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法官说。
他与莫瑞尔仪式性地握了手,没有起身。
坐吧?谢谢。
麻烦你坐在我的对面,让我好好看你。
哦,没问题。
莫瑞尔坐了下来。
厚衬垫的椅子让他整个人往后陷,他马上坐直了起来,仿佛不愿屈居下风。
艾顿法官继续抽着雪茄,刻意显得从容。
他不发一语,小眼睛直瞪着客人瞧。
这种凝视会让敏感的人手足无措,莫瑞尔可能就有点敏感。
莫瑞尔清了清喉咙。
我想,他朝一片静默说,康丝坦思告诉你了?告诉我什么?我们的事。
你们什么事?麻烦说清楚点。
婚事!喔,是的。
她告诉我了。
要不要来根雪茄?还是威士忌加苏打水?先生,不了,谢谢你,莫瑞尔马上回答,带着自觉的自满。
我从不抽烟、喝烈酒。
让我上瘾的是这个。
似乎受到这项邀请而有了信心或壮了胆子,莫瑞尔显得自在多了。
他的态度看来有如一个手里藏着王牌的人,只等着出牌的时机。
情况并非如此,他拿出的——是一包口香糖,给主人看了一眼后,他打开一片包装纸,把口香糖折起放进嘴巴,显得非常满足。
艾顿法官没说一句话。
我对那些东西没成见,莫瑞尔指的是烟酒,要主人放心,只是没兴趣。
做了这项有雅量的解释后,他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感到不自在,接着又开口。
康丝坦思和我的事,她有点担心,我跟她说我可以说服你。
我们不想让大家不愉快,如果你愿意的话。
希望你能成全我们,你有反对我们婚事的理由吗,有吗?他脸上挂着笑容。
艾顿法官把雪茄从嘴里抽了出来。
你们自己觉得没有反对的理由吗?他说。
莫瑞尔迟疑了一下。
这个,他承认,肤色黝黑的前额蹙起几道横纹,是有一件事。
我是天主教徒。
我是一定要在天主教教堂举行婚礼,康丝坦思也得成为天主教徒。
你了解这点的,是吧?法官点了点头。
是的。
你倒好心,若是我的女儿改变信仰,你就愿意娶她?哦,是这样子的,先生,我不希望你暗示——我没有暗示什么。
我只是把你所说的话再说一遍。
法官从容地把手伸进外套胸前的口袋,把玳瑁框眼镜从镜盒里拿出来戴上,好好看了看莫瑞尔。
不一会儿,又把眼镜取下来,拿在左手上轻甩。
可是,这件事总要有个决定!莫瑞尔抱怨,坐立不安了起来。
深色、敏感的大眼睛里燃起了敌意。
毕竟,宗教对我,对所有的天主教徒,都很重要。
我只是——我们不谈这个,好吗?这么说吧,从我的角度来考虑,你觉得没有反对的理由吗?没有,我想没有。
你很确定?这个,也许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你不用讲,我知道。
你知道?艾顿法官把雪茄放在棋桌的边上,把眼镜换到右手继续甩。
眼尖的人会注意到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安东尼欧·莫瑞里,他说着,西西里人,后归化为英国人——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5年前,这个安东尼欧·莫瑞里出现在我的友人维斯法官的京斯顿巡回法庭上。
两人一阵沉默。
我不晓得,莫瑞尔慢慢地说,你从哪儿挖出这些旧闻。
可是,如果你清楚这个案子,你应该知道我才是该提出告诉的人,我才是受害的一方,我才是受害人。
是的,的确。
让我回想看看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艾顿法官撅起嘴唇。
我对这个案子感兴趣,是因为这个案子和史密斯与安杰勒尔案非常相似,只是,莫瑞尔先生,你比安杰勒尔要幸运些。
这个安东尼欧·莫瑞里与一户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儿私下订了婚,双方论及婚嫁。
女孩子曾经写了有些法官会视为伤风败俗的信给他。
后来,女孩子的热情冷却。
莫瑞里向女方暗示,若是她不守约定,不跟他结婚,他会把她写的信给她的父亲看。
女孩乱了分寸,于是向莫瑞里开枪。
女孩以谋杀未遂的罪名遭到起诉,但以无罪开释。
这全是谎言,莫瑞尔半起身,咄咄逼人地冲着法官的脸说话。
谎言?艾顿法官重复了他的话,戴上眼镜。
那个女孩不是无罪开释?你知道我的意思!恐怕我不明白。
我并不想要那个女人,是她穷追不舍。
我没法子。
我对她没有意思,那个小笨蛋就想杀了我,她的家人捏造了这个故事好博取别人对她的同情。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我从没威胁过人,也从没有过这种念头,他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顺便跟你说,这一切康丝坦思都晓得。
我想也是。
所以你不承认那场审判提出的证据是真实的?不,我不承认,那都是间接证据。
那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没事,麻烦你继续讲。
我已经听过这个故事,没关系,你继续讲。
莫瑞尔把背往后靠,呼吸沉重缓慢。
他用手顺了顺头发。
先前摆在嘴里一角的口香糖,现在又嚼了起来。
没胡碴的方正下巴以规律的节奏挪动着,让口香糖在嘴里吹泡出声。
你以为你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是吧?他质问。
是的。
假如你弄错了呢?我愿意冒这个险。
莫瑞尔先生,这场会面已经进行得够久了,不用我明讲,我从来没这么吃瘪过。
我只剩下一个问题,多少?哦?多少钱?法官耐心地解释。
才能让你放我女儿一马,从此消失不见?房里的阴影越来越深,空气也转凉了起来。
莫瑞尔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笑容,白健的牙齿露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脱下不舒适的衣服,摆脱掉一个难演的角色。
他往后坐回椅子,抖了抖肩膀。
毕竟,他笑着说,生意归生意,对吧?艾顿法官闭上眼睛。
是的。
可是我非常喜欢康丝坦思。
所以你得给我个好价钱,非常好的价钱,他让口香糖在嘴里吹泡出声。
你准备付多少?这么说吧,法官不动感情地说,提出你的条件。
你不能要求我估量你值多少,我想你也不是两先令半克朗就打发得走。
哎呀,你这么想就不对了。
莫瑞尔愉快地说。
幸好,问题不在我值多少,而是康丝坦思值多少。
她是个好女孩,你知道的,如果父亲大人,您,低估康丝坦思的价值、贬低康丝坦思,那就太不应该了。
是的,你必须准备为康丝坦思付出合理的价钱,加上一点利息补偿我受伤的心。
那就——他思考着,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游走,然后抬起了头——5000镑?别傻了。
她不值那么多?问题不在康丝坦思对我值多少。
问题在于我能筹到多少钱。
是这样吗?莫瑞尔起了兴头地问道,侧着头看法官。
脸上又闪过笑容。
这个,我已经出价了。
如果你要继续讨论,你得提个价码。
1000镑。
莫瑞尔揶揄他。
别傻了,亲爱的先生。
康丝坦思自己一年就有500镑。
2000镑。
不成,太低了。
如果你说3000镑的现金,我还可能考虑。
我说我‘可能’考虑,不是‘会’考虑。
3000镑。
这是我的底线了。
两人一阵沉默。
那么,莫瑞尔耸了耸肩。
好吧。
如果你认为康丝坦思就只值这些,那就实在太糟了,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我很清楚客户什么时候到了底线。
(艾顿法官的身子稍微动了一下。
)3000成交,莫瑞尔提出结论,嚼口香糖的模样显得心意已决。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我要提出条件。
条件?我要确定你不会再骚扰我的女儿。
莫瑞尔这么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却不在意这个条件,似乎有点奇怪。
随你怎么说,他让了步,我只要看到钞票就好。
现金哦,那么——什么时候?我现在户头里没那么多。
我需要24小时的时间筹钱。
还有一件小事,莫瑞尔先生。
康丝坦思现在在海滩,如果我把她叫来,告诉她这桩交易,会发生什么事?她不会相信你的,莫瑞尔马上答道。
你也知道。
事实上,康丝坦思料想你会玩什么把戏。
我亲爱的先生,别冒这个险,否则我明天就跟她结婚,打翻你的如意算盘。
等我拿到钱,你大可跟她说我的——嗯——恶行。
等到那个时候吧。
这个,法官声音透着古怪,对我倒是方便。
什么?交钱吗?法官思考着。
我听说你会参加在陶顿的派对,是吧?是的。
你可以明天晚上8点到这里来吗?乐意之至。
你有车吗?哎呀,没有!没关系。
往返陶顿市和通尼许镇的车每小时有一班。
你搭7点的车,8点就会到通尼许镇的市集广场。
只要走出通尼许镇中心,沿着海滨路一路走来就会到。
我晓得,康丝坦思和我今天走过一次。
不要早到,因为我可能还没从伦敦回来。
而且——你也得想个借口,向康丝坦思解释你为何离开派对。
编借口我拿手得很,别担心。
那么……他站了起来,拍了拍外套。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能假设两人都没注意到彼此脸上的表情。
两人似乎都在倾听潮水拍岸轻柔的隆隆声。
莫瑞尔从背心口袋拿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手心。
光线太暗,法官看不清是什么。
那是莫瑞尔习惯放在口袋里的小口径左轮手枪子弹。
他把玩着子弹,仿佛是子弹为他带来好运。
现在是你的表演秀,他有点恶毒地说,希望你演得开心。
可是——康丝坦思现在在下面。
我们该口径一致。
你要怎么跟她说?我会说我同意婚事。
哦?莫瑞尔紧张了起来。
为什么?你还给了我什么选择吗?如果我不同意,她会要求解释。
如果我给了理由……好吧,那就如此,莫瑞尔思考着。
她会喜出望外——我可以想像——24小时内,她的心情都会很愉快。
可是,笑容很快就会被抹掉。
你觉不觉得这有点残忍?‘你’跟我讲残忍?不管怎么说,莫瑞尔满不在乎地冷静说道,听你祝福我们、看你跟我握手,会让我心情舒坦些。
你一定得跟我握手,并保证支付婚礼的庞大费用。
太糟了,你得让康丝坦思承受这一切。
就看你表演了。
那么,我现在去叫她喽?去吧。
好戏开锣了,莫瑞尔把子弹放回口袋,戴上他那顶时髦的帽子。
他的身影衬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朦胧夜色,身上那套浅灰色西装的腰身显然收得太紧了。
下次你见到我时,请叫我‘我亲爱的孩子’。
等一下,法官一动也不动,假设我筹不到钱,会怎么样?那么,莫瑞尔指出,那就太糟了。
再见。
他再次把口香糖在嘴里吹了个响泡,走了出去。
艾顿法官仿佛在思考般呆坐不动。
他伸长了手,拿起那杯没动过的双份威士忌,一口气把它喝光。
先前放在桌边的雪茄受了冷落,已经熄灭了。
他使劲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房间另一头靠墙的桌子边。
他把电话推到一旁,打开上层抽屉,取出一封折起来的信。
光线太暗,他没法儿读信,可是信里的每个字他都记得。
这是首都与外地银行当地分行的经理给他的信。
虽然语气极为客气,但摆明了银行不愿再让艾顿法官预支现金,因为他透支得太厉害了。
还提到他在南奥德利街及柏克夏郡菲尔市两处房子的贷款——他先把信摊平放在桌上,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把信扔回抽屉,然后关上。
海浪窣窣一路把夜晚的呢喃传了过来。
远处,一辆汽车的引擎震动着。
任何人看到艾顿法官的样子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没有人看到)。
他结实的身体像洗衣袋似的没了筋骨,咚地一声在旋转椅上坐下,两只手肘靠在桌上。
他摘下眼镜,双手盖住了眼睛。
他一度举起两个拳头,像是要大吼,却只是默默地放下了手。
外面传来脚步声、低语声,还有康丝坦思有点牵强的笑声,提醒莫瑞尔他们已经到了门口。
他慢慢地戴上眼镜,在椅子上转过身来。
以上是4月27日,星期五傍晚发牛的事。
隔天晚上,安东尼·莫瑞尔先生没搭公车,从伦敦搭了8点的火车前往通尼许镇。
在市集广场,他向人问了要怎么去海滨路。
另一位证人的证词指出,他在8点25分到达法官的小屋。
8点半(电信局的记录)有人开了一枪。
一颗穿过脑袋的子弹让莫瑞尔先生命丧小屋。
等凶手发现什么东西在受害人的口袋时,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