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25-03-30 06:33:09

星期三早晨我赶到办公室上班时,发现一名瘦小的妇人正倚门而坐。

快八点了,办公室尚未开门。

温度在冰点以下。

起初我以为她蜷缩在那里过夜,想利用门廊挡挡风,但她看到我走近时,她一下子跳起来对我说:早上好。

我笑了笑,打个招呼,开始摸口袋中的钥匙。

你是律师吗?她问。

是的,我是。

是为像我这样的人工作的?我猜她是漂泊街头者,而那正是我们对每一个求助者要问的问题。

对,进来吧。

我打开了门,房间里比外面更冷。

我调了调取暖器,就我所知,它丝毫不起作用。

我到厨房煮咖啡,顺便找到了几个不新鲜的油炸饼圈。

我给了她那些饼圈,她很快就吞下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们坐在房间的前部,索菲亚办公桌的旁边,一边等咖啡一边祈祷着取暖器不要出故障。

露比。

我叫迈克尔。

你住哪儿,露比?我没固定住处。

她穿一套灰色的运动服,棕色的厚袜子,脚穿一双脏脏的廉价白色胶底帆布鞋。

她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骨瘦如柴,轻度斜视。

来,我微笑着说,告诉我你住哪儿。

是住避难所吗?过去是,后来不得不离开。

差点儿被强奸。

我有一辆车。

我来时并未看到有车泊在附近。

你有车?是的。

你自己开?没法开,我睡在车后座上。

与往常不同,问她问题时我没作笔录。

我倒了两大纸杯咖啡,回我的办公室,谢天谢地,取暖器终于咯吱咯吱地开始工作了。

我掩上门,莫迪凯就快来了,而他从没学会该悄悄地进来。

露比侧坐在咨询者专用的那张棕色的折叠椅上,双肩塌陷,整个上半身紧缩在一起,牢牢地握住那杯咖啡,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的温暖。

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我间,准备好各种记事簿。

我为我的儿子而来。

他叫特伦斯,今年十六岁,他们把他抢走了。

谁抢走了他?市当局和收养人。

他现在在哪儿?他们给带去了。

她的回答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

别紧张,慢慢讲。

我宽慰道。

她果然照我说的去做了。

她毫不费力地看着我的眼睛,双手握住咖啡杯,慢慢地谈了起来。

几年前,她记不清确切的时间,那时特伦斯大约十岁,她和他独自住在一间小小的公寓房里。

她因贩毒而被捕,在监狱里呆了四个月,特伦斯去和她的姐姐住在一起,她出狱时,把他接回来,从此开始了街头梦魔般的生活。

他们睡在小汽车里,占住在空楼里,天气暖和时睡在桥下,天变冷时住迸临时避难所。

她想尽办法维持他上学。

她在街上乞讨;出卖她的肉体——她把这称为接客;贩卖少量的廉价可卡因。

她什么都于,供儿子吃饭、穿衣、上学。

但她自己吸毒,又不能戒断毒瘾。

她后来怀上了,婴儿一生下就被市当局接走了,那是个毒品婴儿。

她对那个婴儿似乎没有感情,感情全寄托在特伦斯身上了。

市当局开始盘问他们,这样母子俩就陷得更深了,注定要漂泊街头。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求助于她曾帮过工的罗兰一家。

那家人家中只有老夫妇俩,子女全都长成,分开另过。

他们在霍华德大学附近有一个温馨的小家。

她愿意每月付五十美元如果他们同意特伦斯借住,在后门廊的顶上有一间小小的卧室,她曾打扫过多次,特伦斯住再好不过了。

罗兰夫妇起初不太愿意,最后还是同意了。

他们那时候良心很好,允许露比每晚与她的儿子团聚一小时。

他的成绩上去了;衣着整洁,让人放心。

露比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高兴。

她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以便与他同步:选择更靠近罗兰一家的施粥所;选择不同的避难所以应付紧急情况;选择不同的小巷、不同的公园、不同的废弃车作落脚点。

她每月拼命攒钱,每晚都来看儿子。

直到她再次被捕。

第一次被捕是因为卖淫;第二次是因为睡在法拉格特广场公园的长凳上。

也许还有第三次,但她记不清了。

有一次有人发现她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她被急送到特区总院。

她被收容在戒毒病区,但三大后就跑出来了,因为她想念特伦斯。

一天晚上当她和儿子呆在一起时,他盯着她的腹部问她是不是又怀孕了。

她无法抵赖。

谁是孩子的父亲?他追问道。

她无法回答,他骂了她而且冲她吼,最后罗兰夫妇不得不赶她走。

她怀孕时,特伦斯对她很冷淡,这令她心碎。

她睡在破车里,沿街乞讨,每天见他之前度日如年,可这么做换来的只是儿子的不理不睬。

在那一小时内,她呆坐在儿子寝室的一个角落,儿子自顾自地忙着他的功课。

露比说到这儿时痛哭起来。

我做了些记录,一边听她诉说。

这时听到莫迪凯噔噔的脚步声,他好像在向索菲亚寻衅。

一年之前她第三次分娩,产下又一个毒品婴儿,随即又被市当局要走了。

她产后在医院中休息了四天,没能见到特伦斯,出院后又回到了以前的老路上。

特伦斯成绩优异,数学和西班牙语尤其突出。

他还会吹长号,参加了学校的戏剧社。

他想报考海军学院,罗兰先生曾在军队服过役。

露比有天晚上狼狈不堪地去探望儿子,罗兰夫人在厨房中迎面撞见她,于是发生了争吵。

双方互相詈骂,罗兰夫妇给她下了最后通牒。

特伦斯站在罗兰夫妇一边,三比一。

要么戒毒,要么就别指望踏迸罗兰家半步。

露比说她只想带儿子走,可特伦斯说他哪里也不去。

第二天晚上,市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带着文件来找她,有人已告上法庭,特伦斯已经被领养,罗兰夫妇是他的领养人,他已经与他们一起住了三年。

除非她戒毒,在六十天内不沾毒品,否则取消她的探视权。

三周过去了。

我要见我的儿子,她说,我太想他了。

你在戒毒吗?我问。

她飞快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不戒毒?我问。

进不了戒毒所。

我不清楚一个流落街头的吸毒者怎样才能进戒毒所,但现在是该弄清楚的时候了。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特伦斯呆在他温暖的房间里,吃得好,穿得好,平平安安,远离毒品,头脑清醒,在罗兰夫妇的指导下做功课。

他们已经变得像露比一样疼爱他。

我能想见他在餐桌旁进早餐的情形,一边喝着热腾腾的麦片粥,一边背单词;罗兰先生拿着一张晨报,与他用西班牙语交谈。

特伦斯生活无忧,不像我的可怜的当事人,生活在地狱里。

而她竟要我帮她母子团圆。

这需要点时间,明白吗?这么说的时候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问。

紧急避难所的一张床位有五百户家庭在等候,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不可能有多余的床位给瘾君子使用。

除非你戒断毒瘾,否则你不能见特伦斯。

我对她道,尽量掩盖语气中的信心不足。

她的眼睛湿润了,一言不发。

我意识到自己对吸毒上瘾知之甚少。

她从哪儿得到毒品?购买毒品要花多少钱?一天要注射多少次,有几次快感?她要治疗多长时间才能痊愈?去掉她十几年来的痼习的机会有多大?还有,市政府怎样处理那些毒品婴儿呢?她没有证明,没有住址,没有身份证,除了一腔苦水外一无所有。

她似乎很愿意坐在我的椅子上,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她,咖啡早喝光了。

索菲亚尖利的叫声使我回到现实。

在她的周围有人高声呼喝。

我冲向门边,第一个想法就是又有一个像那位先生那样的疯子持枪闯了进来。

但进来的不只是一位持枪人。

加斯科少尉又回来了,带着一大堆帮手。

三名着制服的警察正逼向索菲亚,她破口大骂,但毫不奏效。

两名身穿牛仔裤和运动衫的警察正准备动手,我走出办公室的同时,莫迪凯也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

哈啰,米基。

加斯科对我道。

究竟他妈的怎么回事?莫迪凯的咆哮声使墙壁颤动起来。

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当时就伸手掏枪。

加斯科径直向莫迪凯走去。

奉令搜查,他说着掏出了搜查令,在莫迪凯眼前一晃,你是格林先生?我是。

他答道,一把抢过搜查令。

你们要搜什么?我向加斯科大声道。

还是那件东西,他大声回敬道,把它交出来,一切都好说。

它不在这儿。

什么文件?莫迪凯看着搜查令问道。

有关驱逐住户的文件。

我答道。

没见你起诉嘛。

加斯科对我道。

我认出来了,着制服的警察中有两个分别是利利和布洛尔。

说说大话吧。

加斯科道。

他妈的给我滚出去!布洛尔慢慢移向索菲亚的办公桌时,她狂叫道。

加斯科显得胸有成竹。

听着,女士,他用惯常的嘲讽的口吻道,有两种选择。

第一种是乖乖地坐下,闭上你的嘴;另一种是我们铐上你,让你在车的后座上呆上两个小时。

一名警察正探头查看两侧的办公室,我感觉到露比在我身后放慢了脚步。

放松些,莫迪凯对索菲亚道,别紧张。

楼上放些什么?加斯科问我。

杂物。

莫迪凯答道。

你的东西?是的。

文件不在那儿,我说,你在浪费你的时问。

我们不得不如此,你说对吗?一个想进来咨询的客户打开前门,里边的人全部吓了一跳。

他的目光在室内不住地游移,最后停留在三个穿制服的警察身上。

他吓得赶紧退去。

我顺势打发了露比,我走进莫迪凯的办公室,随即关上门。

文件在哪儿?他低声问。

这里没有,我发誓,这是无端骚扰。

搜查令看上去是真的。

上面说你偷了文件,他们认定文件在你身边也是自然的。

我想说些与律师身份相称的聪明话,说些有分量的行话唬住他们,使他们立即停止搜查,赶紧离去,急切之间却无辞以对。

相反地,因为我的原因而招来了警察,事务所被搞得乱糟糟的,我为此感到羞愧。

你有文件的副本吗?他问。

有。

你有没想过给他们原件?不行,那等于自己招供。

他们无法证明文件在我手上,即使我还回,他们也知道我留下了复印件。

他摸摸自己的胡子,同意我的看法。

我们走出办公室,看见利利在索非亚旁边的一张无人使用的办公桌旁一下绊倒,文件撒满一地。

索菲亚高声叫骂,加斯科依样回敬,吵着吵着就要动武。

我锁上前门,以免外面的人看见,我有个法子。

莫迪凯高声道,警察个个瞪着眼想听听到底他有什么法子,搜查律师事务所毕竟不像搜查一个容留未成年人的酒吧那样轻松。

听着,那份文件不在这儿,请相信我。

你们可以检查所有的文件,但不能打开,否则就违反了客户保密法。

同意吗?所有的警察都看着加斯科,等他示意。

他耸耸肩,算是勉强同意。

从我的办公室开始。

六名警察,我,还有莫迪凯全都挤进那间窄小的办公室,大家都避免碰到他人,我打开办公桌的每个抽屉,每次都使了好大劲儿才打开,我听见加斯科低声自言自语道:办公室真不赖哪。

我把柜子里的文件一件件取出来,在加斯科面前一晃,再放回原处,我星期一才开始上班,所以没什么好搜的。

莫迪凯轻轻退出去,抓起索菲亚办公桌上的电话。

当加斯科宣布我的办公室已正式搜查完毕,所有的人都退出时,刚好听见莫迪凯在听筒上说:是,法官大人,谢谢您。

他正好在这儿。

他咧嘴笑着,露出一排牙齿,他把听筒硬塞给加斯科:这是签发搜查令的基斯勒法官,他要和你讲话。

加斯科不情愿地接过话筒,好像话筒刚被麻疯病人摸过。

喂,我是加斯科。

他发话道,听筒离头有好几英寸远。

莫迪凯转向其他警察:先生们,你们可以搜查这个房间,仅此而已,你们不能进两侧的私人办公室,这是法官大人的口谕。

加斯科含糊应道:是,先生。

然后挂断电话。

我们监视他们的搜查足足有一小时,他们一张张桌子搜过来,总共搜了四张,其中包括索菲亚的。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明白这次搜查是白费劲,于是就拖延时间,动作慢条斯理。

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很久没打开过的文件,桌上的书籍和法律杂志都是几年前没有人动过了。

有些文件堆上布满了灰尘,有的蒙上了蛛网。

每份文件都被登记造册,案件名称被记下来,两名警察负责记录,加斯科和其他人报给他们听,整个过程琐碎无聊,毫无意义。

他们把索菲亚的办公桌留到最后,她自己整理,依次报出每份文件的名称,挑一些简单的如琼斯、斯密斯、威廉姆斯报给他们。

警察们与她保持距离,她飞快地打开抽屉,只容快速地一瞥,她有一个存放私人物件的抽屉,没人要看,我敢肯定里面藏着枪。

他们走时没打招呼,我为这次搜查向索菲亚和莫迪凯道歉,然后躲进自己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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