那些可笑的领子、洗手和讨论案子。

可是,我要他尽快到这里来,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她的声音变得急切,带有请求的意味。

安东尼,他来了!你得对他友善一点,好不好?安东尼·莫瑞尔又抛了一次子弹,接住后放回口袋。

他沿着碎石路望去,一个戴假发、穿律师袍的人正朝他们走来。

斐德列克·巴洛又高又瘦,总是带着讽刺的表情,仿佛他看尽世事,没一件事称他的心。

等他年纪大些,要是又讨错老婆,准会成为刻薄的法官。

法官一职应该会是他的囊中物了。

巴洛的职业生涯是将刻苦的训练转变成为天性的明证。

他生性随和,这样的特质不适合法律专业,必须去除并代以严肃的性情。

他天生是个浪漫的人,这一点更糟糕,除非有助于说服陪审团,否则更不该有。

他痛恨做生意,但他是大家公认的精明生意人。

能在33岁就成为皇家大律师是一项惊人的成就,足以证明他的自律精神跟穿着钢毛衬衣的苦行修士没有两样。

他大步走来,黑色的法袍敞开着,手指扣在背心的口袋。

他的假发戴得比较高,耳朵上面的头发露了点出来,康丝坦思总觉得他戴假发的方式很怪。

巴洛猫眼绿的眼珠常让证人感到很不自在。

他满脸笑意。

嘿,大女孩,他说,我以为你会去珍·坦纳特的派对。

我们去了,康丝坦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答道,可是陶顿离这里只有几哩,所以我们就顺便过来——来看看。

斐德列克,这是安东尼·莫瑞尔。

莫瑞尔大方地打了招呼。

他站了起来,挂上最迷人的笑容,非常热诚地和巴洛握手。

康丝坦思心里忐忑不安。

斐德列克,很遗憾,你败诉了。

不打紧,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是说,可怜的黎派特,我为他感到难过。

光是看着他,我就觉得不舒服。

他真的会被——?吊死?巴洛答道。

不会。

至少我认为不会。

但是法律——你听到爹地说的!斐德列克·巴洛吹起口哨,对这个问题显得不是那么感兴趣,因为他忙着观察安东尼·莫瑞尔。

亲爱的康丝坦思,他说,你父亲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才不管法律怎么写。

他想做的,是在他觉得恰当的时候,铁面无私地伸张正义。

可是,我还是不懂。

这么说吧。

黎派特杀了人,如果我判断得没错,你父亲认为就黎派特的情形来看,他罪不致死。

另一方面,他的确杀了人,应该接受制裁。

所以,你受人尊敬的父亲大人是要让黎派特内心备受煎熬,以为自己等8点钟一到,就要赴刑场。

然后,艾顿法官会同意减刑,内政大臣会将刑期改为终身监禁。

就这样。

安东尼·莫瑞尔表情丰富的脸沉了下来。

有点像是审判异端的宗教法庭,是吧?也许吧!我不晓得,这要去问法官本人。

可是,他有权利做这样的事吗?莫瑞尔盘问。

依法而言,是的。

但在道德上呢?噢,道德上!巴洛挤出个笑容,摊了摊手。

康丝坦思觉得这次会面完全不像她原本想像的,两人话中有些她听不懂的影射,让她觉得不自在。

斐德列克可能隐约猜到她要说的事,所以她先开口提了。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我是说,如果今天发生那样可怕的事,会是个坏预兆,让人感觉很差。

斐德列克,我好开心,因为安东尼和我已经订婚了。

巴洛这会儿把手插入裤子的口袋。

尽管极力控制,巴洛还是涨红了脸,他似乎痛恨自己有这样不自主的反应。

黑色法袍下的肩膀弓了起来,他看着地面,脚跟在地上画来画去,仿佛在沉思。

恭喜,他说,老家伙知道了吗?不知道。

今天我们来就是要告诉他这件事,可是,你晓得巡回审判最后一天的情况。

今晚他会去海滨小屋,我们可以在那边跟他碰面。

斐德列克,今晚你会去你的小屋,对不对?所以你要我跟他提这件事,是吧?只要给点暗示。

斐德列克,帮帮忙!你会帮忙的,对不对?不行,巴洛想了一下之后说。

你不愿意?为什么?巴洛朝康丝坦思咧嘴一笑。

巴洛拉动法袍上的翻领,有如对陪审团陈述论点,头略微侧着,口气温和。

大概有20年的时间,他说,从你蹒跚学步,我还是12岁男孩的那天起,我一直都很照顾你。

你不想做算数、法文练习,是我帮你做的。

每次你遇到麻烦,由我帮你摆平。

康丝坦思,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而且魅力十足,但是你毫无责任感。

如果你打算结婚,你就得学会有责任感。

我不能帮你这个忙,惟独这件苦差事,你必须自己扛。

很抱歉,现在我得到客户那里去了。

女孩跳了起来。

你一点都不关心,对不对?她大喊。

关心?你和珍·坦纳特——她控制住自己没继续说下去。

然后,她语带轻蔑地说,你也怕他,就跟其他人一样。

巴洛没回答。

他向安东尼·莫瑞尔做了一个介于点头和鞠躬间的动作。

转过身,不疾不徐地往回走。

他的法袍随之飘扬,假发的尾端也微微摆动着。

莫瑞尔之前似乎为了另一件事发怒,这会儿收敛了起来,朝康丝坦思笑着。

亲爱的,没关系,他安慰她,这不关他的事嘛。

你知道我可以处理的。

他笑脸上的白齿莹莹。

可是,安东尼,毕竟你有过不良记录——至少看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唉呀!安东尼开玩笑地叫了一声。

他眯起眼睛,你在意吗?康丝坦思热情的声音让莫瑞尔吓了一跳。

一点也不在意!我——我其实还因此欣赏你。

而且,噢,安东尼,我真的好爱你!但是,她又迟疑了一下,打开又关上了她的手提包。

我父亲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