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9点左右,珍·坦纳特把车驶入海滨饭店旁的停车场。
华丽的海滨饭店是个旅游胜地,位于海滨人行道成列的路灯与内陆的红色山丘间。
这家饭店有座著名的地下游泳池,池边就有提供鸡尾酒与茶的吧台,能在寒冷的冬天与这样的漫漫夏日提供加温海水的奢侈享受。
能勇敢下海游泳也不会得到肺炎的,就只有爱斯基摩人了吧。
珍·坦纳特以后都会记得这座游泳池。
此刻,珍想的只是要到饭店找菲尔博士。
现在是淡季,尽管海滨人行道上人来人往,饭店的房客并不多。
饭店的职员告诉珍,虽然菲尔博士并不认识她,但他随时乐于见客,问珍愿不愿意直接到他的房间。
珍在二楼一个过分讲究的房间见到菲尔博士。
他穿着拖鞋和一件大如帐篷的紫色睡袍,坐在一架携带型的打字机前,肘边摆着一杯啤酒,正滴滴答答地打着字。
你不认识我,珍说,可是你的事我全晓得。
菲尔一回头,看见一位年约二十八九岁的女子。
骨架略嫌稍大,看来娴静但事实上颇为健谈,称不上漂亮但极有魅力。
这些特质一样样分开来说得清,和在一起就难以形容了。
这位女子最突出的特点是窈窕的体态,但她的衣着却没有展现出这项优点。
她的眼睛也很美——灰眼珠里是黝黑的瞳孔。
深棕色的短发配着张大嘴。
她穿着棕色的长袜和平底鞋,乡村风格的花呢装没能衬托出她健美的身材。
这位女子气喘吁吁,仿佛是一路跑了进来。
菲尔博士拄着T型手杖,急忙起身迎接,差点就撞翻了打字机、字纸堆和啤酒杯。
菲尔博士喜欢珍的模样,极尽礼数地招呼她坐下。
他感觉珍很聪明,还隐约有些淘气。
荣幸之至,博士笑容满面,刚刚忙着做笔记,思绪还没有转过来。
荣幸之至,——要不要来一杯啤酒?珍接受了这项好意,博士很意外也很开心。
菲尔博士,珍开门见山地说,有陌生人来找你谈心事过吗?博士喘着气坐回椅子。
常有的事,他真诚地回答。
珍垂着眼帘,急切地说:我该解释一下,我认识玛乔莉·威尔斯,她现在名字是玛乔莉·艾略特。
上回她卷入索德伯里克罗斯的毒巧克力事件时,你帮她脱身,她对你极尽赞美之词。
昨晚,康丝坦思·艾顿提到你就借宿在这附近,还说曾在她父亲小屋见过你。
(编按:毒巧克力事件请见卡尔作品《绿胶囊之谜》。
)是这样子吗?这个,女子带着淡淡微笑说道,你介意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我现在还是陌生人吗?菲尔博士把纸张收拢、束齐,放进抽屉,这就是他的回答。
他还想把打字机的盖子盖上。
可是每回要盖上盖子,菲尔博士的手指就变得不管用,在完成前,总免不了一阵碰撞和几句咒骂,就在菲尔一阵乱间,珍接过盖子,利落地盖上。
总有一天,菲尔博士说,我要打败这个烂东西。
现在,我愿洗耳恭听。
女子只是无助地看着他,短短几秒钟感觉上有几分钟之久。
我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噢,我没有犯罪或做什么坏事,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办。
但要说出来——恐怕我不是个善于谈论自己的人。
两人一阵沉默。
好吧,珍看着地板,点了点头,有个女人,我们以X做代称,爱上了……她抬起头,目光转而带着防卫之意,我想这些事在你听来,一定无关重要又显得愚蠢。
错了,对天发誓,我没这么想,菲尔博士认真的模样让珍吸了一大口气,再试一次。
有个女人,我们以X做代称,爱上了一位律师——这样不好,就说一个男人好了——说一位律师好了,这样我们可以少用一个代数符号,也不需说出名字。
他又看见珍拘谨的外表下闪着一抹淘气。
珍只是点了点头。
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
我们称这位律师为Y,可是Y已经被或认为他喜欢另一个女人Z。
Z非常漂亮,X姿色平平。
Z青春年少,X已年近三十。
Z讨人喜欢,X则不是,一抹愁色掠过珍的脸。
这不打紧。
可是当Z爱上一个我们姑且称为大众情人的男子时,问题就来了。
菲尔博士严肃地点了点头。
问题就在这里。
X认为Y不爱这个小金发美女,也从没爱过她。
那样的女孩不适合他。
X真心以为,如果这个小金发美女与大众情人结了婚,Y不消一个月就会忘了她,Y心里不再有她。
等春梦一醒,Y也许会发现——我了解,菲尔博士说。
谢谢,要珍说出这段故事是种肉体上折磨,她全身紧绷。
因此,X当然祝福这段姻缘,希望赶快见到这对佳偶结婚圆房。
她能这么想的,是吧?是的。
是的,然后斐——,然后Y就会发现有人很喜欢他。
其实是爱慕他,而且只要能坐着听他说话就觉得满足。
她——问题又来了。
菲尔博士又点了点头。
无奈,珍又说,X刚好对这位大众情人略知一二。
她刚好知道这个人有些龌龊的行径,应该要公开出来。
她刚好知道这个吃软饭的家伙,5年前在莱盖特市涉入一桩大丑闻。
X很确定,因为她有连审判上也没提到的一手消息,对这个家伙再怎么着迷的女孩听到这些事,也会顿悟惊醒。
以菲尔博士的吨位,大概只有地震能让他惊讶地跳起来。
可是,当他听到莱盖特市的丑闻时,他几乎就要跳起来。
他的脸热了起来,从土匪式小胡子后吹着气,眼镜上的黑丝带因此飘得老高。
珍没看着博士。
这个代数游戏我恐怕玩不下去了,她说,用不着菲尔博士的头脑,也猜得着X是我,Y是斐德列克·巴洛,Z是康丝坦思·艾顿。
大众情人是安东尼欧·莫瑞里,化名安东尼·莫瑞尔。
好一阵沉默,只听得见博士沉重的呼吸声。
重点是,珍低声说,我该怎么办?我知道男人认为女人全是丛林里的猛兽。
你们以为我们即使彼此厮杀也不会眨眼。
可是,这不是真的。
我喜欢康丝坦思,我非常喜欢她。
如果我让她嫁给那个——那个——可是,假如我告诉她这个人的底细,带辛希雅·李来现身说法,不论康丝坦思相信与否,她都会恨我。
斐德列克大概也会恨我。
斐德列克出于同情,一定更心疼康丝坦思。
我当然可以偷偷告诉法官,可是那就太卑鄙了,而且不管我怎么做,对斐德列克的影响都是一样。
自从上星期三在我的派对上见到他们两人,认出‘安东尼·莫瑞尔’后,我就陷入一场内心交战。
我无意把你当成失恋族的心理顾问,可是我该怎么办?菲尔博士用一个鼻孔吸了一大口气。
穿着紫色旧睡袍的博士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让吊灯摇晃了起来。
他苦恼至极的表情似乎远超过珍的故事该引起的反应。
服务生送来菲尔博士几分钟前点的那一杯啤酒时,他也没停下脚步。
菲尔博士和珍盯着啤酒看的模样,好像是生平头一遭见着啤酒。
这件事,服务生离开后,他承认,非常棘手,哼!非常棘手。
我也这么认为。
更麻烦的是——他突然停了下来。
告诉我,莫瑞尔星期三到你家参加宴会时,他有认出你吗?珍皱起了眉头。
认出我?他从没见过我。
可是你刚说——喔!她似乎突然轻松了起来,先前我忘了解释,我并不认识他。
跟他涉入这滩浑水的辛希雅·李是我的老同学。
那件事发生时,辛希雅常来我伦敦的公寓,跟我抱怨、宣泄情绪。
别人认为我是倒垃圾的好对象,珍淘气地努了努嘴,可是那件事跟我无关,所以我从没露脸过。
也许你觉得不相干,菲尔博士看着珍,哼着说,请多说些莫瑞尔和辛希雅的事。
相信我,我有个好理由。
珍一脸困惑。
你听说过那个案子吗?嗯,一点点。
莫瑞尔威胁辛希雅嫁给他,否则就要把她写的情书交给她父亲。
辛希雅弄来一把枪,想杀了他,结果只打伤他的腿。
后来呢?警方不想起诉。
但是,莫瑞尔那个爱复仇的家伙,坚持要警方起诉。
他巴不得见到辛希雅被关进大牢。
审判当然只是做做样子,莫瑞尔气炸了。
检方甚至找不到辛希雅用的那把枪,他们只提出一盒与手枪相符的子弹,证明他们在辛希雅家找到这些子弹。
这场审判只是做做样子,陪审团当然也心知肚明,在场的人都知道。
陪审团倒是煞有其事地判决无罪,莫瑞尔因此气疯了。
珍扬起嘴角。
平常给人的拘谨形象几乎没了踪影。
宣布判决时,莫瑞尔就坐在检察官席上。
他有拉丁人爱夸张的特质——像个粗野的乡巴佬。
那一盒当做证物的子弹就放在他旁边。
他从盒子里拿了一颗子弹,高举子弹大声说:‘我要留着这颗子弹,作为英国没有正义的象征。
我会好好打拼,等我出头时,这颗子弹会时时提醒我对你们的评价。
’然后呢?维斯法官命令他闭嘴,否则就要判他藐视法庭罪。
珍淡淡一笑,但不是因为自己刚说的事好笑。
她注意到那一大杯啤酒,于是拿起来喝。
全郡的人都站在辛希雅这一边。
你想知道一件世上只有两三个人知道的事吗?所有人,菲尔博士说,都会乐于知道这样的事。
你有没有听过查尔斯·霍立爵士这个人?他是不是已经成了霍立法官?菲尔博士说。
是的。
当时他是一位著名的诉讼律师,他正是辛希雅的辩护律师。
霍立与辛希雅的家族交情匪浅,为了显示这件案子跟他自己有切身关系,他把我跟你说的那把手枪偷拿走。
这是事实,他把枪藏在自己家里。
我见过几次,是艾维斯管特点32的转轮手枪,弹膛下有个用小刀刻的十字标记。
啊!糟糕,我讲太多了。
菲尔博士摇摇头。
不,他严肃地回答,我并不觉得。
你刚说有些事在审判上没提到,是什么事?珍迟疑着,可是菲尔博士还是直盯着她看。
这个……辛希雅假造父亲签名,每个月开支票给莫瑞尔花用。
珍的声音充满蔑视,菲尔博士决定继续探究下去。
珍又举起啤酒杯,喝了一口啤酒。
我猜你无法想像有女人会做这样的事?博士说。
那种事?哦,不会,我一点都不这么想。
我也可能做这样的事,可是不会为莫瑞尔这样的人,绝不可能为莫瑞尔这种人。
话虽如此,李小姐一定很喜欢他喽?她是很喜欢他,真是个傻女孩。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灰眸子蒙上了一抹愁云。
很巧,她就住在这附近,一家私人的疗养院。
她不是——你知道的,她原本就有精神官能症,这件事让她的病况更加恶化。
莫瑞尔开始追求辛希雅时,就知道她有这个毛病。
这是他另一个不该被原谅的原因。
假如我把辛希雅带来见康丝坦思……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知道。
珍两手举起啤酒杯,又喝了一口啤酒。
你有什么看法?珍探问着。
把事情交给我。
珍挺直了身子。
你是说——可是你要怎么做?老实说,我还不晓得,博士承认,伸直了双臂,语调带着准备与人辩论的热情。
我不敢自称是艾顿的好友,但我跟他有多年的交情。
我昨天见到他的女儿。
我们不需要再有一个辛希雅卷入这样引人注目的案子,可是——老天!我不乐于见到这样的事发生。
康丝坦思的朋友也不会乐见这样的事发生。
至于你,X小姐,菲尔博士因为心虚而脸红,哼!我倒是对这位X小姐有好感了。
我们也得考虑你的情况。
还有一点,他的面容转为严肃,你保证这些关于莫瑞尔的内线消息完全属实?珍弯腰,拾起她放在地上的棕色手提包,拿出一枝金色的铅笔,在一本通讯簿上写下几个字,然后撕下那张纸递给了菲尔博士。
查尔斯·霍立爵士,他读着,伦敦S.W.L.克里夫兰路维里公寓大厦第18室。
问问他,珍简单地说,如果你在午后拜访他,他会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
只有手枪的部分,他是绝不会提的。
千万拜托,别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大房间另一头延伸出去的地方有个床,床边有张桌子,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马上回来,菲尔博士说。
壁炉台上有个华丽的大理石时钟,钟锤左右摆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现在是9点25分。
珍·坦纳特没注意到钟。
电话铃声尖锐地响着,就在菲尔博士踏着笨重的步伐赶去接电话时,珍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粉盒,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的呼吸虽然早就平顺了下来,可是还是不断地问自己是否做对了。
珍左右端详镜中的自己,扮了个鬼脸。
她没画口红,只上了点粉,她的气色很好,为平淡的容貌增添了些光彩。
珍不是要补妆,而是拿出一把梳子,梳着那一头浓密坚韧的棕发,脸上突然出现了非常痛苦的表情。
下头海滨人行道,游人嬉笑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
哈啰,菲尔博士吼着,他平常讲电话声音很小的。
谁……葛汉……嘿!巡官,你好吗……什么?菲尔喊得这么大声,珍不由得回过了头。
菲尔博士半张着嘴,拉长了嘴上的小胡子。
他望着珍,可是眼神发直。
珍听见话筒里细弱的声音还絮叨着。
珍做了个发生什么事了的嘴型。
菲尔博士把手盖在听筒上。
莫瑞尔被人杀了,他说。
大概有10秒的时间,珍一动也不动,小粉盒似乎冻结在她的手里。
然后,她把粉盒放回手提包,啪地一声关上扣子,像动物般敏捷倏地站起。
若情绪能发出声音,这个房间一定会被海浪般的巨响淹没。
然而此刻只听得见时钟和菲尔博士的声音。
艾顿的小屋……大概一个小时前,他的视线滑向时钟,噢!老兄!胡说!珍竖起耳朵听话筒里的声音,专注到耳朵都痛了。
说什么……我明白……哦?什么样的手枪?多大口径?当他听到答复,菲尔博士黑镜架后的眼睛先是圆睁,然后又眯了起来。
他望着珍·坦纳特,脑子里仿佛出现了个模糊的想法。
是这个样子,嗯?他装得像是随口问问,手枪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吧?电话那头给了个很长的答复。
我明白,博士低声说着,不会,不会,帮这个忙不算什么。
再见!他挂上话筒,扣着下巴,在领子上挤出好几道肉圈,两只手都放在手杖上,不可置信地对地板猛眨了好一阵子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