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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25-03-30 06:32:41

第二天下午,艾顿法官坐在海滨小屋的客厅里,与基甸·菲尔博士下着西洋棋。

这座小屋既不豪华,面对的海滩也称不上美。

要是知道何瑞斯·艾顿落居在此,那些晓得他爱讲究、像猫一样爱享受舒适生活的人准会大吃一惊。

艾顿法官讨厌走路,在伦敦或主持巡回审判时,车子能去的地方,他可是绝对不走一步。

以他的收入来说,他过得很舒适,甚至有些人说他的生活水准超过收入水平,在南奥德利街的宅邸配备最奢华的浴室和最先进的机械设施,享用的都是珍馐美酒——人人皆知他抽的是大雪茄,喝的是如假包换的拿破仑白兰地,吃的是法国美食。

因此别人拿他说笑时,总少不了提到这些东西。

但事实真相是,艾顿法官跟我们其他人一样,对海边的空气和俭朴的生活怀有憧憬。

往往在每年的春末夏初时分,他就觉得身体微恙。

其实他根本没有毛病,胃口还是好得很,反正他养成了习惯,在远离观光景点的静僻海滩租一栋别墅,待上几星期或一个月。

他是不游泳的,没人见过艾顿法官穿泳衣的可怕景象。

大多时候,他就坐在躺椅上,专注地阅读他喜爱的18世纪作家作品。

偶尔,他肯为健康所做的最大让步,就是在海滩上不情愿地走一小段路,嘴里叼着雪茄,满脸不以为然。

他现在住的小屋——沙丘之屋——比大部分的小屋高级。

他会舍得花钱买下这一栋房子,主要是因为浴室还差强人意。

小屋以砖块和黄灰泥筑成,落地窗面对大海。

房间有两个,中间隔着个门厅,厨房和浴室是在屋后加建的。

屋前有一大片无可救药的稀疏草坪,再往前有条柏油路,沿海岸往东到通尼许镇,往西到侯修湾深入海岸的部分。

马路的另一头,有一丛看似与海草连成一片的草丛,再过去,骨白色的沙滩渐渐没入大海。

沙丘之屋方圆半哩内不见人迹或其他建筑物。

虽然位于镇公所区内,但是这里没有公车路线,镇公所还故作大方,每两百码就设一盏路灯。

天气好时,阳光映照着暗蓝灰色的海水和远方赭色的侯修湾岬,景色算是相当宜人。

天气阴郁时,就显得孤寂苍凉。

艾顿法官和菲尔博士在沙丘之屋客厅下棋的那个下午,天气暖和和的,带点湿气。

该你了,艾顿法官耐着性子说。

是吗?噢,噢!菲尔博士会意了过来。

他似乎没怎么考虑就下了这一步,两人热烈讨论的话题完全占据了他的心思。

先生,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喜欢用猫捉老鼠的策略?你跟我透露过,年轻的黎派特最后不会上吊刑台的——将军,艾顿法官下了一步后说。

唔?将军!菲尔博士懊恼地鼓着两颊呼气,挺直了身子,隔着挂条黑丝带的眼镜仔细研究棋局。

他的身子瘫了下来,喘了一大口气,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对手。

他的棋步跟他噘起的下唇一样不服输。

嗯哼,嘿!他咆哮着。

回到我们讨论的问题。

当法庭中的被告没有危险时,你让他觉得危机当前;当被告身陷危险时,你又让他觉得安全无虞。

记得多比斯的案子吗?那个列登霍街的骗子?将军,艾顿法官拿走对手的皇后后说。

哦?我说的没错吧!你要怎么解释?将军。

唉呀!好像没有……不对,艾顿法官说,是将死。

法官一脸严肃,把棋子收拾好,重新摆回开局的位置,但无意再玩一局。

你棋下得不好,他说,你不专心。

那么,现在你想知道什么?若说艾顿法官在法庭上很冷漠,跟瑜珈修行者一样超然,在这里,他就显得较有人性多了,可是更难接近,但还算得上是待客亲切的东道主。

他穿着不搭调的花呢运动夹克配灯笼裤,坐在一张有厚衬垫的椅子前端,好让他的短腿够得着地。

那么,我可以直说喽?菲尔博士问。

说吧。

你知道,菲尔博士解释着,掏出一块扎染印花大手帕,使劲地擦了擦前额,连法官看了也失笑。

要直说可没那么容易。

你的眼神锐利得像螺丝锥,你知道的,人家都那么说你。

我知道。

你记得多比斯?那个列登霍街的骗子?很清楚。

那么,菲尔博士承认,我不晓得别人怎么想,至少你可是让我不寒而栗。

多比斯做那些小投资者的勾当,是个下流坯子,我同意得很。

他在你的量刑庭上,是该受到严厉的对待,他自己也知道。

你以一贯温和的口气跟他说话,让他受宠若惊。

然后,你给了他5年的刑期,指示法警带他离开。

我们可以看到那个可怜人脚步蹒跚,只被判短短的5年让他松了一口气。

我们以为案子结束了,法警和多比斯也是这么以为。

你等他走下被告席才说:‘等一下,多比斯先生。

你还有另一项罪名。

你最好回来。

’等他回到被告席上,又多了5年的刑期。

然后,菲尔博士说,等到多比斯崩溃,观众准备离开,你又故伎重施。

总共判了15年。

如何?他说。

你没有什么感想吗?多比斯犯的罪,艾顿法官说,最高可判20年。

先生,菲尔博士圆融客气地说,你不会觉得那样的刑期算得上宽大吧?法官微微笑着。

是不算,他说,我也不打算判他20年。

即使要彻底伸张正义,20年也太长了。

所以他没被判20年。

那猫捉老鼠之事……你能说他不该受到那样的对待吗?该,但是——那么,亲爱的博士,你在抱怨什么呢\'沙丘之屋宽敞的客厅呈长方形,有三扇面海的落地窗。

壁纸的颜色非常难看。

艾顿法官还没买家具,只得将就用前任屋主留下的,这些欠缺美感的家具一定让他感到难受。

落地窗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麋鹿头的标本,玻璃眼珠直瞪瞪的。

麋鹿头下是一张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桌子,带着一把旋转椅,桌上有一具电话。

沙发和一张摇椅上的靠垫有饰珠串成甜蜜的家字样,以及一根弯曲烟斗上面冒着不成形的烟团图案。

能表现出艾顿法官在此居住的惟一迹象,是那一叠叠堆在角落的书。

菲尔博士永远记得,这个丰润壮健的小个子法官坐在这一堆廉价家具间,轻声、没好气的说话模样。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他接着说。

而且,老实说,先生,从来没人质问过我——菲尔博士内疚地咕哝着。

不过,既然你起了头,我就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国家付我薪水,我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做好我的工作。

就是这样。

你说的工作是?当然是审判!艾顿说得直截了当。

确保陪审团不要出错。

假设是你犯了错呢?艾顿法官张开手臂,展示他的肌肉。

以法官的年纪来说,我算是年轻,他说。

上个月才刚满60岁。

我自认是个严厉的法官,也不会轻易受骗。

别人听了大概觉得我自负得很,不过这是事实。

菲尔博士的内心似乎承受着莫名的折磨。

如果你能原谅我的坦白,菲尔博士答道,我好奇的是,你那严苛的罗马人精神确实让人敬佩。

可是(就我俩私下说说),你曾良心不安过吗?你是否为坐在被告席上的人设身处地想过?你曾否有过基督徒谦逊的态度,颤抖地对自己说:‘没错,看在老天分上——’?艾顿法官几乎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

没有。

为什么我要有这样的感觉?我完全不担心这样的事。

先生,菲尔博士语气严肃,你是超人,萧伯纳找你这样的人找好久了(译注:典出英国剧作家萧伯纳的剧作《人与超人》)。

才不是,法官说,我是个注重实际的人。

他又淡淡一笑。

博士,他继续说,听我说完。

我这一生受了不少批评,但从来没人说我是伪君子或妄自尊大。

所以,为什么我该在嘴上挂着你说的这些虔诚口号?我不会强夺邻人的钱财,或为了得到邻人的妻子而杀人。

我有高收入,无须抢劫;我是受过教育的人,不会夺人之妻。

他做了一个手势,这类的手势因为幅度小而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可是,请注意。

我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获得这样的收入和地位。

可叹得很,世上的罪犯就是不愿努力。

他们和我一样都没有权利犯罪,他们和我一样都没有权利失去理智。

但他们犯了罪,还敢乞求宽恕,我是绝对不会宽恕这种人的。

艾顿法官平静地说完这段话,停了下来,从棋盘上拿起一个棋子,又平稳地放下,仿佛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盖了章,再也不愿碰这份文件。

喔,菲尔博士若有所思地抚着他的小胡子,这就是你的解释。

所以,你不能假想自己犯了罪喽?法官思考着。

在某些情况下有可能,但可能性不高。

可是,假如我真要犯罪——如何?我会衡量风险。

若是情况对我非常有利,我可能会冒这个险;若是情况对我不利,就不会。

但有件事我绝不会做——我不会轻率行动,再哀诉自己无罪,抱怨问题出在不易判断的‘间接证据’上。

很不幸,大部分的罪犯都在做这样的事。

原谅我这么好奇,菲尔博士客气地说,你有没有审判过清白的人?常有的事,而且我很自豪,总是能把无辜者无罪开释。

艾顿法官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他好一阵子没这样畅谈了。

在法庭外,他很少说超过三句话。

基甸·菲尔是他多年相识。

结束这趟长而累人的巡回审判后,艾顿原本不希望菲尔来访。

菲尔博士有事来通尼许镇,想顺道打个招呼。

但现在,艾顿很高兴菲尔来了。

尽兴一谈后心情反而很好。

拜托!他说。

亲爱的菲尔,我又不是食人魔。

噢,啊。

是没错。

我甚至希望能在下班时间当个好人。

这让我想到一件事,他看了一下手表。

朱尔太太不在,我没办法请你喝茶,我又不喜欢在厨房瞎搅。

来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如何?谢啦!菲尔博士说,我很少会拒绝这类邀请。

你对犯罪学的主张,法官一下子从椅子站了起来,拖着笨重的步子往餐具柜走去,接着话题说,我承认,你对犯罪学的主张,整体而言相当合理。

但是你不会下棋,我一出招就逮到你——服不服?这是你的独门绝招?你可以这么说。

这着棋是要让对手以为自己很安全,占了上风,再出其不意逮住对手。

你大可称其为‘猫捉老鼠招’。

艾顿法官把两只玻璃杯对着灯光,检查杯子是否干净。

他放下杯子时,环视了整个房间,面露厌恶之色。

看着这些俗丽的厚衬垫家具、椅垫和麋鹿头,他皱起了鼻头。

显然他认为这些东西有个安置在此的好理由。

海洋的气息从半开的落地窗吹了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接受了现况。

艾顿倒了两大杯威士忌,刚刚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现在菲尔博士无缘得知内容了。

哈啰!突然出现一个声音,唷呵!是个女孩的声音,活泼的语调显得造作。

菲尔博士有点惊讶。

有客人?他问道,女客?艾顿法官脸上浮现一丝不悦。

八成是我女儿。

可是我不晓得她来这里做什么。

我以为她在陶顿参加派对——应该是吧?一位金发女孩,戴着当年——1936年流行的阔边帽,从落地窗走了进来。

她穿着贴身的印花连身裙,手不安地扭转着白手提包。

菲尔博士欣赏着女孩清澄的棕色眼眸,但对打扮一向没研究的菲尔博士也看得出来,她的妆太浓了。

哈啰!又一次刻意显得轻快的招呼。

我来了!艾顿法官马上变得正经八百。

我看到了,他说。

我怎么有这个荣幸,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得来,话中透着防卫之意,然后像决堤般进出一串连珠炮:我带来天大的好消息。

我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