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人离开后,她不再显得那么高大了。
她从来不吃容易让人发胖的食物。
她的腿又细又长,穿着皮革凉鞋,在这没人穿鞋的地方显得尤其突出。
她从哪儿弄到这双鞋的?从哪儿弄到那件黄色的短袖衬衫和卡其短裤的?他有问不完的问题。
她的衣服很简朴,已经穿得很旧了。
如果她不是雷切尔·莱恩的话,她也肯定知道雷切尔在什么地方。
两人的膝盖离得很近,几乎挨在了一起。
好多年前雷切尔就不复存在了,她凝视着远处的村子说,我保留了雷切尔这个名字,但不再用莱恩这个姓了。
事情一定很重大,不然你不会来这儿的。
她声音轻柔,语速很慢,每一个音节都十分清晰。
特罗伊死了,他是三个星期前自杀的。
她的头微微一低、闭上眼睛,像是在祷告:简短的祷告后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无声的氛围一点不妨碍她。
你认识他吗?她终于开口问。
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几年以前。
我们事务所有许多律师,我从未办过特罗伊的案子。
不,我不认识他。
我也是。
他是我世俗生活中的父亲,我花了很多时间为他祷告,但他始终和我形同路人。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内特也说得很慢,很轻,她能让人感到平静。
好多年前。
那时我还没有上大学——你对我的情况知道多少?知道得不多,你没留下什么生活的痕迹。
那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特罗伊帮的忙。
他生前就想找到你,但没办到。
他知道你是为世界部落传教团工作的传教士,就在这一地区。
其余的事情就靠我自己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有的是钱。
这就是你来这儿的目的?是的,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们有正经事要谈。
特罗伊在遗嘱里留给了我一些财产?你说对了。
我不想谈正经事,只想聊聊天。
你知道吗,我很少听到有人说英语。
我能想像。
我一年去一次科伦巴买些补给品。
这时我才给总部打电话,说上10分钟的英语。
我总是感到害怕。
为什么?我很紧张。
我拿电话的手在发抖。
我认识电话那头的人,害怕会说错话。
有时甚至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一年就这10分钟。
你现在讲得很好,我很紧张。
放松些,我这人很随和!你还是找到了我。
一小时前我在替一个病人看病,男孩跑来说来了个美国人。
我跑进我的茅屋开始祷告,上帝给了我力量。
为了全人类,我平安地来了。
你看上去像个好人,你还不知道我的底细呢,内特暗想。
谢谢。
你,嗯,刚才说在看一个病人。
是的。
我以为你是个传教士。
我是传教士,但我还是医生。
内特的专业就是起诉医生。
但现在提这个话题既不是场合也不是时候:我不了解这个情况。
大学毕业后我改了姓,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医学院和神学院。
我的生活记录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消失的。
一点不错。
你为什么要改姓?原因很复杂,至少在当时有许多因素。
现在已经显得不重要了。
一阵微风从河边吹来。
快下午5点了。
森林上空的乌云压得很低。
她见他瞟了一眼手表:孩子们会搬来帐篷的。
今晚睡在这儿挺不错的。
谢谢。
我们会平安无事吗?是的。
上帝会保佑你们。
做祷告吧。
内特一时真想做一番虔诚的祷告。
他顾忌的是来自河边的威胁:他能想见那条蟒蛇这会儿正向他的帐篷游来。
你平时也做祷告,是吗,奥里列先生?叫我内特。
是的,我做祷告。
你是爱尔兰人?我是混血儿,德国人的血统多一些。
我父亲的祖先里有爱尔兰人。
我对家族史根本不感兴趣。
你是什么教派?圣公会!天主教,路德教,圣公会,反正都一样。
自第一次婚姻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教堂。
他不想谈及自己的灵修生活,他对神学也没有研究,不想跟一个传教上谈论这个问题。
幸好她又沉默来,他赶紧换了个话题:这些印第安人温和吗?基本上是的。
伊佩卡人并不好斗,但他们不相信白人。
那么你呢?我在这儿呆了11年,他们已经接纳了我。
花了多长时间才取得了他们的信任?我比较幸运,因为在我之前这儿住过一对传教士夫妇。
他们学会了当地的语言,翻译了《新约》;而我又是医生,当我为那些女人接生时,我能很快交上朋友了。
你的葡萄牙语说得很好。
我能说得很流利,我还能说西班牙语、伊佩卡语和马其根加语。
马其根加语是什么?马其根加人是秘鲁山脉里的土著人。
我在那里呆过六年。
我刚学会他们的语言,他们就把我送走了。
为什么?游击队。
威胁还不仅来自蟒蛇、鳄鱼和洪水。
他们绑架了离我很近的一个村子里的两个传教士,但上帝拯救了他们:他们四年后被释放了,没受到任何伤害。
这附近也有游击队吗?不。
这是巴西!这里的人不好斗。
有些走私毒品的,但不会进入潘特纳尔的中心地带。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巴拉圭河离这儿多远?这个季节要八个小时巴西人的八个小时?她笑了:你已经了解这儿的生活节奏,八到十小时,美国人的时间。
坐独木舟?这是我们常用的交通工具。
我有过一只机船,但太旧了,后来终于开不动了。
如果是机船的话需要多少时间?大约五个小时。
现在是泛滥期,很容易迷路。
我已经领教了。
所有的河流都汇集到一起,你们离开时需要带上一个渔夫,没有向导你们到不了巴拉圭河。
你一年去一次?是的,但我是在旱季去,8月份。
那时比较凉快,没有那么多的蚊子。
你一个人去?不,我带上我的印第安朋友雷克一起去巴拉圭河。
水位低的时候独木舟大约划六小时就到了。
我再在那里搭船去科伦巴,我在科伦巴呆上几天,办完事后再搭船回来。
内特想起他一路上没看见几条船:随便搭哪一条?通常是一条贩牛的船。
船主很乐意带乘客。
由于机船坏了,她只能靠独木舟出行。
她搭贩牛的船去科伦巴。
这是她与外界接触的惟一方式。
钱会如何改变她?内特暗自问。
看来一时还无法找到答案、他准备明天再告诉她,等新的一天开始、自己也吃饱睡足后再同她谈正事。
村口出现一个人影——有人朝他们走来。
他们来了,她说,这儿的人在天黑前吃饭,然后就上床睡觉。
我想天黑之后就没事可做了。
没有我们可以讨论的事。
她赶紧说。
内特觉得有点奇怪。
雅维是和一群印第安人一起来的。
其中的一个印第安人给了雷切尔一只方形的篮子,她递给了内特。
他从里面拿出一只硬面包。
这是木薯,她说,是这儿的主食。
显然也是惟一的食物,至少那顿饭是如此。
当内特吃到第二块时,第一个村子的印第安人也来了,他们拿来了帐篷蚊帐、毯子以及船上的瓶装水。
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内特对雅维说。
谁说的?这是最合适的地方,雷切尔说,我可以在村里向你们提供一个住处,但白人去那儿先要得到酋长的首肯。
那是指我了。
内特说。
是的。
他不算?他指着雅维问。
他是去拿食物、不是去睡觉的。
那儿的规矩很多。
内特对此不理解——他们原始得连衣服都不穿,却惜守如此复杂的一套规矩。
我想明天上午就离开。
内特对她说。
这也要取决于酋长。
你是说我们不能随意离开?他说可以你们才能走。
别着急。
你和酋长的关系好吗?我们相处不错!她让印第安人回村去,太阳已经落到了山下,森林的阴影笼罩着他们。
雷切尔站了几分钟,看着雅维和内特费劲地搭支帐篷;折叠起来的帐篷显得很小,支撑起来后也不见得大多少,内特担心能不能装下雅维,更不用说两个人睡在里面了。
等帐篷完全支好后,它大约是腰部的高度,四面是倾斜的,里面要睡两个人实在太为难他们了。
我走了。
她说,你们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你保证?内特一本正经地问。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派几个男孩来看护你们。
我们没事的。
雅维说。
你们什么时候起床?内特问。
日出前一个小时。
我肯定我们到时已经醒了。
内特瞟了一眼帐篷说,我们能早一点见面吗?我们有许多事要谈。
好的!天一亮我就送食物来,然后我们就可以聊了。
太好了!祷告吧,奥里列先生。
我会的。
明天见!她走进了黑暗之中。
内特望着她的身影沿着小径向前移动,直到什么也看不见,黑暗吞噬了村子。
他们在长凳上坐了几个小时,等空气凉爽下来。
一想到要挤在那顶帐篷里,背靠背地互相闻臭汗!他们就分外惧怕。
但他们没有选择。
帐篷虽然是薄薄的一层,但能使他们免受蚊子和其他虫子的叮咬,而且还能防卫爬行动物。
他们谈论起那个村子、雅维还讲一些印第安人的故事,都是以死人结尾的。
最后他问:你告诉她钱的事了吗?没有,我明天再告诉她。
你已经见到她了。
她对钱会怎么想?我不知道,她在这里很快活。
打扰她的生活显得有点残忍。
那就把钱给我,钱不会打扰我的生活。
内特先爬进帐篷。
前一天晚上他躺在船底望了一夜的星空,所以他很快感到了倦意。
当他打起呼噜时,雅维慢慢地拉上帐篷的拉链,左推右搡地挤出一块可以躺下的地方。
他的伙伴早已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