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闪闪的喷射机落地了,比预定时间提早十二分又三十七秒。
接着它滑行到一个埃里克・麦勒亲自认可为不具危险的地点。
活动梯放下,也是比预定时间提早了十二分又三十七秒。
参议员踏出机舱。
他身材高大,皮肤晒成古铜色,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有一口洁白光亮的牙齿。
他举目四顾,看看荒凉的飞机场和周围的矮树丛,接着举起白色的宽边牛仔帽,开心地对着观礼台上的示威群众和警察挥起手来。
贡瓦尔・拉尔森心想,这人的视力大概很差,错把写着美国佬滚回去、杀干刀的杀人凶手等标语牌和招贴看成是下任美国总统万岁。
说不定他还把那些毛泽东和列宁的照片看成是自己的玉照,虽然他们长得并不像。
参议员步下飞机,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开始和机场主管及某个政府大臣握手。
他身后的阶悌上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穿着宽格纹大衣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脸活像是花岗岩削出来的,而且石头脸上插着一支大雪茄,像是四肢之外平白多出一肢。
而他的大衣虽然宽松,左腋下却明显地鼓了起来。
这家伙一定是参议员的私人保镖。
瑞典首相也有个私人保镖,这在瑞典来说是首开先例。
这位接待国的政治领袖和另外三名政府官员一直待在贵宾室里。
麦勒的精英探员将参议员和他的石头脸保镖,护送进一部从陆军借调来的装甲车内,开了几百码送到贵宾室。
( 麦勒绝不冒任何风险。
)为了照顾电视和媒体的摄影记者,参议员趋前和首相握手,一脸的诚恳而且久久不放,不过没有像上回苏联人来访那样,吻来吻去乱亲一气。
首相有点儿局促,他是个爱紧张的人,五官带些脂粉味和几丝忧郁气质。
无论他散发出什么样的特质,绝不是他的前辈那种众所钦慕的阳刚之气。
不少人分析过他的相貌举止,都说这明显是良心不安和心存失望的幼稚表现。
反观那位参议员,正快快乐乐地握着手。
在美国大使馆的翻译员亦步亦趋下,他趋前和房间内的每个人握手。
头一个受到宠幸的是马丁・贝克,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这人握手时是如此坚定,令人油然而生信赖感。
只有贡瓦尔・拉尔森怏快不乐。
他从头到尾背对着这群人,只是看着窗外。
窗外,麦勒的情报员在烂泥巴中跑来跑去,车队的车辆忙着就位,防弹礼车就停在贵宾室门口。
没多久,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转头一看,是那个嘴里插着雪茄的石头脸。
参议员要跟你握手。
保镖说,他讲话的时候,雪茄轻轻晃动。
参议员露出更能收拢人心的笑容,两眼望进贡瓦尔・拉尔森淡蓝色的眼睛。
他自己的眼眸是黄色的,像西藏虎。
贡瓦尔・拉尔森犹豫片刻,然后伸出毛茸茸的右手,用尽全力握下去。
这是他在海军时乐此不疲的游戏。
他紧握不放,直到那位政客的笑容僵硬成极度紧绷的鬼脸才松了手。
石头脸把这些全看在眼里,可是那根雪茄纹丝未动。
那人显然只有一个表情。
贡瓦尔・拉尔森听到参议员身后的翻译员小声说了指挥官和特别探员之类的话。
他松手的时候,那位贵宾的五官像是凝固住,仿佛它们的主人正蹲在一个户外的茅房里。
摄影记者到处跑来跑去,为了争取好的角度,他们又是弯腰又是低头,有一个甚至躺在地上按快门。
首相也跑来跑去,保镖寸步不离地跟着。
他急着要离开,可是得先喝完香槟才行,而且现场的电视制作人不断提醒,他们的进度起码超前了十二分钟。
室外的摩托车队开始轰鸣。
那些骑士隶属于警方的特殊编组,他们之所以加入警界,是认为骑着摩托车到处出风头很好玩儿。
他们常在警察节和类似的庆典中表演。
梅兰德和斯卡基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进入贵宾室,就依然待在无线电控制车上。
警用频道现在是完全的静默,可是电视和广播电台都有评沦员做现场播报,他们以庄严肃穆的口气述说这位美国前总统候选人阅历丰富的政治生涯。
他们没提他的意识形态或他存国内国外政策上的极端保守行径,只是告诉听众他住在哪儿、养的是什么样的狗、差一点儿成为棒球巨星、妻子也差一点儿当上电影明星、女儿就像邻家女孩、他常常亲自去超级市场购物、穿平价的成衣( 至少在选举期间是如此) 、私人财产多少( 数目很大) 、有一回差一点点因为逃漏税受到参议院委员会的审议,幸好因为正好是该委员会的主帝而逃过一劫。
他的妻子办了一家慈善孤儿院,收容那些父亲在朝鲜战争中丧生的孩子。
年轻时代,他曾劝杜鲁门总统扔下第一批原子弹,及至年纪稍长,在许多行政部会里已是不可或缺的大将。
他每天早晨会骑一个钟头的马以迎接新的一天,平常每天也会游个一千码。
一家电视记者――这人显然不左倾,报道说参议员在解决泰国、韩国、老挝、越南、柬埔寨问题方面,处处扮演着积极角色,同时为普遍高龄化的世界政坛,注入了一股新鲜而年轻的气息。
车队现已排列就绪,人员也齐备了,比计划早了一分钟。
参议员、首相、翻译员陆续钻进防弹礼宾车的后座。
石头脸也跟着上了车,首相看到他,显出几分惊讶,等到石头脸在他对面的活动座椅上坐下、雪茄几乎碰到他的鼻头时,首相这才真的生气了――他自己的贴身保镖都得坐另一部车呢。
首相说得一口无懈可击的英文,所以坐在当中的翻译员其实没有多少事可做。
好,我们走吧。
贡瓦尔・拉尔森说,随即发动引擎。
保时捷开始滑动,马丁・贝克半转过头,看其他的车队是不是和礼宾车保持着一段距离。
没错。
蓝色窗玻璃的车内,参议员饶有兴致地看着外头的乡间风景,可是除了一堆警察和多得不可思议的示威者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斯德哥尔摩和遥远机场之间的单调乡景。
他坐了很久,试图找些赞美的话说,最后终于放弃,只好转向首相,露出他最拿手的选举笑容。
刚才在贵宾室,首相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外交辞令和陈辞滥调,于是也回以微笑。
参议员不断地舒张他右手的五指。
虽然和不计其数的人握过手,他可从没碰到过贡瓦尔・拉尔森这样的手劲。
过了一阵子,贡瓦尔・拉尔森开进一个休息站停下车,车队经过他们身边,秩序井井有条,速度也刚刚合适。
不知道麦勒到底想拿那份蠢蛋名单做什么。
看着车队经过时他说。
我们迟早会知道。
马丁・贝克不疾不徐地说。
贡瓦尔・拉尔森_ 义发动引擎,油门一踩,一溜烟儿就超过了车队。
在通行无阻的情况下,保时捷的时速可以达一百四十英里。
好车,贡瓦尔・拉尔森说,我们有多少这样的车? 十二辆吧,马丁・贝克说,最多十二辆。
用来干什么? 送署长到他的乡间别墅去。
每一辆都是? 那个浑蛋一个人要坐十二辆车? 事实上,这些车主要是用来抓超速的和运毒的人。
他们离斯德哥尔摩越来越近,不过景色并没有变得令人振奋一些。
参议员再次透过玻璃向外张望,露出听天由命的表情。
他指望会看到什么呢? 首相不怀好意地想,脸上不自觉地保持微笑。
穿着缤纷服饰、衣服上挂着银铃的拉普兰人? 还是背着驯鹿、肩膀上栖着头罩黑布的猎鹰的土著?他发现石头脸的眼神稍稍有了变化,现在正注视着他,所以赶紧开始思索重要的讨论议题,例如收支平衡、石油危机、贸易协定。
未久,护航车队停下,另一辆车身两边都印有警察大字的保持捷,从后头追赶上来,穿过整个车队。
除了贡瓦尔・拉尔森和马丁・贝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辆黑白相间的跑车停在礼宾车旁边,开车的奥萨・托雷尔往旁一靠,打开了左侧的门。
首相换了车。
奥萨一个字也没说,猛地一踩油门,继续往斯德哥尔摩方向呼啸而去。
车队随即又开始移动。
贵宾毫无兴趣地看着这些程序。
这一切前前后后只花了不到三十秒。
多得出奇的示威群众,聚集在哈加法院北侧的大门边,乍看像是有警民冲突。
不过,仔细一瞧,只见警察呆若木鸡地站着,反而是示威群众和一小撮挥舞着美国国旗的反示威者在那儿对抗。
埃纳尔在哪儿? 车过诺土尔路的时候,马丁・贝克问。
他就在丹尼摩拉路的街角,贡瓦尔・拉尔森说,街道两头已经被我们封锁住了,不过谁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例如万一住户起了疑心之类的。
他们顶多打电话给紧急报案中心或是警察局总机吧。
在教堂街住所里的雷哈德・海伊特很满意,因为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和里华洛两人在所谓的行动中心内,两台电视都开着,收音机也是,而所有的画面和广播播放的都是同一件事:长久以来第一次有美国知名的现任政治人物来访。
只有一件事让海伊特不高兴。
为什么我们听不到警用无线电? 他们已经中止广播,所有的车辆部是。
可不可能是我们的设备有问题? 绝无可能。
里华洛说。
海伊特沉思片刻。
Q 信号代表电台的消音,可是他的资料上并没有这样的讯号,这很可能事有蹊跷。
里华洛把所有的设备又俭查了一遍,虽然他已经检查过无数次。
他也试遍了各种不同的波长,最后摇摇头,说:真是不可思议,他们真的完全没有声音。
海伊特兀自笑起来,里华洛好奇地看着他。
太好了,海伊特说,那些白痴想耍我们,所以关闭他们的无线电不用。
他的视线转向电视荧幕。
车队正经过罗特布鲁的OBS 百货公司。
广播也在做同样的报道,还说示威群众越聚越多。
电视评论员则是话不多,只有当摄影机扫到警察和路线东侧的人群时,才说那么一两句。
一辆警车一马当先,在护送队伍前面五百码处开道,另外一辆走在后方五百码处,阻挡人车通行。
贡瓦尔・拉尔森抬起头,透过挡风玻璃向外望。
天上有一架直升机。
他说。
没错。
马丁・贝克说。
它不是应该在赛耶广场上方吗? 噢,它有的是时间。
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谁坐在那架直升机里? 参议员,贡瓦尔t 拉尔森开起玩笑,如果真的是他,那这一招可是够漂亮,你说是吧? 直升机放下一个钩子,把他从阿兰达机场吊上去,最后再把他在国会大楼的屋顶上放下来。
是很漂亮,马丁・贝克附和道,你想坐在直升机里的人会是准? 贡瓦尔・拉尔森耸耸肩。
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 是马尔姆。
我曾经告诉他.那是个理想的联络位置,他竟然就信了。
那当然,贡瓦尔・拉尔森说,他迷直升机迷疯了。
雷哈德・海伊特的开心时刻到了。
他刚才看到哈加法院北侧大门边的打斗场面,知道那一刻即将到来。
里华洛依然专注地看着那些装备和线路。
目前车队正行经哈加宫南侧的大门,电台播报员说,街道上示威群众的情绪已经达到沸点。
他们高呼口号,现场一片混乱,情况比在哈加法院的时候还糟。
海伊特看着电视荧幕,想亲眼观赏那个画面。
电视上的示威喊喊声比较不清楚,而且那个播报员连提都懒得提,只说:参议员的防弹车现在经过斯陀马斯特花园,也就是政府今晚设盛宴款待贵宾的所在。
那一刻很近了。
目前参议员和首相乘坐的礼宾车离开了索尔纳,进入斯德哥尔摩市的边界。
非常、非常之近。
里华洛指指那个有着白色按钮的小黑盒。
他自己则是两手各持一根电线,以备万一海伊特突然暴毙或是手指麻痹,自己可以马上就让某个系统短路。
这个法国人绝不冒任何风险。
海伊特的食指轻轻按在白色按钮上,一面紧盯着电视荧幕。
只剩几秒钟了。
他看着那辆黑白相间的保持捷,心想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车。
就是现在。
他按下按钮,分秒不差。
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里华洛立刻把手上的两条线接在一起。
还是毫无动静。
电视荧幕上,车队正经过诺土尔路,然后浩浩荡荡进入西维尔路。
接着镜头一转,变换到一台固定摄影机拍摄的画面,是西维尔路和欧丁路交叉路口的情形。
警方严密的警戒线后面,是数百名示威者和大批好奇的围观群众。
海伊特注意到一个头戴狩猎帽、脚穿长靴的警察,心想这人一定是个情报员。
他静静地说:我们搞砸了,炸弹没有爆炸。
我们今天显然运气不好。
他笑着说,参议员先生,我暂且把你的命还给你,不过看你还能活多久。
里华洛则是摇头。
他戴上一副超大的耳机。
不对,他说,你按下按钮的时候,确实引爆了炸药,就像我们当初计划的一样。
我还听到泥土还是什么东西崩落的声音。
那怎么可能? 海伊特说。
电视上,只见防弹车正经过市立图书馆,不久又经过一栋灰色大楼。
他知道,那是商业管理学院。
示威群众现在挤得是密密麻麻,可是警方似乎平静如常,没有人试图驱散人潮,也看不到警棍飞舞、拔枪出鞘的画面。
太古怪了。
里华洛说。
不可能,海伊特说,我按下按钮的时间分秒不差。
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
里华洛说。
雷哈德・海伊特在正确的时刻引爆炸弹,却没有一个人受伤。
他炸掉的东西,其实是两千零九十一个沙包,外加一个用玻璃纤维堆成小山状的防火绝缘墙。
唯一和人身有关的损失,就是埃纳尔- 勒恩的帽子,它被炸成碎片,顿时化为乌有。
勒恩找来二十五辆卡车,从煤气公司调来一辆修理车,又从消防队借来附有云梯的水车、消防车各一辆,再加上三辆救护车、两部装着扬声器的车,一起停在丹尼摩拉路口。
他又亲自挑了三十名警察,这些警察有男有女,多半来自保安警察,他们一律戴上安全帽,其中一半的人还带着一个使用电池的传声筒。
车队经过后,他有十二到十五分钟的时间把街道上可能放置炸弹的部分用沙包堆筑成坝。
除此之外,他必须封锁所有的道路,还要注意该地区的人是不是都被疏散到了安全地区。
要在十二分钟内做完这么多事,时间根本不够,幸亏车队休息时间延长了些,成为十四分钟又三十秒。
勒恩的安全帽非常难戴上,所以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把帽子脱下来,结果一个分神,把它放在沙包堆的上头了。
一辆卡车上的沙包没有倒空,因为引擎一直启动不了,不过还好没有影响。
炸弹唯一造成的伤害,是掀起一团巨大的漫天沙尘,和一团有如白色云朵的玻璃纤维,外加一个尺寸可观的煤气管裂口。
这个裂口光是临时修护,也要花好几个钟头。
爆炸发生的那一刻,市区内好几条街道像地震一样晃动,可是参议员已经端坐在国会大楼里喝着苏打水。
石头脸头一次露出人性的一面,把那支没有点燃的雪茄从口中取出放在桌缘,就着自带的酒瓶仰头牛饮了一大口威士忌。
喝完后,他又把雪茄往两排牙齿中间一插,恢复了他的招牌表情。
参议员看了保镖一眼,解释道:瑞伊正在戒烟。
所以他的烟从来不点火。
房门打开。
啊,是我们的外交部长和商务部长。
首相开心地说。
房门又一次打开。
这回进来的是马丁・贝克和贡瓦尔・拉尔森。
首相毫无感激之情地望着他们,说:谢谢,不过这里不需要你们。
谢谢你自己吧,贡瓦尔・拉尔森说,我们只是在找安全局的麦勒。
埃里克・麦勒? 这里也没他的事。
你有事的话可以转告他的人,反正他的人到处都是。
我刚才听到的巨大噪音是什么? 有人企图炸毁参议员的座驾,不过没有成功。
用炸弹? 对,算是。
务必要把那些捣蛋分子立刻抓起来。
好一个命令。
两人走向电梯时,贡瓦尔・拉尔森说。
这让我想起马尔姆。
马丁・贝克说。
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贡瓦尔・拉尔森问道。
是,一点儿也没错。
我们可以在家待到星期一早上。
雷哈德・海伊特死活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读完星期五的报纸后也一样。
一头雾水的不只是他。
警政署长和斯蒂格・马尔姆立刻把马丁・贝克和贡瓦尔・拉尔森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