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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2025-03-30 06:33:12

对马丁・贝克来说,这样的情景并不新奇――自己坐在桌旁,对面的椅子上是个新出炉的杀人凶手。

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这种情形他见得多了。

话说回来,在犯罪发生后的一小时内就能审问凶手,或是犯罪过程有一大堆警察目睹、作案者又是个十八岁女孩儿,这样的情形倒不常见。

他要问的问题,例如行凶的地点、时间、手法等等俱已弄清,现在只剩下一个为什么。

他当警察这么多年,见过三敦九流的行凶者,也遇过各种阶层的受害者,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命案的受害告是政府首长这样重要的人物。

他也不记得曾经处理过摊放在他眼前桌上的那种凶器。

镍制的小左轮枪旁边放着一个浅绿色纸板做的老弹药盒,它的网角削网,还附着一个字迹难以辨识的标签。

穿过首相脑袋的子弹就取自于那个盒r ,是女孩儿在去警察局的路上,从肩袋里拿出来交给他的。

贡瓦尔・拉尔森也进厂讯问事,不过没多久就离开了。

他知道这种对话由马丁・贝克一人处理最适当。

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后他就走了,留下马丁・贝克和瑞贝卡两人。

她坐在马丁・贝克对面,戒备地望着他。

她腰杆挺直,双手合握在膝盖上,依然孩子气的脸庞苍白又紧张。

他问她要不要吃点儿什么还是抽根烟,她一概摇头。

我有一天去找过你。

马丁・贝克说。

她讶异地看着他。

片刻后,她问:找我干什么? 我向布莱钦先生要你的地址,可是他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自从夏天那场审判后,我有时候会想,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获想你可能不太顺利,也许需要帮忙。

瑞贝卡耸耸肩。

没错,她说,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都已太迟了。

马丁・贝克立刻后悔自己说了那些话。

她说得对,太迟了,而且他那种有心无意的找寻,对目前处境下的她来说,谈不上是个安慰。

瑞贝卡,你现在住在哪里? 他问。

上星期我住在一个朋友家。

她丈夫要外出好几个星期,所以卡米拉跟我可以待在那里,直到他回来。

卡米特却存存舳家7 她点点头,焦急地问: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让她留在那里? 至少目前暂时住一下? 我的朋友愿意照顾她一段时间。

我相信这不会有问题,马丁・贝克说,你要不要打电话给她? 还不要。

如果可以的话,我等会儿再打。

没问题。

你也有权利请个律师来。

我想你会希望找布莱钦先生? 瑞贝卡又点点头。

我只认识他,而且他一直都对我非常好,可是我连他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你希望他立刻赶来吗? 我不知道,她说,你得告诉我该做什么。

我不知道事情通常该怎样做。

马丁・贝克拿起话筒,请总机接线员转接压路机。

他帮我写过一封信。

瑞叭卡说。

我知道,马丁・贝克说,我在他的办公室看过信的副本,就是前天,希望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我看了你的信。

不会,我为什么要介意? 那你也知道他们的答复,对不对? 她看着马丁・贝克,神色黯然。

是的,他说,不太令人振奋也不太有帮助。

你接到他们的答复后做了什么? 瑞贝卡佝偻着肩,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她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回答。

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没有人可以问。

我本来想,我们国家最重要的人可以想点儿办法,可是他连……她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小小手势,继续如耳语般地说道:现在也无所谓了。

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坐在那里,看来是如此弱小、孤单、颓然,马丁.贝克真想走过去摸摸她平滑光亮的长发,或是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

可是他没有,而是问道:你整个秋天都住在哪里? 我是指住在你朋友家之前? 噢,我到处住。

有一段时间我住在瓦克斯姆的一个避暑小屋里,一个朋友的爸妈出国,他让我们借住的。

后来他爸妈回来了,他不敢再让我们住下去,所以就跟他女朋友搬进去,让我们住到他家。

可是几天后他的房东开始唠叨,我们只好又搬家了。

呃,后来我们又住了好几个朋友的家。

你从来没想过要找社会福利局帮忙? 马丁.贝克问,他们可能可以帮你找地方住。

瑞贝卡摇头。

我不相信他们,她说,他们会叫儿童福利处的人来找我,然后就会把卡米拉从我身边抱走。

我觉得这个国家的什么机构都不能信任。

如果你是没钱又没名的普通人,他们根本不管你死活,而且他们所谓的帮忙根本不是帮忙,他们只会骗你。

她的语气酸涩苦楚,可是马丁・贝克知道,跟她理论是没有用的,也无法理论,因为她说得大体没错。

嗯。

他只能这么说。

电话铃响了。

总机说布莱钦先生不在办公室也不在法院,而他的住宅电话没有登记。

马丁・贝克心想,或许压路机以办公室为家,所以只有一个电话;也或许他另有电话,只是没有登记。

他嘱咐接线员继续找。

如果你找不到他,其实也无所谓,马丁・贝克放下话筒时,瑞贝卡说,反正这一次他也帮不了我。

噢,他帮得了你,马丁・贝克说,你绝对不能放弃,瑞贝卡。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有个辩护律师,而布莱钦是个好律师。

是世界上最好的。

不过在找到他之前,或许你可以跟我谈谈。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错,不过我的意思是,在事情发生之前。

事前你一定考虑过一段时间。

你是说我要杀他这件事? 是的。

瑞贝卡沉默半晌,只是低头看地板。

接着她抬起眼睛,眼神中尽是绝望,马丁・贝克还以为她随时会哭出来。

吉姆死了。

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怎么会……看到瑞贝卡弯腰拾起背袋,开始在里头摸索,马丁・贝克顿任没说下去。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帕默默地递过去,它虽然有点皱,不过很干净。

她抬头看着他,摇摇头,眼眶是干的。

他把手帕放回口袋,耐心地等她找到在袋子里摸索的东西。

他是自杀的。

她说,一面把一封印着红白蓝边的航空信件往他面前一放。

这是他妈妈写来的信,你可以看。

马丁・贝克从信封中取出信来。

信是打字机打的,只有一页,语气冰冷做作,字里行间完全看不出吉姆的母亲对瑞贝卡甚至对自己儿子有任何哀戚之情。

事实上,那封信没有一丝感情,因此读来令人感到非常冷酷。

她写道,十月二十二日,吉姆死在狱中。

他用床单编成一条绳索,系在牢房的上铺上吊身亡。

就她所知,他对父母、瑞贝卡或是任何人都没有留下解释、理由或遗言。

她通知瑞贝卡,是因为她知道她很担心吉姆,又有一个父亲可能是吉姆的孩子。

柯斯圭太太最后说,吉姆的死法――不是他的死,而是他的死法――对他父亲的打击很大,使得他老父已经孱弱的身体更加糟糕。

马丁・贝克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内。

邮戳日期是十一月十一日。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信的? 他问。

昨天早上,瑞贝卡说,她只有我去年夏天借住的那个朋友家的地址,信放了好几天,我朋友才找到我。

这封信并不是很友善。

对。

瑞贝卡默默地坐着,眼睛望着眼前那封信。

我没想到吉姆的妈妈是这个样子,她终于开口说道,那么冷漠。

吉姆以前常常提到他爸妈,他好像非常爱他们,尤其是他爸爸。

她耸耸肩,又说:只是做父母的不见得喜欢自己的孩子。

马丁・贝克知道她指的是她自己的父母,不过他也深有同感。

他有个马上就要二十岁的儿子洛夫,两人的父子关系向来很差。

直到他离了婚,或许是遇到雷亚后,她教他要有勇气,不但对别人也要对自己诚实,他这才敢承认,自己其实并不喜欢洛夫。

现在,他看到瑞贝卡那张帻恨而僵硬的脸,心想,自己对儿子久缺关爱,不知对儿子的感情生活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他把关于洛夫的思绪抛到一旁,对瑞贝卡说:那时候你就做了决定? 收到信的时候? 她踌躇片刻后才回答。

马丁・贝克认为她之所以i 尤豫,多半是因为想要诚实作答,而不是因为不确定。

他白认很了解她。

是的,她说,我那时候就决定了。

你这把左轮枪是哪里来的? 一直都在我身边。

几年前我的姨婆去世,她留给我的。

她很喜欢我,小时候我常常跟她在一起,所以她死的时候我就继承了她几样东西,这把左轮枪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我在昨天之前从来没想到那把枪,我甚至不记得有没有子弹。

我因为到处搬家,一直把那支枪包得好好地放在箱予里。

你以前用它射击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我连它能不能用都不确定。

那把枪很老了,我想。

确实,马丁・贝克说,起码八十岁了。

马丁・贝克对枪支没有什么兴趣,对它的了解只限于必需。

要是科尔贝里在场,他就会告诉他们,那支枪是一八八五年哈林顿・理查森公司出品的雷米敦型点三二口径的。

他还会告诉他们,那种子弹是包在铜壳里的铅弹,适合短距离发射,是一九零五年出产的。

你怎么没有被发现? 警察封锁了整个里达尔岛,每个去岛上的人都要检查。

我知道首相会去,而且是随着一个……一个……那东西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

车队,马丁・贝克说,就是一列行进的队伍,像这一次就是一长排的车子。

对,跟那个美国人。

所以我就看报纸,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打算做什么事。

看来看去,我觉得教堂最合适。

昨天晚上我就跑到那里去躲起来。

我整个晚上都在,今天白天也是,直到他们抵达。

躲藏不难,而且我带了一些优酪乳,所以不会饿也不会渴。

很多人进过教堂,可能也有警察,可是他们都没看到我。

真是蠢蛋小组,马丁・贝克心想,他们当然不可能看到她。

将近二十四小时,你只吃了这点儿东西? 他问,你现在真的不要吃点儿什么吗? 不用,谢谢,我不饿,我吃得不多。

这个国家大部分的人都吃得太多了。

如果我要吃东西,我袋子里有芝麻盐和枣子。

好吧,不过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尽管告诉我。

谢谢。

瑞贝卡礼貌地说。

我想,过去二十四小时你睡得也不多吧。

对,不多。

昨天晚上我在教堂里睡r 一下,不过睡了没多久,顶多一个小时。

里头很冷。

我们今天不用谈很多,马丁・贝克说,我们可以等你休息够了,明天再继续。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拿点东西来,让你待会儿好好睡一觉。

我从来不吃药。

瑞贝卡说。

在教堂里待了那么久,一定很难熬。

你等待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我在想事情,多半是吉姆。

我很难相信他已经死了。

不过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受得了被关在牢狱里,他受不了被关。

吉姆被判入狱是根据他们国家的法律――他在这里时就已经注定要完蛋,瑞贝卡打断他的话,激动得身子往前倾。

当初他们骗他回家,保证他不会受罚,他就注定要完蛋。

你什么也别说了,因为我是不会相信的。

马丁・贝克什么也没说。

瑞贝卡深深坐在椅子里,把一绺掉落在脸颊上的头发往后拨。

他等着她说下去,他不想用问题或是自以为是的评论打断她的思路。

过r一会儿,她再度开口,这次语气缓慢得多。

我刚才说我是听到吉姆死了的消息才决定打死首相的,这是实话。

不过我想其实我以前就有过这个念头。

我也不确定。

可是你刚才说,在昨天之前,你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把枪? 瑞贝卡皱起眉头。

没错,我是直到昨天才想到那把枪的。

如果你以前就有过打死他的念头.那么你可能以前就会想起那把枪。

她点点头。

对,可能是,她说,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吉姆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不在乎我会怎么样,我唯一在乎的是卡米拉。

我爱她,可是我什么都不能给她,除了爱。

活在一个大家都骗来骗去的世界里很可怕。

我们怎么能容许一个卑鄙下流、背信忘义的人替整个国家做决定? 他就是那样的人,一个混蛋卖国贼。

我倒不是说不管谁接替他的位置部会做得比他好,我没那么笨。

可是我是想让他们看看,每一个管理国家、做出决定的人,都不能永远欺骗百姓。

我想很多人非常清楚,自己老是被欺骗、被出卖,可是大部分的人不是太害怕,就是过得太舒服,所以一声也不吭。

更何况,抗议或抱怨也没用,因为那些有权力的人根本就不会注意。

除了自己的重要地位,他们什么都不关心,他们根本不关心普通老百姓。

我杀他就是因为这个。

这样他们也许会害怕,知道人民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脆弱。

他们不在乎人民需不需要帮助,要是人民没有得到帮助而抱怨或是大声嚷嚷,他们也不在乎.可是他们总会在乎自己的性命。

我――电话铃声打断了她,马丁・贝克很后悔刚才没有吩咐不准打扰。

瑞贝卡如此滔滔不绝是极不寻常的事,他以前见到的她都是害羞沉默的。

他拿起话筒。

接线员告诉他,她们还在找布莱钦,只是目前为止一无所获。

马丁・贝克放下话筒,这时候有人敲门,希德伯・布莱钦走进房间。

你好,他对马丁・贝克简洁地打了招呼,随即走到瑞贝卡身边。

原来你在这里,萝贝塔。

我听收音机说,首相被人打死,根据他们对所谓凶手的描述,我知道那人就是你,所以马上赶了过来。

嗨。

瑞贝卡说。

我们一直在找你。

马丁・贝克说。

我跟一个客户在一起,‘压路机说,附带说一句,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懂得好多非常有趣的东西,他的父亲是法兰德斯地区编织专家,很有名,我就是在他家听到收音机的。

布莱钦穿着一件黄绿色的斑点大衣,紧紧扣在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肚子上。

他好不容易脱掉了大衣,顺手往椅子上一扔,接着将公文包放在桌上,一眼就看到那支左轮枪。

嗯,他说,不坏,用那个射中人并不容易。

我记得有一回――大概就在大战开打前吧,有一对双胞胎兄弟被提起公诉,那桩案子里也有一个这类的武器。

如果你问完了,我可不可以跟瑞贝卡谈一下? 压路机在公文包里摸索,拿出一个铜制的雪茄盒,打开取出一截嚼过的雪茄烟。

马丁・贝克从办公桌后的座椅上站起来。

交给你了,他说,我等一会儿再来。

他走到门口,听到压路机说:噢,瑞贝卡,亲爱的,这事不大妙,不过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把头抬起来。

我记得以前在克利斯琛市有个跟你同样年纪的姑娘,那是一九四六年的春天,同一年还发生了……马丁・贝克叹口气,带上房门。