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回到衙院时冯岱年与马荣已在哪里等候了。
冯岱年恭敬地将狄公、马荣送到官署门口,吩咐备轿送回永乐客店。
轿中马荣道:温文元适才公堂上半是扯谎。
不过,他确与桃花客店姓黄的牙人有约。
那牙人说他们相约是今天廿九,温文元听错了。
猜来温文元设遇上牙人便去了藏春阁。
——桃花客店的一个伙计说,贾玉波回客店呆了一会,便沿后门那条小路经花园向秋月宅邸走去。
他回客店时已近午夜。
狄公道:原来这样。
又将冯府小亭中与陶德一番话原原本本告知了马荣。
官轿刚停永乐客店门口,胖掌柜便上前揖礼道:马先生,有两个人来客店找你说话哩。
一个自称是姜醋盐,此刻正在店堂等候。
马荣笑道:原来是这两位兄弟。
少了姜醋盐,真还没法消受哩。
小虾大蟹见马荣过来,喜欢不迭。
小虾道:并无要事,顺路来看看马荣哥。
两位贤弟,你们昨日说的温文元在码头与李琏公子密谈,这事可坐实?这个还会有假?对了,你想不想见见那瘟猪?大蟹道。
不见,不见。
除是叫我去捉拿他,打他板子。
小虾道:此刻不见,只恐你与你的老爷一时也见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马荣不解。
我已探得这瘟猪今夜便要动身去京师。
说是去接洽一宗古董字画生意,行色很急。
马荣道了谢,赶紧到红阁子找狄公。
狄公正在盘问胖掌柜钥匙事,胖掌柜坚认钥匙从古以来只有一柄。
又问红阁子里大床是否挪动过地方。
胖掌柜道,他经营这永乐客店十五年了,并未挪动过红阁子里一样家具。
听老一辈差役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便是目下这个摆设。
红阁子从建造以来就没变换过布局。
只是露台外的几株紫藤是他盘过店后自己栽的。
原来站在露台上可以远眺太乙观的大殿。
——红阁子自建造之日便有意要使它变为一件古董,更能招揽房客生意。
胖掌柜退下后,马荣将小虾说的消息告知狄公。
狄公道:不能让温文元这个时候轻易走脱,这几件案子与他都有牵涉。
午后我们即去龟龄堂铺子找他。
马荣你此一刻去桃花客店将贾玉波叫来这里,我有问话。
没一盅茶工夫,贾玉波传到,狄公在外厅让坐。
贾先生,听说你在恒丰庄输得精光。
——读书人怎可到那种地方去,岂不沾辱斯文。
贾玉波慌忙叩头,口称小生知过。
知过便好。
冯里长如此眷顾倚重,你不思前程,也应报答他一片疼爱之心才是。
不瞒狄老爷,小生实无意于功名利禄,只求做的几篇诗赋能流传世间,大志已酬。
昔日魏文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无非如此。
冯相公一片热肠,固然恩重如山,小生却视作浮生之累,并不希罕。
狄公暗惊,这后生对人世如此冷淡,恐非真情。
不过他对冯玉环的婚姻似乎真缺乏热诚。
适间公堂上灵先生没说实话,欺瞒本县,该当何罪?贾玉波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白:不知狄老爷这话从何而来?你下白鹤楼后即去了秋月宅邸,半夜才回的桃花客店。
公堂上竟还花言巧语,一味蒙混。
狄公一脸秋霜。
呵,狄老爷原来这般推算。
贾玉波口气不无鄙夷。
小生回桃花客店后仍感不适,头重脚轻,便沿后花园走走。
倒是路过一幢宅子,却不知是秋月住的。
里面一片漆黑,并无灯光。
倒是那花园大酒楼歌舞正酣。
小生那里观赏了半日,再回桃花客店时恐已午夜时分。
贾先生对秋月人品有何判断?狄公松了口词。
那女人性情乖戾,一身酸臭,小生躲他唯恐不及,哪里还敢染指?我都不信李公子这样深明练达之人会出巨金赎她为妻。
狄公心中一亮,不由得不信。
——冯玉环如此门第人品,这狂生尚且不以为然,视作浮生之累,何况秋月那艳俗不堪的烟花女子。
遂挥手示意贾玉波退下。
狄公刚吃罢午膳,马荣使来了。
——他抽个空到王寡妇家与银仙两个美滋滋地吃了顿饭,又温存缱绻一番。
不敢久恋,赶忙来红阁子,生怕狄公起疑心,问东问西。
(缱绻:读‘谴犬’,情意深厚。
——华生工作室注)马荣,你来得正好。
我已推知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正是在这外厅里被人杀死。
老爷,陶先生不是说在红阁子卧房见着尸身的。
陶德说他看见父亲尸身在右边大床前,此刻我们已打听清楚,红阁子中大床一直在左边,几十年来从未挪移过方位。
想必是他根本没进卧房的门。
小孩儿见了这外厅门窗家具一式红沐,便以为是红阁子,其实并不知外厅卧房之分。
陶德说他一进门便看见尸身更是明证。
只是当他跌倒在台阶上昏厥时,凶手才返回将尸身挪入卧房,又锁了房门将钥匙从露台窗户扔进卧房。
——这样便是一个原本完整的自杀现场。
马荣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还思想着银仙的种种好处。
陶德看见那凶犯穿红衣袍也可解释。
——当时正是黄昏,夕阳西下,照在外厅,一片耀目的红光。
那凶手或是穿着素色衫袍,故也染红。
小孩儿未能深思,以为是红衣袍。
马荣转思来细细一想:可这露台浓荫遮盖,夕阳如何照入?狄公笑道:那掌柜不是说,露台外的紫藤是他十五年前盘下客店时手栽。
陶匡时死时露台外一片空旷,可以看到远处太乙观的殿顶。
——夕阳照来,外厅一抹儿染红,正是情理之中。
马荣也笑:这红衣袍的解释差强人意。
那么凶手是谁呢?温文元还是冯岱年,他两个都到过永乐客店,抑还是那个翡翠。
狄公道:我们暂不管凶手是谁,这杀人的程序似可说通。
如今来看李琏的死,正是如出一辙。
这外厅设锁,人人可以进来,又通露台,李琏正也是在外厅遇害。
国手如法炮制,也将尸身拖进卧房内,又将李琏的一座票据信札一并移至卧房内桌上。
——由之我疑心凶手正是一人。
二十年前侥幸成功,如今再作冯妇,故伎重演,也正由之我发现了一条寻找的手的重要线索。
二十年里能两次杀人的,必不会是翡翠。
她当年就死于时疫,即便侥幸未死,二十年后,半老徐娘,岂会再掀桃花风波?胆气勇力也不济了。
冯岱年最……马荣忽的咯咯笑了:老爷判断这两起案子同一凶手,如法炮制。
李琏死时,他的钥匙还插在卧房门里的锁孔里。
凶手本领再大,恐也不能从窗户将钥匙掷入锁孔。
狄公只觉头顶一阵冰凉麻木,象是脚跟悬了空,站立不稳,一面摇头苦笑,又喟叹频频。
快。
快,先去找来银仙问问。
狄公终于想起了银仙。
马荣不由一阵沮丧,也跟着摇头长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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