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3-30 06:32:42

闷热、黏答答,令人发晕的热气。

微风袭来,宛如自蒸笼噗噗冒出的一般,在树木间骤地聚为一阵强风,旋即沉寂。

这小屋若真是个瑞士气压计的话,上面的小人偶早就在他们的山间小屋中晃个不停了。

他们在橡木装潢的斗室吃了一顿烛光晚餐,室内满墙都收置了白铁盘子。

这房间像他们晚饭一样热呼呼的,酒又温得比前两者还暖。

菲尔博士添酒再添酒,脸也越来越红。

然而他不再谩骂,也不再侃侃而谈。

连菲尔太太都静了下来,只是颇为神经紧张。

她不断递错东西,竟没人留意。

大家也没照博士平日习惯那样逗留在餐桌上,再来点咖啡、雪茄或红葡萄酒。

饭后蓝坡上楼,回房里去了。

他点起油灯,开始换装。

老旧的法兰绒运动长裤,宽松的衬衫和球鞋。

他住的是屋檐下方一间斜屋顶小房间,唯一的窗户看出去,正是查特罕监狱侧面及女巫角。

不知名的甲虫梆的一声撞上纱窗,吓了他一跳。

有一只已迫不及待地鼓翅扑上油灯。

还好有点事情可忙。

他换好衣服,浑身不安地踱了几步。

楼上这儿闷热得很,像阁楼一样,闻得到干燥木料的味道,甚至碎花壁纸底下的浆糊似乎都散发着霉味。

最糟的是这灯,烤着教人发躁。

头倚着纱窗,他向外窥视。

月亮爬上来了,病撅撅地泛着昏黄的月晕。

过十点了。

情势悬而未决最是可恶——四柱式卧铺的床头柜上,一个旅行携带用的闹钟无动于衷地嘀嘀答答走着,十分恼人。

闹钟壳下缘的月历显示一个鲜明的数字,七月十二日,代表他上一次旅行的日子。

是上哪儿去了?想不起来。

又一阵强风飕地穿过树丛。

汗直流,从头顶阵阵冒着,热得人眼冒金星。

这热浪唉……他把灯吹熄了。

蓝坡将烟斗和防水布缝的烟草袋塞进口袋,下楼去了。

客厅摇椅无休止地吱吱嘎嘎响着。

菲尔太太正坐在里头看一份全是图片的报纸。

蓝坡摸索着踏过草坪。

博士拉了两张藤椅到屋子侧边,面对监狱的位置,很暗、也凉快得多。

只见博士那支透着一点火星的烟斗挪到那边去了。

蓝坡刚坐下,手里就拿到一个冰凉的玻璃怀。

现在没事可做,菲尔博士说,只有等。

遥远的雷声在西天蠢蠢欲动,听起来像极了保龄球滚下空空的球道,一个球瓶也没打中的声音。

蓝坡好好啜了一口冰啤酒。

这才是啤酒啊!月亮微弱乏力,但脱脂牛奶般蒙蒙月色仍洒遍草原上的高地,移上墙头。

典狱长室的窗户是哪一扇?他轻声问。

烟斗内红红的火星顺着博士的手势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大间——唯一的一间大房间。

几乎在我们正对面。

看到了没?它旁边石砌小阳台上有扇开着的铁门。

典狱长就是从那儿走出来,监督执行绞刑的,蓝坡点点头。

监狱这一整面墙都被长春藤覆盖。

建筑某些部分格外突出,石造工事厚重得简直要没入山坡里去了。

淡淡牛奶色的月光下,犹见藤蔓鬈须,从铁窗上垂下来。

阳台正下方极低处另有一扇铁门。

门前石灰岩山坡笔直地陷落女巫角尖尖的枞木丛内。

那边下面那扇门,他说,就是他们架着受刑人出来的地点喽?对。

你还看得到那三大块中间挖了洞的石头,当年是用来顶住绞架用的……井口的石墙顶边隐蔽在那些树丛之间。

当然啦,从前井还有人使用的那个时代,围墙并不存在。

所有的死人都丢在井里吗?是喔。

教人不得不纳闷,即使历经了一百年,乡间这整个地区的水究竟有没有受到污染。

事实上,井里几乎不见小虫和害虫存活的影子了。

马克礼医师为这件事已奔走了十五年,却说服不了镇上或地方议会有所行动,因为那是史塔伯斯的土地。

哼。

他们也不准把这口井给填平吗?不行啊。

这也牵涉到一则古老的迷信。

有关十八世纪安东尼的遗骨。

我重读了安东尼的日志。

一想起他的死法,加上日志中一些令人费解的资料,有时我不禁想……你还没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蓝坡沉着地说。

边说,他边奇怪自己干么要知道。

昨夜他以为绝对看见了监狱墙头有个湿湿的东西在往下看。

白天他没注意到,可此刻他察觉,监狱方向果然有很独特的一种潮湿气味吹到了草原这一头来。

我忘了,老字典编纂家喃喃地说,今天下午我本来要念给你听,但被我家女主人打断了。

喏,他沙沙地翻动纸张,厚厚一叠资料交到他手里,待会儿把这些带上楼。

我要你看了之后,自己判断。

是蛙鸣么?蚊虫振翅鼓噪的声响虽大,他仍听得清清楚楚。

天啊!那股潮湿的味道竟增强了。

这可非幻觉。

总有某种自然律足以解释这现象呀——譬如白昼吸收的热能自地面散发什么的。

他真希望对自然界多了解些。

他又呢喃起来,令人挺不自在的。

屋内的钟锵地敲了一响。

十点半,他的东道主咕哝着。

我猜巷里来的是主任牧师的车。

车子闪烁不定的头灯在那儿大亮着。

跌趺撞撞、喀答喀答地,一辆早期老牌的福特车——大伙儿过去常取笑的那种——急转弯停下来。

主任牧师窝在驾驶座里,显得高头大马的。

他在前院捞了一把椅子,踩着月光,急急走来。

他彬彬有礼和悠哉游哉的一贯态度已消失无踪。

蓝坡突然意会,或许这些姿态仅是为了社交情况而摆出来的排场,纯为掩饰性格上强烈的羞赧。

幽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明显可知他在冒汗。

他气喘吁吁坐下来。

我晚饭匆匆忙忙吃了几口,他说,就直接过来了。

你都安排了些什么没有?都安排好了。

他出门时,她会来电话通知。

来,抽支雪茄,喝杯啤酒。

你最后跟他分手时,他情况怎么样?牧师酒瓶拿不稳,还锵地敲到酒杯边上:够清醒的了,足以知道害怕,主任牧师回答,我们一踏进宅邸,他就直奔酒柜台。

我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制止他喝酒。

赫伯特对他倒很有办法,一切都在掌握中。

我离开宅邸时,马汀正在他房里,用才抽完的上一枝烟蒂去点下一枝烟。

我在座的那段时间内,他应该抽了一整盒。

我——呃——我提到烟抽得这么凶的害处——不用,谢谢;我不抽——对身体不好,结果他大发雷霆。

大家全都陷入沉默。

蓝坡不觉竖起耳朵,倾听时钟的动静。

马汀·史塔伯斯在另一幢房子里,也正看着表吧。

屋内,电话尖锐地响起。

来了。

小老弟,你去接好吗?菲尔博士呼吸稍显急促地请求他,你手脚比我灵活些。

蓝坡连忙赶去,在前屋阶梯上险些绊倒。

古董一样的手摇式电话。

菲尔太太早就举着听筒等着给他。

他上路了。

桃若丝告诉他。

眼前四下安静得出奇,那条路上你可以看得到他。

他带了一盏脚踏车的大灯。

他还好吗?有点口齿不清,但还算清醒。

她相当激动地追问,你们都没事吧?没事。

请别担心!由我们来管,他不会有危险的,宝贝。

直到他踏出屋外,才想到电话上结尾他不知不觉迸出的那两个字。

眼前一团混乱之中,固然顾不着这许多,但他还是令自己感到意外。

他用了宝贝这两字的当时,自己竟浑然不觉。

蓝坡先生,怎么样?一片漆黑中,主任牧师扯着喉咙喊道。

他出发了。

地主宅邸到监狱有多远?从那儿过去,朝火车站方向四分之一哩。

昨晚你一定有经过。

桑德士心不在焉地应着。

不过事情既然有了进展,他也显得较释然了些。

他和博士双双来到鞋子前方。

一转过身去,桑德士在月下看来魁梧得很,而且头秃得发亮,我不断在想像——可怕的事会发生:—整天都在想。

早先我对这事曾一笑置之。

现在事到临头……哎,老提摩西·史塔伯斯先生……善良的主任牧师那伊顿名校训练出来的良知显然受到此事扰乱。

他拿手帕抹了抹额头,说道:嘿,蓝坡先生,赫伯特在不在家哩?问赫伯特做什么?博士没好气地说。

我只——啊——只是希望他也在这儿。

那年轻人蛮可靠的,踏实又可靠,也不会神经紧张。

真好。

很有英国气质,真不错。

又闻隆隆的雷声潜伏在低空。

清新的和风咻咻扫过花园,弄得白花翩翩起舞。

闪电晃了一眼,太短暂,像水电工赶在一出戏开演前,为测试而迅速亮了一下舞台的脚灯那样。

我们最好看着他安全进去,博士贸然提议,如果他醉了,会跌得很重。

她有没有说他喝醉了?没太醉。

他们徒步走出巷子。

监狱这一头整个被建筑物本身的阴影压住。

博士还是指得出入口的大概位置:当然啦,入口处没有门。

他解释道。

但它脚下嶙峋的山势给月光照得够亮。

牛踩出来的羊肠小径一路蜿蜒,隐入监狱阴影内。

走了将近十分钟光景,没人吭声。

蓝坡一再尝试凭着一只蟋蟀规律的叫声计数。

每次啾啾后暂歇就数一下。

一团数字马上就把他给算糊涂了。

微风把他衬衫兜得鼓鼓的,沁心凉。

在那儿呢。

桑德士突然说。

山头亮着一束白光。

有个人影慢慢地、缓缓地移动,终于在坡顶现身。

那视觉效果十分诡异,仿佛是从平地直直升上去的。

这人影努力使自己步伐抖擞,无奈那光束不住地扫射乱窜,好像每听见一丝杂音,马汀·史塔伯斯就朝声音来源方向猛照。

看着他这样,蓝坡体会得到那个纤弱、骄矜又微醺的身影内在必然充塞着何等的恐惧。

从这么远看去,好小好小的身影,在大门口徘徊迟疑着。

光线静止不动了,笔直照入一个敞着的甬道口拱门。

之后光就没入门内黑影中了。

守望者一伙人退回院子内,又全都沉沉地陷到椅子里去,屋内,钟敲了十一下。

——要是她跟他说过就好了,主任牧师絮絮叨叨好一会儿了,可蓝坡现在才听进去,跟他说——靠窗坐!他手一摊,话说回来,我们总归要理……理智——不得不如此——他哪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嘛?各位,你们比我还要清楚啊……当,钟迟缓地敲了下去。

当,三下、四下、五下——喝点啤酒,菲尔博士说。

主任牧师圆润而富磁性的声音现在提得高亢刺耳,好像颇令菲尔博士不耐。

大伙儿继续等下去————狱一个个脚步声的回音;灯光惊扰到的老鼠、蜥蜴胡乱奔窜;——蓝坡拿着手稿,绷紧的想像中,他简直听得到这一切——狄更生小说里会有的几个句子浮现脑际:飘着毛毛雨的夜晚,四处游荡,来到监狱外,朝一扇上了铁条的窗户看进去,二、三狱吏坐在炉火边。

他们的影子映在石灰粉刷了的壁面。

闲人勿览(一七九七年九月八日。

林肯郡查特罕监狱设备启用首年:国王乔治三世陛下德政基业第三十七年。

)出身低微者,乃一钱不值蓝坡觉得,比起泛黄的原件,这些由打字机打出的页面更有味道。

想像中的笔迹本该更小、更俐落、更一丝不苟,像个紧抿双唇、不多言的人写的。

底下文字词藻华丽,展现出当年最风雅的文体。

论的则是正义之尊贵与惩治罪恶之崇高性。

文章语气忽然变得正式起来:以下人员处以绞刑,本月十日,星期四,亦即:约翰·黑普底屈。

公路抢劫。

路易士·马腾斯。

使用伪钞,金额二英镑。

架设绞刑台,木材开销,两先令四。

教区主任牧师费十便士,我原会欣然删除此项,无奈法律明订。

此等乃是出身低下,鲜少需要宗教慰藉的族类。

今日监督水井挖浚工作,极深,亦即二十五尺深,井口十八尺宽——与其说是井,倒像个壕沟,专门设计用来承接坏人尸骨的。

此举可节省无谓埋葬费之便,又能发挥监狱那一侧再好也不过的防卫功能。

经我吩咐,边缘装上一排锋利的尖头铁叉,以加强防护。

真是困扰。

六周前新订制的猩红色套装,连同镶了花边的帽子,未随邮车寄达。

原本决心要体体面面地出席绞刑仪式——猩红是法官的颜色,我确信藉之得以表现出堂皇的仪态——我也备妥讲词,要坐在阳台上宣读。

听说这个约翰·黑普底屈虽然出身不好,在演说方面倒有相当才华。

我切切得防着他抢我风头。

狱吏头子通知我,地下室走廊兴起一片不满的情绪,犯人纷纷敲击牢房的门。

原因是有一种肥大的灰色田鼠出没,专偷囚犯的面包吃,赶也赶不走。

还抱怨牢房光线太暗,根本看不到鼠辈踪影,直到它们沿大伙儿手臂而上,夺取食物为止。

狱吏尼可·申娄问我该怎么办?我回答,此事全怪他们本身的卑劣行径,使他们沦落至此,只好忍受。

我进一步指示,任何人发出不当的怨言,都应尽情鞭笞,好教罪犯严守分际。

今晚着手创作了一首新的通俗叙事诗,法国风格的。

自觉写得相当好。

蓝坡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拾眼望望,被草地那头的强光逮个正着。

他听见窗下草坪上,菲尔博士正阐述着有关英国饮酒习俗的某项特点,主任牧师咕咕哝哝反驳的声音夹杂其间。

他跳过几页,又接着读。

日志极不完整,有好几年通通遗落了,其他某些年份也只零星记下几笔。

然而日志所夸示的满是恐怖手段、残暴、唱高调说教,及一毛不拔地省了区区两个便士时,洋洋得意的痕迹。

老安东尼还奋勉作诗。

日志到此只不过开了个头罢了。

笔者口气骤地来了个急转弯,对着日记破口大骂起来:他们称我是胡乱押韵的赫里克,是不是?(这段日志是一八二一年写的)。

大诗人德莱敦装模作样的分身。

我有办法。

我彻头彻尾痛恶并诅咒我不幸必须认做亲戚的那些人。

有钱可使鬼推磨,我会击溃他们的。

想到亲戚就想到,那群田鼠近日繁衍众多。

它们登堂入室进了我房间,写作时它们在油灯光环外的阴暗处缩头缩脑,我一目了然。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蕴酿出一个崭新的写作风格,然而他那腔愤怒也益趋疯狂。

一八一四年时篇幅很短,只记了一则:我得节制一下开销。

年复一年,这些老鼠好像跟我渐渐熟了。

余下的部分,有一段文字令蓝坡看得心惊肉跳:六月二十三日。

我的体力衰退了,夜间辗转难眠。

好几次我确信听见外面通向阳台的铁门上有人敲门。

可是开门却空无一人。

我那盏灯吐出的煤烟日益严重,床上也感觉有东西在蠕动。

但我的珍宝都安在。

幸亏我臂力结实-----这时一股狂风从窗口满满地灌进来,差点儿吹落蓝坡手上的文件。

他突然起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感觉纸稿是从他手中被猛然抽走的。

窗外小虫胡乱飞舞令他更焦躁不安。

灯火略略地爆了一下,旋即恢复稳定的黄色光泽。

闪电把监狱打得通明,紧跟着来的是惊天动地的一声雷。

安东尼的日志还没告一段落,史塔伯斯家族另一位人物的日记犹待展读。

但他看得太津津有味,舍不得囫图吞枣。

他眼看着独眼的老典狱长这些年来逐渐凋零,戴着大礼帽、穿着缩腰大衣,拿着他经常提到的金柄手杖。

刹时,日记中庄严的一份肃静被划破了!七月九日。

喔,耶稣我主啊,慈悲的赐予者,无助者的甘泉,垂怜吧,救救我吧。

不知何故,我染上失眠的毛病,骨瘦如柴。

我焦躁难耐的坏脾气会不会每下愈况?如前所述,昨天我们吊死一名谋杀犯。

他穿了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背心赴刑场。

群众都在嘘我。

目前我都留两盏灯芯草蜡烛,彻夜燃着才能入睡。

房门口有个士兵站岗。

可是昨夜,当我起草此次行刑报告时,听见屋内哔哔拨拨的声响,我努力装着没听见。

我已修剪好床边蜡烛,戴上睡帽,准备靠在床头阅读,此时注意到床单下有动静。

我随手拿起桌上那把上了膛的手枪,唤来士兵,要他将床单一把掀开。

他照做了,但肯定认为我疯了。

只见床上一只粗大的灰鼠正抬头瞪着我。

它湿淋淋的,旁边有一大滩水。

老鼠撑得好肥,似乎使劲儿要把薄薄的一块蓝白条布料从它锐利的齿间甩脱。

这只鼠辈还没来得及横越地板,就被士兵拿毛瑟枪的枪托给打死了。

那一夜我怎也不肯在床上睡了。

叫他们高高升起一炉火,我在火炉旁椅子上喝着温热的兰姆酒,打起盹儿来了。

我刚要睡着,听见一堆人的声音嗡嗡地从我铁门外阳台传来——纵使这是不可能的:离地面这么多尺高,哪来的人——不久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钥匙孔边低吟,您能不能出来和我们谈一下?我一看,莫非有水从门缝底下流进来?蓝坡靠后一坐,喉咙卡得好紧,手心冷汗直冒。

连暴风雨突袭都吓不倒他了。

骤雨滂沱,打上漆黑的草坪。

他听见菲尔博士喊:把那些椅子收进来!我们可以从饭厅看出去!——主任牧师嗫嚅地瞎应着。

蓝坡两眼钉牢了日记结尾铅笔写的眉批:是菲尔博士的笔迹,签了姓名头一个字母基·菲(G.F.)。

一八二O年九月十日早晨,他被人发现死在那里。

前一夜雷雨交加,风很大,狱吏或士兵们绝对听不见他呼救的。

被发现时他躺在池子周围石垣上,颈子断了。

石垣上有两根铁叉狠狠戳穿他的身体。

钉在那儿,头朝池面垂下。

看来有人行凶,然而现场却无明显挣扎的迹象。

何况有人说,若他曾遭到攻击,就算几名暴徒加在一起也拿不下他的,因为众所周知他手臂和肩膀力气惊人。

这一点很耐人寻味。

他好像是接任典狱长职位以后才开始锻链身体的,而且他的体能逐年增进。

近年他几乎寸步不离那监狱,也绝少回主宅邸探亲。

他晚年的古怪行径左右了验尸法庭陪审团的结果。

报告指出:基于精神异常,意外横死。

——一九二三年基·菲于紫杉居蓝坡把小烟草袋放在这些散置的纸稿上,以防它们被吹走,又靠后放松休息。

他一边凝视着急骤的雨势,一边想像着那个画面。

他机械地抬眼望向典狱长室窗户,然后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

——典狱长室的灯灭了。

眼前只有一片倾盆大雨飞溅在黑夜中。

他打了个颤站身,觉得浑身乏力虚得连椅子都推不开。

他别过头去瞥了闹钟一眼。

快要午夜,差十分了。

可怕的不真实感,加上椅子好像跟腿纠缠不清,怎么也站不起来。

随后听见菲尔博士在楼下某处大叫,他们也看到了。

灯熄了不超过一秒钟。

钟面游栘着,他忍不住看了看那平静的分针和时针,充耳只闻这片死寂中漫不经心的滴答声……他扭开门把打开门,跌跌撞撞地下楼,他头昏眼花,隐约看到菲尔博士与主任牧师没戴帽子站在雨中,盯着监狱直瞧。

博士手臂膀下仍夹着一张椅子。

博士一把抓住他胳臂:等一等!小子,怎么啦?他问,你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

怎么了?我们得上那边去!灯熄了!灯——他们都有点喘,任凭雨水打在脸上。

雨滴跑进蓝坡眼睛,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见。

别走那么快,桑德士说,都是你,读那些鬼资料。

不要信那些鬼话。

他或许弄错时间了……等一下!你不知道路啊!蓝坡已挣脱博士的手,踏着湿漉漉的草丛跑向草原。

他们听到蓝坡说,我承诺过她的!——主任牧师吃力地跟在后头。

桑德士块头虽大,却很能跑。

两人一同连滚带爬地往下来到一个泥泞的河岸。

蓝坡撞上铁轨旁的栅栏,水涌进球鞋。

他撑着,一跃而过栏杆,跳到一个斜坡向下狂奔,再踩过一片长草,又顺着下一个坡地而上。

豪雨白茫茫地,他视线一片模糊。

反正他朝前方偏左走,朝女巫角走。

这样不对,不是去监狱大门的路。

然而安东尼日志给他烙下的印象实在太鲜明。

桑德士对着他大喊了些什么。

喊的话淹没在霹雳雳、咚隆隆的雷声下。

紧接而来的电光火石下,他看到桑德士比手画脚地朝右手边的监狱大门方向跑开。

蓝坡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究竟如何到达女巫角中心位置,事后怎也想不透。

陡峭滑溜的坡地,草叶像铁丝般缠住双脚。

还有野蔷薇及矮灌木丛划破他的陉骨。

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只知道自己冲入了一个枞树丛,曾遭破坏的一面峭壁现入眼帘。

胸口连呼吸都会痛。

他扑在一棵湿漉漉的树干上,好将眼睛四周的雨水抹去。

但他知道他走对了。

周遭一片漆黑中,有股骚动和嗡嗡声,邪气颇重。

还有暗暗的水花四溅声,直觉有东西爬来爬去。

更糟的是,有股味道。

他睑上也有小东西扑来扑去。

手一伸出,触到一排粗石板砌的矮墙,也摸到一根腐蚀的尖铁棍。

此地说不出的气氛教人青筋暴露、血液稀薄、两腿发软。

闪电的光筛过树影,变得支离破碎……他盯着宽墙彼端,与胸同高的水平面处,同时听着下方水花四溅的声响。

没什么——没发现什么头朝下插在铁叉上、倒在井边的人影。

黑暗中他开始摸索,沿着池边而行,握住铁叉,急于确定真的没什么坏事发生。

一路摸到悬崖边缘的下方,才刚放心地松了一大口气,却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手太僵了,他在漆黑中小心翼翼地搜寻。

果然摸到一张冰冷的脸,眼睛是睁开的,头发很湿,颈子却松得跟橡皮筋一样,因为已经断了。

他用不着那随之而来的闪电照明,便知是马汀·史塔伯斯。

这下他膝盖瘫软,往后踉舱了两步,跌靠到峭壁上——也就是典狱长的阳台下方五十尺;方才闪电下看清的,又黑又突出的那阳台所在位置下方。

他颤栗不已,全身湿透且旁徨无助。

唯一的念头很自私,那就是他辜负了桃若丝·史塔伯斯所托。

雨从四面八方打向他,手底下的泥浆更黏稠了,斗大的雨点打落的声音愈来愈响。

当他抬起麻木得没感觉的眼皮时,突然看到远远的草原彼端菲尔博士小屋内,他自己寄宿房间窗子透出来的黄色油灯。

自枞木丛缝隙看去,小灯在那儿一览无疑。

疯狂的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唯一画面,竟是床上散置的歌谱单张——及陶质烟斗的满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