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牧师没妄动,他连表情都未曾稍作改变。
他持续拿手帕擦拭前额,那是他的老把戏了。
他颇高大,一身黑,穿着舒适自在,金色的表链晃来晃去。
然而他的蓝眼珠似乎萎缩了,不是眯起来而已,是收缩彷佛眼睛真的变小了。
他尽量摆出残余的一点温文儒雅的气质来。
蓝坡觉得,主任牧师像一个人要下水游泳之前大吸一口气那样,在做最后的一搏。
他说:这太离谱了呀。
但,他很有风度地挥着手帕说,我们好像——啊——引来好多人围观。
我看,各位先生们都是侦探吧。
就算你们丧失理智到要逮捕我的地步,也用不着出动这么多人马呀……有一大群人众过来了唉!他压低声音,口吻愈加生气,又说,假如你非得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才放心,那让我们到班杰明爵士的车上再说。
逮捕他的那个人看来沉默寡言,脸上皱纹满布,望着菲尔博士。
是这个人没错吗?他问。
巡官,没关系,博士回答,就是此人。
你尽管照他要求的去做——班杰明爵士,你看月台上那个人。
你认得他吗?老天,我认得!警察局长惊叹道,是罗伯特·桑德士。
没错。
他比以前我见过他时衰老了些,可是我怎么说都认得出他呀……咦,菲尔!他像烧开的三亚水一样口沫横飞,你不会是说——主任牧师——桑德士!他的名字并非桑德士,博士镇定地说,我也几乎可以确定他不是个神职人员。
反正你认得那位叔父。
我就怕你赶在我问话之前脱口而出,说不定冒牌桑德士刚好与正牌主任牧师神似,也不无可能……詹宁斯巡官,我建议你把人犯带到路边那辆灰色的车上去。
班杰明爵士,你可以先去跟你的老朋友打个招呼。
要对他透露多少实情都行,讲完了再回来与我们会合。
桑德士摘下帽子:难道说,这是你一手主使的吗,博士?他耐着性子,简直是和颜悦色地问着,我,呃——我很感意外。
甚至是震惊。
菲尔博士,我真看你不顺眼。
各位先生,走吧。
巡官,你不必握着我的手臂膀。
我保证没有要开溜的意思。
渐暗的光线中,这一撮人朝戴姆勒房车走去。
詹宁斯巡官像个老旧的转轴一样,迟钝地扭过头来:我想我该带几个人手一起去,他对菲尔博士说,您说过他是个杀手。
这狰狞的字眼如此不动声色地冒出来,突然敦大家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这静谧才被重重的踏步声给打散。
蓝坡挨在桃若丝身旁走在大伙后方,盯着背脊宽厚的主任牧师,自信地跨着大步走着。
桑德士头上秃了的那块皮肤,在黄黄细发环绕下一目了然。
蓝坡听见桑德士在笑……他们让人犯坐进车子后座。
主任牧师舒适地将四肢伸展开来,深吸了一口气。
杀手这两个字仍隐隐在大家耳际回响。
桑德士对此似乎也心里有数。
他的眼光缓缓绕着大家流转,同时一丝不苟地把手帕摊开再折回去,好像一件一件套上盔甲般慎重。
好啦,各位,现在呢,他表示,拜托让我们在这房车后座轻松地聊聊天……我受到的究竟是什么具体控诉呢?天哪!菲尔博士叹服地拍打车身,可精采了,桑德士——你听到巡官说了。
你的正式指控只有马汀·史塔伯斯的谋杀案。
不是吗?的确,主任牧师慢条斯理点着头同意,我很高兴身边有这么多证人在场……巡官,在我说任何话之前,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你确定你要继续这项逮捕行动吗?我必须听命行事。
对方又得意地点点头:这样下去,我倒认为你会后悔的。
因为三位证人——不好意思,是四位——刚好能证明我绝无可能杀害我的年轻朋友马汀。
事实上,或是杀了任何人。
——他在拖延。
现在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菲尔博士,好像是你促成这个多少有点——不要见怪喔,令人开了眼界的逮捕行动。
我的年轻朋友马汀—呃——死的那天,我在你家,就坐在你旁边唉,没有吗?我几时抵达的?菲尔博士,依然像个胖土匪,正倚在车门边上,好像挺自得其乐的样子:第一步棋,他说,你用了卒子,而非骑士。
巡官,接招喽。
好玩好玩——你是十点半来到我家附近的。
十点半左右。
就算是十点半吧。
我可要提醒你,——主任牧师的声音变得有一丁点儿凶,但他立即不落痕迹地改口,啊,不要紧。
史塔伯靳小姐,你可不可以告诉各位先生们,你哥哥是几点离开宅邸的?你也知道,那些钟所指的时间有些错乱,菲尔博士接腔,大厅的钟快了十分钟……的确如此,桑德士说,好啦,不管他是几点离开宅邸的,我都已经在菲尔博士家了。
你承认这是个事实吧?桃若丝不解地看了他很久,点了点头:嗄……是啊,是啊,没错。
再来是你,蓝坡先生。
你很清楚我在博士家一直没走开过。
你看见马汀拿着灯走向监狱的时候,我在座。
你看见他的灯在典狱长室亮起时,我也在座吧?简单地说,我毫无机会杀他呀,是吧?蓝坡只能答:是。
无可否认。
事发当晚,那整段时间桑德士都端坐在他眼前,菲尔博士也在场。
他很不满桑德士那副表情。
他那张红光满面、带着笑意的大脸背后暗藏太多急于游说的成份。
然而……博士,不能不承认这一切吧?主任牧师问。
我承认。
而且我也没装任何机关,不像这次调查中,大家纷纷揣测的那样呀。
也没有什么死亡陷阱可以帮助不在现场的我杀死马汀·史塔伯斯嘛?没有,博士回答。
他眨来眨去的眼睛也镇定下来了,你说你全程与我们为伍的那个时段,的确你没走开。
你跟蓝坡先生开始分头跑向监狱的短短刹那,你也什么都没做——因为那时马汀·史塔伯斯已经死了。
你的行为举止很清白。
纵然如此,我断定你还是亲手杀了马汀·史塔伯斯,再把他的尸体给丢到女巫角去。
主任牧师又一次摊开手帕擦汗。
眼睛机灵地看着,严防自己中了什么圈套。
他开始恼羞成怒了。
巡官,你最好放我走,他突然说,你不觉得我们已经胡闹够了吗?这个家伙要就是在恶作剧,不然就是……班杰明爵士把你号称是你叔叔的人给带来了,菲尔博士表示,我看你们最好都到我家去,我再告诉你们他是怎么办到的。
同时呢——巡官!有!搜捕令在你那儿吗?是。
派你的人去搜牧师公馆,你呢,跟我们走。
桑德士略微换了一下姿势。
他眼睑泛红,面色就如大理石般死灰,但仍带着那抹泰然自若的笑容。
挪过去,非尔博士从容不迫地下命令,我坐你旁边。
喔,还有——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一直把玩那条手帕。
你是出了名的手帕不离手。
我们在水井里的藏身处发现一条喔。
我猜想上面锈的姓名缩写T.S.代表的根本不是提摩西·史塔伯斯的提·史,而是你呀,汤玛士·桑德士的汤·桑。
老提摩西临死抛下的最后两个字就是气手帕。
他甚至连那份手稿旁都留下了线索。
桑德士果真挪过去空出位子来,冷静地将手帕平铺在膝上,整个摊开来给人看。
菲尔博士偷笑了起来。
你现在恨不得能否认你名叫汤玛士·桑德士了,是不是?他盘问。
他手杖挥了挥,示意要班杰明爵士把那位棕色皮肤、手拿大皮箱的可敬叔叔请过来。
这位叔父又高又唠叨的抱怨声划过空中而来,——真该死,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几个朋友要拜访,也写信叫汤玛士星期四以前不必见面。
结果他拍电报到我船上叫我直接来这儿,说事关生死,还指明搭这一班车,又——电报是我发的,菲尔博士说,幸好我发了。
若是等到礼拜四,我们这位仁兄早就逃之天天了。
他几乎已经说服班杰明爵士,让他今天不必出面。
个子高高的叔父把帽沿往后一推抢着说:听着,他忍无可忍地说,是不是大家都疯啦?先是班杰明语无伦次,现在又——唉,你是谁啊?不不不,你问错对象了,菲尔博士纠正他,你该问,这是谁啊?他碰一碰桑德士的手臂,这是你侄子吗?哦,见鬼哟!罗伯特·桑德士先生说。
那,上车。
最好坐在驾驶旁边,他会跟你说明。
巡官应声上车,坐在桑德士旁边。
蓝坡和桃若丝面对着后座拉下一张椅子挤着坐,罗伯特·桑德士跟班杰明爵士坐在前座。
主任牧师只表达了这么一个意见:这绝对可以证明是个误判。
但随便一个误判跟控告谋杀可有天壤之别。
你无从证明是谋杀喔。
他脸色发白。
蓝坡坐在那儿膝盖差点碰到主任牧师,既反感又加上害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蓝色的圆眼珠仍睁得大大的,嘴也微张。
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车后座一片死寂。
暮霭迅速染遍天际,车轮沙沙地摩擦路面,彷佛低吟着杀手这两个字。
此时蓝坡瞧见巡官不声不响地将手枪藏到腋下,枪管对准主任牧师腰边。
车子沿着小巷来到紫杉居,颠得厉害,而前座的班杰明爵士仍讲个不停……他们刚在屋前停下,罗伯特,桑德士就跳下车。
他的手臂远远地伸到后座。
他说:你这个下流的猪。
我侄子他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巡官揪住他手腕:慢着,您且慢,不要动粗。
他号称自己是汤玛士·桑德士?他是个超级大骗子。
就凭他——我要把他宰了。
我——詹宁斯巡官不慌不忙,把他推离敞开着的车门。
这会儿大家都围住主任牧师了。
他中间光秃的脑袋,四周围了一圈毛茸茸的黄发,使他看来活像个食古不化的圣徒。
他竟仍尽量保持笑容。
他们架着他进屋里去,菲尔博士正在书房点灯。
班杰明爵士把主任牧师一把推进一张椅子内。
好啦——是他的开场白。
巡官,菲尔博士拿灯比了比说,你最好给他搜搜身。
我想他绑了一个放钱的腰包。
不要过来!桑德士声调提得老高说,你什么也证明不了。
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他双眼圆睁。
菲尔博士把灯方在他旁边,照着他冷汗直冒的脸,那就算了,博士漠不关心地说,巡官,搜他也没用……桑德士,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声明?没有。
你不能证明什么。
菲尔博士打开书桌抽屉,好像要找纸笔来让他写自白书。
蓝坡目光随着他的手在移动。
别人都没注意到,因为大家都看着桑德士。
然而主任牧师却眼巴巴地望着博士的一举一动。
抽屉里有纸,还有博士那把老式的迪林格手枪。
枪已打开,因此弹匣是敞着的。
灯光一照,蓝坡看到枪膛里只有一颗子弹。
抽屉随即给关上了。
——是摊牌的时候了。
各位请坐下,菲尔博士劝着。
桑德士空洞的眼神仍停留在关好的抽屉上。
博士往罗伯特·桑德士那儿瞄了一眼,后者正紧紧握拳,一脸儍相站着,各位,坐吧。
如果他自己拒绝据实以报,就得由我来揭发他是如何干下这些谋杀的勾当。
这件事惨绝人寰。
史塔伯斯小姐,你要不要回避一下……就请避开一下吧,蓝坡轻声说,我陪你一起出去。
不要!她喊道。
他晓得她正竭力控制自己即将失控的情绪,直至目前为止我都承受下来了。
我不要出去。
你们不能强迫我出去。
若是他干的,我一定要知道真相……主任牧师已恢复镇定,虽然他激动过度,声音还是哑的:史塔伯斯小姐,当然你可以留在这儿,他大声说,你最有权和听这疯子捏造出来的故事。
他没法自圆其说的——不单是他,任凭谁也说不明白,我如何能够既跟他同处在这屋里—— 又能把你哥哥从典狱长室阳台上扔下来。
菲尔博士义正辞严地大声说:我没说你把他抛下阳台喔。
他压根儿就没被丢下阳台。
屋里一阵沉默。
菲尔博士倚在壁炉台边,一只手臂沿着边搁在上头,眼睛半闭。
他思虑缜密,接着说:他没坠下阳台有几种原因。
当你发现他时,他是右侧朝下躺在那儿的。
而他的右大腿骨也摔断了。
可是他搁在长裤小暗袋内的手表不但完好无缺,还滴滴答答、分秒不差地走得好好地。
五十尺的落差咧——这绝对违反常理了吧?我们待会儿再回头来谈这只表。
现在讲到谋杀发生当晚,雨下得很厉害。
更确切地说,雨从快十一点一直下到一点正。
第二天我们上典狱长室的时候,发现去阳台的铁门是敞开的。
记得吗?马汀·史塔伯斯应该是差十分十二点左右被杀的。
那道门也应该从那时就是开着的,而且继续敞着才对。
暴雨下了一个钟头,想当然耳,雨水会从那扇门飞溅进房内。
雨铁定也打进窗户了——窗子这个目标范围比门小得多,还塞满长春藤。
第二天早晨,窗下地面上尚且有一大滩一大滩积水。
但那扇门边竟连一滴雨水都没有;周边地面不但干得很,而且有些细沙,甚至于灰尘满布。
换句话说,各位,博士平静地说,门是一点钟雨停了以后才打开的,而不是被风吹开的,因为那道铁门重得连用力扭开门把都嫌吃力。
是有人事后刻意打开,大半夜跑去现场动手脚的。
又是一阵静默。
主任牧师僵直地坐着。
灯光下看得出他面颊抽搐了一下。
马汀·史塔伯斯香烟抽得很凶,菲尔博士继续说,他又紧张又恐惧得难耐。
当日整天香烟接连着抽个不停。
这样恐怖的一个守夜试炼,不难想见他等待的时候烟只会吸得更凶才对……可是他身上寻获的烟盒和火柴盒都还满满的,而典狱长室地板上也连一个烟头也没有。
他们听得到詹宁斯巡官在玄关讲电话的声音。
不久他回到书房来,表情更加木然:都搜出来了,他对菲尔博士说,他们查过地窖。
摩托车已经给拆得破破烂烂埋在那儿。
他们又搜出一把白朗宁手枪,一副做粗活儿的手套,还有几个皮箱装满了——班杰明爵士无法置信地说:你这只猪……等一等!主任牧师大喊。
他又站了起来,你不知道实情。
你对整件事的始末一无所知啊——都是用臆测的——一部分是——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罗伯特·桑德士吼道,我一直不作声,也忍得够久了。
我要知道汤玛士的下落。
他在哪里?你把他也杀了吗?你在此地招摇撞骗有多久了?他死了!对方被逼急了,脱口而出,跟我可没关系。
他死了。
我对天发誓,从未动过他一根汗毛。
我要的只是一个平凡、安定、受人尊重的生活,才想到取代他的位置,来这里就任的……他手指在空中笨拙地比划着:听我说。
我只求给我一点时间思考。
我只想在这儿闭目坐一坐。
你们让我措手不及……听着。
我会把整件事钜细靡遗地写给你们,整个来龙去脉。
我不写的话,真相对你们来说永远是石沉大海。
博士,就连你也没辄的。
如果我坐在这儿马上写,你们答不答应住嘴了?他简直像个块头特大,哭哭咧咧的孩子。
菲尔博上仔细端详他说:巡官,我看你还是由他去吧,他逃不掉的。
如果你要的话,可以在草坪上逛一逛。
詹宁斯巡官表情麻木:好的。
警场的威廉爵士吩咐过我们,一切听您指挥。
主任牧师坐直了身子。
仍苦苦维系他那昔日的翩翩风采,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有——啊——一件事。
我坚持,有几个环节菲尔博士得为我解释清楚。
我也可以为你进一步澄清一些地方。
看在我们过去的——情谊份上,大家出去之后,你可不可以好心陪我在这儿坐几分钟?蓝坡差点开口反对。
他正要说:抽屉里有把枪啊!却见菲尔博士望着他。
这位字典编纂家正轻轻松松在炉火旁点烟斗,火柴的火焰上方两眼眯起,示意他保持沉默……天几乎全黑了。
罗伯特·桑德士激愤地叫骂着,不得不让巡官和班杰明爵士给带出去。
蓝坡和丫头也离开,到光线微弱的走廊上待着去了。
他们临走回眸,看到博士还在点他的烟斗,而汤玛士·桑德士打起精神表情冷漠,朝写字台走去……门给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