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长班杰明·阿诺爵士坐在菲尔博士书房写字台后方,瘦长的两手交叉置于桌面,像个小学校长那样煞有介事的。
他长得也有几分像个小学校长,只不过肤色太深,马脸过长。
他浓密的黑发往后梳拢,夹鼻眼镜背后的眼神十分犀利。
——我看我最好还是,他说,亲自出马。
原本有位检察官要从林肯市过来,可我认识史塔伯斯一家很久了。
再加上跟菲尔博士的交情,我想我该开车过来一趟亲自监督查特罕警方值勤。
这样我们可以避免丑闻传开,起码能将消息控制在验尸过程必得参与的人员限度内。
他迟疑了一下,清清喉咙,博士,你——还有你,桑德士先生——要明白我可从未承办过谋杀案。
这铁定超出我能力所及。
如果所有办法都行不通时,势必要出动伦敦的苏格兰场警方。
不过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或许能将这不幸事件查个水落石出也说不定。
日头高照,是个晴朗暖和的早晨,然而书房光线颇差。
好长一段沉默,其间他们听见一名警员在厅外踱来踱去。
桑德士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菲尔博士仍旧眉头深锁,郁郁寡欢。
蓝坡张惶失措,却也累得对这一切均无反应。
班杰明爵士,你——呃——是说谋杀案吗?主任牧师询问。
当然啦,我很清楚史塔伯斯家族的传奇,警察局长点头说道,我也承认对这件事早有先入为主的看法。
或许谋杀案措词不算很恰当,但意外的可能性倒是绝对可以排除了。
我马上就会回到这一点上来谈……好,博士。
他挺直身子,噘起嘴,手指紧紧掐着骨瘦如柴的指节。
挪动了一下坐姿,俨然一位大学教师即将就一道重要课题开讲的架势:好,博士。
你把典狱长室直到熄灯为止的一切都描述过了。
那么你们急忙前去勘查现场状况时,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呢?菲尔博士心情低落,用手杖在写字台边上一直戳。
他咬着胡髭,咕咕囔囔地:我没去。
你设想我去过,这对我是个恭维,但我手脚没办法像他们二位那么快。
咳哼,不行,还是让他们跟你说吧。
应该的,应该的……蓝坡先生,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尸首是你发现的?这个程序上惯用的简洁、正式语气让蓝坡感到局促。
他无法很坦然地跟他谈,总觉得吐出的任何话都可能对自己不利。
正义——是个令人闻之丧胆的伟大概念。
他感到心虚,却不知问题症结在哪里。
是我。
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想直接跑到井边,而不是先从大门赶到典狱长室去呢?你有什么理由怀疑事情会这样发展吗?我——我不知道。
我想了一整天都不得要领,只是反射性的决定吧。
我读了那些日志——记录了一些陈年旧事——所以就……他无助地比划着。
是这样啊。
那,之后你做了些什么。
嗯,我呆住了,靠山坡向后跌坐下去,然后我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就大喊起来。
那桑德士先生,你呢?班杰明爵士,我个人——我本身呢,主任牧师极力强调地说,我快到监狱大门时,我听——呃——听到蓝坡先生唤我过去。
我觉得他直奔女巫角实在有点奇怪,因此拚命唤他过来。
但当时简直没时间——想太多。
他一本正经地皱起眉头。
的确。
蓝坡先生,当你踩到尸体时,它是倒在阳台正下方的井边吗?对。
怎么个倒法?——我是说,仰着还是趴着?蓝坡闭目回想。
他唯一想得起来的是,那整张脸都湿了。
侧躺着吧,我想。
对,我确定是。
侧左边,还是侧右边?我不晓得……等一等!我知道,侧右边。
菲尔博士出人意料地欠身向前,用手杖狠狠地敲桌子:你确定吗?他问,你得确定喔,孩子?别忘了,这很容易记错的呀。
对方点头:我确定——我摸到那死人的脖子,弯下身去,发现他右肩整个摔烂了。
——他猛点头,藉以甩脱这个画面,是右边,他回答,我可以发誓。
班杰明爵士,非常正确。
主任牧师两手十指相对,证实这话。
好罢。
蓝坡先生,你做了些什么?嗄,后来桑德士先生就到了。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别让他再淋雨了。
所以,起先我们打算把他抬到紫杉居来,可又怕吓坏菲尔太太。
结果我们把他送到监狱一进门的一个房间去。
喔,对——我们还找到他用来照明的脚踏车灯。
我还试着修理那盏灯,好给我们来一点光线,可是灯早就摔坏了。
灯在哪儿找到的?在他手里吗?不是,离他颇有段距离。
看样子是从阳台上抛下来的。
我是说,灯离得太远了,他不可能提着它的。
警察局长手指轻敲桌面。
他把头侧着撇过来,脖子的厚皮上挤出一圈皱纹。
他注视着蓝坡:那一点,他说,会是验尸法庭陪审团决定究竟是意外、自杀还是他杀最要紧的凭藉……根据马克礼大夫所说,小史塔伯斯的头盖骨有裂痕,不管是摔到的,或是被一般所谓的钝器重击。
他颈子断了,加上重重摔下来的挫伤。
这个可以待会儿再研究……蓝坡,再来呢?桑德士先生下去通知菲尔博士,还有开车去查特罕找马克礼医师的时候,我留下来看着他。
我只有在那儿干等。
我是说,除了划火柴之外,就只有等。
他打了个寒颤。
好,谢谢。
桑德士先生?班杰明爵士,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了,桑德士回话,心里还思忖着一些细节,我先交代菲尔博士给地主宅邸打了个电话,找巴吉总管告诉他所发生的事。
之后我就去查特罕了。
那个没用的傻瓜——菲尔博士脾气爆发了,主任牧师惊讶地瞅着他看。
博士又说,我是说巴吉。
遇到急事,巴吉还不值一瓶两盎司的酒。
他在电话上不断重述我的话,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在尖叫。
他不懂得对桃若丝小姐先做隐瞒,好等别人来婉转地向她透露这个消息。
她在旁边当场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班杰明爵士,就像我所说的——博士,当然你是对的,那真是太不凑巧了——正如我所说的,主任牧师接着说,一副努力在同时讨好几个人的神态,我开车去接马克礼医师,仅仅在牧师公馆停了一下,拿件雨衣穿上。
然后我们就回来了,接菲尔博士一起去监狱。
稍事检查,马克礼医师说回天乏术了,只能通知警方。
我们就把——把尸体搬去地主宅邸了。
他好像还有话要说,可是蓦地闭上了嘴。
无形中有某种压力使大家尽量少开口,一时之间,每个人都谨言慎行起来,以免言多必失。
警察局长掰开一把摺叠式小刀,开始削铅笔。
小刀快速刮过笔芯沙沙沙沙地发出声响,班杰明爵士猛地抬眼看。
宅邸的人你都询问过了吗?他问。
有,菲尔博士说,她表现得很坚强。
事发当晚所有的起居作息,他们都简明扼要地解释清楚了——她和巴吉都做了说明。
我们没去惊动其他仆人。
没关系。
我最好来向他们取得第一手的叙述——你有没有跟小赫伯特讲到话?没有,博士停了一下才回应,巴吉说,昨天晚饭刚过,他整理了一小件行李,骑辆摩托车离开宅邸,到现在还没回来。
班杰明爵士把铅笔和小刀搁在桌上,坐得僵直,瞪着对方看。
随后他摘下夹鼻眼镜,用一块旧手帕把它擦亮。
他原本目光犀利的双眼突然变得疲惫深陷,你在影射些什么,他终于说,很离谱喔。
的确。
主任牧师正视前方附和着。
这不是什么影射啊。
老天爷!菲尔博士嘟囔着,把手杖的金属头对着地上敲,你说你要听具体事实,可是给了你纯粹事实,你又根本听不进去嘛。
你希望我提供线索,类似赫伯特·史塔伯斯去林肯市看电影是心怀不轨的啦。
他先把一些衣服留在洗衣店。
散场太晚了,他会顺理成章地决定找个朋友家过夜。
诸如此类含沙射影的指控就是你所谓的具体事实。
但我给了你铁的事实,你偏要说我在影射什么。
哎呀!主任牧师若有所思地说,他昨晚的时间也许正是这样打发掉的也不一定哟?用来挡住入口的铁栅栏锈得厉害,垮垮地松开了。
蓝坡记得他们将马汀·史塔伯斯的尸体挪进门内时,这个栅栏唧唧嘎嘎,振天价响的情景。
一条幽暗冰冷的通道,蚊蝇成群,一路到底。
从这儿回返阳光普照的光景,就像踏入温室花圃一般令人心怡。
我曾经进来过一两次,警察局长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一边说,我倒不记得各个房间的摆设了。
博士,你带路好吗?……嘿!典狱长室这边是锁着的吧?假如小史塔伯斯进屋前把外面这道门反锁了的话,我们要怎么办呢?我刚才该把他衣裤里的钥匙带过来的。
如果有人把他丢下阳台,菲尔博士在一旁说风凉话,你大可放心,那杀人犯事后也得开门离开典狱长室现场呀。
他总不能从五十尺的高度跳楼。
喔,门锁一定是开着的,我打包票。
这里面暗得一蹋糊涂,班杰明爵士说。
他引着他的长颈子,指着右手一扇门,你们昨晚是不是把小史塔伯斯搬到这儿来的?蓝坡点点头。
警察局长稍稍推开一扇腐朽的橡木门往里瞧:里面没什么,他宣布,嗯!讨厌的蜘蛛网。
石板地,铁格窗,壁炉,我就只看到这些。
光线好差。
他动手挥赶脸旁一些看都看不见的小虫。
这是狱吏的休息室,再过去是监狱办公室,菲尔博士详细介绍,那边,典狱长都在那里约谈他的新住户,还有登记、分配牢房。
反正这里鼠满为患就对了。
蓝坡突然进出这么一句,大伙儿都瞅了他一眼。
这儿上上下下仍充斥着昨晚伴着他的那股泥土味,地窖味,真的到处都是老鼠。
他又说一遍。
喔,啊——那还用说,主任牧师说,好啦,各位?他们沿着甬道向前推进。
这些粗糙的石墙表面凹凸不平,墨绿色青苔填满各处缝隙。
蓝坡心里想,这真是传播伤寒的绝佳场所。
现在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搭着彼此肩膀,盲目地摸索向前。
要是带了手电筒就好了,班杰明爵士叫嚣着,前面有障碍物——有东西打在杂草丛生的石板地上,发出闷闷的撞击声。
大伙不由自主的惊跳起来。
是手铐,菲尔博士从前方阴暗处传话过来,和脚链什么的。
都还沿着墙壁挂着。
这表示我们进入囚房地带了。
眼睛睁大一点,帮忙看看门在哪里。
蓝坡想,要弄清这些拐弯抹角的甬道是不太可能的。
不过大伙经过第一扇内门之后,还算有一线亮光透进来。
深陷在那道五尺厚的墙当中有个地方,有扇防守严密的铁窗,看出去是个湿冷阴暗的中庭。
中庭曾铺过地板,如今却已满布杂草荨麻。
一侧是整排牢房破蔽的房门,像一口蛀牙似地歪歪斜斜垂挂着。
怪的是,就在这荒芜的庭院中心,长出了一株白花朵朵的苹果树。
死刑犯的囚房。
菲尔博士说。
这之后没人再作声。
大家既未多做参观,也没有要求领队对他们所见所闻另作解释。
就在他们来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口之前,一间不通风的房间内,大伙儿藉火柴的光看到酷刑用、俗称铁娘子的人型铁匣,还看到燃烧某种木炭的炉灶。
铁娘子脸上有一抹慵懒、满足的笑容,嘴角则见蜘蛛结网悬荡下来。
房里又有蝙蝠在四周啪啪的乱飞,因此他们未久留。
蓝坡的拳头始终握得紧紧地。
他什么都不在乎,坦白说,就只怕在他脸上惹来惹去的那些小飞虫,再就是后颈有东西在爬的感觉。
听得到有老鼠。
等他们来到二楼一条长廊上,一扇巨大、封了铁条的门前止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终于逃离苦海。
就像误坐上蚂蚁窝之后,能够一头跳进一池清澈凉爽的水里一样释然。
是——是开着的吗?主任牧师声如洪钟地问道。
菲尔博士推门时吱吱嘎嘎,刺耳得很。
警察局长帮了他一把。
门弯翘不平,好不容易顺着石板地往后辗轧微开。
上头的尘埃震落一地。
这会儿大家全站在典狱长室门口,东张西望的。
我看我们不该擅自来这儿的。
一阵安静之后,班杰明爵士喃喃自语地说,都没变嘛!——你们哪一位从前看过这间房的?……都没有吗?我想也是。
哼,他们都不知道换换家具摆设吗?大部分家具是老安东尼的,菲尔博士说,其余的属于他儿子所有。
他任典狱长直到——嗯,他一八三七年丧命于此。
他们两人都吩咐过这房间摆设不要动。
这房间相当大,只是天花板特别低。
正对着他们所站的门口是窗户。
窗户那一面的监狱都罩在阴影下。
爬藤缠满了栓得严严的铁窗,堵得密不透光,积雨形成的几滩水仍散布在窗下坑坑洼洼的地板上。
窗子左手边约莫六尺处是走向阳台的门。
门是开着的,敞着与墙几乎成直角。
开门时一股一股长条的藤蔓被扯断,垂挂在阳台入口上端。
这样一来,门口也只比窗户稍稍多放了一点光进来。
显然一度有人做过努力,设法为这阴森森的所在增添几分舒适感。
墙面曾铺过现已渐渐腐朽的茶黑色胡桃木镶嵌墙板,这伙人左边墙上有个石砌的壁炉,炉架边上有一对空烛台。
生霉的高背单人沙发被人拉到壁炉前搁着。
就蓝坡记忆所及,老安东尼睡前该是在这张椅内,闲坐在熊熊烈火旁喝杯老酒的时候,听到阳台门上有人敲门,及一个微弱的声音悄悄邀他走出去,加入那批死者的……房屋中央有张陈旧扁平的书桌,厚厚一层灰尘、碎屑。
一张直背木头制的座椅,收进去靠在桌旁。
蓝坡凝视着,对,一片尘埃中,他看见一个窄长方形的痕迹,是昨晚放脚踏车灯的地点。
那儿,在那张木质椅中,面对右边墙壁,车灯光线直射着的是马汀·史塔伯斯坐过的地方。
啊,右手边墙壁正当中,与墙齐高,就是往金库、保险柜,或不管它叫什么的门。
一个六尺高、三尺宽,式样简单的铁门,锈得暗沉沉地。
紧接着铁制的门把下方有个奇怪的装置,像个盒子平贴在门上。
一头是大钥匙孔,另一头有个圆形小把手,上方有个东西,像个活动金属盖。
看来,传闻是正确的喽,菲尔博士突然开口,我早就这么想。
要不然就太容易了。
什么?警察局长迫不及待地问道。
博士用拐杖比了一下:假设一个扒手想打开进去。
哎呀,一眼望去,只有一个钥匙孔,他大可以复制一个门锁的模子,打一支万能钥匙。
就算这支钥匙必然大得出奇也罢……可是,有了这个装置,他想进去的话,除非用炸药把门给轰开,别无他途。
有了什么装置?一个字母对号锁。
我听说过这儿有这么一个。
唉,这算不得什么新发明。
梅特尼克就曾有一个。
泰利杭也提到过,‘我的门可以用一个字打开,正如天方夜谭的阿里巴巴四十大盗一样。
’你看到那个圆形小把手没有?那片金属盖遮着一个号码转盘,像现代保险箱那样。
只不过把数目字改成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你得转动那个小把手,拼一个字出来——事先设定的密码——门才打得开。
缺了那个字,就算拿了钥匙也无济于事。
那是假设有人想要打开那捞什子啊。
班杰明爵士说。
大家又鸦雀无声,人人都感到不自在。
主任牧师拿了条手帕掹擦额头,他右手靠墙处即是那张遮着四柱华盖的大床。
床仍铺得好好的,但被单、枕头已被虫蛀、腐蚀。
华盖周围黑色铜环上挂着床帘残破的碎片。
旁边有个床头柜,上面放着一支蜡烛。
蓝坡不由得想到安东尼手稿的几行字:我已修剪好床边蜡烛,戴上睡帽准备靠在床头阅读,此时注意到床单下有动静……蓝坡迅速栘开视线,好啦,这房间内继安东尼之后,又多了一个人生活于斯,又死于斯。
保险柜那头有一张嵌了小玻璃门的直立式书桌。
上面看得出是一座罗马传说中米纳娃女神半身塑像,和好大的一本圣经。
除了菲尔博士以外,没人能摆脱身处险境的感觉,大家都不得不蹑手蹑脚地什么也别碰。
警察局长把自己全身上下甩动了一回。
好,班杰明爵士表情严肃地开口,我们到了。
真糟糕,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嘛。
那可怜虫就坐在那里,灯嘛摆在这里。
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没捣毁什么东西。
顺道一提,菲尔博士考虑周到地插嘴,我在想,保险柜是否还是开着的。
——蓝坡喉头一紧。
亲爱的博士啊,桑德士说,你以为史塔伯斯家的人会同意……喔,哎呀!菲尔博士早已拖着笨重的脚步超越他,拐杖尾端的金属头在地板上锵锵作响。
班杰明爵士猛地转身向桑德士靠过来:这可是桩谋杀案喔。
我们一定得彻底弄清楚。
等一下——博士,等一下!他扎扎实实地跨了一个箭步上去,伸出长长的脖子探头向前,放低嗓门补上一句,你觉得这样是明智之举吗?我也在纳闷,博士反覆思索着,好像没听进他说的话,这号码锁拨到哪一个字母上才对呢。
你可不可以靠旁边站一点,老兄?好……老天啊!这东西上了油!大家围着聚拢,看他上上下下地拨弄活动金属盖。
目前停在S这个字母上。
也许这是密码的最末一个字母,也许不是。
不管怎样,开始喽。
他转动字盘,下颔咧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越过眼镜上端调侃地看着大家,同时一把抓住保险柜的握柄,都准备好了吗?看紧喽,好!什么也没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