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蓝坡常忆起,那次剩余的行程带着他渗透了乡间。
当城镇的华灯随时间推栘而熄灭,火车头的汽笛声衬着渐渐晴朗无云的天空也变得稀稀落落时,他随车正朝神秘清幽的地方疾驰而去。
菲尔博士除了哼的一声扫开这话题之外,没再提到有关沛恩的事。
别管他,他咻咻地喘息,不屑地说,他什么事都吹毛求疵。
最糟的是,他是个学数学的。
呸!学数学的。
菲尔博士重复地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的生菜沙拉,仿佛在莴苣叶子上会找到一条潜伏在那儿的二项式定理似的,他不该多嘴的。
至于蓝坡认得那位素未谋面的史塔伯斯的妹妹一事,老字典编纂家压根儿未大惊小怪。
蓝坡对此颇为感激。
相对地,蓝坡则避免针对方才听到的奇怪言论发问。
他一杯下肚感觉不错,放轻松靠后坐好,聆听他的东道主讲话。
虽然对于酒混着喝这方面不容他置喙,当菲尔博士灌下浓浓的黑啤酒,又倒上葡萄酒,待饭局接近尾声又再追加啤酒时,他还是看得有一丁点儿心惊胆颤地。
但每来一杯,他都勇敢地跟进。
这啤酒啊,博士说,他浑厚的嗓音响彻整个车厢,关于啤酒,你看《阿尔维思莫》诗篇是怎么说的:‘凡间的人美其名曰麦酒,然众神反而直呼它为啤酒。
’哈!他涨红着脸,任凭雪茄的烟灰掉到领带上,坐在那儿侃侃而谈。
直到服务生来餐桌旁很低调地徘徊轻咳,才劝动他离座。
他拄着两支拐杖喧嚷着,笨重地走在蓝坡前头。
转眼他们已到一间空的包厢安顿下来,在角落的位子面对面坐下。
昏黄的灯光下鬼影憧憧,这方寸之地比车外景色暗沉得多。
菲尔博士臃肿地挤在那阴森的椅角,背后衬托着褪色的红椅套和座椅上方模糊难认的图案,活像个放大了的小妖怪。
他变得沉默,也同样感受到这一丝不真实的成份。
北边吹来的一阵凉风转强了,有月亮。
车轮飞快的嘎嘎声所不及的远处,一座座山丘老迈而疲乏。
草木稠密,树却都沦为一束束萎谢了的枝桠。
蓝坡终于出声了,他忍不住要讲话。
火车来到一个小村子,吱吱轧轧地停下来进站。
这一下,除了火车头长叹了一口气之外,真是一片寂静。
您能不能告诉我,美国佬说,沛恩先生提到‘去女巫角逗留一个钟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菲尔博士从出神状态中被唤回来,显然吓了一跳。
他弯向前,眼镜上映着月光。
宁静中他们听得见火车头粗哑地哈着气,和蚊虫短促有力的嗡嗡声。
火车顿了几下,又抖了一回。
一盏煤油灯悬在那儿荡着,闪着。
唔?什么,天啊,小子!我以为你认识桃若丝·史塔伯斯啊。
我原来不想问的————显然指的是那个妹妹。
小心应对啊!蓝坡说:我今天才认识她,对她毫不了解。
那你从来没听说过查特罕监狱罗?从没听过。
博士咂舌:那算你运气,和沛恩还谈上几句话,真难为你了。
他以为你是熟人……你知道,查特罕今天已经不是监狱了。
自一八三七年起就没再用了,现在越来越荒废。
一台行李搬运车轰隆轰隆经过,一片漆黑,有那么片刻博士神情严肃,蓝坡看到他大大的脸上闪过一个不寻常的表情。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把它废弃了吗?他问道,有霍乱哪。
霍乱——还有别的。
但他们说,另外那个大家所避讳的原因比霍乱更糟。
蓝坡拿出一根烟点上。
当时他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
反正心里刺刺的、紧紧的。
事后回想起来,感觉就像肺出了毛病一般。
黑暗中,他深深吸入一口清凉湿润的空气。
监狱,博士接着说,尤其是当年的监狱,都是地狱一样恐怖的所在。
而他们将这一座监狱建在女巫角附近。
女巫角?那是以前的人绞死女巫的地方。
当然啦,其他一般的罪犯也都绞死在那儿。
咳咳……菲尔博士清了半天喉咙,震天价响,我强调女巫,因为这是大众最感兴趣的一环。
你知道,林肯郡属于沼泽地带。
古时候的英国人把林肯叫做林丘,就是沼泽地上的镇。
罗马人叫它林屯地区。
查特罕离林肯镇有一段路。
林肯现在变得很摩登了,我们查特罕则不然。
我们土壤肥沃,有湿地,有沼地,有水禽,还有带着湿气的和风。
我们那儿的人天黑后反倒看得见一些白天看不到的东西。
怎么样?火车再一次吱吱嘎嘎地上路,蓝坡勉强笑了一下。
这位胖嘟嘟的绅士刚才在餐车那儿还嘻嘻哈哈地狂饮,就如牛肉最精力旺盛的部位那样,整个人开怀有劲。
此刻看来却收敛而带点儿奸诈。
看得见东西啊!他重复一遍,这座监狱,菲尔往下说,是绕着一个绞刑架盖的。
史塔伯斯家族上下两代都是那里的典狱长。
在你们美国叫做牢头。
史塔伯斯家族的继承人注定总是断颈猝死。
想来就教人毛骨悚然。
菲尔划了一根火柴点雪茄。
蓝坡一看,他在笑。
我不是要讲鬼故事吓你,他呼噜呼噜地抽了几口雪茄之后补上一句,我只是替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们不像美国人那么干脆、务实。
这儿整个乡间都充斥着鬼魅的迷信。
空气中都嗅得到。
因此,若你听说有关提着灯的佩姬,或是林肯大教堂上面的淘气鬼,或任何特别有关那座监狱的传说,可别见笑喔。
一阵沉默。
然后蓝坡说:我不会笑的。
我这辈子一直想找一幢鬼屋瞧瞧究竟。
当然,我不信的啦,但兴趣并未因而减低。
关于那监狱倒底有什么传说?想像力太过丰富,博士注视着雪茄上悬着的烟灰,喃喃自语地说,鲍伯·梅尔森是这么说的。
明天再全盘告诉你。
我留了剪报。
小马汀·史塔伯斯可是得花一个钟头待在典狱长室,打开保险柜看一看里头是些什么的。
你晓得,史塔伯斯家族拥有查特罕监狱所在的这块地,差不多两百年了。
这块地现在仍是他们的,镇上从未接管。
而土地所有权则属于学法律的那些人所谓的长子限定继承——不许卖的。
史塔伯斯家老大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晚上就得到监狱去,打开典狱长室里的保险柜,赌赌运气。
赌什么?我也不知道。
没人晓得里头是什么。
继承人不能说,直到他把钥匙交到他儿子手上的那一天才行。
蓝坡挪动了一下。
脑海里浮现一个阴暗的废墟,一扇铁门,和一名男子手里提盏灯,转动一把生锈的钥匙。
他说:老天!听起来……但找不到恰当字眼,他竟苦笑。
英国就是这样呀。
怎么啦?我只是想,假使在美国,新闻记者、摄影机和人潮早就团团围住那个监狱,凑热闹去了。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老是这样。
与这些英国佬相处,就像和一位你自认为熟悉的朋友握手一样,忽然对方的手一溜烟地就抽走了。
双方总有什么地方不起共鸣,即使讲着相同的语言,也无法掩饰这道鸿沟。
他看见菲尔博士在眼镜背后眯起眼睛瞧着他。
然后,好险,这位老字典编纂家笑了。
早跟你说了,这儿是英国嘛,他答道,没人会去打扰他。
大家对于史塔伯斯家族屡屡断头送命的这件事,都蛮忌讳的。
那你说呢?怪就怪在这儿,菲尔博士点了点头说,他们多数真是这么个死法。
两人对此话题未再多说什么。
晚餐的酒似乎使生龙活虎的博士迟缓下来。
要不然就是他陷入了某种唯有待在角落,在雪茄一口一口规律地燃亮、转暗中才能进行的沉思。
他拿了一条老旧的花格子呢长围巾披在肩头,大把的乱发向前飘荡。
要不是他眼皮底边目光微露,从黑色缎带系着的眼镜背后透出一丝慧黠,蓝坡还满以为他睡着了呢。
抵达查特罕时,这美国人心中的不真实感全面袭卷而上。
此刻火车尾的红灯已顺着铁轨渐行渐弱,巍巍颤颤的一声汽笛也一同逝去。
月台上空气冷冽。
火车经过,一只狗远远朝着它吼,紧接着群犬齐上,吠声旋又怯怯地告终。
蓝坡尾随他,两人喀嚓喀嚓地踩着碎石地从月台走上来,脚步声响得惊人。
一条白色的路蜿蜒在树与平坦草地之间,一片沼地雾气弥漫,一潭黑水在月下发光。
排灌木兜着浓重的山楂味儿,玉米田一抹浅绿,绵亘在起伏有致的原野上。
蟋蟀断断续续地叫,草叶上露水透出芬芳。
菲尔博士戴顶吊儿啷当、帽沿低低的软帽,围条格子呢披肩,撑着一根拐杖,笨重地走着。
他上伦敦只是一天来回,他解释道,没有行李。
蓝坡摇晃着提了一只沉重的皮箱,大步走在他旁边。
看到前方有个人影,他一时吓住了。
这人影身穿难以形容的一件大衣及一顶便帽,疾步前进,烟斗里跳出的火星飞向脑后。
然后蓝坡明白了,是沛恩。
虽然蹒跚,这位律师走起路来速度颇快。
——孤僻的家伙!蓝坡就差没听见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咆哮着,但他没工夫想沛恩的事。
蓝坡来到异乡的天空下历险,心花怒放,甚至星星都显得新鲜而陌生。
身处于古老的英国,他感到渺小而不知所措。
监狱在那儿。
菲尔博士说。
他们爬上一段小坡,相继在坡顶歇下来。
这片地向下倾斜延伸,形成由灌木丛分割的开阔田园。
远处林木遮蔽下,蓝坡看得见村庄的教堂尖塔。
嵌着银白色窗台的农庄,在夜晚土壤的浓郁清香中休眠。
靠近农舍左边立着一幢红砖房子,镶了白色窗框。
橡木大道再过去一点,可见朴实无华、修矮了的园林。
地主的宅邸。
菲尔博士撇着头说。
但这老美正望着右手边的海岬。
查特罕监狱的石墙以黯淡天色衬底,驼着背弓在那儿,如巨石林般狰狞有力,与附近景色格格下入。
石墙已相当宽,但月光造成的错觉使它们显得更加雄浑。
蓝坡想,弓这个宇用对了。
墙有一部分看上去堆高纠结,翻过小山坡顶。
石材裂缝里钻出的藤蔓弯弯地指向那一轮月亮。
獠牙似的长钉沿着墙头排开,可见到一个个崩陷的烟囱。
整个地点看来潮湿得很,又因蜥蜴常出没而黏乎乎的。
仿佛周围沼泽地都悄悄蔓延而人,并滞留墙内。
蓝坡突然说:我简直感觉得到脸上蚊虫乱飞了。
你望着监狱有没有这种感觉啊?他讲话好像很大声。
不知哪儿的青蛙如饶舌的病人一般嘎嘎地在叫。
菲尔博士举起一根手杖指着说:看到没有‘怪事’,他用了同一个字眼,那边那个驼背一样弓着的地方,在那一批苏格兰枞树边上?跨着一个小峡谷盖的,那就是女巫角。
早年绞刑架还摆在山坡边缘的时候,他们会为那些围观民众安排一个特别节目。
他们给受刑人的脖子系上一条很长很长的绳索,拿他朝悬崖边儿扔出去,运气好的话,就能把人头扯下来。
从前,你知道,绞架根本没有蹬脚的机关。
蓝坡不寒而栗,满脑子的画面:闷热的一天,绿油油、茂密的乡间明亮耀眼,白色的路散发热气,路边还有罂粟花。
人们熙熙攘攘,梳着小马尾、穿着束紧小腿的短裤,低声交谈。
牛车载着衣着暗沉的一群老百姓,咯吱咯吱地爬坡。
女巫角上还有人没头没脑的像个钟摆一样荡来荡去。
蓝坡惊觉,现已作古的这夥幽魂交头接耳的声音,说不定真的充斥在这乡下哩。
回过身,发现士两眼直盯着他在瞧。
他们建这监狱时,如何处理女巫角的?保持原状。
但他们认为那样太容易越狱。
墙盖得矮,门又多。
因此他们就在绞架下方挖了一口井一样的地洞。
地本来就湿,洞一下子便储满了水。
任谁想逃脱,一跳,保证掉到井里。
而且他们绝不会救他起来。
这可不好玩,死在下面那堆玩意儿当中。
博士拖着脚在走,蓝坡也拿起皮箱继续前进。
待在这儿说话并不舒坦,声音回响太大。
何况你浑身不自在,觉得有人在偷听……这监狱啊,博士唰唰地走了几步,说,就这样注定厄运连连了。
怎么说?每次他们行刑之后,切断绞刑犯的绳子,就任他落到井底。
等到霍乱一流行起来啊……蓝坡胃里一阵翻搅,简直要吐。
他知道天气虽寒,他穿得倒够暖了。
林木间淡淡地掠过一抹耳语。
我住得离这儿不远,对方说,一副刚才的谈话十分稀松平常的模样。
他甚至相当自在,好像在游览当地的景点似地,现在我们来到村庄的外围了。
从这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监狱绞架的这一面,还有典狱长室的窗户。
往前半哩,他们偏离这条路,穿过小径来到一栋歪歪斜斜、死气沉沉的房子。
梁是灰泥糊的橡木,下面则是长春藤攀附的石屋。
月光映在菱形窗玻璃上,苍白虚弱。
绿叶子紧挨着门生长,杂乱的草坪上露出点点白色雏菊。
某种夜间活动的禽鸟抱怨人扰它清梦,在长春藤之间啁啾地叫。
我们就不叫醒我太太了,菲尔博士说,她一定在厨房里给我留了一份冷饭,配很多啤酒。
我……怎么啦?蓝坡吓了一大跳。
菲尔也吓得微喘,因为蓝坡听见湿漉漉的草丛中有拐杖滑过的声音。
老美隔着草坪,望向不到四分之一哩以外,查特罕监狱高过女巫角附近苏格兰枞木的一边。
蓝坡感到湿热,冒出一身汗:没事儿,他扯着嗓子喊,接着卯上全力说道,呃,我不想打搅你们咧,我本该搭别班车的,可惜抵达这儿时间合适的火车只有一班。
我蛮可以去查特罕镇上找家旅馆,或是客栈什么的——老字典编纂家咯咯地笑了。
那声音在此情境格外令人心安。
他嚷道:胡说!然后重重拍了拍蓝坡的肩膀。
蓝坡这下心想,他会认为我在害怕。
就连忙答应了。
菲尔博士找大门钥匙的当儿,他又瞄了监狱一眼。
老太太们的那些传说让人有先入为主的臆想。
可有那么一刹那,蓝坡肯定看到有个影子正从查特罕监狱的墙那头探头探脑的。
同时蓝坡得到一个恶心的印象,就是,那个东西湿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